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世的眼眸里长满荒草[组章]
2016-12-23李松璋
李松璋
偶见隆冬之景
他们已是进退两难。
我是说冰面上那些逃跑的兔子。惊惶失措的一群。低头喘息时,看见冰层下,严冬封锁的鱼儿冻僵的嘲弄表情。水草僵硬,如尸,如新鲜的灰烬。河水左冲右突地寻找向着阳光的出口。岸在颤抖。
远处楼顶上的琴弦也在颤抖。
还有琴弦上冻僵的手指。
以为是开始,结局却早已不期而至。
看啊,兔子们跑上冰面。铤而走险。
以为对岸是安全的,以为这封疆的领地永远是自己的。
平常的噩梦
我被眼前噩梦般的景象惊呆了。
手指触碰到所有的地方都会流出猩红的血液。流血的墙壁、枯草、树木,甚至空气和水。
手指也会自动燃烧起来,在刺鼻的焦煳气味里发出滋滋的声响。远处,河水平静。一潭死海,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溺水者。错乱的季节。找不到方向的乌鸦,因饥饿与绝望,倒毙于混浊的水面上,顺水漂流。
惶恐地吹灭手指上冰冷的火焰,一缕青烟缭绕向上。
青烟,似可疑的叛逃者,急切地汇入天空下浓重阴霾的深处。
窗外忧伤的先知
他站在窗外灰暗的虚空里,衣袍灰白,被雾水而不是汗水湿透,神情疲惫,目光飘忽。
他说:我们正在被抛弃,我们都将成为孤儿。即使四处逃窜,困兽一样奔跑,也找不到最终的归宿了。不是大地无情,是我们伤害了它,我们错了,可我们已经失去承认错误的机会。
我打开窗户,像打开锁链。
他说:我从非常遥远的地方赶来,餐风饮露,从未停歇,一路所见,已如末世之景。正如你的一位朋友所说——来不及了!
我不信。伸出右手,展开手掌,将一枚绿叶给他看。他的目光中只出现了稍纵即逝的欣喜,然后不断地摇头,说:这是最后的一枚。来不及了!然后
——飘然而去。
纸矛射向天空
貌似阳光灿烂,可我为何寒冷彻骨!
一架巨大的飞行器,不是按着即定航线飞翔在蓝天白云之上吗?是谁,在它必经的途中埋藏了一场老谋深算的风暴,设下闪电的铰索和风雨的蒺藜?
天空下,那个小小世界,竟会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再厚的墙,挡不住;再铁的手腕,拦不住;再多的子弹,也吓不住。
虚假的蔚蓝。蓝得透黑!
身前是海,身后是天。它们都庞大得无法描述,无法抵抗。天和海联起手来,一个挥刀屠戮,一个掩藏尸体。天衣无缝的预谋。向上,向下。谁能逃脱?
好吧,我可以把这看成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剧变,一场意外。
不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
也不是一个遵纪守法、照章行驶者的离奇死亡!
——可是,即使只允许我任性这一次,我也会撕下一张写满诗句的白纸,折成一支讨还血债的矛,拼尽全力,射向那黑黑的蓝!
西部所见
街头一隅。身着红袍的僧人弯下腰去试一双鞋子。
店面很小。有雕花的窗棂、手绣的冬衣、肩饰、胸饰,也有几串念珠、手工铜扣、腰带镶嵌珠贝。乌亮。人流喧嚷,嘈杂,近在咫尺。
僧人视而不见,目光素朴、平静,如黄昏日光下系于树枝上的一条哈达。他听见的,是旷野深处寺庙门前日夜不停的溪流。来自高山上的雪水,冰凉醒骨,清澈正心。
看见的,是荒原上进入寺庙必经的黄土垒砌的高墙。甬道无人,一只灰鸟凌空掠过,翅膀拍动时光。高墙投下的影子里,有经幡回应着远处经轮不问回声的叩问。天空湛蓝。
与寺庙相守的重重山峦,为何不曾生长一株树,一棵青草?
