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的代价
2016-12-19苏龙美惠
苏龙美惠
站在窗前,程静望着外面那盘旋的沙子,尽管在听到黄色沙尘预警时,她早早就买好书写纸,将床铺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但还是感觉有薄薄一层、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来的黄沙。
望着窗外恶劣的天气,程静自然想起风沙吹不到的重庆——半年前,程静就为要离开那里真切地哭了。其实,程静本身也不属于重庆,成都的户口和房子,一份清闲稳定的工作,然而,程静还是放弃了——因为老公潘黎峰。
遇见潘黎峰的时候,程静离婚已经6年了,有一个儿子。38岁的她不是没有遇见过追求者,而是没有遇见一个敢于对自己负责的男人。可潘黎峰向程静求婚。程静那帮饶舌的闺蜜们一致劝导程静抓紧这个男人,万不可两地分居——带着这份感动、自卑与珍惜,程静开始跟着老公走天涯。
潘黎峰的工作几经调动,他现在是东盛国际设计公司甘肃分公司的总经理。这会儿潘黎峰下班回来了,耳朵、鼻孔甚至牙缝里都是沙子。他提着一斤土豆:“这鬼天气,连卖菜的都没有!”程静皱皱眉头,难道又吃炒土豆丝?
潘黎峰进门就忙着洗涮。来甘肃快半年了,他早习惯了这里恶劣的天气,因为他把这天气视为工作挑战的一部分。他喜欢在一个新的地方大展拳脚,不过乍然离开一个盈利的地方,自己多少还是有点想法。
那天潘黎峰说自己被调到甘肃了,程静马上就表示不满,那牢骚一句句正说到自己心里:“你来这儿的时候,这里的分公司就是个摆设,没项目没客户,连员工都留不住。现在,什么都弄起来了,就要调你走了!总公司那么多人才,凭什么单单调你?”
潘黎峰“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把程静吓了一跳,半天,他憋出一句话:“要不你回成都去吧。”
程静一愣,眼泪立刻出来了。赶我走吗?那些情感的沧桑,被生活折磨出来的涵养,对再婚如生命般的呵护珍惜,让她在老公心里低人一等了?动不动就可以抛开?
潘黎峰一见了眼泪,大概也知道程静想岔了,但他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会说:“我不是那意思,你不要哭了……”离开重庆的时候,公司的员工们来送行,都是潘黎峰一手带出来的骨干,潘黎峰和手下握手告别,被紧握不放……那一刻,程静不是没触动。她也为丈夫的能力骄傲,也知道丈夫嘴笨。如果他的情商真与工作能力一样强,也不会被派去啃了一块硬骨头又一块吧。
“吃饭吧。”程静叫潘黎峰,端上土豆丝,还加了一个鸡蛋汤。连续几天的沙尘天气,家里的青菜肉类早就吃光了,只有鸡蛋。潘黎峰也觉得太委屈妻子了,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不停给她夹菜。
程静知道老公新官上任并不顺利。她也劝过:“我知道你工作能力强,但不懂人情世故,说话又不好听,总得罪人!你不要来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听说甘肃这个公司的关系复杂得很,得先把周遭的一切慢慢摸透了一….成绩不要这么快做出来,做出来了,又不是你的了……”只是老公一根筋,怕是听不进去。
果然,麻烦来了。潘黎峰将一些关系户清除出公司,这些人转头就闹到家里,采购部的一个家属,仗着有关系,一进屋就嚎啕大哭,随即,一头向潘黎峰撞去,说她老公辛辛苦苦为公司干了这么久,说下就下,如果不给个说法.她也不活?……潘黎峰偏不退缩,但他害怕程静被报复,于是又对妻子说,你还是回成都吧。
程静也有些害怕,有时候开门,会看见门口堆着垃圾,不知道那些人还会有什么举动。但想着自己一走,留下这个男人孤军奋战,连饭也没人弄,只是摇头。后来闹事的人还是消停了。接着就是跑项目,设计方案,跟进执行。潘黎峰和设计师、项目经理们开起会来就没完。
程静偶尔路过公司,远远望着那亮着灯的办公室,自己也无法说清这种情绪:有和潘黎峰独处异乡的相依为命感,有时候又觉得还是自己在独撑一个家;这个男人给她安全感,但是又无法让他们的家安定下来……真不知道当时义无反顾跟着他背井离乡是哪来的勇气。
好在潘黎峰说:“看来,西北是我退休前最后的栖息地了!”程静心里突然升起一丝盼望。
安定的错觉
