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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女权主义理论和生殖技术的民族志研究①

2016-12-17朱剑峰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赛博试管婴儿

朱剑峰

(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上海200433)



赛博女权主义理论和生殖技术的民族志研究①

朱剑峰

(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上海200433)

摘要:20世纪90年代,女权主义理论在科技研究的影响下获得了新的发展,Donna Haraway的赛博宣言宣告了赛博女权主义的诞生。新生代女权主义人类学家在亲属关系的框架下,引入赛博理论视角,对新生殖技术,尤其是体外受精,进行创新民族志研究。这些研究有力冲击了生物决定论,揭示了生物事实的社会建构性,扩展了传统人类学的研究领域,显现了女权主义人类学研究的潜力和魅力。

关键词:赛博;赛博女权主义;亲属关系;生殖技术;试管婴儿

笔者撰写该文之际,人机围棋大战(AlphaGo)正在激烈上演。各方讨论集中在两个方向:对未来人工智能替代人力劳动的理想憧憬和对智能机器人将给人类带来潜在威胁的担忧。大多数人笃信人工智能仍然是人工操作,没有所谓人的“指令”,AlphaGo不可能取得五战四捷的佳绩。这些评论中的文化预设,即人和机器存在不可跨越的界限,却被习以为常地悬置起来。女权主义理论自诞生以来,已经对大写人(Man)的普适代表性进行过无情的抨击。但当我们面临人工智能机器人时,“人”产生的社会情境性却又一次被遗忘。20世纪90年代以来,各种科学技术迅猛发展,已不能再简单地认为科技是平行于社会的独立领域。生物科技超越了人为限定的诸多界限,人机结合的赛博(cyborg)已经全方位渗透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如何理解这种杂交体?赛博的出现对我们历史的“人”的概念有何影响?我们应该如何走出人体生物性和机器非生物性界定的理论困境?Donna Haraway在她的赛博宣言中提出,女权主义者不会惧怕赛博,它应该能够引领新一代社会理论的发展,并突破身份政治和地缘政治的局限。

一、赛博概念的提出

Donna Haraway1985年发表的著名檄文“A Cyborg Manifesto: 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alist Feminism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以反讽的形式宣告了赛博(cyborg)的诞生。赛博的最大特点即它是杂交体,不需要稳定的、本真意义上的身份。“女性,是在有关性的科学话语和其他社会实践中被建构的。性别、种族或阶级意识是由父权、殖民主义以及资本主义的复杂的历史经验强加在我们身上的结果。”[1](149~181)在Haraway看来,新时代的女权主义必须突破传统的身份政治局限,赛博所代表的政治杂交体是更合适的隐喻。她明确指出自己笔下的赛博神话跨越界限,带来的是人与动物、有机生物体与机器、物质与非物质界限的模糊化。赛博女权主义所描绘的社会政治秩序是多元、包容、界限模糊、非线性表述和亲和的,它首先动摇的是生物性/社会性的二元论。在赛博世界中,任何事物都是杂交体,不存在本真的人、物、机器和物质,也就不存在本质主义论的阵地。在当代生物学和量子物理学的推动下,划分物质和非物质的认知模式已显陈旧,本质主义和建构主义就是在这种二元论主导下产生的特定认知争论。在赛博时代,我们必须突破已有窠臼,寻找不同的、多元的、开放的可能。Haraway赛博女权主义的提出,基于她本人发展生物学和科学史学的学术背景。她从灵长动物学和基因专利等角度出发,有力地论证了科学知识及其实践是一种文化解释学,比喻、类比等建构科学知识的重要工具的使用,将“生物的真实性”变为不证自明的假设。由此,西方科学性的标准被堂而皇之地作为区分emic(文化本位的)和etic(文化客位的)知识秩序的标准,也成为人类学学科认知论层面上的知识生产机制,基于此,跨文化比较和归纳的社会科学方法长时间在人类学领域中拥有了无可动摇的合法地位。

