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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之后

2016-12-21任美冉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贩子凶手警官

瑞丰用铁锹把四强拍在地上,看着血争先恐后地从他后脑勺流出来的时候,他吓傻了,秀花娘也被吓傻了,刚刚还吵闹的院子顿时沉寂下来,鼎沸的空气瞬间被冻结。几秒之后,秀花娘一声尖叫,瑞丰才意识到:自己杀人了。

反应过来的瑞丰拉着秀花娘逃出了四强的家,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瑞丰两口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奔跑如飞。秀花娘到底是女人,惊吓过度的她腿软得像橡皮泥,虽然有瑞丰拉着,她还是几次摔倒在泥土里。十一月的这个晚上冷得彻骨,静得出奇,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沉重地回响在夜色中。路旁的树光秃秃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们,风从他们背后吹来,低吼着,嘶叫着,像是在推着他们向前跑,风吹得路边的树摇摇晃晃,单薄瘦弱的树枝张牙舞爪,如同一个虚张声势的恶魔。

终于跑回家,秀花娘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瑞丰急忙锁门,由于腿颤手抖,他摆弄了半天,才把铁锁挂在门上,又摆弄了半天,才把锁头插进锁眼里,终于锁好了门,瑞丰稍觉放心,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空洞,但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去院子北角把一个旧的床头柜推到院门那里,用床头柜抵住院门,他想了想,四下看了看,又搬了几摞砖放在旧床头柜上,这时才觉得放心了。看到秀花娘还坐在地上发抖,瑞丰鼻头又麻又疼,有一股想流泪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住了,他弯下腰把秀花娘架起来,慢慢地把她扶到屋子里。

屋子里的空气比外面稍暖,一股烧木柴的味道混合着尿骚味以及剩饭味扑面而来,瑞丰突然忍不住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这是家的味道啊,回家了啊,回家了就安全了,回家了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他扶着秀花娘让她轻轻坐在炕上,自己去点蜡烛,屋子瞬间被微弱的光暖暖地笼罩着。他也走过来,轻轻地坐在炕上,炕上的秀花在厚厚的棉被里甜甜地睡着,嘴角还挂着一丝天真的笑容,她肯定是在做着美好的梦吧,梦里没有坏人,梦里秀花肯定是被爹抱着,被娘亲着,眼睛哭得肿肿的秀花在梦里甜甜地笑着……瑞丰给秀花掖了掖被角,心里没那么害怕了,甚至还有点高兴,为了女儿,杀个人有什么,况且那东西不是个人,是畜生!秀花娘呆坐在炕上,由于在路上摔倒好多次,身上手上都是土,她想摸摸秀花,却怕手上的土把秀花弄脏,想亲亲秀花,但还没有挨近秀花她的眼泪就先涌了出来,她用手捂着嘴,使劲不让自己哭出声,硬憋回去的哭声使她的脊背起伏得厉害,使她的眼泪流的更多,情绪的爆发、眼泪的喷涌令她手脚冰凉发麻,支撑不住的秀花娘从炕沿出溜到地上,瑞丰赶紧过来扶住秀花娘,低声安慰她:“没事儿,孩儿她娘,没事儿,一切有我在……”

瑞丰是赵庄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由于常年在地里干活,四十五岁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人干瘦,似乎骨头上只包了一层皮,夏天赤膊下地的时候,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他细细的肋条。他的脸上纹路很深,皱皱巴巴,但是皱得好看,像一朵开得不是很展的菊花,他脾气很好,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从来没有与谁有过争执。他叫瑞丰,但是他的家境远没有他的名字富有,甚至可以说是贫寒,自从爹娘死后,他就住在父母留给他的毛坯房里,守着那三亩地过活。由于家里太穷,瑞丰直到三十五岁才讨到媳妇。瑞丰的媳妇是邻村里庄村的寡妇,带着个闺女,叫秀花——那年刚满一周岁, 秀花娘当时三十岁,算不上漂亮,头很小,脸上肉不是很多,眉眼倒还齐整,只是鼻子塌塌着,光看头的话会觉得她身材很娇小,然而她却是一个高大壮硕的女人,全身只有头最小,乍看还以为是哪个调皮的孩子捏的失败的泥人。

