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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洋葱的人

2016-12-20黄剑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38期
关键词:聂树斌云龙强奸

黄剑

马云龙原本只是想做一个大新闻,没想到最后自己也介入其中,角色变了

线索

2005年1月17日晚,嫌犯王书金被警察带进了河南省荥阳市索河路派出所。一进审讯室,他仍然心存侥幸,用假名字、假地址应付警察,企图蒙混过关,但很快选择放弃。

在所长李建明的办公室里,王书金开口说自己杀过人。老家河北省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郑成月得到消息后,连夜赶到荥阳。从1995年开始,郑成月就一直在追查王书金的下落。

在郑成月的追问下,王书金开始交代一切。一起、两起、六起,强奸、杀人、埋尸,他断断续续地说出每起案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

1995年秋天,在广平县郊外的南寺郎固村,强奸村民张某芳,并将其杀害,推入枯井。1993年开始的两年时间里,先后强奸六名女青年,杀害四人,其中包括石家庄西郊玉米地康菊花被害一案。

据其供述,1994年8月5日中午,王书金躲在石家庄西郊孔寨附近的玉米地里,看到30岁的康菊花骑自行车路过,用力把她拽下车,抱至玉米地中,实施强暴,之后将其杀害。

王书金出生于1967年,家穷,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从小被哥哥棍棒管教。15岁时在村里强奸了一个小女孩,判处三年有期徒刑,被送往唐山少管所。他在老家广平有妻儿,1995年最后一次作案后开始流亡,之后辗转至荥阳,在一家砖厂隐姓埋名八年,另娶妻生子。他曾经多次想去自首。

王书金交代石家庄玉米地一案时,郑成月尚未察觉到与聂树斌案有关联。直到带着王书金到石家庄玉米地辨认现场,他才发现康菊花被害案十年前已结案,“凶手”聂树斌也被执行死刑。

一些办案民警疑惑,王书金这小子是不是想借聂树斌案把水搅浑,混淆视听。

记者

获悉荥阳警方抓获杀人嫌犯王书金,时任《河南商报》总顾问(代理总编辑工作)马云龙派记者楚阳前去采访。在一次饭局上,楚阳听当时的公安局长透露,王书金杀人案中,有一起案件多年前已经结案,凶手已经枪毙了。

回到报社后,楚阳把这个消息告诉马云龙。马云龙觉察到其中的新闻价值。“这是一个重大的新闻题材,不在于抓住了一个强奸杀人惯犯,而在于这可能涉及到一个冤案。它的新闻价值就要比抓住一个惯犯大得多。这是我一开始做报道的动机。”

那时马云龙61岁,在河南做了20年记者,负责过多份报纸,曾主导数篇轰动全国的调查报道。他曾因“张金柱驾车撞人逃逸案”、“巨能钙有毒事件”等报道获得业界赞誉,很多同行尊称他为“马老爷子”,也有人视他为“扒粪者”。

在深度调查报道领域,马云龙也是先行者。1995年,他与王继兴、庞新智、马国强创办《大河报》,任副总编辑。那时的都市报,报道大多是碎片化、即时性消息,对新闻事件、社会问题缺乏深度发掘,于是,他开始寻求变革。

席文举主持的《华西都市报》每天用一整版报道一个故事,很受欢迎。马云龙受到启发,决定做深度、全景式重大新闻,即如今的深度报道。1997年,他组建特稿部,专门调查重大新闻,每周六用十个版刊登深度报道。在这一年,这种报道方式成为国内新闻领域的新尝试,调查记者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大量出现。

对王书金案有了疑虑之后,马云龙当天上午便派机动部记者范友峰和楚阳前往河北调查。这是马云龙第一次接触聂树斌案。在这之前,他还不知道案件的“凶手”叫聂树斌,对具体的案情知之甚少。

范友峰和楚阳数天的艰苦调查有了收获。他们发现王书金的口供与聂案高度吻合。这让马云龙进一步怀疑,王书金口供中自称的玉米地杀人,与聂树斌案是同一个案件。

2005年3月15日,《河南商报》刊发《一案两凶,谁是真凶》报道。前一晚,他同时给全国两百多家报纸传去这篇稿子,并注明“欢迎转载,不收稿费”。他希望借此让这起案件一夜之间变成全国关注的热点。

“3·15”这一天,《一案两凶,谁是真凶》的报道占据了国内各大媒体、网络重要版面,聂树斌案进入公众视野。

反应

报纸出版当天早晨,马云龙带着几十份刚印出的报纸,与范永峰等记者开车从郑州赶往河北,直奔位于石家庄下聂庄的聂树斌家。马云龙第一次见到聂树斌母亲张焕枝,给她看报纸上《一案两凶,谁是真凶》的报道。他认为这对聂家来说是一个重要的信息。

