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纺”非“唱”的诗意解读
2016-12-19孙国华
孙国华
内容摘要:“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出自舒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一诗,诗歌为何用“纺着疲惫的歌”而不用“唱着疲惫的歌”来描述“老水车”?本文试从陌生化语言表达的角度,从主体与客体的融合、语义的割裂与意象的叠加、视觉与听觉的连通三个方面,对舒婷是“纺”非“唱”的诗意进行解读。
关健词:陌生化语言 主客体融合 语义割裂 意象叠加 视听觉连通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诗人更是擅长文字“游戏”的高手,他们用“心”经营“文字”,诗意也便在诗人的笔下诞生了。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
——舒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
诗歌起始句“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就已经有些令人费解,接下来的“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更可以说是“动宾搭配不当”。《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这首诗发表之前,曾经有人向诗人舒婷提出建议,把“纺着疲惫的歌”中的“纺”字改为“唱”,诗人不同意,“我觉得‘纺比较好。”即使一度曾被《作品》以此诗语言“晦涩低沉”的原因退稿,诗人不改初衷,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1]但这“纺”字究竟好在哪里,舒婷在与作家陈村的对话中也没有明说。
有一种研究观点认为,“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这里的“我是”应理解为“在我的眼里”或“在我看来”,“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则应理解为“你就像那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纺”与“歌”相搭配,是一种言语变异,因为通常我们只说“纺纱”而不说“纺歌”。上下两个句子连贯起来应该作这样的理解:“在我的眼里,祖国(你)就像那破旧的老水车一样,整天都像纺车那样在吱呀吱呀地转着转着,就好像一个疲惫的人在唱着悲哀的歌。”[2]这种对文本的解读其实是有失偏颇的。
“纺歌”是一种动宾的超常搭配,是语言运用中的变异现象,属于陌生化语言范畴。本文试从陌生化语言表达的角度,对诗歌是“纺”非“唱”的诗意做进一步的分析解读。
1.主体与客体的融合
对诗歌是“纺”非“唱”的诗意解读,首先要厘清“纺着疲惫的歌”陈述的对象问题。
陌生化语言的要义是解构语言能指与所指间习惯性、固定性、自动化的意指关系,摆脱由语言建立起来的习以为常的知觉经验,重构它的感性内涵,形成新的意义指向。习惯性的语言模式形成习惯性的语言知觉,它能形成人稳定的心理认知定势,但也因此把人拉向理性与经验之中,压抑你鲜活的感受。对规范化的偏离、对已形成的语言规则的扬弃,成为创造出魅力独具的陌生化语言的主要程序。“其实,所谓作家,就是‘一群在词语的池塘里游泳的人们”[3]诗人更是如此。
诗歌是一种适合于抒情言志的文体,抒情主人公大多可以跟诗人自己对号入座。舒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一诗,第一人称“我”自始至终贯穿全诗,虽然有时作为抒情主人公的诗人隐身于“我”的背后,但不会影响到“我”作为诗歌抒发诗人思想感情的主体地位。可这首诗的特别之处,还在于除了第一人称“我”之外,作为第二人称的“你”也同时贯穿全诗始终。从诗歌内容来看,“你”和“我”是相对而言的,如果把“我”理解成作为抒发思想感情的诗人自己,那么“你”可以理解成诗人抒发思想感情的客体“祖国”。一般而言,诗歌中作为抒情主体的“我”与客体祖国的“你”之间是泾渭分明,不应该也不允许相互混淆,这是读者对“你”“我”能指和所指之间习惯性、固定性、自动化了的意指关系。但在这首诗歌中,“我”与“你”不再是楚河与汉界的关系,诗人是故意模糊了“我”与“你”之间界限,正如舒婷《致橡树》中的那“仿佛永远分离,又终生相依”的木棉与橡树,呈现出若接若离的关系。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这两句诗中的“我”和“你”名为二,实为一,“我”是我,“我”又是“你”,“你”是你,“你”又是我,这种语言文字上的多义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在艺术上收到虚实相生的审美效果。诗人正是通过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并存,强调抒情主人公“我”与抒情客体“祖国”之间那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连的关系,强调祖国“你”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你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也就是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也唯有如此,方显“我”真挚、深沉而又执着的爱国情怀。这种抒情主体与客体的融合现象,在诗歌的第二节“我是贫困,我是悲哀”两句中得到更明确的体现和更进一步的强调。
明白了“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厘清了抒情主体与客体的融合关系,自然我们也清楚了“纺着疲惫的歌”陈述的对象既是抒情主体的“我”又是作为抒情客体的“你”——我的亲爱的祖国。从这一角度来说,把“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理解为“在我的眼里,祖国(你)就像那破旧的老水车一样,整天都像纺车那样在吱呀吱呀地转着转着,就好像一个疲惫的人在唱着悲哀的歌”难免显得有些狭隘、肤浅,不够准确。事实上,这里的“我”和“你”不能也不必分清哪个是真正的“你”、哪个又是真正的“我”。“你”在“纺”着疲惫的歌,“我”又何尝不是在“纺”着同样疲惫的歌呢?!