瑞丰心里感激秀花娘不嫌弃他家里穷苦,特别用心地对她们母女俩好,将秀花当成自己亲闺女。秀花娘感激瑞丰不嫌她是个死了丈夫、带着孩子的,也真心体贴瑞丰。因此,日子虽苦,一家三口也和和美美,在平静的赵庄村,过着平静的日子。

事情坏在秀花十一岁这年。

这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好像快要下雪,秀花放学到家,发现家里的门还锁着,她知道,爹一大早就去集上卖白菜了,娘现在应该还在村长家帮忙做棉被,于是秀花卸下书包,坐在门口的木墩上等爹娘回来。

学校放学不晚,天还没有黑透,风吹得很紧,秀花缩缩脖子,把小手交叉插进袖口里,心想爹娘怎么还不回来。秀花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云低低的,好像还在慢慢地压下来,秀花低下头闭紧眼睛,在担心:“莫不是天要塌下来了吧……”风把秀花的小脸蛋吹得红红的,秀花更显得好看了。秀花丝毫没有受到秀花娘头和身材比例不协调的影响,不但头和身材比例完美,五官也是十分精致,皮肤白皙,头发油黑,虽然才十一岁,也是同龄人中的小美人。天越来越黑了,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望了望巷子口,一个人影也没有,失落地眨了眨眼睛,身体蜷得更紧了。

这时四强喝得醉醺醺地在村里瞎转,不知怎的走到了瑞丰的家门口,就看见了秀花,眼睛有些放光,他诧异地想:“里庄村那个寡妇的闺女都长这么大了,出落得可比她娘标致。”他看见秀花一个人坐在门口,心里一喜,走过去,连哄带骗,硬拉着秀花去他家里。

秀花想挣脱那只手却挣脱不掉,一直到要走出巷子了,也没有等到爹娘回来……

瑞丰和秀花娘一前一后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左等右等不见秀花回来,便觉得事情可能不好,秀花从来没有晚上出过门,就算家里没人,她也会坐在门口等。

“孩儿她爹,不会有人贩子吧?”秀花娘颤抖着问。

“不会的,不会的……”瑞丰也有些不知所措,“走,走,走!赶紧出去找!”瑞丰吼着。

正当两个人要出门时,秀花哭着跑了回来,身上的棉袄被扯坏,露着黄白色的棉絮,左脸红肿,嘴角还流着血,两个羊角辫也被扯掉一只,头发凌乱地趴在肩上。秀花娘眼前一黑,想奔过去抱住秀花,一迈腿却跪在地上,秀花把头埋进娘怀里,瑞丰红着眼问:“怎么回事!”秀花哽咽着说:“一个叫四强的人,他说爹让我去他家吃饭,我不去,他就拉了我走……去到他家他就让我脱衣服,我不脱,他就扯我打我……幸好他喝了酒,自己站不稳,他摔倒了,我才逃回来……”从没发过脾气的瑞丰现在脑门上的青筋暴起,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秀花娘哭着骂道:“四强这个畜生,咱们家跟他无冤无仇,他连我这么小的女儿都不放过啊……”

晚上,秀花娘安慰着秀花,直到秀花睡着了,她又忍不住流下眼泪。这时,瑞丰看着窗外,想自己老实了半辈子,从不肯跟任何人红眼,可是老实人却被欺负得最惨,要是自己碰到这样的事还忍气吞声,自己还算个人吗?他扭头对秀花娘说:“孩儿她娘,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找狗日的四强去!”“我也去!”秀花娘站起身,“咱不能这样任他欺负!”