二、人类学领域中的赛博:亲属关系的新生

人类学和科技哲学在女权主义的大旗下交汇于赛博所反映的对杂交性(hybridity)的关注。这可以追溯到经典的人类学概念kinship,即亲属关系。将亲属关系和自然/社会事实相联系进行阐述,对以往陈旧的人类学亲属关系研究进行批判的第一人是David Schneider,他在“ACritiqueoftheStudyofKinship”一书中对两个理论假设提出了质疑:“一、谱系关系在任何一个文化中都是相同的……二、血浓于水,即亲属关系不同于任何其他形式的社会联结。”[2](174)在这两种文化假设下,亲属关系被认为是基于两性生殖这一自然事实的滞后性结果(aftereffect)。Schneider认为这种表述实际上制造的是一种同义反复中的恒真命题,困扰他的并不是简单的生物主义描述,而是欧美文化中自然本身对社会的建构力量,自然被用于解释并建构人类特征和行为。这种自然主义论是欧美特殊文化情景中的产物,它将自己的文化特征巧妙地隐藏起来,变身为普适的真理。Schneider对亲属关系的批判也是当时人类学界内部向自我批判和自反性[3](137~165)[4](165~193)转变过程中的一个例证。Schneider对亲属关系研究的批判被女权主义人类学家Sylvia Yanagisako和Carol Dlaney进行了拓展。在福柯的现代生产性权力的影响下,Yanagisako和Dlaney首创“自然化权力”这一概念来分析生物学话语的生产性力量,她们认为,“不平等和社会等级制度早已镶嵌在象征性符号体系之中,并且通过文字化物质实践活动变得更为详尽”[5](ix~x)。所有自然化的话语是为了使已有的物化秩序变得更加真实可信。许多阶层制度产生的差别通过诸如“社会性别”“生物性”“种族”“再生产”“家庭”这些分类,被合法化为“自然的”“生物性的”,甚至是“基因的”。通过引入自然化权力的概念,对传统亲属关系的分析从以往的概念性应用转变为对生产这个概念的社会文化活动的关注。更重要的是,“自然化权力”让我们直面知识生产活动所隐藏的权力关系。

如果说Schneider对亲属关系研究的批判宣告了亲属关系这一概念在人类学中的死亡,那么,Marilyn Strathern对亲属关系研究的执着则为当代人类学的探索提供了理论框架。她的代表作“AfterNature:EnglishKinshipintheLate-Twenties”在人类学领域内标志着女权主义人类学家从传统的社会性别对于kinship的研究向科技研究领域的转变。Strathern认为,社会性别和kinship的研究需要从根本上动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根深蒂固的对所谓生物现实的认知。以往对亲属关系和社会性别的研究理论划分“社会的”“自然的”两分法本身就是一个“文化事实”。亲属关系理论是社会和自然的杂交体,它并未过时,反而可以成为人类学对于新兴领域探索的重要理论框架。Strathern指出,Schneider对亲属关系中自然联系(血缘)和法律联系(婚姻)的这种理解,实际上是后达尔文主义人为创作的产物。达尔文从社会领域所借用以描述生命的“谱系”概念,在19世纪早期并非价值无涉,但这个概念最终被自然化,“自然”的家庭也就应运而生[6](1~46)。个人的生物性成为决定一个人身份的重要基础。然而,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新一代女权主义人类学家看来,这种使自然事实和社会事实成为两种截然分开的“事实”模式本身只是一个历史并不悠久的文化创新,它也是控制各种社会文化理论产生的无形结构。Strathern认为让亲属关系这一经典人类学理论得以焕发青春的,则是新的生殖技术的发明和迅速推广。

IVF(In Vitro Fertilization,体外受精联合胚胎移植技术)的问世引发了大量有关生殖和亲属关系等相关问题的争论,在Strathern看来,这恰恰说明生殖的自然性并非是不争的事实。自然一旦被科技化和商业化,人类的能动性和选择就代替了以前的永恒不变性。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亲属关系转化为一种杂交体,和Haraway提出的赛博相同,它也是生物文化社会的一体物。新生殖技术的产生和惯例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被欧美冠以“生物”的事物的文化解释的契机。在新生殖技术的介入下,自然作为独立的领域,其存在和发展的能力被极大地削弱,“当自然自身被认为必须予以保护和倡导,自然作为文化实践意义的基石(ground)地位就不再是不证自明的了”[6](177)。Strathern这样重新阐释她所理解的亲属关系,“通过亲属关系,我们需要理解的并不仅仅是亲属之间的互动关系,而是这些关系如何构建起来。性、基因传递、生育:这些生命事实曾经是夫妻、姐妹、父母和孩子关系形成的基础,因此也被视为是亲属联系的基础。而融入这种生殖模式的是自然显示和社会建构的结合”[7](5)。她详细论述了IVF技术如何使身体和机器之间看似牢固的边界被打破,最终生成一种自然和文化的杂交体赛博。