甘肃的生活,本是枯燥无味,程静一个朋友也没有,但是慢慢地,她还是尝试着交到一些朋友。她向她们学习拉面片,包饺子,她们带她去附近的奶牛场看奶工挤奶;程静教她们学炒四川的回锅肉,做家乡的泡菜,还为她们的孩子讲作文与英语……
程静和潘黎峰租住着的公房背后有一片荒地,程静于是像农妇那样挥舞着锄头,开辟出一块土,种植上藤萝与鲜花;还利用房屋高度搭建了一间小小书房,养了金鱼、水竹和盆景。
潘黎峰这段时间也没有刚开始那么没日没夜地忙了,公司接的几个大单,进展顺利。在这儿安定下来的话,也开始挂在他嘴边。
程静便说:“这是这几年你挣的钱,我都存着,黎峰,我们买套房吧,我不想租房了。”潘黎峰说:“好啊!好啊!家里的事夫人说了算!”这些年天南地北地跑,他也升起了一丝疲惫。当然,这种疲惫通常被新的挑战冲淡,但是慢慢年纪大些,渴望安定的感觉日益滋长,不管他是否承认,是否清楚地意识到。
程静四处看房,她盘算着把妈妈和儿子都接过来。一大家子人总算要团聚了。她长期不在儿子身边,心里总是歉意。但她又不能拖着儿子到处走。
程静想要黄河边的小区,风景优美,又要离学校近,想着年迈的母亲身体不太好,还不能离医院太远……选来选去,看中了一套128平方米的多层,因为送了低楼的平台,程静想着装修一间阳光房,让平时工作辛苦的潘黎峰做做健身。
那天程静兴高采烈地交了2万元押金,回家对潘黎峰唠叨着那房子如何好,该如何装修。潘黎峰没有搭话。
程静拿起茶杯,给潘黎峰沏了新荼,撒着娇,要潘黎峰好好听听自己对未来的规划:“你怎么啦,工作再忙,你也该管管家里的事啊!”
“程静,总部又要把我调往青岛……”
青岛分公司人事出现了动荡,潘黎峰得过去救火。再说,青岛这个城市很漂亮,环境比甘肃好多了……
程静像没有听懂潘黎峰的话一样,开始走神。她想起了潘黎峰要给她幸福的承诺;想起了自己精心开辟的那个花园……好日子过得太快了,抓都抓不住,然后就是不断的颠沛流离,儿子的不舍,妈妈摇头叹气,陌生地方生活的种种不便……不,不是青岛是否比甘肃漂亮或是舒适的问题,而是她满怀希望地准备好留下,又再次失望。她就像沙漠里生长的植物,拼命适应新的环境,伸出根须,想牢牢固定在土地上,而潘黎峰一次又一次将她连根拔起……
他究竟是爱我?还是需要我?程静开始怀疑。潘黎峰如果是需要一个女人成就他的事业,那么,这段婚姻又失败了。
“够了!”所以她打断了潘黎峰的话,“说什么青岛比这儿好,你去青岛是为了我吗?我还不了解你啊?潘总,你喜欢逞能,你爱慕成功的虚荣,贪图那份非你不能的啧啧称赞!你永远以自我为中心,所以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程静不知哪来的火气,将那些压抑于心的话噼里啪啦全部吐了出来。从上一次调到甘肃发生争执以来,两人一直刻意避免谈论这个事情。
“从结婚到现在,潘黎峰,你什么时候提过我儿子?我都四十多了,一年到头,我又回家见过我妈几次?你不能给我一份安定的生活,为什么还要结婚?”
“啪”地一声,潘黎峰将桌上的电视机遥控器摔在了地上:“你越说越有理啦?我从没有拉着你啊。你不想去青岛,可以回成都去!”
这次程静一声不吭,打开衣柜,收拾行李。
潘黎峰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他想起那个下大雪的夜晚,是程静冒雪送来的棉衣;他想吃南方的泥鳅,是程静去几十公里外的兰州给他买来;他觉得这个女人有强大的内心,曾经的离婚没有打倒她,艰苦的生活环境也难不倒她,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她也需要亲人在身边,她也会寂寞……
程静收衣服收了一晚上。到最后,把潘黎峰的工资卡扔了出来。她还是怕他一个人去那边没钱傍身不方便、不安全。潘黎峰立即拿过来,硬塞进程静的包。“这是你挣的钱,潘总,要知道这几年我可没有工作,全靠你养活啊!”程静咬牙挖苦。
潘黎峰还是坚持:“钱你留着,到成都还有妈和孩子呢。不要考虑费用,每个月我准时寄钱给你……”
于是程静心软了,又开始担心:“我回成都了,那你的生活怎么办?你肠胃不好,食堂怎么能吃?”
“没啥,你也该回去了.等我把那烂摊子收拾好,我就提前退休,等着我……”
程静突然盯着他:“提前退休?回成都吗?那,我在这儿交的定金怎么办?”
潘黎峰点点头:“定金嘛,能退就退,找找人。我觉得,觉得还是成都环境好……”
下一次,换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