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是蜗牛小姐

倪一宁

一

我小学班里有一个男生，成绩不好不坏，上课时喜欢使劲搓橡皮，把搓下来的橡皮条分给我们，说是“小浣熊软软面”。夏天把喝完的可乐瓶放在窗台上，甜腻的味道吸引了一群苍蝇，他趁苍蝇飞进瓶子的时候，利落地拧上盖子，然后拿着去吓前排的女生。

他不来吓我，我当时头发比他还短，还是班干部，属于他得罪不起的“阶级”。

忘了是春天还是秋天的下午，班主任格外和蔼地把他领上讲台。他的爸爸因为工伤去世了，班主任摸摸他的头说：“你要争气，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会帮助你的。”

我看着站在讲台上的他，脑海里闪过一堆小说里的情节——一只失去了父亲的雏鹰，携带着伤痛和梦想，奋力拼搏，然后翱翔在广袤的天空。

但想象中的事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没有沉沦，也没有奋起，除了傍晚整理书包时沉默一些之外，他跟从前也没有什么区别，还是分发“软软面”，还是收集苍蝇瓶子。老师的批评声里，除了恨铁不成钢之外，更多了一层指责——你已经没有爸爸了，你的妈妈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不用功，你不用功行吗？！

当时特别“主旋律”的我，冷冷地看着他搓橡皮，脑海里回荡着老师的那些话。他兴高采烈地把橡皮条递给我的时候，我转过身去，没有接。

二

我上初中的时候，和同班一个女生特别不和。但她明显比我讨喜多了，因为跟我比起来，她实在是太稳重了。

那时候我就是个话痨，无论什么课，只要有人愿意搭理我，我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好巧不巧，她坐在我后面，两相对照，我显得更是个话匣子了。

有一次上课，老师要讲前一晚做的习题，她告诉老师，自己忘了带习题册，老师忙着赶进度，挥挥手说：“那你跟同桌拼一下吧。”下课时我瞥了一眼，她的习题册就压在一摞书的最下面，显然是没有做的。

我带着兴奋跟旁边的同学交流这个发现，对方的反应让我难过万分：“她怎么会没做呢？她肯定是带来了但没有找到。”

你们知道群众基础是什么东西吗？知道口碑是什么东西吗？我13岁的时候，就深刻体会到了。

那天我痛定思痛，决定改掉自己话多的毛病，做一个靠谱的女同学。一天、两天、三天，三天后，我还是出现在了不守纪律的榜单上。

回家的路上，我认认真真地自我检讨，口碑来自长期的优秀表现，而我的决心比鸡蛋的保鲜期还短。

如果要那时候的我给自己写一个鉴定，上面必然有八个字：“缺乏毅力，意志不强。”

没错，当时的我，将自己的问题统统归咎于毅力。

三

中学时代写作文，要形容一件事情对自己的影响之深，总爱用“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之类的句子。可是时至今日，我实在想不起是哪一件事让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人生不是电影，可以用短短的一行“十年后”就跳过，也不是好莱坞大片，一旦英雄觉醒，就可以拯救世界。

人生更像一次长途跋涉，壮志雄心或许曾经促使你起程，却无法帮助你对抗旅途中的沉闷和单调。所以，我们常常倒退，常常按下暂停键，常常在减肥的夜里吃膨化食品，在删了对方手机号码后又给其发短信，为说走就走的旅行整理过行李，但最终还是生活在此处。

可是那不丢脸，我们不能大刀阔斧地改变什么，我们只是在命运的核桃上细细雕刻，每一刀都需要勇气，所以你要是受不了那种疼，说声“等等，我再缓一缓”也没什么。

四

没错，那是个很有名的寓言故事。传说能爬上金字塔顶端的动物只有两种：一是鹰，二是蜗牛。

鹰掠过金字塔只需一点勇气，而蜗牛需要耗尽一生的光阴。蜗牛走走停停，每天都努力地给自己制造惊喜，在贫瘠的生命里开出瘦弱的花，然后没出息地惊叫起来。它们在不想出发的清晨劝说自己上路。它们活得不像一杆冲锋枪，不够坚决，也不像好莱坞大片，可是它们所需要的勇气一点儿也不比鹰少。

或许到了最后一刻，蜗牛都没有触摸到金字塔的顶端；或许它行到了半路却又折返；或许它不够格被写进童话，被孩子们敬佩。

可是，它记得它跟自己对话的那些夜晚，也记得看到小花的惊喜，还记得如何小心翼翼地绕开一颗小石头……它跟从前的蜗牛已经不一样了。

五

我不知道搓橡皮的那个男生后来怎么样了。也许他真的鹰击长空；也许就像你我一样，被一篇鸡汤文激起点什么，过了几天又平复；也许他去过一些地方，见过壮美的景象，但最终还是回到原地，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中计较出成长的模样。

我也不想责怪当年那个主旋律的女同学，为什么不接过那几根软软面。那时候的她只相信童话的第一个版本，觉得人生就该唱着“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一路高歌猛进。那时候的她没有观察过蜗牛爬行的姿态，也没有跟自己谈判的经验——这些事要等到很久以后，她才会慢慢明白。

——你不需要华丽跌倒，微笑爬起含泪说不痛，你大可以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你不需要说走就走，头发甩甩潇洒说“拜拜”，你大可以在门口徘徊一会儿等着谁拉住你的手。

——你不需要活成一部电视剧，让旁人眼含热泪点头称赞，从你的逆境中获得满足感，从你的拼搏中提取正能量。

你不过是一只蜗牛，你当然有权缩回去一会儿，停留一会儿。

你快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