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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华读诗

2016-12-23庞华

诗潮 2016年11期
关键词:小川读诗抒情

为什么自由了还感觉到惶恐

王小川

复印身份证时

身份证背面印有

签发机关:遵义市公安局红花岗分局

有效期限:2006.03.24—2016.03.24

【庞华读诗】王小川这首诗立马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杨瑾写的《爆玉米花》。同属于现成品写作。杨瑾是运用爆玉米花的说明书,王小川则是运用了身份证的内容。异曲同工之妙。也由此充分表现了诗人在生活中对周遭事物的洞悉和精准把握。诗无处不在,就看诗心的敏锐与否。

王小川这首诗,由标题到诗行,五行而已,真是小,也才真是大。体现了中国画计白当黑的秘诀。写出来的不是诗,那没写出来的才是诗。可见作者善于勾引读者的想象。一首能够勾引读者想象的诗就是好诗。

这样一首诗,几乎不用我的适度诠释。王小川写得那么轻,那么冷,那么“无情”,那么不拘一格,那么回环,那么戏剧化,那么荒诞。我认为这是一首非常符合我所力倡的“零下的”“无诗意写作”的好诗。真让我羡慕。完全达到了“风吹叶动,清泉石上流,让更多细微的无诗意的事物诗意神奇陌生荒诞起来,让每次诗写准确,清晰,简洁,及物,冷静,有意味”,又完全达到了“一首诗是一整只鸟,不是一根羽毛。不要纠结于一词一句,要注重整体效果。一首诗的深度在于对事物本质性的发现,而非宏大的题材和坚硬的词语。”

在此,我略析王小川这首诗的结构。复印身份证是事件的引子,身份证背面的内容如实重写出来,是从实处到实处。如果没有这个非凡的标题,这便是一首不合格的诗,而正是有了这个标题,诗出来了,飞起来了。标题是诗人对自己,或者延伸说是对人们存在处境的一次追问,与正文四行形成虚实、回环、问答,也同时回答了自由度的相对性。

用标题提升正文,并同时获得诗的飞跃,正是我读王小川这首诗最直接的一个感觉。我信我的感觉无误。

一个中国公民的普通一天

老 德

上午为一个

新生命的诞生

额手称庆

举杯痛饮

下午为一个

老人家的逝世

举香叩拜

黯然泪流

晚上为自己

拆东墙补西墙

辗转反侧

四分五裂

【庞华读诗】这首诗写得没有技巧,没有大词,没有意象,没有想象。但是写得太痛了。我曾写过一首诗《生日葬礼》,写的也是上午参加葬礼,下午却收到儿子的生日贺礼。生与死,一直与人类纠缠不休。人活着就是生与死的问题。一个新生送走了一个旧生。这不是一个公民的普通一天,这是一个公民的普通一生。更令人纠结的是,公民的晚上。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状况。这事儿还在不断继续发生。面对此诗,我是那么不安。诗呈线性结构,上午,下午,晚上,却勾画出一整个人生,乃至无数个现实状态。由此我深感诗之精妙绝伦。全诗不过12行,却远胜12万字120万字的小说。因为诗是浓缩的铀,是高度精练的语言艺术。一直以来,我总是认为呈现就是对事物的冷描述,是不著一词。及至读到老德此诗,才知道我是多么片面的。此诗不可谓不抒情,又不可谓不冷描述。老德把一切容纳进了他的诗里。这个时候,他无所顾忌,直陈其心。这正是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写法。大情大陈。我聊以自慰的是,我做不到的,老德做到了,写得比我更无诗意更真情,不假雕饰,赤子之心。

那光一点一点咬我

庞雪君

山谷里古树参天

树下喝茶的人越来越多

要么端着一杯光

要么端着一杯松脂的香气

他们畅饮着

像一种仪式

自甘迷途的面庞

深远,静好

宛若一盏盏光辉的月亮

光芒从树上下来

一点一点咬我的发梢

咬我的手

就要咬我的身体我的脚步了

哦,我旁观的心嘭嘭爆裂

【庞华读诗】从骨子里,雪君想抒情,可抒不起来。她看见的是太过残酷的现实。一杯光,一杯香气,让那么多人迷失,以至于他们都是“美好的月亮”了。这也太荒诞了!诗爆发的反讽,真是句句,行行。诗分两节,一实一虚,一比一兴,又成递进,其所具有的是当代诗的复杂性。多少人“自甘迷途”,又有多少人被迫“自甘迷途”。我们这个世界,是“想有光便有光”的吗?孰不知,“光芒”也咬人!诗人雪君写得从容不迫,一直缓缓控制着自己,一点一点把我们引入了“深远”,但却一点也不“静好”——我读到的是疼痛——灿烂其表,腐败其中,见微知著。诗人试图置身世外,成为“旁观者”,而心却“嘭嘭爆裂”了。是以,我断言雪君所抒乃大反之情也。