聂树斌被执行死刑之后,聂家人一直心灰意冷,不敢与村里人说话。在一个小山村,家里出一个“强奸杀人犯”,还被枪毙了,自然没人愿意搭理,出门抬不起头,见人不敢说话。但是,张焕枝一直不相信儿子会干坏事。

聂树斌从小与父母生活在村子里,因为有严重口吃,非常腼腆,害怕与外人说话。父亲聂学生过年教他杀鸡,他也不敢。他成绩一般,初中毕业后,进了技校,之后在原鹿泉市综合职业技校校办工厂工作。

1994年8月5日,河北省石家庄市西郊孔寨村一片玉米地里,康菊花被人强奸杀害。9月23日下午,聂树斌被警方带走。他被认为是这起强奸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十几天后被批准逮捕。一审判决认定聂树斌为强奸杀害康菊花的凶手,判处死刑。聂树斌不服,向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1995年4月25日,河北省高院做出二审裁定,维持原判。两天后,21岁的聂树斌被执行死刑。

张焕枝不相信儿子是凶手,但又有些茫然,儿子要是真的没事,法院怎么会判他死刑呢?她在矛盾之间摇摆了十年。聂学生在儿子被枪毙后,难以承受压力,服农药自杀,被抢救回来,但后来十几年里,一直瘫痪卧床。

“张焕枝没有笑容,但眼睛亮了,看到希望了。”马云龙看到,张焕枝读完报纸后,神情有了变化。“现在有人承认是真凶了,证明她儿子并不是凶手。”那个时候,她开始有了为儿子平反的念头。

报道刊出第三天,河北省公安厅做出反应,在石家庄召开新闻发布会,一百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参加。发言人史贵中在会前拿着话筒喊道,“哪位是《河南商报》的记者,能认识一下吗?”范友峰站了起来。史贵中随后向媒体承诺,将成立专案组,重新调查,尽快公布真相。

介入

马云龙带领团队又推出了两篇报道,之后,聂案再没有新进展。不久,佘祥林案曝光,迅速成为社会热点。聂树斌案的关注度渐渐下滑。

马云龙觉得聂树斌案是一个彻底的冤案。他本能地认为,作为记者,有责任继续调查真相,让冤案得以平反。

决定去见张焕枝的时候,马云龙已经开始为聂家寻找代理律师。“要打官司就必须有律师。”他有个朋友原来是《燕赵都市报》的负责人,给他介绍了老部下李树亭。李曾经是《燕赵都市报》特稿部主任,后来考了律师资格证,辞职当律师。马云龙很快说服李树亭免费代理聂树斌案。

在李树亭的陪同下,张焕枝开始向河北省高院提出申诉。“只有法院接受申诉,才能立案复查聂树斌案。”马云龙介绍。

没有判决书,法院拒绝接受申诉状。聂树斌当年被判处死刑时,张焕枝并没有收到判决书。她多次跑到北京,一次次无果。

2007年,李树亭发现受害者康菊花的父亲存有一份判决书。他找康老汉借用,被拒绝。康家一直把聂家视为仇人,坚决不提供判决书给后者翻案。李树亭发现,康老汉当时陷入一个经济纠纷,就帮忙给他出主意,写诉状。在三个月的时间里,逐渐博得他的信任。有一天,康老汉递给李树亭一沓材料,里边夹着那份判决书。李树亭当即拿出去复印了20份。

张焕枝去最高人民法院,把判决书拍到桌子上,说:“我有了!”2007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接受了张焕枝的申诉。11月,张焕枝接到通知,聂案申诉已经批转到河北省高院办理。

之后,整整七年,张焕枝在李树亭的陪同下,进行了艰苦而漫长的申诉,每个月最少要跑一趟河北省高院。

为了寻找求突破,他甚至到北京找律师朱爱民,说服后者担任王书金的代理律师,希望借此找到更多证据。

“原来我想着,最多半年就解决问题了。”作为新闻人,马云龙原本只是想做一个大新闻,没想到最后拖延的时间越来越漫长,自己也介入其中,角色变了。

风险

2005年末,马云龙被《河南商报》免职,离开新闻行业的他仍牵挂聂树斌案。作为这案件的第一个报道者,在过去11年里,他的身份已经从记者转变为聂家的顾问。案件每出现一些变化,或者出现各种危机的时候,张焕枝都会找他去出主意。

自从第一次去聂家之后,马云龙便经常与张焕枝见面,为后者出谋划策。“我母亲在石家庄,每次去见母亲,都会找机会到聂家去看看。”马云龙说。张焕枝渐渐把他视为最信任的人,聂案每次有变化都会专门打电话叫他去商量。

2007年以后,案件停滞七年,看不到一点亮光。张焕枝很着急,有时候只有绝望,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打电话问马云龙:“你有什么消息没有?有什么动静没有?”马云龙怕她坚持不下去,常常在电话里鼓励她。漫长的七年里,一直如此。到最后,马云龙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只有一句:“老太太,你现在无路可退啊。已经坏到最坏,你儿子被杀了,再坏能坏到哪?”

