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风号
2016-12-20陆蓓容
陆蓓容
专栏
大树风号
陆蓓容
任职于浙江省社会科学院,研究方向为明清书画鉴藏史,著有《宋荦和他的朋友们:康熙年间上层文人的收藏、交游与形象》
项圣谟
在最后一期武英殿书画展上看到项圣谟《大树风号图》。画很突兀,满眼夕阳余晖之下,有一株叶落殆尽的大树。有一位老师初春时往访嘉兴,在凤桥镇东石佛寺前看见一株千年老银杏。其时蒙茸枝叶尚未生出,枝干多而短,形状真与画上相仿佛。又有一个极小的红衣小人儿,策杖回身背向观众。上方自题七言绝句,是「风号大树中天立,日薄西山四海孤。短策且随时旦莫(暮),不堪回首望菰蒲」,款印「项氏孔彰」、「未丧斯文」。引首用「兔乌叟」圆印。整幅画高长而干净,左下角钤「项圣谟印」,右下角钤「槜李胥山樵父诗书画」、「项孔彰留真迹与人间垂千古」。这样看来,他是很有些「艺术家的自觉」的。至于藏印,仅有右下角一枚,文曰「明久所藏」,未能确切知道是什么人。或本来就流传不广,或在重新装裱时失去了裱边旧题,都不太能查了。
项圣谟是大收藏家嘉兴项元汴的孙子。董其昌曾夸他是「所谓士气作家具备。项子京有此文孙,不负好古鉴赏,百年食报之胜事矣」;钱谦益也认为他的诗情画意相互生发,以其少许胜人多多许。或者可说,在「当代」,曾是得到肯定的。
在他的「当代」,亲见承平的老辈们相继凋零。随着董其昌、陈继儒、李日华这些亦师亦友的前辈们纷纷谢世,活着的项圣谟迎来明清鼎革,家破亲亡。项元汴天籁阁故物风流云散,安岐《墨缘汇观》曾记一件元人吴镇《为松岩作墨竹卷》,就有他们祖孙俩先后藏印。
蝼蚁身处洪流,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只留下作品讲述心事。流传至今的总数目无可考证,不过,仅《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索引》记录公藏项氏作品就有八十七件,实在不能算少。清初士人已经注意到他,在我知道的范围里,周亮工《读画录》有其姓氏,陈廷敬、董以宁、查昇写过题跋。不过,当时喜爱古书画的士人普遍偏重晋唐宋元。明四家以后诸人,除了董其昌,好像都还不大要紧似的。譬如吴之振拿一个项圣谟的画册送给宋荦,只称其「用笔细入,为董华亭赏拔,画苑中备人数可耳」,口气相当随意。直到康熙中后期,姚际恒(一六四七年~一七一五年)才说自己晚年喜欢项氏的画,收了不下二三十张。这证明存量丰富,如果愿意重视,收藏并不为难。
清中期以后,项氏常常出现在各种书画著录中。据今人张舜徽所记,其后人亦能珍视祖宗笔墨,有画传到十一世孙手里,才拿出来征求题跋。他的山水独特,花卉亦复可喜。人们看到的并不一定都是个人情感强烈的作品,因此
夸什么的都有。秦祖永说他「近师文氏,远法宋人,尤能领取元人气韵」;顾文彬称其专门规模宋贤而一力复古;陆心源则说,想必是小时候跟着项元汴看多了家藏珍品,所以才「笔墨超脱」。他的遗民心事在承平时代日就沦没,直至清王朝落幕后又一度剩水残山。
去年在台北鸿禧美术馆见到蒋穀孙旧藏项圣谟《依朱图》,题款自称作于甲申鼎革之际。墨笔自画坐像,背靠着朱砂绘成的山水树石。以朱色譬喻朱明王朝,手法与《大树风号图》中的红衣小人如出一辙。当时无法拍照,也不够勤勉,没有记下它身上有多少收藏印记,更无暇抄录裱边满满当当的题跋。只记得题者都有来头,大抵是民国时期的文化名流。裱边上方正中是正要与溥仪图谋复辟的郑孝胥,下方偏右则是一路走进新中国的叶恭绰,依稀记得尚有邓邦述、李宣龚、冯幵等人。他们政治立场未必统一,出处遭际更不相同。不过明遗民的酒杯,总是拿来浇了清遗民或者「民国遗民」的块垒—一九三七年以后,民国的金瓯也已缺损了。
据说鲁迅先生很爱项圣谟在《大树风号图》上的题诗,数次题赠他人,不知他从哪里读到这首佳作。这欣赏并不使人意外—新世界的块垒,非「忠爱之情」一言可蔽,书画毕竟不能使它消泯。
明 项圣谟 大树风号图轴纸本设色 纵一一五·四厘米 横五〇·三厘米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