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感知力”与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权思想
2016-12-17原玉薇
原玉薇
(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2)
“真正的感知力”与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权思想
原玉薇
(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2)
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是西方女权运动的奠基人之一。由于对理性的推崇和对传统女性气质的批判,她常被误认为是一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沃斯通克拉夫特生活在18世纪下半叶的英国,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理性是男性的专属特征,而女性则只是感情动物。沃斯通克拉夫特反对这种男女二元对立的父权话语,认为女性可以突破情感界限,培养理性,成为既有明智的判断力又有健康情感的独立个体,这正是她所谓的“真正的感知力”的内涵。“真正的感知力”凝聚着她对女性进步、女性解放的看法和对男权社会的批判,是其女权思想的核心,而其中蕴含的情理平衡观也表明了沃斯通克拉夫特并非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她的思想具有超前性和健康性。
“真正的感知力”;女权思想;男权社会;情感;理性
一、引言
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是西方女权运动的先驱,早在18世纪末她就以《女权辩护》一书为女性的权力发出了前瞻性的呐喊。这本书在100多年后的女权运动中成为女权思想的经典著作,至今读来仍颇具启发意义。18世纪的女性被束缚于男权社会的桎梏之下,虽然当时启蒙运动早已深入人心,它宣扬的平等、自由、民主和人权却将女性排除在外。人的重要特征理性被认为仅为男性独有,而女性常和感情、直觉和感知力联系在一起。卢梭在其颇有影响的著作《爱弥儿》中公然指出“女性没有判断能力,所以必须把丈夫和父亲的话当做宗教来接受”[1]。女性被认为是情感、美丽、优雅、自然、私人领域的化身,男性则代表着理性、崇高、力量、文化和公共领域。这种男女二元对立的观点已被普遍接受,这在当时最重要的思想家如伯克、卢梭、康德等的作品中都有体现①参见SusanKhinZaw.TheReasonableHeart:MaryWollstonecraft’sViewoftheRelationbetweenReasonandFeeling[J].Hypatia,1998(13):p78~117.。女性对男性的依赖是不言而喻的,对于大部分女性而言,一生最重要的事业便是嫁人。女性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指向这个目标,“她们不像男性一样学习学术的或实际应用的科目,而是学习跳舞、唱歌、乐器等各种才艺”来让自己在婚姻市场上更有竞争力[2]。在如此狭隘的教育下成长的女性,大多无知而轻浮。沃斯通克拉夫特的朋友、作家玛丽·海斯(Mary Hays)不无愤怒地指出,很多中上层阶级的妇女“毫不控制自己的冲动,一头扎进愚蠢和放荡中……完全没有思想,端庄或严肃的道德”[3]。女性这种缺乏理智、感情用事的状态成为沃斯通克拉夫特终其一生关注的问题,而她大部分的作品都可以看作为女性摆脱这些弊病所作的努力。
作为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思想的代表作,《女权辩护》的大幅篇幅就聚焦在女性批评上。她指责很多中上层阶级的妇女把梳妆打扮、舞会和调情当作生活的全部,贪图享乐、虚荣自私、情感泛滥,忽略了人生的严肃责任,但她又不无洞见地指出,女性这种无理性的羸弱状态不是天生的劣势造成的,而是“她们所受的教育及其所处的社会地位的自然结果”①本论文所引用译文均由笔者翻译。[4]。因为女性被认为只有情感,女性教育便把理性的提升排除在外,结果她们只培养了脆弱的感情、精巧的品味以及忍耐、温顺、好脾性等“消极的品行”[5]。女性的理性就这样被人为剥夺了。在沃斯通克拉夫特看来,女性这些感性的性格和行为正好迎合了男权社会为其规定的角色,故近乎“软弱的近义词”[6]。针对女性这种不健康的生存症状,沃斯通克拉夫特提出了两个解决办法:一是让女性和男性一起受教育,接触同样的科目,培养理性;二是放宽对女性就业的限制,允许女性进入公共领域,增长才智。总之,沃斯通克拉夫特认为男女区别是人为的,呼吁社会解放女性,赋予她们和男人一样的权利,使其得以发展天赋才能。
