爱到无力
2016-12-23丁立梅
丁立梅
母亲踅进厨房有好大一会了。
我们兄妹几个坐在屋前晒太阳,等着开午饭,一边闲闲地说着话。这是每年的惯例,春节期间,兄妹几个约好了日子,从各自的小家出发,回到母亲身边给她拜年。母亲总是高兴地给我们忙这忙那。这个喜欢吃蔬菜,那个喜欢吃鱼,这个爱吃糯米糕,那个好辣,母亲都记着。端上来的菜,投了人人的喜好。临走时,母亲还给离家最远的我,备上好多好吃的带上。
这次回家,母亲也是高兴的,围在我们身边转半天,看着这个笑,看着那个笑。我们的孩子,一齐叫她外婆,她不知怎么应答才好。摸摸这个的手,抚抚那个的脸。母亲的笑,便一直挂在脸上,像窗花贴在窗上。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要到地里挑青菜了。”却因要找一把小锹,屋里屋外乱转了一通,最后在窗台边找到了它。姐姐说:“妈老了。”
妈真的老了吗?我们顺着姐姐的目光,一齐看过去。母亲在阳光下发愣,母亲说:“我要做什么的?哦,挑青菜呢。”母亲自言自语。她的背影看起来,真小啊,小得像一枚褶皱的核桃。
厨房里,动静不像往年大,有些静悄悄。母亲在切芋头,切几刀,停一下,仿佛被什么绊住了思绪。她抬头愣愣看着一处,复又低头切起来。我跳进厨房要帮忙,母亲慌了,拦住我,连连说:“快出去,别弄脏你的衣裳。”我看看身上,银色外套,银色毛领子,的确是不耐脏的。
我继续坐到屋前晒太阳。阳光无限好,仿佛还是昔时的模样,温暖,无忧。但一切却又不同了,因为我们都不是昔时的样子了,一些现实无法回避:祖父卧床不起已好些时日,大小便失禁,床前照料之人,只有母亲。大冬天里,母亲双手浸在冰冷的河水里,给祖父洗弄脏了的被褥。姐姐的孩子,好好地突然患了眼疾,视力急剧下降,去医院检查,竟是严重的青光眼。母亲愁得夜不成眠,逢人便问:“孩子没了眼睛咋办呢?”都快问成祥林嫂了。弟弟婚姻破裂,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晃来晃去,母亲当着人面落泪不止,她不知道拿她这个儿子怎么办。母亲自己,也是多病多难的,贫血,眩晕,手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十分疼痛,指头已伸不直了。家里家外,却少不了她那双手的操劳。
我再进厨房,钟已敲过十二点了。母亲竟还在切芋头,旁边的篮子里,晾着洗好的青菜。锅灶却是冷的。母亲昔日的利落,已消失殆尽。看到我,她恍然惊醒过来,异常愧疚地说:“乖乖,饿了吧?饭就快好了。”这一说,差点把我的泪说出来。我说:“妈,还是我来吧。”我麻利地清洗锅盆,炒菜烧汤煮饭。母亲在一边看着,没再阻拦。
回城的时候,我第一次没大包小包地往回带东西。母亲内疚得无以复加,她的脸,贴着我的车窗,反反复复地说:“乖乖,让你空着手啊,让你空着手啊。”我背过脸去,说:“妈,城里什么都有的。”我怕我的泪,会抑制不住掉下来。以前我总以为,青山青,绿水长,我的母亲,永远是母亲,永远有着饱满的爱,供我们吮吸。而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母亲犹如一棵老了的树,在不知不觉中,它掉叶了,它光秃秃了,连轻如羽毛的阳光,它也扛不住了。
我的母亲,终于爱到无力。
赏析
本文作者独辟蹊径,细致、真切地描写自己的母亲老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变老、健忘的母亲,却记得儿女们的任何喜好,从这一细微角度写出了母亲对儿女们深深的爱,可谓新颖别致。文章善用细节感染读者,描摹细腻。“乖乖,饿了吧?饭就快好了。”“她的脸,贴着我的车窗,反反复复地说:‘乖乖,让你空着手啊,让你空着手啊。”这些句子令人感慨无限,母亲的健忘以及对子女的爱无不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