自画像36

庞 华

我的影子

在墙上

在受刑

在观看

在等墙

轰一声

坍塌

我拖着我的影子

从废墟上跑出来

在河里洗尽灰尘

【庞华读诗】很早就写过《自画像》,直到今年2月4日又写了两首,到3月底,31日,又再写了三首,才决定要一直写下去,一日一首。自读这首,出于一个情结,即“5·12”的阴影。这是一个幸存者劫后的反顾。我的影子在要坍塌的墙上受刑。我只能看和等。墙倒了,我才抢救影子,才能拖着他逃命。就这么个事儿。以此自画,又见自己恐惧之脸。诗直陈其事,别无花招。我的无诗意写作从源头说,便发端于“5·12”。那种时候,诗意是什么?真正的诗意在哪儿?比如我说诗意是流血,诗意是恐惧,诗意是逃亡,诗意是痛苦……多少人同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已无诗意了。又一年“5·12”临近,谨以此诗无诗意一把。

习 惯

佛 灯

我习惯于写二一五

习惯还活在二一五

今天你们都告知我错了

报纸,广播,电视

你们没有告诉我

没有告诉我她不见了

我习惯于她还活着

习惯还活在二■一五

【庞华读诗】这首诗简洁干净,节制深情,直陈事实,富于荒诞气息,所有的笔力集中于“习惯”。其实,是显而易见的“不习惯”。诗人是那么纠结于过去的一年,只因过去的一年有“她”。她是谁?谁都可以是。她的存在有了象征意味。

变 化

竹里梅

那会儿

家里有四个人

我们喜欢在小茶几上吃饭

老妈说木头沙发有点高

坐着吃饭不舒服

于是沙发成了老爸的专座

现在

家里有三个人

我们还在小茶几上吃饭

老妈坐到了木头沙发上

【庞华读诗】诗无处不在,甚至无时不在。竹里梅此诗写得克制,“零下”,无一句“抒情”,无一句不“抒情”。整首诗貌似在写一家人吃饭,实际上是在深深怀念“老爸”。但又不到怀念为止。所谓“变化”尽在于此。诗在结构上分出“那会儿”和“现在”,但都是聚焦“专座”。那会儿是老爸的,现在是老妈的。而诗的强大震颤力便在老妈的转变。此一变化,“不露痕迹”。此一变化从四个人变成三个人,此一变化全在老妈的行为上,此一变化全在诗人默默的眼里。写得真是太干净了!发现,呈现,零下,口语,疼痛,“无情”。好诗。

镜 子

索 河

镜子

让我每天

看清自己

它脏了

我也脏了

刚才

我不小心

打碎了它

我便也

粉身碎骨

【庞华读诗】此诗虽然还是揽镜自照,但贵在“镜我的瓦解”发现。此镜非常镜,太多人不是“不小心”,很可能是蓄意“打碎了它”。诗的结构一分为二,不是对比,而是递进式。后部分不仅把上部分引向纵深,也使全诗飞了起来。

先 知

释 然

最先知道我

走进这栋

办公大楼的

是墙角

一蜘蛛网

我刚拉开门

它就

颤抖

【庞华读诗】面对这样一首诗,我能说什么?我们能说什么?多么无诗意的一首诗啊,又多么反讽而孤绝的一首诗啊。“蜘蛛网”成了先知。太零下了!我必须击节拍案。这也应该是一首现成品写作。诗一直在那儿等着被发现,被呈现。抒情吗?不抒情。不抒情吗?特别抒情。把诗写得如此异常冷又异常热的,大概就释然也。我还能说什么?就此打住。

