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东门办证的妇女
2016-12-17冬雪
冬雪
人大人不知道“办证”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像不知道人大的校长是谁,不知道东门门口那块石头上的四个大字是什么一样,绝对是不可思议、不可饶恕之罪,所以无需我再说什么。我在这里只想说一说自己几年来对人大东门外这个办证群体的情感变化。
说实话,我最初来人大时发现自己对东门外这群办证的女人充满了仇恨与蔑视,原因当然很多。
首先,她们是一群弄虚作假的人!她们在校门外成群结队的出现简直就是对人大教育的绝妙讽刺。我们这些人类灵魂工程师在大墙内教书育人,挥汗如雨;墙外的那帮人却把我们的教育对象往邪路上拉,教他们投机取巧,坑蒙拐骗。她们每天都与我们唱着对台戏,她们使我们的劳动功亏一篑,所以我怎么能喜欢起她们来呢?
其次,作为女人,她们不仅没有给我们女性的魅力增光添彩,反而利用怀孕的身体和哺乳的优势去谋生,让城管在妇女儿童保护法的限制下对她们无可奈何,她们利用法律干着违法的勾当。她们每天不是颠着个大肚子在那里转悠,就是怀里抱着个光屁股婴儿坐在铁栏栅外的马路牙子上,对过往的行人不断地喊着“办—证—”,“办—证—”。一旦孩子有大小便,她们便麻利地把孩子翻转过来,脸朝下按在膝盖上,黄拉拉的屎尿流下来,可真是色香味俱全了!或者给孩子喂奶,她们潇洒地掀起上衣,露出乳房来,塞进孩子的嘴里。哦,女性的含蓄羞涩哪里去了?女性的圣洁妩媚哪里去了?
最重要的是,她们操着我的家乡口音在那里大声小气地进行各种粗俗的闲谈!本来我的家乡人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就不高大,她们又使这可怜卑鄙形象雪上加霜!那原能唤起我绵绵思乡之情的熟悉的方言啊,如今从她们的嘴里流泻出来只能让我深以为耻,无地自容!我家乡父老的最后一丝尊严被 “办证”斩尽杀绝。
慢慢的,我对她们的情感发生了变化。我偶尔会对她们瞥上一眼。无论是酷暑盛夏,还是三九严寒,她们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大早准时来,天很黑才离开,有些女人拖着七八个月的身孕,在这里憋屈一天绝对不是轻松的差事。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叫生意,办证的人毕竟有限,一天下来,估计有的人还挣不到三顿饭钱。她们非常节俭,午饭前后从她们身边经过会发现,她们大多都是就着冷水啃硬馒头,一口又一口很吃力地下咽,生的挣扎在这里一览无余。我不禁想,假如她们有一份体面诚实的工作,或者她们有一个能干的丈夫,她们也许不会乐于以此为生吧?办证这种差事几乎就是沿街乞讨,而且在道德上更显堕落。她们的行为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这样想的时候,我开始原谅并同情她们。
前两天的一个傍晚,我去当代商城购物路过东门,我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地对拥堵在马路边的这伙人扫了一眼,就在我扬起头准备迅速离开的时候,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和她怀里那个四五个月大的男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个孩子是一副人之初的懵懂样子,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小亚当。那个年轻的母亲坐在马路沿上,两手托着这个光屁股孩子在她的膝上逗他玩儿。我从身边经过时,她抬起头对我例行公事地招呼一声“办—证—”,声音遥远而空洞,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反应,或者她早已习惯了没有反应。
在对我喊出了这个没有结果的“办证”之后,她就低头去看膝上的儿子,表情立刻变得生动起来,眼里充满了母爱的慈祥与笑意。“办—证—”,“办—证—”,她对那个婴儿笑眯眯地喊着,声音顿时变得温婉而曼妙。她说一个“办证”把他举起来,再说一个“办证”又把他放下,这样的动作不断地重复,这个小亚当就在她的膝上跳上又蹦下。那孩子好像听懂了似地“噢,噢”地叫着,对“办证”做着及时的呼应,很开心、很好奇地盯着母亲的眼睛和嘴巴看,越发欢实地蹦跳起来。
我见过拉斐尔的《圣母像》,油画中那位头罩光环的圣母玛利亚以天上人间第一母亲的慈爱在怀里拢抱着幼年的耶稣,那个承欢娇憨的婴儿和他的圣洁母亲不知感动了多少拉斐尔迷。我也见过许多注重胎教或幼教的母亲,她们望子成龙心切,努力用世界上最温柔的语调早早地对还无法听懂人类语言的幼子实行启蒙教育,她们絮絮叨叨的千言万语可以被概括为这样一句话:“哦,宝贝,我爱你!你是最棒的!”
眼前的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孩子喊出的这个“办—证—”与她对我喊的那一声“办—证—”含义绝对不同,翻译出来应该也是:“哦,宝贝,我爱你!你是最棒的!”至少五个月大的这个婴儿会这么理解。在从他们身边走开的时候,我不禁想,这个孩子将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呢?也许不是“妈妈”或“爸爸”,而是“办证”。一定是的!他从娘胎里至今听到最多的不就是这两个字吗?对这两个字,他怎么能不熟悉呢?在他学会说话的第一时间,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 “办—证—”,作为对母亲给予他的全部教育和影响的总结和回报,这是他的胎教和幼教的全部内容啊!
如果以前我曾经讨厌过这群办证的女人,再后来因为她们所吃的苦开始同情,那么现在,当我想起那个光屁股孩子,想到他将来可能说的第一句话,我就不知道自己对她们怀着什么样的感情了。
责任编辑:孙云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