2.语义的割裂与意象的叠加
“意象”古义即“表意之象”。《周易·系辞》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因此意象成为了诗意的载体。清代章学诚认为意象乃“人心营构之象”,这表明意象又同时反映着诗人的内心情感。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诗句中语义的割裂与意象叠加技巧的运用,足以说明诗人深谙古人“意象”的真谛,体现出诗歌语言陌生化的审美特征.
从上下两句语义表达角度来说,“破旧的老水车”是被陈述对象,“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是对陈述对象的陈述。“老水车”应该是“唱着疲惫的歌”才能构成一个语义表达完整的句子,才能在陈述对象与陈述内容之间彰显合逻、合乎语法规范的要求。很显然,诗人用“纺”字陈述“老水车”,在语义表达上造成割裂,给读者增加了理解的难度,延长了感知时间。因为按照日常语言的思维,上句明写“老水车”,下句本应用数百年来“唱”着疲惫的歌来对“老水车”进行描述,但诗人故意用一“纺”字荡开一笔,转移到貌似暗写的“老纺车”身上。这种上下句语义的割裂,造成“老水车”这一意象暂时的支离破碎,只有陈述的对象,没有了陈述的内容。
但这种语义表达的割裂,并不妨碍读者对“老水车”这一意象完整性理解和感受。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中指出:“各种现实的事物(包括情感等内容),都必须被想象力转化为一种完全经验的东西,这就是作诗的原则”,而“进行诗转化的一般手段是语言”。读者读诗、解诗,循着诗歌的语言文字,凭借自己的联想和想象能力,凭借自己已有的独特经验,被割裂的语义得到贯通,被暂时支离的意象得到丰富和整合,试图还原或重新构建世人心目中原本完整的“老水车”意象,这也就是当我们看到这两句诗时,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老水车”应该是“唱”着疲惫的歌的原因所在。
此处是“纺”非“唱”造成的语义割裂,非但没有造成“老水车”意象的割裂,破坏读者对“老水车”这一意象的完整性理解,反而丰富了诗歌内涵。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纺”字我们很自然联想到同样有着“老水车”“数百年”历史的“老纺车”,这是非常合情又合理的联想,一个“纺”字的运用,使得这两句诗关涉到显性“老水车”和隐性“老纺车”这两个意象,这两个意象叠加在一起,既显笔墨之经济、又显诗意之盎然,更显内涵之丰富。“老水车”和“老纺车”两个意象共同成为承载古老中华民族农耕文明的载体,由于“老水车”和“老纺车”都具有围绕某一固定轴做原地打转而不发生位移的动作特征,用来隐喻祖国的发展停滞不前的历史,以及由于“老水车”与“老纺车”都具有“破旧”不堪的形象特征,用来隐喻中华民族农业生产技术落后的历史都是恰到好处。在这里,我们在对这两个意象的独特体验中,漫溯悠久的历史长河,感受古老的农耕文明,既有了历史的纵深感,又有了文化的丰厚感,更令人能够站在今天现实的高度理性地反思祖国的过去、展望祖国美好的未来。
3.视觉与听觉的连通
陌生化语言强调言语者认知过程中的主观感受,更强调通过对客观世界丰富多彩的精神活动,获得充满个性和智慧的主体意识。这种主体意识具有了强烈的体验性色彩,其结果能使日常熟悉的、俯拾即是的事物变成一种特殊的意料之外的事物,并创造出一种对客体从未有过的审美感受。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老水车”是诗人精心选择的主体意象。诗的上句“老水车”的意象给读者造成视觉上的强烈冲击,但从诗的上下句内在的关联性来看,“纺歌”我们似乎又能听到这“老水车”自远古以来一直重复的那首单调、乏味而又凝重、苍凉的“悲歌”,上下两句同一意象的“老水车”同时诉诸读者的是视觉和听觉两种感觉器官。视觉与听觉原本是两种不同类的感觉,诗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通过“纺”和“歌”动宾的超常搭配,把原本诉诸于人听觉的“歌”让位于诉诸人视觉感受的“纺”,两种不同类的感觉连通起来。这种“连通”虽然增加了读者感知的难度,延长了感知时间,但更让读者获得了“老水车”更为丰满的感知形象,让人们跳出认知的固有模式而走向审美体验。同时,由于这一“纺”字的运用,造成“老水车”与“老纺车”两个意象的叠加,这在表达效果上对“视觉”和“听觉”效应起到了进一步强调突出的作用,是“纺”而非“唱”,就在于仅凭一“唱”字是无法唤醒读者多种审美感官,在听觉和视觉的多种感受活动中获得多层面、立体式的审美感知。是“纺”非“唱”,能让读者在对语言的反复玩味中领悟到更为丰富的审美韵味,领略到陌生化语言赋予个性化的、独特迷人的魅力。
参考文献
[1]陈村VS舒婷:我已是狼外婆,[J].《收获》,2002,(6).
[2]魏家骏,意象的组合与张力—— 《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赏析,[J].《名作欣赏》,2003,(9).
[3]李锐,毛丹青.文字就是被大海推到沙滩上的贝壳,[J].《读书》,2008,(3).
(作者单位:无锡高等师范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