还有人把你从噩梦中叫醒

秦巴子

我在梦中

受到威胁

用力叫喊

放出悲声

叫声把你从梦中喊醒

你用力地摇着我

醒醒,醒醒

你问我梦到了什么

叫声如此恐怖

但我已经

忘了

我记得的是

噩梦之时

还有人把你叫醒

对这个世界

就不必太过绝望

【庞华读诗】梦醒即忘,此经验人人有之。噩梦也忘,则不太容易。但是我也有过噩梦亦忘的经验。噩梦,非独梦中也。现实一样噩梦连连。梦和现实由此交织。秦巴子抓住了这一点。诗人写诗何为?为了生活得更美好。本诗先写梦之结果,后写对结果的认知,独独不写梦之内容,意在勾引读者各自填充各自的噩梦。同样是一分为二的写法,却又不一样,实际上仍为独体字独体诗。一个人的噩梦惊醒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又拍醒这个人的噩梦,这便是人类息息相生的所在。噩梦带来的希望既在于置之死地而后生,又在于去提前惊醒和拍醒——生命苦短,只争朝夕。此诗一气呵成,甚至可以看出诗人是不假思索的,天成之诗也,从无诗意处着手,到本质的诗意高翔。

清明节,我给自己去上坟

西 风

又快过清明了

我想,趁自己还活着

在老家找块闲田

把自己埋了

老屋背后的山坳上那块地不错

向阳,遮风

还有几颗红枣树,可以乘凉

就穿一身西装吧

看起来更像个人样

再穿一双运动鞋吧

最好是名牌

比如李宁,乔丹

帽子就不戴了

黄土地里应该没这么大风

棺木用白松就可以了

也没指望永垂不朽

放块青石吧,做个记号

每年的清明节

我就带着儿子给自己去上坟

烧几捆成亿成亿的钞票

水果,就不放了

满地的红枣我自己出来捡一些

当然,酒是不能少的

喝醉了还可以骂两句过过嘴瘾

一定得让儿子给我哭几声

最好弄几滴眼泪出来

“可怜的老爹

没本事

折腾了一辈子

也没活出个人样来”

【庞华读诗】此诗一读之下,不由叫绝。自己给自己上坟,还带着儿子去哭坟。超现实感,荒诞感,戏剧化,悲剧化,兼而有之。国人大部分都有提前为死做好准备的习性。就像我外祖母在世的时候,就预备好了寿材,就放在床边。活人都做好了死的准备。这就是向死而生,视死如归。谁都明白自己难免一死。以“死”写诗,如是淡定,平缓,冷静,无诗意,借儿子之哭直抒失败的一生,抒情之浓,之别致,之零下,又为抒情诗正名:诗可以大抒特抒情怀!

初春山上

罗利民

一块石头快要跌落

我把它捡起来

放在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一只鸟从我身边惊飞

它这一冬

是在哪过的

还是有无名的花

在我身边

危险地开着

【庞华读诗】一般选诗,我不无偏见地,会首选那些写得多少符合我倡导的无诗意写作或零下写作意图的诗。罗利民这首诗就非常符合,一眼选中。诗分三节,三节都表现为主客体的交织,而又很节制,绝不多说,总是恰当。从石头开始,到无名花结束,从安全开始,到危险结束,中间部分的鸟貌似有点插曲意味了。他为何要置石头以安全位置?他为何又说开放的无名花是危险的?他为何关心一只鸟是怎样度过冬天的?三者之间有何瓜葛?鸟是被惊飞的,诗人的来到惊飞了鸟。诗人明显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下一节的无名花才有了“危险”。因此,我们发现鸟非插曲,诗人的内在线索其实是一以贯之的,并充满了对自己的质疑,对生命和时间的敬畏。只有在当代诗的写作中,诗人才能够极尽冷峻,表达自己复杂的内心,对自己的赞许、质疑、自讽,对身边周遭事物感同身受的诗性表达。

那些年萨特教导我们说:他人即地狱

伊 沙

上大学时

每到中午

男生宿舍楼的楼道里

常常会有人高喊:

“吴文健!你的退稿到!”

那是送信的同学在喊

带给他人几多欢乐

退稿总是厚厚的

用稿通知薄薄的

装在某编辑部的公函信封中

那是1980年代

每个中文系学生的常识

很遗憾

那些年我没有一次听到过

有人高喊:

“吴文健!你的用稿通知到!”

“吴文健!你的样刊到!”