沃斯通克拉夫特是“赋予”女性理性并为其争取权利的女权主义先驱,但她在《女权辩护》中对敏感、顺从、富于情感等传统女性气质的批判和对代表传统男性气质的理性的推崇让18世纪末以来的很多评论家对此颇有微词。他们多认为,沃斯通克拉夫特不是“改革女性气质,而是要彻底去除女性气质”[7]。所以,在这一点上,沃斯通克拉夫特常被当作一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然而,纵观沃斯通克拉夫特的作品,她并非让女性摒弃情感来培养理性,而是要求女性破除男权社会对她们的标签性约束,用理性来控制和调节其泛滥的情感,从而成为既有明智判断力又有健康情感的人。这一点集中体现于她提出的“真正的感知力”(True Sensibility)这个概念中。
二、“真正的感知力”
“感知力”(Sensibility)是沃斯通克拉夫特作品的重要主题,几乎贯穿其所有作品。沃斯通克拉夫特对感知力态度复杂,但从一开始,她就意识到了感知力的两面性。在第一部小说《玛丽,一部小说》(1788)中,她指出感知力一方面“使我们能够欣赏诗人和画家崇高的手笔,让我们在看到大自然的壮丽景色或听到一个善行的时候开阔心灵,使之变得伟大,又不乏热情和温柔”[8];但另一方面,“没有理性约束”,感知力常常流于“任性的感情和冲动”,“使每一个好性情变得放荡”[9]。不过,在沃斯通克拉夫特看来,感知力本身是好的,如果它能保持纯粹不受污染,“激情就能在理性的控制之下”,而“我们就能得到想象中天堂般的快乐”[10]。由此可见,她认为纯粹的、真正的感知力是由理性约束感情,使我们能够享受健康情感带来的快乐。
到了《女权辩护》(1792),沃斯通克拉夫特笔锋一转,女性过多的感知力成为她批判的焦点。米兹·迈尔斯指出,这本书总的来说“是一部指责女性把感知力作为其社会行为模式的教育文本,提倡用理性教育来代替感性”[11]。沃斯通克拉夫特对中上层阶级的妇女以感知力为名,实际上只是附庸风雅、假装敏感予以辛辣的批评。她们看似对别人充满同情和关切,但事实上只是“冷漠虚假的感情”,为了吸引男人而“做出敏感的样子”[12]。沃斯通克拉夫特还批判女性放任情绪,多愁善感,“任何一件小事都能引起心灵的痛苦”[13]。她认为,这些都是“虚假的感知力”(False Sensibility)的表现,其根源在于“缺乏适度的思考和自我控制”[14]。沃斯通克拉夫特要求女性发展自己的理性,剔除无用、自我放纵的情感,拥有真挚的情感,即培养“真正的感知力”。
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年她和情人伊姆利(Imlay)的通信中,她又开始强调感知力的重要性。她对由于经商变得越来越冷酷的伊姆利说:“感知力是感情的生命。为什么我们在培养理智的同时要使这个快乐的源泉干涸呢?”[15]然而对感情脆弱的自己而言,当务之急正好相反,“是时候变得更理智些了,感知力的反复发作会毁掉我的”[16]!这时,沃斯通克拉夫特认识到感知力和理性同等重要,不可偏废其一。她也更加确信社会对情感和理智进行性别区分的作法是错误的,因为无论男女,每个人都需要理性和情感的平衡发展。
在最后一部小说《女性的冤屈》(1797)中,沃斯通克拉夫特借女主人公玛丽亚之口进一步明确并丰富了“真正的感知力”的内涵。它是“德行的助手,天才的灵魂,内心常常被别人的感受所占据,而忽略了自己的感觉”[17]。拥有“真正的感知力”的人对别人的感受敏感,对同胞满怀关爱,能够无私奉献,品德高尚。与之相反,若耽于“浪漫主义的幻想”,感知力则会退化为“病态的感知力”(Sickly Sensibility),封闭自我,脱离人群,“对人性的温柔触摸麻木不仁”[18]。
由此可见,在沃斯通克拉夫特的文学生涯中,她一直在沉淀感知力的正面价值,警示其负面危害。在她看来,感知力使人对美和善感受敏锐,是快乐的源泉,但在女性身上它常常转化为“虚假的感知力”和“病态的感知力”,前者流于没有智性成分的情感释放,后者则是自我放纵式的浪漫幻想。而与此相反,她所欢迎的“真正的感知力”是善感和理性的结合,是真诚的感情流露和明智的判断力的结合,是既有独立的自我意识又体贴他人感受的能力,是既超越芸芸众生又热爱人类同胞的优秀品质。
