滝泽广:重塑物质
2016-12-21河野幸人林叶
河野幸人 林叶
摄影的历史同步于科技进步的历史。先进的科学技术推动摄影技术的发展,从而使摄影形式的各种可能性每天都在扩展。
摄影的历史也同步于视觉表达手段更新的历史,同步于文化发展的历史。近年来,数码技术与网络文化的发展,让这些因素融合在一起,使摄影不停地发生膨胀。而作为表现者的摄影家们,其作品也自然与这种变化相呼应。
那么,是否可以用现有的摄影理论来理解这种状况下所产生的摄影现象呢?如今,摄影已不再是以纯粹的照片拍摄为主题的艺术形式。社会、文化、科技以及个人生活都在不断改变,网络时代到来后,这个世界更是跳动式地发生变化,我们几乎已经无法用单一主题来阐述这个世界所生产出的艺术。
这种无限扩张的现象正跨越各种艺术门类不断发生,从平面向立体转变,从具体向抽象转变,从物体向数据或观念转变。特别是近几年我们所看到的装置作品,开始越来越与摄影相适应,并成为一种新的表现方法。当然,不仅仅是作品展现形式,即便是对拍摄画面本身,也大多很难用以往的美学标准来解释。有的时候,照片中什么都没拍;有的时候,照片中的内容就像支离破碎的语言没有任何意义。处于这一脉络上的艺术家们,正在逐渐形成一股超越国界的力量。滝泽广便处在这一脉络上。
我们在滝泽广的照片中所看到的,是反复出现的混凝土与石头的影像,有的时候,这些影像也会被切断,像雕刻作品一般被重新组合起来加以展示。
滝泽广大学专业是心理学,他不仅喜欢犯罪心理学,还对那种通过现场痕迹破解事件的方法,以及现场痕迹本身有着强烈的兴趣。与现在的作品相比,滝泽广初期作品的风格略有不同,那时他所采用的手法是,以模糊的对焦把握拍摄对象,并按照顺序,细致地将那些表面上看似毫无脉络、断片式的快照作品编织成一些不确定主题和内容的故事。这让他的作品表现出强烈的文学性,并促使鉴赏者将自己的意识注入作品进行诠释。在这个阶段,他的作品已经可以通过影像与时间关系,用现象学理论(现象学是一种现代哲学思潮,也可理解为哲学家胡塞尔和他的弟子们开创的一个哲学学派,主要思考如何运用不同的方法来描述现象——编者注)来解释拍摄主题。但是,由于这些作品依然具有唯美式的外表,因此它们仍旧保留着那种日本式的、诗性的、快照式的画面风格。
但是,在滝泽广之后的作品《月之岩》中,他很快就打算与这种诗性诀别。《月之岩》依然采用原来的方法,对断片式的影像进行关联组合。在之前的作品中,模糊对焦与暧昧性让他的作品具有某种唯美的文学性,但在这个作品中,这种文学性则因为数码相机拍摄的照片十分清晰而被消解。此外,他以前那种断片式的影像群作为日常故事中的一部分来呈现,而在这个作品中,他在影像群中加入配套照片,使每一张照片都更具完整性与独立性。
在当时的采访里,滝泽广曾经用“反射”以及“记忆的代理现象”等词语阐述作品。从这样的词语中我们可以明白,作品主题发生着改变,更具观念性,也在向“运用现象学方法阐述世界”转变。在其后续作品Warp与Figure中,这种倾向得到进一步锤炼,并确立了滝泽广现在的作品风格。
这样做的结果是,保留在作品中的是摄影的特性以及某种描述场域——让人重新思考认知的场域照片,或许这也可以称为“为了摄影的摄影”吧。在Warp中,滝泽广把自己拍摄的石像照片打印出来,并将之置于风景中再次拍摄。在这里,物体变化的可能性让摄影这种媒介与摄影所具有的平面性,以及摄影所包含的时间性之间发生对立。同时,在Figure这组作品中,这种表现形式再一次得到提炼,有时照片被大胆地切断并且像雕刻—样进行处理,有时则是直接把弯曲的照片进行装裱展示。于是,文章开篇提出的那个问题就浮出水面——这与那些纯粹作为奇观而展示的照片有什么不同?