瑞丰两口子气急地拍开四强家的门,四强开了门看见他们,笑嘻嘻地说:

“我还说是谁呢,原来是老丈人老丈母娘啊。”看四强的样子,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你个畜生!你叫谁老丈人老丈母娘呢!”秀花娘气得直哆嗦

“要不是我今儿后晌喝多了酒,我早就跟秀花洞了房,你们自然是我老丈人老丈母娘了,今天没得手,以后机会多的是嘛,啧啧,老丈母娘,你养的闺女真他妈好看……”

“啐!”四强还没说完就被瑞丰吐了一脸,“不要脸的混蛋!畜生!你不配拿眼看我家秀花!别以为我们老实就好欺负,以后你敢动秀花一下试试,老子剁了你!”

“我不配?嘻嘻,又不是你亲女儿,用得着这么激动嘛,你不会是看这个寡妇太丑,想收下她女儿吧,你也太贪心了。”四强抹了抹脸上的唾沫,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无赖的样子。

“我撕了你的狗嘴!”秀花娘说着便扑上去跟四强厮打。

四强把秀花娘的手拨开,趁势抱住了秀花娘,对瑞丰说:“傻瑞丰,你不是气我要睡你闺女吗?你看啊,我还要睡你媳妇儿呢,你能怎样啊,哈哈哈。”说着便要亲秀花娘。

“我跟你拼了!”瑞丰这时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他弯下腰,拿着脖儿,以头为武器,向四强的肚子上撞去,四强放开秀花娘,灵活地闪到旁边,瑞丰扑了个空。并且由于用力过猛,瑞丰来不及刹住自己,撞到了墙上。四强看到瑞丰狼狈的样子,大笑起来:“哈哈哈,傻瑞丰,教你个俗话儿,你这叫‘赔了媳妇儿又折兵!”说着又冲过去一把抱住秀花娘。

瑞丰这时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墙边靠着一把铁锹,抓起来便抡向了四强的后脑勺……

拍死四强那天晚上,瑞丰和秀花娘一夜没睡,俩人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相视流泪,一会儿看看熟睡的秀花,不知不觉天就亮了。秀花娘起身去做早饭,由于心事重重,做饭时不是摔了铁勺就是掉了铁瓢,厨房里叮叮当当个不停。饭桌上没有往常说笑的气氛,平时最爱说话的秀花沉默着,显然还没有从昨天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瑞丰摸摸秀花的头,安慰她说:“秀花,你别怕,那个坏人再也不会欺负你了。”秀花点点头,但想起昨天的场景,秀花不由得又流出泪来。秀花娘想起什么似的,紧张地问:“秀花,昨天四强拉你走的时候路上有没有碰见人?”秀花含着眼泪想了想,摇摇头,“他拉着我从麦地里过的,天已经差不多黑了,没碰见人。”“你回来时呢,碰见人了吗?”秀花再次摇摇头。秀花娘松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她又变得很紧张,“秀花,你记着,这件事,跟谁都不能说!你一定记着!”秀花重重地点点头。

秀花去上学后,瑞丰两口子又呆坐在炕上,提不起一点精神去干活。忽然,瑞丰说:

“孩儿她娘,要不我去自首吧,你说呢?”

“孩儿她爹,你可不能这么想!村里跟四强有矛盾的人多了去了,谁能怀疑到咱身上呢?再说也没人看见四强拉秀花呀。咱们平时老老实实的,没惹过四强,咱家穷,四强也没盯过咱家,咱家跟四强没一点儿关系!”秀花娘听到“自首”两个字,吓坏了。

“可是,我毕竟是害了一条人命啊……”

“孩儿她爹,你不看看四强是个啥样儿的混账人,他配你这么好的人给他偿命吗?再说,咱家才过几年消停日子啊,我和秀花没了你活不下去啊……”秀花娘说着说着痛哭起来。

瑞丰揽过秀花娘,心想,是啊,那样一个畜生也配我给他偿命?他不是说了吗,他以后还会欺负秀花,我拍死他没错儿!