沃斯通克拉夫特“真正的感知力”的提出有其深刻的时代背景。18世纪中后期,“感伤主义”(Sentimentalism,又称“情感主义”)兴起,人们对感知力的重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感伤主义”的源头是由莎夫茨伯里(Shaftesbury)提出、由其后继者大卫·休谟(David Hume)和亚当·史密斯(Adam Smith)等发展的“道德情感论”(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即道德源于天生的“道德感”(Sense of Morality),而非理性,这种道德感使人变得仁慈和善良。18世纪中后期,“道德情感论”得到普遍接受,感情丰富成为品德高尚的标志,感知力也随之成为那个时期的关键词①参见Janet Todd.Sensibility:An Introduction[M].London:Methuen,1986.p3~7.。约翰逊词典中对感知力的定义是“感觉敏锐,知觉灵敏,敏感性”[19],所以感知力强烈的人,感情更易受到触动,更富于同情,也被认为更有道德。故在“感伤主义”的语境下,感知力不仅包含敏锐的感官,还有丰富的情感、强烈的同情心、人道主义的责任心、高尚的品德等涵义。
但是,沃斯通克拉夫特所提倡的“真正的感知力”并非“感伤主义”的支流,而是对这股潮流的净化,使其回归清澈的源头。到18世纪后期,感伤主义的含义“由原来偏重褒义的展示美好高尚的情感变为倾向于贬义的沉溺于浮夸肤浅的感情”[20],感知力也退化为(如沃斯通克拉夫特所言)“虚假的感知力”和“病态的感知力”,逐渐被人所诟病。感伤主义常常过分强调感情的流露而导致情感泛滥,“真正的感知力”会用理智确立感情的边界。感伤主义小说的主人公常囿于深闺之内,沉迷于浪漫主义的想象中,自哀自怜,逃避责任,而“真正的感知力”拒绝自我沉醉,心怀天下,对人类的痛苦抱有深切的同情,并积极履行人道主义责任。
作为时代的关键词,感知力为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权思想创造了沃土。如果正如加里·凯丽所说,“感知力为沃斯通克拉夫特的作品提供了智性、美学和政治框架”[21],“真正的感知力”便可以看作她女权思想的内核和结晶,凝聚着她对女性问题的思考。沃斯通克拉夫特仅有的两部小说《玛丽,一本小说》和《玛丽亚,或女性的冤屈》以一种更为丰满和立体的方式书写了“真正的感知力”,通过展现在两个女主人公身上的“真正的感知力”及其不同命运,反映了她对女性寄予的期望及对男权社会弱化女性的批判。
三、“真正的感知力”的成熟——理想女性的特征
在第一部小说《玛丽》的前言,沃斯通克拉夫特表明了自己的写作初衷:本小说要刻画的“既不是克拉丽莎,也不是G女士也不是索菲”(18世纪理查德和卢梭等男性作家笔下典型的女主人公名字),而是一个拥有“思考能力”的女人[22]。对照“真正的感知力”的内涵,我们可以说本书展现的正是一个有“真正的感知力”的人。她的丈夫威廉姆·葛德文(William Godwin)证实了这点,“这本小书塑造了一个有真正品味和真正的感知力的人”[23]。
本书的主人公玛丽富有同情心,她的一生都在奉献他人。她从小就十分关心附近的穷人,常帮助他们解决生活困难。后来她和安(Ann)交上了朋友,安的病痛和其整个家庭的不幸就成为玛丽长久的担忧和责任。安去世后玛丽投身慈善事业,在小说最后,沃斯通克拉夫特甚至让她成为家乡人民的“救世主”。长期的善行使得仁慈成为玛丽性格的主要部分,同情也成为她的主导感情。每一次她因为亲人或朋友的去世陷入悲伤,都没有放纵痛苦,而是将自己的悲痛让位于对他人负有的责任。玛丽的无私和博爱使她把自我价值的实现建立在扶弱济贫的善行之上。作为一个女性,她没有局限于狭隘的家庭领域,而是成长为一个致力于提升家乡人民福祉的公民。
玛丽的“真正的感知力”在她的一番话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我的感情都是自发的——但它能够由于思考变得牢固,成为我心灵的一部分……激励着我去行动……因为我能够爱人,我对我的同胞充满了同情。”[24]与沃斯通克拉夫特在《女权辩护》中所不耻的当下女性摇摆不定的感情相反,玛丽的感情是经过理性纠正、脱离了琐碎幼稚的感情,是冲破自私、联结普世责任的感情,可以作为自己行动的指引。这种感情正是沃斯通克拉夫特所赞扬的健康的情感。
由此可见,玛丽是沃斯通克拉夫特理想女性的化身。她的“真正的感知力”在与其他女性人物的对比中得到进一步强调。玛丽的母亲正是沃斯通克拉夫特所鄙夷的、典型的一无所长的中产阶级妇女,她身体柔弱、爱读小说、多愁善感,却毫无责任心,比起孩子更关心她的狗。安温柔、善良,具有18世纪普遍赞扬的女性美德,但理性贫乏,无法突破社会规定的性别局限。和她们相反,玛丽对“任何经过她面前的东西”都要思考一番[25],并把履行对人类的责任当作快乐的源泉。比起前者羸弱依赖的状态,玛丽以其行动力、理性和坚强独立于世,还成为弱者的支持和依靠。总之,玛丽的“真正的感知力”使她成为一个摆脱男权社会性别限制的真正的人。
