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食物里的旧时光
2016-12-20林深之
文/林深之
停在食物里的旧时光
文/林深之
她提前懂得了太多东西，比如生命里没有的，永远也不能勉强。
最难吃的煲仔饭
周梦开了一家快炒店。
位于大学附近，店里食物量多又廉价，但就是生意不好。周梦自认四肢发达头脑也发达，但她死也不明白自己的那套生意经到底哪里出错了，食材是她每天早上去菜市场挑选的最新鲜的，厨子也是她亲自担当，店里干净明亮，地理位置也极佳，何以落得日日亏本的地步？
周梦想不通，只想通了另外一件事——她得尽快解决眼下的窘况。
那天生意惨淡，她就坐在店里边拍苍蝇边捣鼓起自己的电脑来。周梦在校论坛等学生聚集点疯狂地发帖宣传，可广告一发出去，帖子就被删了，最后号还被管理员给封了，周梦欲哭无泪地趴在桌上。
中午时，店里进来一个学生模样的男生，指着玻璃门上的招聘广告。但周梦没等男生说话，就抢先说道：“要做服务员是不是？”
男生红着脸点了点头。
周梦头一次见到这样害羞的男生，却没法调侃他，因为随后店里便拥进来一批附近的建筑工人，她一下子忙得乱了手脚。
就这样，男生陈嘉佳当了周梦店里的第一个员工。
其实他也是第一个吃周梦煲仔饭的人，那天新店开张，他叫了一份店里的特色餐，吃着吃着他就哭了。那是他吃过最难吃的煲仔饭。因为那天，他那个爱吃煲仔饭的女朋友，喜欢上了香酥炸鸡。
他失恋了。
失恋的陈嘉佳，依然钟情于煲仔饭。可饭里的别样滋味，让他吃出了自己的酸甜苦辣，于是陈嘉佳用俗得不能再俗的方式来忘却情伤。
谁说女生就该三从四德
说来周梦开店也是鲁莽之举。
长得不漂亮，成绩也不优异，混完高中后就开始一路打工，远在家乡小镇的父母喊她回去，周梦拒绝了，咬咬牙，顶下这间店铺，做起了自己拿手的家常快炒。
她对一生忠于相夫教子的老妈说，谁说女生就该三从四德。
可营业额不涨，周梦依旧日日难安。
用忙碌来填充自己的陈嘉佳则不同，他是大学生，青春洋溢，不像周梦，浑身的沧桑感。同样的年龄，他笑容明媚不谙世事，就算是浑身尘土飞扬的工人，他也能礼貌相待。
陈嘉佳对于做生意还有别的一套理解方式，比如食物量不能太多，只有将饱不饱的状态下，客人才会觉得好吃。再比如，热情开朗一点，客人到了店里就会觉得轻松自在。本来周梦对于这个员工的意见丝毫没有要采纳的意思，但自打陈嘉佳来了以后，店里的生意竟一夜暴涨。
最先是几个陈嘉佳的同学，后来就是各种学生，陈嘉佳穿着T恤、牛仔裤，戴着口罩和白手套站在餐柜前帮别人夹菜，仅露出眼睛和额头，像极了穿着白大褂在进行手术的医生，还是那种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医生。
这样的他，被拍照放在了校内网上，随后便引来大批客源。
“快炒小生”，他们都这样叫陈嘉佳。
周梦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淳朴实在的生意理念，会被投机取巧的陈嘉佳给打败。生意好了，作为店里唯一的厨子，周梦基本全天都出不了后厨房，有时候饭点过后她会跑出来透气，常能看到陈嘉佳跟一群学妹乱侃，其中有一个萌萌的学妹约陈嘉佳周末去图书馆，他挠挠头，答应了。
作为大二的学生，陈嘉佳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报复前女友，可他选择了最笨拙的方式。
那天收工，陈嘉佳走进后厨，周梦正将碗盘用热水消毒，每天出锅无数道快炒的灶台被她擦得一尘不染，油烟机的箱子每隔两天就清洗一次，连滴油的煤气灶她都坚持早晚清理一遍。收拾完后厨之后，周梦开始做两个人的晚饭。
店里空无一人，高挂的电扇吹出热风，墙上的宣传单被吹得唰唰作响，陈嘉佳靠在后厨门口等饭，想起老港片里的快餐店，王菲问梁朝伟：“今晚照旧？”
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或者说快炒店里就不该有煲仔饭这样难搞的东西，因为点餐后还要等近二十分钟，对于视时间为金钱的现代人而言，他们要的是既快速又好吃的食物，所以吃的人不多，剩下的材料就得自己人解决。
于是周梦自然又做了煲仔饭，她将备好的煲仔锅开火加热，等熟的过程中将材料冲洗晾干，转身抽出菜刀将腊肠切成段，葱、蒜榨出汁备用，回头调小火慢煮，煲仔锅里轻响冒气时，轻点蚝油于内檐，盖锅转肚受热平均。
香气四溢时将腊味一锅倒入，盖住大火焖三十秒后，周梦回头喊：“吃饭了。”
看着周梦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陈嘉佳愣愣地想，这么复杂的一道菜何必加在菜单上？
吃饭时他就这样问周梦，她将饭加了调味料，边搅拌边说：“关你屁事。”
饭点说屁，真倒胃口。但陈嘉佳胃口很好，迅速消灭晚饭后直奔图书馆赴约萌学妹。
在图书馆时他一直在打嗝，胸口翻起的酸气让他不断冒出眼泪。过后陈嘉佳才发现，周梦在他的饭里放了好多好多醋。
“真酸。”
追她的人还是有的
