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的故宫
2016-12-22祝勇
在故宫研究院的众多学者中,祝勇应该是较为引人注目的一位。不只因为他拥有写作者、纪录片拍摄者、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大学教师、学者……等众多角色,且每一个角色他似乎都全力以赴,还因为他长得帅(笑)……抛开众多头衔,准确的介绍祝勇,应该是“宫里人”,他的工作单位是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工作地点是故宫西北角一个两进四合院。
对于他来说,“每看到一幢古建筑,我的心里都会升起一种异样的感情。我会想到曾经在里面住过人,在里面流过的岁月。在我心里,建筑是时光的容器,也是情感的容器,不论是像故宫这样恢弘壮丽的皇家建筑,还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场,都是这样。”故宫、长城、围屋、戏台、碉楼、古堡……这些古建筑在祝勇笔下,不再像干瘪的教科书式的读本,而是有血有肉起来,一口气读完几大章,仍觉不过瘾。印象最深的是他写武英殿,这个位于西华门附近的宫殿不只是《石渠宝笈》期间殿外排满想看《清明上河图》人群的故宫书画馆,它更是几代帝王议政及处理公务的地方,甚至包括只当了42天皇帝的悲剧主角李自成,时代巨变、山河泣血,有多少历史风云,都在这件宫殿里一一散去。
对于祝勇来说,故宫是他一辈子都写不完的题材,2004年,他出版《旧宫殿》,2011年,又有《血朝廷》问世,后来,他又开始写《故宫的风花雪月》,对于历史的书写者来说,祝勇笔下的故宫有着令人难以察觉的魅力,2015年,他出版了《故宫的隐秘角落》一书,书写故宫那些因为时间和历史而吸引我们的“隐秘的力量。”在祝勇笔下,故宫不仅仅是书写的内容,更是他观察中国历史风云的一个特殊角度。
而提到“故宫的隐秘角落”,祝勇说他最喜欢的是乾隆花园。乾隆花园位于故宫东北角,宫殿也都不大。祝勇觉得“那个地方是一个鲜活的人的生活的场所,它的环境、园林搭配和它的文化情怀就像一个江南的诗人一样,在那儿有曲水流觞,有小径通幽,有假山、有回廊,还有倦勤斋,可以听戏,那是一个真实的人的生活,在这里,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可以了。而三大殿还有那些高大上的建筑基本上是一个政治生活的载体,如果是我的话我在那个地方是不会舒服的,我也不需要万众瞩目,所有人都看着我,但是在乾隆花园人就可以待的特别自在。乾隆花园现在开放了一部分,北面一点没开放,你可以在这里走躺卧坐,怎么都可以,因为这是一个人真实生活的场景,可惜的是乾隆皇帝在那儿并没有住过,他是死在养心殿的。”
他还提到雨花阁,此地是乾隆皇帝修习藏传佛教、礼佛的地方,藏式佛教建筑风格明显,是宫中数十座佛堂中最大一处。乾隆皇帝改建时,为制作阁楼上的龙和塔,耗费了近一千斤铜。雨花阁是中国目前现存最完整的藏密四部神殿。梵华楼体现格鲁派显密双修的修持特色,其建筑、陈设的形式,是清宫廷佛堂的重要模式,被称为“六品佛楼”。雨花阁很高,站在保和殿的台基上,就能看见它的顶端,有四条大飞龙,几乎是故宫的最高点。雨花阁楼梯特别窄,人走一下就可能塌陷,很脆。清朝帝后都不信藏传佛教,但跟其中的黄教(注:即格鲁派的俗称)关系密切。
而不管他写什么,你可以在他的文章中感受到他对故宫的深厚的感情。这枚感情的种子,也许在儿时父母带他来故宫时便以种下,一直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直至花开遍地……
一一编者按
所谓“隐秘角落”其实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对于皇帝来说,紫禁城不存在隐秘角落,因为这座皇宫,就是因他而存在的。“溥天之下,莫非为王”,他是全天下的主,对天下的一切都有知情权,何况一座宫殿?从这个意义上说,皇帝犹如“上帝”,对天下万物一一当然包括宫廷的每一个细节一一拥有“全知视角”。除了皇帝,其他任何人的视角都是“限制性视角”,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假若看到了自己不应该看见的事或者物,必然大祸临头。