但是,沃斯通克拉夫特对玛丽的塑造极富理想色彩,这首先体现在玛丽对慈善的热情上。她渴望摆脱自己厌恶的丈夫,但是这又剥夺了她“抚慰痛苦、使悲伤的心灵重新唱出快乐”——即做慈善的能力[26]。玛丽最终决定牺牲自己来换取帮助弱者的机会。没有任何家人和朋友支持她的善行,甚至连受她恩惠的穷人都不表示感激,她仍愿意为了慈善放弃自己的幸福,这未免有些不合情理。理想化还体现在对玛丽个人能力的描述上。小说最后,她“办起了工厂,把土地分成小块;向人们散发温暖,驱散他们无谓的悔恨;看望病人,赡养老人,教育孩童”[27]。玛丽变成了家乡的实业家、土地改革家、教师和爱的信使。在此,沃斯通克拉夫特设想建立一个老有所养、少有所学的乌托邦社区,由玛丽做社区的庇护者。然而,在18世纪的男权社会,女性根本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权利、能力和机会去完成如此宏大的愿景,所以这只能是“乌托邦”。
女主人公身上的这种浓重的理想色彩反映了在阅历尚浅的人生阶段,沃斯通克拉夫特对男权制度下女性能力的高估和对其所受的压制认识不足,而这两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将在她的下一部小说中被打碎。
四、“真正的感知力”的失落——对男权社会的批判
如果第一部小说中玛丽代表着沃斯通克拉夫特“真正的感知力”的理想,在第二部小说《玛丽亚:女性的冤屈》中,这个理想则寄托到一位男性身上,即女主人公玛丽亚(Maria)的叔叔。正如玛丽一样,他不为世俗所囿,敢于独立思考;有一颗仁慈之心,即便自己深陷痛苦也不忘关心别人。深受叔叔影响的玛丽亚完全有发展“真正的感知力”的潜力,她既有“思想的力量”又有“女性的温柔”,对身边的人关怀有加,“赢得了人们的广泛爱戴”[28]。
但是“真正的感知力”的光芒最终没有在玛丽亚身上绽放。正如芭芭拉·泰勒等批评家所言,她身上致命的缺陷在于“过于浪漫化的想象力”[29]蒙蔽了理性判断。而从玛丽亚一次次陷入男人的圈套来看,这个缺陷是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命运造成的。
玛丽亚的浪漫幻想导致的第一个恶果是被维纳布尔(Venable)伪装的绅士外表所欺嫁给了他,婚后才发现他是个自私自利的恶棍。在回忆这段往事时,玛丽亚意识到是外界环境的局限使她作出了错误选择,“如果我的家庭能够舒适一些,认识的人更多些的话,我可能不会那么急切地向一段恋情打开心扉”[30]。女性被局囿于狭窄的生活圈子,不得不诉诸虚幻的想象来支配自己多余的精力,导致理性判断无法进行。但玛丽亚并没有吸取教训,在被丈夫囚禁的疯人院遇到丹福德(Darnford)后,她更是沉沦于幻想,无法自拔。在玛丽亚的想象中,丹福德拥有“一切英雄的心灵所有的特质”[31],而对其自我反省式的坦白她却充耳不闻。她对自己的过于浪漫并非没有警觉,认识到这是由于被监禁的生活使她没有“积极的责任和追求”来“转移注意力”[32],但玛丽亚却缺乏足够的理性和意志来排除它的影响,于是再次抛弃所有的谨慎和顾虑,陷入爱河,最终重蹈覆辙。
与丹福德相爱后,玛丽亚幸福得失去了自我,甚至当有机会逃离疯人院时,她几乎失去了对自由的兴趣,她关心的只是要维持自己的爱情(或爱情幻觉)。此时,囚禁玛丽亚的不再是有形的疯人院,而是她自己的想象。这种想象使她不顾一切作为人类一员肩负的责任,沉浸于自我营造的虚幻世界,培养了一种“病态的感知力”。这样,玛丽亚就由一个原本既聪慧又博爱的女性变成了沃斯通克拉夫特在《女权辩护》中所不耻的“只为爱情活着”[33]的女人。
由此可见,过于活跃的臆想把玛丽亚局限于自己的狭隘世界,使“真正的感知力”无从发展。因为正如《玛丽》中体现的那样,“真正的感知力”通常建立在与人类同胞的紧密联系和对有用事业的追求之上。但是,这种有害幻想并非玛丽亚自己造成的,而是父权社会弱化女性的结果。玛丽亚被囚禁的疯人院是男权社会的隐喻,她的遭遇是18世纪女性经历的缩影。正如玛丽亚被剥夺了“所有积极的责任和追求”,当时的女性也是一样被限制在婚姻和家庭内部,没有机会丰富经历,增长见识,履行公共责任来思考和开阔心灵。所以,她们只能像玛丽亚一样沉溺于感伤主义幻想,身体和心灵都孱弱不堪,沦为男权专制的牺牲品。在这部小说中,玛丽亚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出发,揭露了长期以来父权社会维持男尊女卑秩序的策略:女性的软弱不是“她们地位低下的原因,而事实上却是男人那种短视的专横的结果”[34]——即极力压制女性,直到软弱被当作女人的天性,这样男性的优势地位便变得合情合理了。在此,对男权专制的控诉由于玛丽亚原本的超凡脱俗变得更为犀利。即使聪明善良如玛丽亚,也无法抵御父权社会的侵蚀和污染。在这样恶劣的土壤中,“真正的感知力”注定是无法在女性身上生长的。