都是我自己

到送信人的宿舍取回的

我印象至深的一次

是从潮湿的地上拣起来的

上面踩着一个大大的鞋印

【庞华读诗】一读到伊沙此诗,心里一震。这个亲历过的事由此勾起,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一扇锁锈了的门。此诗在结构上分四部分:标题,退稿,遗憾,印象至深的记忆。诗人在叙述上,很冷静,大有零下意味,表现了高度的控制语言偏离事实的能力。依我的无诗意写作观念,此诗既达到了伊沙自己所说的“事实的诗意”,也达到了我所谓的“本质的诗意”,彻底破除了“谎言的诗意”写作。我为何选此诗一读,当在伊沙所呈现的“事实”,四个部分无不实实在在,无想象,无修辞,无虚的,直如形意拳的打法:硬打硬进无遮拦。可见直陈事实一样出好诗。当然,在整首诗上,又可大致分为两大部分,即标题和诗的内容。无论怎么分,我都认为此诗是以实打实的写法(这也是“传说”中的双重结构)。一般情形下,多数诗人会写得瓷实无味,难以达到直指人性的效果。最后,我想说,此诗为我们直播了一场伊沙以诗为兵器与萨特以哲学为兵器的跨国擂台印证赛——伊沙说过,写诗是要竞赛的。

想起2014年7月22日被河水冲走的十

余个市民

王小川

垂钓的人多了

行走的人多了

自从河水前年冲走了十余人

安装了不锈钢护栏的湘江河

更清澈漂亮了

【庞华读诗】时间会改变一切,所谓沧海桑田。“河水”既是口语又是书面语,既是其本身又是文化符号。怎么去读,读者完全可以尽情发挥。本诗虽短小,却也有其特殊的结构。通过先说出眼下状况,带出对事件的回忆,然后又再即时现场简短扼要的点评。既是三个部分,又是一个独体。全诗的把控力异常冷静,就是零下描述,呈现了一个事件的过气性。悲剧的反讽意味也由此双重化。“十余市民”能带来多大动静?100人又如何?1000人又如何?看如今,多美好多诗意化!读本诗会很自然想起杜甫的诗句:路有冻死骨。小川微信私窗说,此诗自己很看好,但并无他人发现。我回之说,这不,我读了,不就被发现了吗?

相依为命

陈 万

风太大了

我的背后:

警示牌,宣传板,寻人启事海报

一一倒下

我像被推着

上了山

其实是我自己想去的

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

我摸了摸一棵树

把背靠上去

闭上眼

我终于感受了一次

相依为命

【庞华读诗】我喜欢陈万,更甚于喜欢自己的儿子。陈万比我儿子大三岁,一代人,都是90后的小伙子。在他的一系列诗写中,我看到了希望,也看到当代诗在他们手中越来越趋于成熟起来。本诗写得比较复杂,从当代景象到个人感受,进行了复线呈现。结构上,分为三段。一写瓦解当代景象;一自我感受的恍惚和确定;一与树,也即与大自然的关系。整体而言,本诗表现了一个新起的青年诗人在当代的困惑和对终极目标的追求。大自然,大环境,在日益污染的当下,令人怎能不困惑甚至迷茫?但树,既有再生的意义,又有树立的意义,这样一种“相依为命”,是多么可靠!本诗的冷抒情也到了零下的本质的诗意,我自然要纳入“无诗意写作”的范畴来读。本诗写得清晰,准确,节制,干净,微讽。

一个少年从我身边跑过

杨 瑾

一个少年从我身边跑过

搞得我有点小激动

我也曾这样跑过

那时我全身充满力量

不知道为什么

就想跑

就想死劲地跑

一跑就起风

起大风

我的头发

像风中的旗子

要把我提到半空中去

【庞华读诗】杨瑾说过,他写作就是为了提升自己,防止落入庸俗的泥淖,又说过最好的人生和写作就是水在水槽里流。其诗集《水槽》基本达到了这两个目标。这首诗又是在继续印证两个目标的可靠性。从一个少年的奔跑引发了他的回忆,对一个细节的回忆。于是乎,笔力集聚于一点,跑,死劲地跑,跑起大风,让头发顺理成章成了旗帜,成了提起整个人的一种力量(这是整首诗的镜头特写)。本诗是一首到高潮戛然而止的诗。显现了诗人的高强控制力,写得富于动感,甚至很热烈。此诗不符合无诗意写作,也非零下写作,应是强抒情,但是抒得很得体,可供当代抒情者们参考:这是一锅沸腾的肉汤。

棉花糖

莫 莫

舷窗外

机翼下的天空

全是棉花糖

这如何是好

这么多

多到令人忧伤

【庞华读诗】本诗很简单,就是一个比喻,或者说一个意象。但我们却可以感觉到诗人莫莫彼时彼景的情绪波动。甜甜的忧伤,谁都有过。本诗好在单纯,好在直接,好在错觉。此时,外面阳光明媚,我干脆停下来……刚才,我望着天空里大团大团的棉花糖,细细地沉浸于甜甜的忧伤中。忧伤也净化人,犹如一首忧伤的歌曲。莫莫是一个专以监狱女囚为题材写诗的诗人,却也写出了如此纯净的诗,可赞可喜。

