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同班
2016-12-21陈六一
陈六一
我与父亲同班
陈六一
二十三年了,已经二十三年和老同学们未见面了,今年暑期一碰头,随着酒兴渐弄,大家的话匣子就转到了二十三年前的初三生活,也就很自然地聊到了我。
只因那年,我的父亲竟以一名旁听生的身份,坐在了我就读的初三一班。换句话说,我的父亲大人和他的儿子成了同班同学。
事情是这样的:才小学毕业的父亲,由于机缘巧合,在他二十岁时成了我们村校的民办教师。由于学历低下,父亲很少被同事瞧得起,他们甚而经常拿父亲当初当兵时班长问他 “1减去2等于几”父亲说 “减不了”的事情打趣他。于是乎父亲在这所学校里围着一年级、二年级的学生转了二十来年。是呀,校长也罢,家长也好,谁敢支持他教高年级呢?于是我一进初中,父亲便捡起我读过的课本,偷偷摸摸地比划了起来,一遇到难题,就求助于我。到现在我教了不下一千名学生,但父亲无疑是我如假包换的第一个弟子。
不过,当时我很是嫌弃父亲的笨拙,我轻易能考满分的数学试卷,他只能做对六七成,我就懒得和他多讲解了。现在想来,当时已过不惑之年的父亲,其实有二十年没有接触过平行、相交之类的术语了,尤其是当初他连负数都不能理解,更不要奢谈指数、幂、根号这些更为 “深奥”的知识了,那时他有这般功力已是相当的不容易了,肯定付出了许多我没有看见的汗水。
巧了,那年县教育局来了文件,说父亲这类民办教师可以通过参加中考改变身份,即全县前三十名的可以转正成公职教师。父亲蠢蠢欲动了。没料到,这样的小心思居然被他的同事们发现,一个个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知道学校里有好几个拥有高中毕业文凭的老师也不敢有所妄想。
父亲大概是由于每天在校园里受了七荤八素的嘲笑,发誓要证明些什么,于是冲动地请好长假,搬起桌椅,和他儿子一起读起了书。
二十三年前,那个叫做皖河初中的校园,顿时沸腾了起来: “知道吗?陈六一的爸爸,和我们一起读书咯!” “这么大个年纪,还来读初中,真不嫌脸臊?!”二十三年前,在皖河初中做了两年学习委员的我,凭着小升初时第一名的成绩,被老师宠着,同学们敬仰着,这下可丢人丢到家了。
由于恐惧父亲的巴掌和棍棒,只得任由父亲在我的后排天天抓耳挠腮。无从得知父亲当时的心境,但因为与父亲同班学习,我在同学们各种各式的眼光中,迷失了方向。强烈的羞耻感围绕着我,我的智商无限趋向于七十。抛物线不再是欢畅的溪流,安培定理不管是左手还是右手,再也把握不住,就连简单的化合价也欺负起我的记忆力。我想我这辈子还没怎么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了。
许多事情,如今回想起来,显得温馨而美好,在当时却是我的噩梦。二十年的遥远间隔,足够让这些伤心事散发出迷人的魅力。
举一个有趣的例子。 “……卢进勇悄悄走到后卫连指导员的身边。映着那闪闪跳动的火光,他用颤抖的手指打开了那个党证,把其余六根火柴一根根递到指导员的手里,同时,又以一种异样的声调在数着:一,二,三,四……”这些文字,节选于王愿坚的 《七根火柴》,当年十四五岁的我们在考这道题的时候全都答对了,而四十多岁的父亲竟写出了 “六根火柴”的答案。整整一个学期,我亲爱的同学们在初中单调的生活里,有了一个可喷口的谈资: “六根火柴”。
我的迷茫,我的彷徨,让化学老师汪宏伟先生揪心了,汪老师把我喊到他的家,询问我成绩下降是否因为父亲的缘故。一下子被击中,我无处可逃。汪老师说: “苦恼的时候可以找我吐吐气,但走出来,还得靠你自己。我送你本书,汪国真写的,或许对你有些帮助。”他没有对我进行 “甜言蜜语”似的洗脑,也没有对我进行 “深刻”的人生教育,甚至都没有追究我化学考得不好的原因,反而让我读起了闲书 《年轻的潮》。汪老师是那样的温暖。
如今,我也晋升为人父,可依然不敢与父亲交心,我害怕他那严厉的眼神与尖利的语言。然而,二十多年来,我却从不在汪老师面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是的,宏伟老师教的化学知识我大多已忘记,但每逢坎坷,我总能汲取先生的温暖,咬咬牙,跺跺脚,微笑着迎接苦与痛。
