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2016-12-23迟子建
迟子建
在故乡的夜晚,一本书,一杯自制的五味子果汁,就会给我带来踏实的睡眠。可是到了月圆的日子,情况就大不一样。穿窗而过的月光会拿出主人的做派,进了屋后,招呼也不打,赤条条的,仰面躺在我身旁空下来的那个位置。它躺得并不安分,跳动着,闪烁着,一会儿伸出手抚抚我的睫毛,将几缕月光送入我的眼底;一会儿又揉揉我的鼻子,将月华的芳菲再送进来。被月光这样撩拨着,我只能睡睡醒醒了。
月光和月光是不一样的。春天的月光,似乎也带着股绿意,有一种说不出的嫩;夏日的月光,饱满、丰腴,好像你抓上一把,它就能在指尖凝结成膏脂;秋天的月光,一派洗尽铅华的气质,安详恬淡,如古琴的琴音,悠远、清寂;冬天的月光虽然薄而白,但落到雪地后,情形就不一样了,雪地上的月光新鲜明媚得像刚印刷出来的年画,所以冬日赏月,要立在窗前,看着月光停泊在雪地后焕发出的奇异光芒,你会想,原来雪和月光是这世上最好的神仙眷属啊!相比较,冬春之交的月光,就没什么特别动人之处了。雪将化未化,草将出未出,此时的月光,也给人犹疑之感,瑟瑟缩缩的。
今天是满月的日子,又是周末,故乡的亲人们聚在一起,做了几道风味独特的菜,大家快活地喝酒聊天。晚饭后,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由于微醺的缘故,未及望月,我就熄灯睡了。大约凌晨三点这样吧,我被渴醒了。床畔的小书桌上,通常放着一杯白开水。室内似明非明,我起身取水杯的时候,发现杯壁上晃动着迎春枝条般的鹅黄光影。我心想:月光大约太喜欢玻璃杯了,在它身上作起了画。喝过那杯被月光“点化”过的水,我的心情无比畅快。回床的一瞬,我有意无意地望了一下窗外,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天哪,月亮怎么掉到树丛中了?我见过的明月,不是东升时蓬勃跳跃在山顶上的,就是夜半时高高吊在天空中的,我还从没见过栖息在林中的月亮。那团月亮也许因为走了一夜,被磨蚀得不那么明亮了,看上去毛茸茸的,更像一盏挂在树梢的灯。那些还未发芽的树,原本一派萧瑟之气,可是掖在林间的月亮,把它们映照得流光溢彩,好像树木一夜之间回春了。
看过了这样的月亮,怎么不被它的美惊着呢?再回到床上,虽然我接着睡了,但眯了二三十分钟的样子,又惦记着什么似的,醒来了。只要睁开眼,就会望一眼窗外——啊,月光还在林间,只不过更低了些。再睡,再醒来,再望,也不知循环往复了多少次。月亮最终沉在林地上,由灯的形态,变幻成篝火了。这是那一夜的月亮,留给我的最后印象。第二天,我彻底醒过来时,天已大亮。窗外的山,哪还有满月时的胜景?消尽了白雪而又没有返青的树,看上去是那么单调。虽然寻不见月亮的踪迹,但我知道它因为昨夜那一场热烈的燃烧,留下了缺口,不知到哪儿疗伤去了。因为它燃烧得太忘我了,动了元气,所以不管怎么调理,此后的半个月,它将一点点地亏下去。待它枯槁成弯弯的月牙儿,才会真正复苏,把亏的地方,再一点点地盈满。月亮圆满后,不会因为一次次地亏过就不燃烧了,因为它懂得,没有燃烧,就不会有灰烬;而灰烬,是生命必不可少的养料。
我怎么能想到,在印象中最不好的赏月时节,却看见了上天把月亮抛在凡尘的情景呢?在那个时刻,那团月亮无疑成了千家万户共同拥有的一盏灯。假使我彻头彻尾醒着,这样的风景即使入了眼,也不会摄人心魄。正因为我所看到的一切在黎明与黑夜之间,在半梦半醒之间,所以那团月亮,才美得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