值得一提的是,玛丽亚“真正的感知力”的衰微在与疯人院管家杰迈玛(Jemmima)的对比中更加明显。玛丽亚无论到哪都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到处寻求庇护,而经历了无数人世沧桑的杰迈玛成为她的拯救者,她的理智、果决、坚强和行动力弥补了玛丽亚的欠缺,也反衬了其“真正的感知力”的失落。然而,杰迈玛也不是“真正的感知力”的代表,她在男权制度和自身命运的摧残下变得冷酷,将原本的同情心和仁慈深深掩藏,失去了和人类同胞的温情连结。杰迈玛可以说是女性的“真正的感知力”被埋葬的另一种形式的代表。
总之,“真正的感知力”的失落并非玛丽亚自食其果,而是父权社会压制女性的结果。当女性在男权文化的鼓励下或被其共同的命运所迫陷入幻想无法自拔的时候,“真正的感知力”就从她们身上消失了。这时候,女性先是成为浪漫想象的奴隶,然后成为男权专制的奴隶。
五、结论
由“真正的感知力”在玛丽和玛丽亚身上由成熟到衰落的展现,我们可一窥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思想由萌芽到成熟的发展过程。《玛丽》展现了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但又对父权制度下的女性怀有过高期待;而《女性的冤屈》则是作者对女性命运有了切身体会之后对父权发出的强烈抗议。如同克劳迪娅·约翰逊说的那样,沃斯通克拉夫特“先是在《玛丽》中大声宣告自己的天才,但当政治和个人梦想破灭之后,她转向小说《女性的冤屈》展现女性受压迫的紧迫性”[35]。
创作《玛丽》时,沃斯通克拉夫特在爱尔兰的一个贵族人家做家庭教师。她接触到的上层阶级妇女都既无知浅薄又虚荣自私,沃斯通克拉夫特感到了自己的优越,并且确信她会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她表达了要走一条“智性追求”而不是“居家安逸”的道路的决心[36],因为她确信自己的灵魂“是不朽的,应该有更为高贵的追求”[37]。沃斯通克拉夫特初出茅庐,尚未感到生为女人对于她是什么大的阻碍。《玛丽》的创作似乎就是向世界宣告她独特远大的志向:即成长为拥有“真正的感知力”的独立女性,一个对社会有用的公民。
但是,这种自信并未持续下去。当几年后沃斯通克拉夫特以女性的身份进入到广阔的社会生活,恋爱、怀孕、未婚生女、被抛弃……,她的语调变得怀疑而痛苦。她不再强调自己的与众不同,而是意识到了,她一贯鄙夷的女性过度感性的弱点,自己本身也深受其害。沃斯通克拉夫特不得不承认:“我的心灵一定有一个大毛病——我的痛苦都是这颗任性的心造成的。”[38]她本人也如玛丽亚一样,尝到了过于活跃的想象力造成的苦果,她懊恼地向伊姆利承认:“我的想象力一直在使我忽略你的缺点,增加你的魅力,这真是不幸。”[39]沃斯通克拉夫特开始意识到,男权社会对女性的侵害是无孔不入的,女性很难超越被规定的命运,即便自诩拥有“女人的身体,男人的灵魂”[40]的自己,也无法超脱。玛丽亚“真正的感知力”的夭折反映了沃斯通克拉夫特最终放弃了浪漫幻想来面对现实。
“真正的感知力”不仅记录着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思想的发展,还可以看作她对女性问题思考的结晶。首先,它包含着沃斯通克拉夫特理想女性的核心特征,是女性进步的标志。它荡涤了当时女性泛滥、无用的情感,将其归置到理性的管辖之下,并使女性的感情突破了狭小闺房的局限,汇入人道主义友爱的宽阔河流。与此同时,它撕下了男性和女性身上理性和情感的标签,由此否定了男尊女卑的秩序得以建立的基础。其次,拥有“真正的感知力”的女人胸怀天下,不会满足于成为男人温顺的陪伴,将自己局限在家庭领域。与此相反,她会成为和男人平等对话的真正的人,并积极参与公共事务。所以,“真正的感知力”寄托着沃斯通克拉夫特对女性解放的期待。再次,沃斯通克拉夫特揭示了父权社会与“真正的感知力”是格格不入的,女性在社会强大的侵蚀面前无能为力。通过揭露女性所受到的不公待遇,她呼吁社会为女性的自由健康发展提供适宜环境。总之,“真正的感知力”是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思想的核心,凝聚着她对女性进步、女性解放和社会改革的思考。
