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文化趣谈
2016-12-17兰殿君
兰殿君
中国人食蟹的历史久远,在漫长的饮食文化积淀中,形成独特的食蟹文化。倘若俗吃,追求的是大饱口福,吃饱尽兴为快;文雅进食,重在讲营养,更在于陶冶情趣,体察文化内涵,讲究色、味、香、型,吃出乐趣,吃出健康来。两者的精神境界,不可同日而语。
清代名士郑板桥喜竹、嗜鱼,不愿吃螃蟹。一次他在酒桌上拿蟹说事:诸公且看此物,唉!叹口长气又摇头云:“大道横行,终为人啖。”接着又动箸击蟹作响,弄得几位请吃酒的富绅摸不着头绪。郑板桥出语唐突,用心可谓良苦。其实他是在化用唐代皮日休诗义:“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诗如白话,道出此物无心肠而横行的习性,咏物又反用其义,谓横行霸道者—如蟹一样不是被人吃了吗?最终的下场都是可悲的。原来,潍县一伙横行乡里的纨绔子弟,被郑板桥绳之以法了。众富绅做说客请他吃酒,要他通融一下,给个面子大事化小吧。因为是熟人做东的饭局子,郑板桥酒也喝了,饭也吃了,但不能违反律令放人,就以“大道横行,终为人啖”设喻昭示心曲,令说客面色木然,一时无言以对。
蟹是节肢生物尽人皆知,它到底生有几足,古今对这个常识问题却存争议。肯定“六足说”是先贤荀子提出的。他于《劝学》中说:“蟹六跪而二螯(音敖,指节肢生物变形的第一对步足。末端而歧,开合如钳),非蛇、蟺之穴无所寄托,用心躁也。”荀子的本义是说,蟹虽有六跪和两个像钳子的螯,却不劳而获。如果没有水蛇和鳝鱼的洞穴供它栖息,就无处安身,因为它用心浮躁,不能安于职守干实事。
这个命题一出,“蟹六跪”说为人接受,被士子奉为圭臬。
后世食蟹人观察发现,螃蟹分明八足而二螯,荀子偏说“六跪足”,还有叫真者发微指谬——“蟹八跪而二螯”,旁注曰:“原作六跪,疑误。”看来否定权威的不正确学说,还是需要有点勇气的。
国学大师章太炎嗜蟹,其高论是“玩物,品味,快事也,蟹黄奇鲜也”。一次他食广西的青蟹,偶然发现此物竟有“十条腿”,惊呼“当是异种乎”?继之感叹:“圣贤六跪之说不足信矣!”章氏是学问家,以说话直白著称于世。
近代生物学家认为,自然界蟹类有诸多变种,不单色泽、形体、节肢多寡有异,其生活习性也迥然有别。严格地说蟹有六条腿,两个大钳子,用荀子的话说为“二螯”不是腿;尾部一对步足扁平,有双桨功能,用于水中划行,也不应算作腿。这样看来,螃蟹“确有六跪”者(六条腿),无疑肯定了荀子观察的精道。
但是,大千世界,蟹未必都“六跪”也是真的。毛脚蟹、青蟹、大石蟹、湖蟹、河蟹、海蟹等等,五花八门。阳澄湖的“大闸蟹”末尾一对步足尖尖,腿呼?浆呼?一般人难下定论。唐宋以后,八足、六足、四足蟹已见入书。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引用宋人苏颂的话:“(蟹)类甚多,六足者名跪(音诡),四足者名蜚(音诽),皆有剧毒,不可食。”这话说得有点吓人,李时珍亲自品尝过,“得鲜而无恙”。其实,螃蟹含蛋白质营养丰富,但是特殊体质的人,如异性蛋白过敏者食之,往往上吐下泻成中毒状,并非此物真的有剧毒而不可食。
古代文人视食蟹为一乐,品蟹时更是津津乐道。宋代傅肱《蟹谱》状其奇:“蟹,以其横行,则曰螃蟹;以其行声,则曰郭索;以其外骨,则曰介士;以其内容,则曰无肠。”它还有许多雅号,如“铁甲将军”、“无肠公子”、“横行公”、“含黄伯”等等。是书还就蟹的形态、品种、采扑、加工食用等做出理论阐释,有一定的学术价值,是研究蟹文化的重要参考书目。
自古以来,蟹又被目为“水产三珍”,历代美食家对其称颂备至。宋代的大文豪苏东坡嗜蟹成癖,就是在仕途失意时仍不忘此物,发出“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的喟叹,他在《丁公默送螃蟹》诗中写道:“堪笑吴中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尖”,指雄蟹;“团”指雌蟹。苏学士以诗换鲜蟹,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作诗纪之,足证食蟹欲望的强烈远胜他人。
南宋爱国诗人陆游晚年生活困顿,视力又不好,但偏爱食蟹。偶一得之,欢喜不已,状若顽童。有诗证之:“蟹肥暂擘(掰)谗诞堕,酒绿初倾老眼明。”你看他馋涎欲滴,急忙斟酒,以肥蟹作下酒之物,高兴得连昏花的老眼也顿觉明亮起来。