人对食物的偏好来自于成长史，正如我们的个性源自坏境的塑造一样。周梦懂得做煲仔饭并不是来自于家族的饮食习惯，而是来自于对文化的向往。她向往老港片里的旧味道，她向往繁华都市里的饮食男女，她最向往的，还是能钟情于此并日日不变的自己。
陈嘉佳为报复前任准备另结新欢的计划越施行越无趣，最后他发现，自己迈过了情感创伤后的每一个阶段，悲伤、愤怒、复仇、没劲、释怀，他来到了第四个阶段，在这个过程中，他吃了许许多多煲仔饭。
一个坚守一个弃守，两人处在一个空间里，多的是摩擦。
闲时陈嘉佳就挤在屁点大的厨房里看周梦做煲仔饭，他想试着学，但最后就是成功不了。周梦虽然是油头垢面的女厨娘，可追她的人还是有的。
附近包长工的包工头就在追周梦，陈嘉佳劝她说，当一个男人把你视为女汉子时，你就再也变不回小清新了。
言下之意了然，但周梦不为所动，将锅颠得老高，溅了陈嘉佳一身的油。
晚上店铺打烊，陈嘉佳就去赴各种约，只剩周梦一个人。夏日店里的温度甚高，尤其是在后厨密不透风，周梦热得只剩一件背心，汗水浸湿她的香颈，她蹲下身子清理着下水道，回头电就跳闸了。附近的施工加重了电力负荷，导致经常停电。
在一片黑咕隆咚下，周梦找出蜡烛点上，将电闸拉下，翻出记账本。她不善理财，但每月的收入明细她还是能看得出来，账是店员收，少了多了，她从来都不问。
周梦想起家乡父母死命喊她回家的“催命符”，揉着太阳穴，感觉一阵绞痛。
陈嘉佳缩手缩脚地走进来，宿舍也停电了。
两人喝着廉价咖啡，熬着这个停电停网的夜。周围从来没有那么安静过，在喧闹的城市里罕见地听到了蝉鸣，珍贵得让人不敢用力呼吸。
周梦忽然就想家了。
家乡的夏季可以看到北极星，月光明亮的夜晚，她就会去灌木丛里抓蚂蚱，这种富含高蛋白的虫类，是家乡小孩人人爱吃的零嘴，无论是用油一炸或者串在牙签上烤，都非常脆香美味。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小孩有点怪。他从不吃任何虫子，口味随了他的妈妈。那个漂亮美丽的南方女人会做煲仔饭，周梦曾经在共用厨房里见她做过，黑乎乎的腊肠，洁白的香米饭，顺手调火，翻手弄锅，爆香配料，淋上浇头，整个过程周梦都看在眼里。她记得那个漂亮女人还给她碗里放了一勺，当她吃下吸满腊肠香味和蔬菜甜香的饭时，她碗里的炒饭瞬间失去滋味，变得难以下咽。
后来，周梦就决心要学会做这道饭。但要在以快餐受捧的学校附件开一家以煲仔饭为主打的快炒店，就失了所有策略，这也是为什么店会亏本的最终原因。
周梦也记得，她在市里大饭馆做厨房帮手的时候，陈嘉佳就来吃过好几次煲仔饭。后来她在他学校附近开了一家快炒店，他果然总是跑来吃。
那一夜陈嘉佳熬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周梦用自己手机里仅存的电量，开了一次闪光灯，闪完手机就自动关机了。
夏天结束的时候，周梦的快炒店也宣告结业。快炒小生的效应过后，赔本的局面依然挽回不了，陈嘉佳的出现就像昙花一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回光返照。总之到最后，周梦选择了接受现实。她在快炒店结业后离开了这座城市，走的那天，陈嘉佳要考英语六级，没去送她。
而站在月台上的周梦，却等到了启程的最后一刻。
那一刻，她翻出手机相册里偷拍的那张照片，男生的侧面，被闪光灯打亮，他青春洋溢的面容，其实也并没那么好看。
周梦这样安慰自己。
人生路有很多，属于自己的，只有这条。
她也同样年轻青春，可她却再也没了那种未经世事的朝气。她提前懂得了太多东西，比如生命里没有的，永远也不能勉强。
她的路与心中的康庄大道，背道而驰。
流失的时光不能追
大学毕业后，陈嘉佳回了一次家。几个旧时玩伴各个都在家乡发展创业，他是唯一一个向外发展的青年。世界不同了，能讲的话也就只剩叙旧。
他们说：“咱们乡走出去的不多，你还记得隔壁那个丑小妞儿吗？就是小时候每天被我们扔石头欺负的那个。听说她读完高中后就去外地了，后来在你们学校附近开了一家快炒店，但赚不到钱，倒闭了，现在不知在哪儿交了个男朋友都要订婚了。”
陈嘉佳喝下酒，不说话了。
在入职前，他去了一次香港，吃了一次地地道道的煲仔饭。
他遇到过很多人，但像他这样死心塌地吃着一种食物不腻的人却不多。他从小就因为母亲的影响开始吃，去外地读大学，一个星期只有去市里才能吃到，后来学校附近开了一家快炒店卖煲仔饭，他便去当了店员，遇见了知道他从小就爱吃煲仔饭的女生周梦。
长大后的丑小妞儿，变成了女厨娘，追寻着他的步伐来到了这座城市。陈嘉佳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一切。
即使她不像他那么爱吃，但依然能下意识地将这个饭做得很好吃，只因为这饭里，有他所无法企及的东西。这东西差了点火候，所以他始终做不好它。
现在，当他吃遍全港不同种类的煲仔饭时，他终于趴在桌上泣不成声。他不喜欢地地道道的煲仔饭，他只喜欢少了点盐多了点醋的煲仔饭。
但他同时也知道，流失的时光，不能追，他唯一能做的，是在这儿，吃很少很少的煲仔饭，来很深很深地记住她。
编辑/张德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