麒麟花园所见

孙成龙

一个小孩

经过乞讨的老人时

挣脱母亲的大手

停了下来

将含在口中的奶瓶

递了过去

【庞华读诗】所见即诗,说的就是要有一颗诗心,一双诗眼,去发现,再去呈现。本诗就是这样。现场叙述,不动声色,犹如视频直拍。但读来,非常温暖。一个孩子,天真无邪,在其眼中心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最见人性,也正是佛陀所谓“无分别心”。而就小孩、母亲、乞讨的老人这三个人物而言,小孩挣脱母亲的大手,缓和了那位母亲对乞讨老人的无视,当然也隐有母亲对孩子曾经的“谎言式的教育”起了正面作用。本诗就是无诗意写作锁定的“本质的诗意”呈现。我有四个字来确定本诗:单刀直入。

守夜人

东 岳

妹妹要把亲友们拿来的

一只坏了的苹果

扔掉

过穷日子惯了的

哥哥一把抢过来

啃了两口以后

说可以扔掉了

嫂子笑笑无声

在病床上

等死

【庞华读诗】读到此诗,可以说我兴奋又悲伤,无限感叹人命,心中直叫绝了!我习惯性地从结构分读:标题,坏苹果,嫂子。过穷日子惯了的哥哥在生活中俯拾皆是。我老娘就是这样的,坏了的东西,非到最后才放弃。“苹果”是一个极富于文化意义的词语,负载了太多意义,东岳激活了全部其固有的意义,又加之以新,可以说是一次性不可复制的,同时又非常奇妙地回到其作为词语,或者水果的本身中去。光写吃坏了的苹果不能成为好诗,此诗最绝妙处在结尾三行。标题对“哥哥”的单指性,意在集聚诗核达到引爆。三个人物通过苹果表现了人世的复杂情感心理。“妹妹”对坏了的苹果的态度,“哥哥”的态度,“嫂子”的态度,其实举轻若重,剔除哪怕一丁点虚假泛滥的谎言式诗意,直抵人性深处的错综复杂,充满了人性本质的诗意(无诗意写作的口号就是本质的诗意),所谓百感交集也。由于此诗从里到外都极其符合无诗意写作的各条标准,我深以为这是“无诗意写作的典范之诗”。

老院里住着父亲

鱼 浪

春节期间

给父亲买了部

老人机

离家上班后

头几天

常会接到父亲的电话

其中有一次

已近晚上十点

“喂,爸,还没睡啊”

“哎,不小心拨通了,

早点睡吧”

【庞华读诗】一首好到被忽略的诗,往往就是写得太日常化了。诗人鱼浪善于抓住这一太日常化的细节入手为诗。我老娘“误”拨通我电话的时候只有两个字,当我问她何事,她说:“没事!”便挂了。我喜欢鱼浪这样的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气息,如在眼前,令人唏嘘。这能算抒情诗吗?为什么不能算?我觉得很抒情了。不泛滥,克制,零下,恰到好处,从无诗意处入手到无诗意处结束,却源源不断流出来“本质的诗意”,人性深处的酸甜苦辣尽在其中。从其叙述策略上看,句句行行实实在在,又是一首实打实硬打硬的好诗,一拳就是一拳,一脚便是一脚,仅此而已。

儿 子

徐 江

有时候我突然想

打个电话给妈妈

和她说一下某件事

可拿起的电话

又悄悄放下了

——已是妈妈

睡着的时间了

【庞华读诗】徐江这首诗,从结构上看,上下两节,下节是一个转折。浓缩而言,就是一个转折句式。从叙述来看,是儿子回忆给母亲打电话的一个小细节。全诗实实在在,无一句诗意化,表面上形成不了一种虚实的交织。仅仅是叙述。到叙述为止。但却产生了巨大的事实(本质)的诗意,直抵人性的温暖处。依我而言,母子的关系即虚实的交织。母亲是客体,儿子是主体。儿子想打电话和母亲说某事未遂,是如此日常化的一个小细节,却写尽母子连心的情感依恋。相信大家都有类似经验,拿起电话又放下。这么一首诗,写得淡,写得不经意,写得太日常,写得太干净,非常容易让读者忽略其内里深远的意义。孝在本国总是说唱的,大张旗鼓的,但本诗给出的是“悄悄”的孝,是出于本心的孝,是决不“广告”的孝。我喜欢“悄悄”的一切。徐江诗里的“悄悄”是最本质的诗意处,也完全表现了一个成熟诗人对词语的把控力和敏感。因此,正是这个“悄悄”一词使这首诗成为“零下”的好诗,淡极而浓。也因此会令很多诗写者有一个错觉,以为这样的“口语”诗很好写,可以日写数十首。真的吗?不可能。因为太多写得实实在在却写“死”了的诗,或可说,那只是一些仿造失败的“口水”诗。以“口语”诗写,写到极处,完全可以断言徐江此诗为一典范。