所见绝非偶然
窗前的海被阳光反射得如同时间的深渊。
睁不开眼睛。黑,隐藏在明亮后面。
波浪一层层扑上沙滩,然后消失。荆棘隐藏于荒原青草下面。赤足的麋鹿被黑豹追赶,危急时刻,它总会巧妙地利用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块石头,或一棵树,灵活转身,让黑豹扑空。
气急败坏的噩运,听到远处黎明敲响的雷声。
而数十里海岸,前仆后继的浪花已幻变成珊瑚的红树林,引得鸥鸟云集。
此时天空澄澈,诡秘,与海的深渊结成噬杀众生的同盟。
哑 谜
我听见,火中涅槃的壮士们,在浓烟和瓦砾中喊出对这世界最后的疑虑。
然后,拥抱冰冷的诺言的灰烬,睡去。睫毛上挂着短暂岁月无情且虚假的慰藉。亲切的幻象戛然而止。母亲,来不及转身,来不及叫一声:儿子!
很难说,那不是人为罪恶布下的陷阱。你看,很快将有人用他们悲壮的传说领取不光彩的荣誉了。
埋在火里的种子。
镰刀沾着唾液等在现场,暗中哼着小曲,准备收割。
破碎的霓虹灯仍在闪烁,映出一张又一张欲望贲张的脸,也映出:人世角落,火焰刚刚抹掉的肮脏。一种职业,专为销毁证据。
一闪,一闪。暗夜发出的隐秘灯语。或是:一具尸体自以为可以还魂的心跳。
梦中之梦
果园里,天使们像红翅膀的蜻蜓,在枝头间采摘丰收的果实。
肩上,筐子里装满笑声;头发上别着月亮或星光的发卡,相互呼唤着蜜一样的名字,像是初春田野和密林中快乐地追逐。
无需昼与夜的区分。萤火在阳光下也显而易见,不是苹果圆润的红,也不是枝叶青翠的绿,更不是天空宝石一样无底的蓝。它们围绕天使般的女孩子们翻飞起舞,让果实吮吸人世最后的琼浆。
夏加尔的梦境。梦中之梦。
果香弥漫处,万物静止,跟随大地初露的血色,缓缓上升!
谁来收留我们
然后,我们选择最险峻的隘口,从直立的悬崖走进朗朗的月光。
临行前,已经把旧梦连同霉烂的种子深埋于村口的老榆树下。
大地会让它们重生吗?或是再一次默默地永远收留它们,且不置一词。
像收下河流的干涸、天空的悲泪、风沙的咒怨。
而那条水银流淌如溪的路,又是谁,在青铜般的暗夜里悄悄铺就的呢?近处的夜会像远处的山峦,走过去就能见到广阔的平原吗?
让轻盈的松鼠和矫健的羚羊给我们带路吧。
早在学会白日梦想之前,我们就该学会攀岩的本领。
穿过火焰奔赴结局
早霞为黎明赴汤蹈火。
东方天际已经烧红,暗夜累积于草叶上晶莹的露,顿成杯水车薪的清泪。一个寻常的白昼,隐藏着怎样的风云激荡!
彻夜未眠的人,望见牧羊者带着他沉默的兵团奔赴火焰。
草原已被点燃。每一根枯草仿佛都急于参与一场极致的表达:焚身之悲壮!
一条溪水,孱弱到无法说出一声:请跟我来!
小心翼翼地引领着梦游似的幸存者们,走过山丘,涉过深谷,穿过浓烟纠缠的末世之伪装。
走过野兽出没的幽暗与混乱天庭。
唱挽歌的人
低声吟唱挽歌的人,竟是一个反复强调自己绝无洁癖的人。
从火堆旁站起身,他说:我要为今天唱一首挽歌!