三天后的一个早上,村长挨家挨户发布通知的时候,发现了四强的尸体。

镇派出所的孙警官赶到赵庄村的时候,四强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村民。勘察完现场,孙警官走到村民跟前,问:“四强平时跟什么人有过节吗?”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着头不敢说话。这时村长走过来说:“孙警官哪,要说这个,那我们大半村子的人可都跟四强有过节啊。四强这家伙混账,整日在村里瞎晃,净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们村里起码有一半人家或多或少地被他偷过,不光这样,他还调戏妇女,为这也没少挨打。虽说四强可恨,但是,我们村的人是没有一个敢杀人的啊!”

孙警官想了想,问:“四强的邻居呢?”

跟四强住一道街的小民子说:“四强家左边是村道,右边是一片还没开始施工的房基地,我住在房基地的右边儿,离四强家就远了。”

“那你最后一次见四强是什么时候?”孙警官问。

“我记得好像是是四天前的晌午饭后,有一个外地酒贩子来村里卖酒,我当时正好坐在门口消食儿,我远远看着酒贩子把装酒车住在房基地旁边,就迫不及待跑进房基地,估计是撒尿去了,他进去不久四强从家里出来,看见装酒车就拿了两瓶回家了,不一会儿又出来,又拿了两瓶时,酒贩子正好出来了,大叫一声,四强受到惊吓手里的两瓶酒掉在了地上,酒贩子看看车知道少了就扯着四强像是让他赔,我也没听很清,后来四强跑进了家,酒贩子也追了进去,但是过了一会儿就又出来了,我也没弄懂发生了什么。”

孙警官“哦”了一声,陷入沉思。

发现四强尸体的这天一大早,瑞丰又背着白菜去镇里集上卖,这次白菜卖得很顺利,后晌四点多就卖完了,瑞丰去百货商店想买点糖给秀花压压惊,选糖时,他在店里听见一个妇人正在跟售货员说闲话儿。

“你知道吗?我们镇的赵庄村出人命了!我家那口子刚才回家跟我说的,拿了件衣服就走了,说要加班呢!”妇人说。

瑞丰心头一震。

“啊,真的啊?我们镇可是几十年没出过人命案了,哪个死了啊?”售货员有点不敢相信。

“听说是一个混混呢,全村人都看他不顺眼。但是坏人死了我家老孙还是要给人家找凶手啊,唉,这几天又有的忙了。”

“凶手还没查到吧?”

“也差不多了,一个小村里的人命案能有多难查。”

瑞丰心里一紧,汗立刻就下来了,一边装着买糖一边竖起耳朵听。

“不会吧,这么快就查到凶手了啊,凶手是谁啊?”售货员好奇地问。

“听老孙说了一句,好像是个什么酒贩子,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快破案了。”

瑞丰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抓了一把糖,付了钱,就快步走出了百货商店。

走在路上,瑞丰刚刚放松的心情渐渐又不安起来,一边走一边想,四强的尸体被人发现了,现在警察肯定还在村里调查,但是怎么出现一个酒贩子呢,哦,对了,四强那天后晌是喝了酒的,自然有个酒贩子。那个酒贩子怎么就糊里糊涂成了凶手呢?酒贩子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在哪里呢?他肯定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凶手,那他会不会再去赵庄村卖酒呢?他去了肯定会被立刻抓起来吧……他要是不招,警察会不会怀疑到我呢?听说进了派出所不死也要脱层皮,万一他被屈打成招了呢,他要替我去死啊……他家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人,不知道他有没有父母,有没有老婆孩子,不知道他们家离了他能不能过……就算他是光棍儿,他替我死,这怎么行呢……我已经害了一条人命,还要害第二条人命吗?但是秀花娘和秀花怎么能没有我,她们母女俩过不下去的呀……而且秀花娘说得也对,四强那样的人值得我给他偿命吗?

瑞丰胡思乱想着,没察觉到一场雪已悄然而来。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镇子北口,瑞丰在北口停下了脚步。

北口以北,是镇派出所方向。北口以南,是赵庄村方向。瑞丰朝北看看,再朝南看看。除了瑞丰,道上没有一个人。只有越下越大的雪,静静地散落在大地上。

(作者介绍:任美冉,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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