思考这个问题前,我们首先必须要理解《月之岩》时期出现的装置作品与Figure的装置作品性质不同。最初,滝泽广选择岩石作为拍摄对象,是因为他对岩石表面那种以裸露状态呈现出的“时间蓄积”感兴趣。关于《月之岩》,滝泽广这样阐述:“在家里打印岩石的照片时,我发现把岩石的表面放大之后,看起来像是月球表面,这种体验是这个作品的基础。地球上岩石,通过个人体验以及对某个事件的记忆,被转移到月球上,并且转移到其它空间。这不就在反映自然物、历史与个人体验之间的联系吗?把石头与岩石视为记忆装置的话,那么它们就像档案一样散布在地表上。”在这个阶段,对他来说,影像既是平面的,也是合有时间与变化元素的观察对象,同时也是观者与他潜在记忆间的媒介,发挥了类似镜子的作用。
另一方面,在FigureP中,混凝土的影像几乎贯穿始终。关于混凝土的思考,滝泽广是这么说的:“混凝土的碎片和照片一样具有复制性,这些碎片反复破坏、复制,之后在自然界中再次被淘汰。”混凝土既是一种材料,也是复制品。而它被加以使用时,它的状态就被隐藏,然后以破坏的方式再次被呈现。滝泽广从此出发,指出混凝土与摄影之间的某种相似性。而Figure就是这种思考的实践成果。在这组作品中,以剪切的方式切断混凝土,并把它作为材料进行组合。Figure最终成为一个非常像照片的装置作品。
对话滝泽广
河野幸人(以下简称河野):听说淹泽君的大学专业是心理学,是什么原因让你拿起相机?
滝泽广:我一直很关心日常生活中发生的犯罪事件。因为亲密关系而发生的杀人、绑架、自杀等反映社会阴暗面事件,让我不得不思考社会的异常性与个人生活之间的关系。我认为通过这种比较,自己正常状态与异常状态之间的缝隙,会在不自觉中显现出来,摄影是可以明确反映这些现象的东西。同时,我对犯罪心理与犯罪推理领域也很感兴趣,与这两个领域有关的电影、书籍我都反复阅读。根据某次行动的遗留物、现场获取的犯人行动与犯人成长背景、个性以及犯罪履历等数据,来调查和确定真相,我觉得这个过程非常有意思。
在犯罪推理相关的电影中,有对犯罪现场进行拍摄的场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种用照相机拍摄的画面,被当作物证,对我启发很大。此外,认知世界与实际拍摄的世界之间,确实存在隔阂和距离。这些因素,深深地将我吸引,让我持续从事摄影创作。
河野:《梦之出口》与《虹之死二法》等初期作品和你现在的作品风格有所不同,感觉前者文学性会更加强烈。《月之岩》是一个关键点,在这个作品中,你换了照相机,在风格上也开始转变。在作品最后,你对那些断片式的影像重新进行编排,拍摄对象也更加精炼,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呢?
滝泽广:我会关心自己在潜意识状态中所做的梦。实际体验到的行为与人际关系之间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相互联系,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事物有时会在梦中出现。有些人物或者场景,不管是否曾经遇到过,在我们的记忆中都具有某种可靠性,甚至比现实还要真实,这样的感觉我一直都有。相反,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用眼睛观看,能够和他人进行对话,能够触摸事物,但奇怪的是,我们反而经常会觉得缺乏现实感。通过拍摄画面与人的感受的错位,来认识梦与现实的错位与变化,我就是通过这样的想法对《月之岩》进行编排。
此外,我很单纯地被石头或者岩石的质感、触感所吸引,那些经过几亿年变化的石头或岩石,是一种集合了时间与材料的档案,并以这种方式显现于地表。时间与变化以某种可视的状态存在并表现于眼前,这是非常有意思的。混凝土与自然岩石、石头不同,是某种和摄影一样、可以被复制的材料。它可以像石膏一样,自由自在地变成各种形状,所以,能够从不同于摄影的角度来表现物质的特性,这也深深地吸引着我。同时,我对石头或者混凝土所具有的“犯罪元素”也很感兴趣,比如隧道坍塌对人类构成威胁,或者作为杀人凶器等。
河野:当作品风格发生变化后,你又把照片插入到风景中进行再次拍摄,并把照片切断做成雕塑式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你不仅把故事性元素从混凝土与石头影像中抽取出来,还对摄影这个媒介本身以及观看照片的行为产生兴趣。那么,对你而言,摄影这种媒介究竟还有哪些可能性?你想要用摄影表现什么,以及这种行为具有什么意义?