诗仙李白则常光顾长安的胡姬酒肆,吃腻了西域风味的牛羊肉,就想吃海鲜。有诗云:“摇扇对酒楼,持袂把蟹螯。”他觉得吮蟹肉饮美酒,自然是快事一桩。不过从节令看,这是夏日食蟹,否则不会“摇扇”,而蟹肉也远不及秋蟹黄鲜美。苏东坡则喜食秋蟹,其诗云:“半壳含黄宜点酒,两螯斫雪劝加餐。”其时令当在初秋,雌蟹之卵黄刚生半壳,不是深秋正肥时,但是散发香气的蟹黄虽未大满,仍是佳肴。因此酒兴和食欲骤增,连呼“加餐”,实是呼唤再上熟蟹。此诗着墨不多,饕餮之状跃然纸上,产生了醉人的艺术感染力。
明代徐渭《题蟹》诗:“稻熟江村蟹正肥,双螯如戟挺青泥,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徐氏是明代杰出的画家,一次酒酣后画了一只秋蟹,品评后突发奇想,若是将画中蟹翻过身来看,定是黄膏丰腴的美物。他将“死物”赋予鲜活的生命,想象力之丰富非常人所及。这首题画诗的诗眼是“董卓脐”。史载奸雄董卓肥胖腆肚,硕脐深凹,后世约定俗成为典故,作某物肥得流油的隐词。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既是文学家又是美食家,他食蟹十分讲究,作诗纪其胜:“持螯更喜桂荫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脐间积冷谗忘忌,纸上染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山曾笑一生忙。”可谓吟哦食蟹之绝唱,不仅道出食蟹的佳期和方法(泼醋、擂姜、就酒),还告诉人们蟹脐性冷,多食易积寒于腹,故用姜、蒜解之。
古人咏蟹常用“蟹黄”、“脂膏”、“嫩玉”,形容蟹之鲜美。此乃实指蟹的不同部位。“蟹黄”,就是雌蟹体内呈条状的紫褐色的叶状卵巢(熟后变黄色);“脂膏”,指雄蟹无色透明胶状的精囊,熟后呈桔红色块状,有“胸中藏琥珀”之称;“嫩玉”指螯肉,即甲壳里洁白细嫩的蟹肉如脂如玉。至于形容蟹“口吐明珠”,那是蟹于水中呼吸时吐出二氧化碳和水形成的泡沫,视之晶莹透明,恰好证明这只蟹是鲜活之物。
品蟹、赏蟹、食蟹是融入国人生活的一道风景线,加之与诗词歌赋结缘,名篇佳构更是层出不穷。但取此物入对联者却罕见,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相传清朝光绪年间,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恃才傲物,尝以文字戏人。一日微服出访,偶闻松江知府华诞,其时贺客盈门,张之洞也入内凑个热闹。酒宴开始,宾主揖让,首座尚虚。张之洞不请自到,慢条斯理地竟坐主席。知府见状老大不快,决计要教训一下这个冒失鬼。在众宾客不明原委、不敢举箸时,知府大人指着席上的松江名吃“鲈鱼宴”说事:“鲈鱼四鳃,独立松江一府。”联中带刺,明为赞美土产,实是昭示自己为高贵的一府之尊。张之洞也不示弱,取箸指点盘中蟹回应:“螃蟹八足,横行天下九州。”意谓天下九州任驰骋,松江一府何足夸耀!知府闻听联语,知此公定有来头,忙向缙绅垂询,当被告知是新到任的总督张之洞时,大惊失色,急忙叩头谢罪。此为联坛传说,记之博人一粲。
最为奇妙的是青灰色的螃蟹,为何煮熟之后变成橘红色?古人曾以惊异的目光审视,不解其中的奥秘。原来此物甲壳下的真皮层含有红、黄、蓝、青四种色素细胞。平时,这些色素混合在甲壳里,呈现出暗灰色。有时颜色深浅也会随着外界光线的强弱起变化,其真皮层里的红色素,又名虾红色素,属于类胡萝卜素的一种。当将其入锅加热到摄氏一百度时,其他色素被分解消失了,唯独类胡萝卜素不遭破坏,从而使熟蟹呈现出鲜艳的桔红色,由于这种类胡萝卜素在蟹头、胸、足部聚集较多,腹部极少,所以蟹熟肚白也是大家熟悉的一种物象。
蟹在昔时曾经危害过农业,使稻谷减产而成灾年。《礼记·月令》载:“孟秋行冬令,则阴气大胜,介虫(蟹的别名)败谷。”郑玄注:“败谷者稻蟹之属。”这就是说哪个年代秋天的螃蟹(河湖之蟹)曾经是官民需要防范其“败俗”的一种灾害。蟹害肆虐还可找到旁证。《国语·越语》载:越王勾践召大臣范蠡问策:“吾与子谋吴,子曰未可也。今其稻蟹不遗种,其可乎?”意谓吴国闹蟹灾,弄得稻谷歉收,就是来年的稻种都无着落,一时人心浮动,在这个背景下吴国很快被越国打败。
方志也有类似的记载。宋人施宿撰《会稽志》云:“往岁有蟹灾,小蟹无数相纠结,大如三斗器,随潮入浦,散入濒海诸乡,食稻为尽,螟蝗之灾不加于此。”这恐怕是蟹灾的大发之年,始有“物满为患”之虞。而今,国人食蟹成为时尚,野生难觅,饲养为多,故蟹灾再也难成气候了。
蟹亦可入药。我国自古就有药食同源一说,食疗胜过药疗。有医书记载蟹的药用价值,说它有“消食、治胃气、理经络”之功效;盐藏蟹“味咸,性寒有毒,主胸中邪气热结,痛歪偏面肿,解结散血,愈漆疮,养筋益气”;盐渍蟹“沃以苦酒,通利肢节,去五脏烦闷”。这是医家的经验之谈,有合理的内核,对今人食蟹养生保健有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