沃斯通克拉夫特通过“真正的感知力”这个概念赋予普遍善感的女人以理性的控制力,同时她也没有将男性排除在“真正的感知力”之外。她让一贯以理性自居的男性也拥有丰富的感情,《玛丽》中的男性角色亨利(Henry)和玛丽亚的叔父即是明证。在她看来,不存在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之分,每个人都可以两者兼具,这事实上是对男女二元对立的否定。后来的有些女权主义者为了追求和男人平等,要么不惜穿男装、蓄胡子来复制男性特点,要么走向另一个极端,谴责传统男性气质,要求男性也全面培养传统女性温柔、体贴、好脾性等品德①参见李银河.女性主义[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p120.。这两种做法实际上都未摆脱男权社会的二元对立的圈套。沃斯通克拉夫特从一开始就远离了这个怪圈,她不强求一个性别复制另一个性别的气质以达到表面的平等,而是坚持所谓的男女气质都是社会环境塑造的结果,从而打破了性别的二分。这个观点与20世纪波伏娃(Beauvoir)提出的“社会性别”的概念可谓异曲同工,却比她早了两百多年。当下后现代女性主义理论所宣扬的打破性别概念,用个体区别代替两性区别的观点事实上也与沃斯通克拉夫特一脉相承。总之,沃斯通克拉夫特并非一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她的女权思想具有一定的超前性和健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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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ue Sensibility”and Mary Wollstonecraft’s Feminist Thoughts
Yuan Yuw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Mary Wollstonecraft is one of the forerunners of the Western Feminist movement.She is often misunderstood as a radical feminist for her celebration of reason and denouncement of traditional femininity.She lived in England in the latter part of 18th century,when reason was universally held to be the privilege of man,and woman was only considered the creature of feelings.Wollstonecraft objected to the patriarchal discourse labeling reason and sentiments on man and woman and held that woman can also develop reason and become independent individual with both sound judgment and healthy sentiments.This is what she meant by“True Sensibility”.This thesis is a discussion of the rise and fall of“True Sensibility”in Wollstonecraft’s two novels:Mary,a Fiction and Maria,or the Wrongs of Woman and attempts at a conclusion that“True Sensibility”plays a core role in Wollstonecraft’s feminist thought by embodying her ideas of woman’s improvement and liberation and her criticism of the patriarchal society.From this concept,we can also see the modernity and healthiness of Wollstonecraft’s thought which proves that she is not a radical feminist.
“True Sensibility”;feminist thought;patriarchal society;sentiments;reason
C913.68 I561.06
A
1671-6639(2016)01-0072-06
2015-12-16
原玉薇(1990-),女,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英美文学专业2015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