这里暂时转换话题,温习一个我与学生间的故事,看看宏伟老师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许多老师遇到学生出现一些学习上的差错,或者说面对所谓的差生,总想探究其背后的原因。但很多时候,某个学生出现学习问题或者行为恶劣,就像二十三年前的我,其实是由于心理的不安全感带来的,以为仅仅通过劝导他们认真听课、多做练习,就能成绩进步,端正学习心态,似乎南辕北辙。深深地记得学生清明。一个万里无云的下午,青木同学只是随口回了清明一句话,嗖地一下,清明一把飞刀插在了青木同学的课桌上。又怎会忘记,在校车行驶的途中,清明不慌不忙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根长绳,麻利地离开座位,直奔同学山本松夫处,嘴里叽哩咕噜着: “我要勒死你这个日本鬼子!”原来前一天放学,山本松夫不小心绊了清明一脚,清明怀恨在心,今天报仇来了。
难道真的如大家所说,清明同学天生就是一个暴力狂?天生就是一个魔鬼?可他毕竟是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呀!背后肯定有我们未知的伤心事。果不其然,我的精诚所至,获得了他父母透漏的一些讯息:在清明一岁多的时候,他们两口子天天嚷着闹离婚,小吵是天天有,大打出手那是三六九,这样的家庭氛围大约持续了一年。
症结就在这里。年幼的清明虽然不会说话,更不会劝架,但是在父母的斗争中,生出了一颗玻璃心。当长大了遇上了问题,首先会滋生害怕的心理,害怕自己被抛弃;但又想证明什么,那就唯有模仿幼年记忆中的思维方式,以为出手侵犯才会赢得存在感。
经过商量,我和清明的爸爸妈妈咨询了心理医生,当这个心理医生在若干个月后,巧妙地成了清明的朋友,一切就都好了起来。话说一年后的某一天,低年级的涂涂同学在卫生间咬了清明一口,大伙儿都以为他会雷霆大怒的时候,他竟忍着泪花,一个人跑开了。
心灵豁达了,心中便总装着艳阳天。
可见,知识不一定有力量;但心头若有一盏明亮温暖的灯,在十之七八不如意的人生旅程中,必定会激发人在低潮中不抛弃、不放弃美好的愿景。现在,常有学生问我: “老师,你为啥对我们那么好?”这时我总是无言地对着学生笑,留给他们一片湛蓝的天空。其实,从宏伟老师身上,我理解了教育的魅力——用一颗心推动另一颗心,带着学生用心去感受爱,去学会坚持爱,从而实现由他育到自育。
写着写着,似乎很像早年流行的鸡汤文,心中默默发笑。 “垂下头颅,只是为了让思想扬起;你若有一个不屈的灵魂,脚下,就会有一片坚实的土地。”宏伟老师送我的汪国真诗集是否是鸡汤文在此不想深究,不过在一个孩子面临成长的困惑和挫折时,它曾给予他勇气和力量是确实无疑的。就像著名学者钱理群所说: “我们读书、学习、做研究,都要问一个问题:和自己的生命成长有什么关系?和自己生命无关的读书,那是死读书;和自己生命无关的研究,那是毫无活力的研究。”现在看来,宏伟老师送给我的,就是和我的生命成长有深刻关联的书。
最终,我没有辜负自己的辛勤,中考以优异成绩被师范学校录取;而父亲竟也一鸣惊人,成了全县唯一一个只有小学学历却考进编制的所谓 “赤脚教师”,为那些年所遭受的冷嘲热讽好好出了一口气。
故事落幕了很久,今天重新翻起,既为缅怀那段 “不堪”的岁月,也为追忆尘封已久的挣扎。父亲从教师岗位上退休几年了。按照新的退休规定,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还要与学生打交道二十七年。既如此,我何不从中吸取一些营养,学习做一个给学生带来心理安全,并不断给予学生心灵温暖的老师?
你可能会窃笑我,都教二十年书了,还要重新学习做老师?其实,纵然教书多年了,如果自认为还不是一个好老师,重新学习又何妨。与父亲的那段同学经历所得的启示就是:学习,第一好的时间,是昨天;错过了昨天,那第二好的时间,便是今天。
(作者单位:江苏苏州市阳山实验小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