在此期间,由于长时间没进展,又有不少律师跑来做各种许诺,张焕枝甚至辞退了李树亭,请了刘博今作为代理律师。

2013年,张焕枝觉得自己要死了,跟马云龙说:“我活不了几年了,也许到我死,树斌也平反不了。但是这个官司要有人打下去,让女儿他们打下去。”马云龙说,她很悲壮,申诉的决心依然很大。

马云龙认为,聂树斌案在漫长的时间里停滞不前,在于案件背后有一股力量在阻挠。

2013年6月23日晚,聂案“真凶”王书金案二审开庭夜,记者孙旭阳接到马云龙电话。马云龙让他知会前去采访的记者,自己将在随后发布公开声明。十分钟后,他在自己的博客发布博文《一场惊天丑剧就要上演 真凶王书金将全面翻供》。他介绍,据来源可靠的内部消息说,王书金将在24日的法庭上全面推翻八年来的供述,不再承认他是当年康菊花被害案的凶手。这样一来,聂树斌案就失去了翻案的充分理由了。

马云龙后来向《南方人物周刊》透露,王书金案的二审在邯郸开庭,是一次博弈。有官员试图直接插手案件,让王书金承认于凶案当天,在那个玉米地发现一具女尸,然后奸尸,依然把杀人主凶指向聂树斌。

“这样的话就不需要再翻聂树斌的案子了。”马云龙回忆此事,觉得自己做得有些冒险。

马云龙说,那时觉得最大的威胁是对方反咬他造谣,把他抓起来。最终,王书金在二审中坚持原来的口供。聂案平反依旧存有希望,不过马云龙依然感觉到危险,担心自己可能被抓走。

这些年,马云龙在海口独居。退休后,他靠着每月近7000元的退休金维持生活。但在2012年以后,他的退休金被砍掉了几乎一半。

剥洋葱

2014年12月12日,聂树斌案停滞七年之后,开始有了实质性进展。当天,最高法院下令复查聂树斌案,责成山东高院异地审理。山东高院通知张焕枝和代理律师于当月24日前去济南会面。消息传来,张焕枝立即打电话请马云龙到石家庄。

马云龙从海口赶到石家庄,与聂家人会面。12月中旬,他掏钱在石家庄一家中档酒店组织召开了一次闭门会议。参会人员有张焕枝、聂树斌胞姐夫妇、郑成月、律师李树亭和朱爱民、刘博今,以及范友峰等少数多年跟踪聂案的记者。

会议开了一天一夜。在马云龙的主张下,第一件事是重新请回李树亭担任聂家代理人。“李树亭已经为这个案件做出了很多工作和贡献,搜集了大量证据,最了解这个案件。”马云龙称。会议最大主题则是商议复查阶段如何进行辩护,需要提供哪些证据。与会者约定对会议内容保密。傍晚,马云龙去卫生间,碰巧听到刘博今在与一名记者通话,并约好采访地点。几个小时后,范友峰发现会议内容已出现在网络上。张焕枝和马云龙当场决定不再聘用刘博今。

刘博今连发短信给马云龙,希望继续做聂案代理律师,被拒绝。之后又发短信称,自己为聂案已经花了100万元,让聂家赔100万元,并准备24日去山东高院门口等张焕枝。马云龙至今对比仍愤愤不平。

因为怕刘博今闹事,马云龙联系了孙旭阳等记者,帮忙护送聂母进法院。孙旭阳赶到现场时,发现刘博今果然带着人拦截张焕枝。在记者的帮助下,张焕枝顺利进入法院。

孙旭阳是后期开始报道此案的记者。他持续关注了聂案多年,但直到2013年才开始介入其中。自此,他连续做了多篇相关的深度调查报道,并一起参与推动案件往前走。

一名资深媒体人说,调查记者就像剥洋葱的人,在追求真相的过程中,承受着比别人更多的辛辣,一层层揭开事件真相,直抵核心。

之后,无法翻案的传闻时有传来。马云龙认为,这都是对手散布的消息。实际上,聂树斌案复查启动之后,不断有新进展。最终,在2016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对原审被告人聂树斌故意杀人、强奸妇女再审案公开宣判,宣告撤销原审判决,改判聂树斌无罪。

这一天是马云龙的72岁生日,多名好友在海口为他庆祝。他只喝了两杯酒,但充满倦意。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一直有媒体打电话过来采访。

张焕枝去沈阳参加聂案再审前后,一直与马云龙保持电话沟通。冤案平反之后,她在记者的陪伴下返回石家庄。在高铁上,如释重负的她给马云龙打电话,告诉他好消息,并催他前往石家庄见面。马云龙与聂家的故事并没有完结,他还将帮助聂家申请国家赔偿和追责。

(实习记者冯程程、高伊琛、孔德淇、肖泽键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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