那只鸟

温永琪

那只鸟突然不叫了

那只叽叽喳喳的鸟突然不叫了

那只烦人的絮絮叨叨的鸟突然不叫了

他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他开始烦躁起来走来走去

他开始咳嗽起来絮絮叨叨起来

终于有一天

他突然叫了起来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庞华读诗】一读到此诗便不由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此诗属于荒诞的超现实写法,写了一个人如何变成一只鸟。换言之,写了一个鸟人,写了一只鸟突然成了哑巴,而使听惯了鸟叽叽喳喳的人坐立不安,烦躁,絮叨,最终代替鸟叽叽喳喳起来。诗显然分为两部分,鸟哑,人叫。人最终对鸟的代替,呈现了人鸟之间的关系,以及人对人的世界的失望和鸟对世界的失望。此诗写出了双重失望。我们读了此诗还能不会“坐立不安”吗?此诗中的“他”是人类的觉醒者,此诗中的“鸟”也是人类的觉醒者。诗人温永琪这首诗,突破了其惯有的诗写路数,用的不是“小机智”,而是“大机智”,从而越过瓶颈,因此可以寄望他更辽阔的诗写。此诗无诗意,此诗零下,此诗当代好诗也。

今年端午不写诗

刘晓彬

端午。这样的诗篇

在我的内心再也无法生成

不愿意重蹈前人步伐

也不愿意老是重复自己

更不愿意在同一平面上滑来滑去

现在,我的生活掏空了

能听到的只是一个节日的声响

能写下的只是一个无新意的题目

今年端午不想再写诗

但当我折叠起装满糯米的棕叶

诗友们已在微信朋友圈中

传诵着有关端午的最新诗句

【庞华读诗】端午年年过。这是中国独有的因为一个诗人屈原而过的节日。刘晓彬开篇便道明了写本诗的原因。诗虽然分为三节,实际上就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写标题显明的原因,第二部分写自己不写别人还在写的自由性,由此构成对比。刘晓彬自己不写,但不能妨碍他人不写。刘晓彬不写是不重蹈覆辙前人和自己,并非对这个节日不敬,恰恰相反,从反方向更显明了对端午的敬重——他还会包粽子——我也会。他希望自己,也希望其他诗人,不要陈腔滥调,附庸风雅,要写出新的端午,而非流于仅仅语言上的抒怀。此诗写得无诗意,零下,瓦解了一般意义上的节日抒写,并对诗写提出了“立意”的追问和反省,是以选读,是以“警钟”为我们而响,是以抵达了本质的诗意。

稻草人

老 德

稻草人也有偏头痛的时候

特别是冬季 特别是结冰的早上

他一个人站在田埂上

不知怎么办才好 一只乌鸦

飞过来 另一只乌鸦也不期而至

停在他肩上 乌鸦有乌鸦的痛苦

稻草人也有 只是他懒得述说

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荒芜的田野 一团团雾气

从枯死的草丛中 慢慢地飘了起来

【庞华读诗】老德写的诗多有“古怪”,也多“冷峻”地一刀捅进人的心窝。其诗的气质和他这个人的气质非常吻合。此诗,老德通过“稻草人”去感知世界,是把无生命的“人”写出生命。乌鸦在中西方文学中,具有特殊意义,但本诗中的乌鸦,既是乌鸦又非乌鸦,一如稻草人。它们在冬季,在荒野,在一派死寂中,两个“痛苦”汇聚在一起,颇有惺惺相知的味道。乌鸦会呱呱叫出痛苦,稻草人则决不会。在我读来,老德是自喻稻草人,这是一种何等的决绝和孤独以及鲜明对比?总体上,老德此诗是乌鸦和稻草人两条交互的线,实际上是一条黑粗的线——作为鸟的存在和人为的存在,映现的是诗人老德的存在处境:在荒野的雾气中倾听死亡——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此诗深层的意思在于结束一个时代,开启下一个时代。所以选读此诗,因其古怪得无诗意,因其零下而又婉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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