火焰爆裂。疑问似的一响。四壁的影子全部发出惊颤。
外面风雪呼啸。窗上的玻璃几欲碎裂,如同新旧两个时代的拥趸们,在外面疯狂地厮打。
屋内则弥漫呛人的虚无之气。一小簇火焰,无力地缭绕,方向感暧昧,温暖若有若无,只一丝,不知该朝向谁。墙上,几片影子忽聚忽散,总是多于火焰旁的人数。这有点怪异。
唱挽歌的人,个子最矮,映在墙上的影子却最高,高过他低哑的声音。
大河两岸
被阻隔在此岸多年。一条自由的河,流成棋盘上瘦瘦的人为楚汉。
在岸边踟蹰。忧郁的少年变成暮年。像疯子一样,纵身一跃,一口气游向比星星还遥远的隐约灯火。
一条红线拦在水里:不可逾越!
相遇祖国的白鲢、水草。不敢相认;漂浮而来的一小块碎纸上,印着模糊但亲切的母语,不敢去读。竟如一条迷路的鱼,突然哽咽,然后,装作视而不见。
河水多梦,在秋季枯成镜子里那个穷途歌哭的阮籍。岸却不动,等着明年夏季,河水重新丰满,将湿发偎在他嶙峋的胸前,说:我已病愈。
往来无惧的乌鸦们,不知持有哪一边的护照。
刺猬们
刺猬的出现,一定带有某种未知的喻意。它们突然聚集在门外,双眼血红,目光凶悍,身上毛刺直立:根部油黑,中部赭红,尖部却是闪光的银白。
很大的一群,蜂拥着,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声音,且异常尖利。
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杀它们。
急切地想挤进屋里,我却站在门口,而丝毫没有阻挡的意思。远处山坡上,一棵巨树被它们挤倒,树冠着地时,发出一声闷响。前面的刺猬们全部回头张望,集体发出怪异的笑声,之后又整齐地回过头来看我。
你们是不是走错门了?我疑惑地问。
最前面的一只刺猬后脚站立,让浑身的毛刺像波浪般有节奏地摆动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停住,像是炫耀,又像是恐吓。
内心极为虚弱,让我顿生可疑之悲悯。
它说:告诉我,门在哪里?
置疑或顺从
火柴终于在指间燃烧起来。
如一柄刀刃,颤抖着,勇敢地推开黑暗。
沿长长的廊道在黑暗里行走。人们相互传递激励的话语,不停地点燃手中所剩无几的火柴。
被黑暗浸湿的火柴。被恐惧压弯的火柴!
打扰了习惯于幽暗隐居生活的生物们。愤怒,溢于言表如齿间流淌的口水,落到我们的身上和脸上。微小的火光里,它们的面目显出穷人装作有钱人似的狰狞。墙上的影子,也在无限地夸张着它们的气势,随着火光的移动而动,像是随时要猛扑下来。
本来生活得平静,却被火柴的光焰惊扰,它们抱怨甚至咒骂着。
潮湿气味越来越重。前方,一个拐弯处,左边壁墙上画有一个红色标志,虽已斑驳,但仍可辨识,像是一个箭头,犹犹豫豫地指向前方,乏力如病入膏肓者向前伸出的枯臂。
枯臂。不可能也无法指引方向给别人。
标志的可信度受到置疑了。大家停留片刻,面面相觑,然后继续往前摸索。在几个岔口当中随意选择一个,各自走去。
把命运交给命运。
眼见为实
一片月光。月光下妖艳的玫园。
于朦胧夜色里,如细雨落地:密集、均匀、由远及近、由近入心。一种啃噬的声音。
顿生一丝惶恐!不是白色玫瑰,是月光给花瓣镀上一层荧光。云影幽暗,玫瑰闪闪发亮。
有东西在蠕动。发亮的花瓣,成片地散落于地,立刻失去光泽:海浪消失在寂静的沙岸。然后,成千上万只虫子,肥胖的、丑陋的,冥魂般地从玫瑰丛里纷纷涌出。
人多势众。它们不可阻挡地爬过数道土坎。裸的强盗。饱食过后,在树林后面的田地里消声匿迹。
玫园只落下残败,如深秋的肃杀!
黑暗渐浓。又一批虫子破茧涌出,大地于睡梦中再被蹂躏一次,发出腐烂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