所谓的“隐秘角落”,是对大多数人而言的。自这座宫殿在公元1420年竣工,到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对于天下百姓来说,五个世纪里,整个紫禁城都是隐秘角落,闲人免进。所以,故宫今天的英文译名,仍然是“The Forbidden City”。1924年,逊帝溥仪年满18周岁。光绪皇帝,就是在这个年龄亲政的,而溥仪却在这个年纪上被赶出宫殿。最后一位皇帝的离开之后,清室善后委员会进行了将近一年的文物清点,1925年10月10日成立了故宫博物院一一“故宫”的意思是“从前的宫殿”,而“博物院”则标明了它的公共文化性质,宫殿的主语,从此发生了逆转。
那时的故宫博物院,开放区域仅限于乾清门以北,也就是紫禁城的“后寝”部分,博物院的正门,则是紫禁城的北门一一神武门。而乾清门以南,则早在1914年就成立了古物陈列所,是一个主要保管陈列清廷辽宁、热河两行宫文物的机构,而武英殿,也就成了古物陈列所的一部分。这个机构一直存在到1948年3月,与故宫博物院合并,故宫博物院才真正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紫禁城。但是,几十年中,出于文物保护和办公的需要,故宫博物院的开放面积,始终没有超过一半。那些“未开放区”就显得愈发神秘。每次有朋友来故宫,都希望我陪他们到“未开放区”走走。然而,“未开放区”是在不断变化的,它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而是一个动态的概念。2015年,故宫博物院迎来了90周年的生日,在这一年,故宫博物院的开放面积将从52%增加到65%,未来的日子里,会有更多的“未开放区”成为“开放区”。或许有一天,对于这座古老的宫殿,每个人都将拥有一个“全知视角”。这使我最终放弃了写“故宫的未开放区”的想法,而把目光投向“故宫的隐秘角落。”
相比之下,“故宫的隐秘角落”是不可能完全消失的,因为它不只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不只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情感的。它可能在“未开放区”。如慈宁花园、寿安宫,也可能在“开放区”,如昭仁殿、就在乾清宫的东边,中轴线的一侧,虽曾决定帝国的命运,却极少为人关注。“故宫的隐秘角落”是故宫魅力的一部分,或者说,没有了“隐秘”,就没有真正的故宫。在我心里,故宫就是生长“隐秘”的地方,一个“隐秘”消失了,就会有更多的“隐秘”浮现出来,就像日升月落,草长莺飞,生生不息,永不停歇。
所以,即使故宫在空间里的“隐秘”消失了,它在时间里的“隐秘”却仍健在,完好无损。冬日的黄昏,天黑的早,我离开研究院时,锁上古旧木门,然后沿着红墙,从英华殿、寿安宫、寿康宫、慈宁花园的西墙外,一路北走,还没走到武英殿和西华门,在慈宁花园和武英殿之间、原来属于内务府的那片空场上,向东望去,会看见夕阳的余晖正从三大殿金色的戗脊上退去,然后,庄严的三大殿就如一个纵向排列的舰队,依次沉入暮色的底部。接下来,整座宫殿,就成了夜的一部分。望着黑寂中的宫殿,我就像是看见了它的“隐秘”,庄重、浩大、迷离。那时我知道,在这座宫殿里,永远会有一些让我们无法看透的事物。那是一些在时间中消失的事物,是已然破损的时间。它就像是维纳斯的断臂,只存在于古代的时间里,今人永远无法修补。但正是这样的破损,成就了它不可一世的美。
建筑、文物都可以修复,让它们历尽沧桑之后恢复原初的美,但时间不能。我试图用史料去填补那些破损的时间,将宫殿深处的“隐秘”一一破解,但我知道这纯属徒劳,因为真实的“隐秘”是不可解的,就像刚刚说过的,“隐秘”不会因破解而消失,而只能随着“破解”而愈发显现和扩大。历史就像一个无底洞,无论遇上多么高明的侦探,也永远不可能结案。
这是历史吸引我们的一种神秘力量,此刻,它就储存在故宫的内部,如神龙首尾飘渺,似七巧玲珑不定,却又那么地,让我们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