滝泽广:我觉得,照片是作为时间与记忆的集合而存在。就像行星探测仪在工作时一定要采集那个地方的材料一样,摄影成为我了解石头中包含什么物质、是否有生命存在等问题的手段。逝去的时间成为未知,而未来成为已知时间,这个转换的过程非常重要。照片中孕育着与石头、岩石一样被压缩了的时间与素材,并成为叙述诸多事物的手段。
世界上所有地方、所有场所之中都有很多东西存在,无穷无尽。在获取影像的过程中,我们能感受到某种近似于犯罪推理的行为。一般情况下,我们基本是从快照摄影开始,收集拼凑,使之成为作品,成为推进项目发展的动机。自己对什么事情感兴趣,看到什么,都可以从收集到的这些照片、影像中进行推测,并让项目得以进行。最终,我们以半立体、雕刻式的手法完成作品,并将其作为探求虚构与真实、事物状态与意义的工具。
河野:你用“雕刻式手法”制作的装置作品让人印象深刻,但是同时你也用摄影集这种形式发表作品。不同的表现形态之间有什么区别?你是如何灵活地加以运用呢?
滝泽广:基本上没什么不同。装置作品也好,书籍制作也罢,都是一边认识空间一边制作。将照片当作品来处理时,媒介就包含了多种可能性。将影像材料与相纸、树脂画框以及纸张等素材组合在一起时,我也一直在思考平面、立体以及触感等问题。不论是制作摄影书还是展览,这一点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装置作品归根到底是存在于外部的物品,也就是说,是作为与身体相分离的物品而存在。与此相反,书则是一种带有“皮肤感”的媒介。当然,装置作品也带有皮肤感,但是不能直接接触,需要在大脑中把握意象,所以,观者此前的经验与环境非常重要。而书可以直接触碰、闻到味道,所以我们在制作时对触觉会更在意。
河野:2015年出版的摄影集Mass中,你用了不同大小的纸张,能说说这个作品的制作过程和意图吗?
滝泽广:首先我会把作品的创作理念传达给出版社和设计师,让他们使用能够体现这种理念的形式来制作这本摄影集。石头、岩石、建筑物作为主要意象来运用,但我希望能够多层次地表现形成这些东西的时间与记忆,所以用了这样的制作方法。就像是把不同的素材交错叠加在一起,垒积成一个空间或呈现为某种物质,这是我一直重视的事情。基础设计、版面设计、结构等都是出版社和设计师考虑的。到目前为止,我的作品都是自费出版,自己选择纸张、自己将影像插入其中并制成书籍,与其它人一起制作并达到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程度,这是一种非常开心、刺激的体验。
河野:近几年,人们普遍提出摄影家很难通过国籍进行分类,但今天,“日本摄影”却再次被提起并受到很大关注。对于摄影界中出现的这种状况,你如何理解?另外,你怎么看待日本上一代摄影家?以及如何看当代的世界潮流?
滝泽广:对于国际上掀起的日本热潮,我作为创作者认为非常有意义。不过,归根到底,存在于欧美的日本摄影脉络与日本本土的脉络相比有所不同。这终究只是一种流行现象。作品或摄影师是否会有被记入摄影史,我还是持怀疑态度。但是,我在抱持这种疑虑的同时,也意识到,这种文化现象与历史复杂地联系在一起,还是很好的。
这种无国界状态越是发展,人们的关注点就越会聚焦在国际影响、创作方法和具体作品上。在这种情况下,无国界状态成为世界潮流的同时,也成为国内“少数派”摄影师进行创作和活动的动力。
我在创作的时候也会受到上一代日本摄影家影响,同时,我也会与同代摄影家互相产生影响。而且我明白,这种影响不能是单纯地被收编,必须不断从事那种能够建立自己作品体系的创作。
河野:你使用什么器材?
滝泽广:雅西卡胶片相机(YASHlcA)、Handyscan激光扫描仪、佳能EOS 5D Mark II数码相机、适马DP3 Merrill数码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