综上,无论是Haraway以宣言形式叛逆以往打着科学旗帜的殖民和父权制特权体系,还是以Strathern为代表的人类学家选择重塑传统概念和理论框架,她们都对自己植根的知识体系(生物学和人类学)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两者在女权主义立场上不谋而合。20世纪90年代以来,女权主义理论的发展极大地扩展了我们对“知识”的批判性认知。在她们看来,本体和认知,认知(knowing)和认知者的存在(being)紧密相连,不可分割。客观的、中立的、不受社会价值约束的知识是不存在的。性别研究和科技学的理论在人类学领域中被大量借鉴和运用到多点民族志研究中。

三、新生殖技术的民族志研究:作为赛博的试管婴儿

20世纪70年代起,女权主义人类学一直担当挑战生物决定论的重任,90年代之后,许多著名的女权主义人类学家开始转向科技人类学的研究。其中,与传统的女权主义人类学家对于社会性别讨论结合最为紧密的是生殖文化的研究。生殖文化一直以来被认为是女性人类学家的研究领域,很多先驱学者通过自己的民族志,旨在挖掘本土信仰体系中有关生育的知识,比较不同文化中对某些重要的生殖理念的认知及其引发的生育实践。这些研究思路虽然在当时有一定的解放作用,但显然受制于早期的女权主义思潮,对西方科学本身的文化性避而不谈,而刻意强化“他者”“他文化”和“我/他”之间差异性的表述,陷入了精粹主义的陷阱。而20世纪90年代,科技人类学的研究视野相对开阔,自我批判性也大大加强。她们的质询扩展至欧美文化,深入到中产阶级、西方生殖医学,“没有文化的文化”成为研究对象。Emily Marin 1987年出版的经典民族志“TheWomanintheBody”,代表着女权主义人类学家与科技人类学的联姻。以Emily Martin为代表的象征主义人类学学派,对生物医学知识体系中描述女性生殖系统时采用的比喻进行诠释,探讨科学生育的文化含义,进而揭示医学知识本身的政治性和社会性。

如果说Emily Martin的作品还局限在对文本意义的女权主义诠释之上,赛博宣言的影响还并不明显,那么,在IVF技术的女权主义民族志中,Haraway和她的赛博理论已经随处可见。这个领域的民族志主要关注现代生物技术在全球不同国家的渗入过程,不同文化女性和男性对其接受、采用和抗拒的现状及其引发的各种社会问题。其中,Chris Thompson在美国所做IVF技术相关的研究,巧妙借用当代科技学和性别理论,以扎实的民族志田野调查为基础,生动描述了IVF技术所产生的文化实践。Thompson将发生在人工生殖诊所内的所有亲属关系、性别、情感、法律、政治和经济等方面的协作,称为“本体论上的舞蹈编排”(ontological choreography)。只有当它们协调共舞时,人工生殖诊所才能顺利运行。在诊所里,能够观察到的也只有各种被打破的边界,比如人体和手术设备的结合,法律对特定亲属关系的判决,甚至官僚化的会计报表在有些时候决定了哪些人类胚胎是可以继续存在的,哪些又是必须抛弃的。一切事物在IVF诊所中都是技术、个人、政治、经济的杂交体,即赛博,但赛博本身具有的创新性在现实生活中被父权制度中形成的各种规则所限制。Thompson使用四个关键理论来总结这种“本体论舞蹈编排”中的赛博所面临的矛盾与张力:即正常化、自然化、 社会化和社会性别,并用一手田野资料展示出美国社会中看似中立的技术革新在其应用过程中的确混杂着政治性和社会性。在Thompson看来,科技和文化共同编织着现实。Thompson笔下的美国IVF诊所中的“本体论舞蹈编排”并非普适性的真理。在全球化背景下,日新月异的生殖技术正积极地融入和制造社会现实。这也吸引了很多女权主义人类学家的关注,比如Marcia Inhorn通过将近12年对埃及IVF使用的追踪研究,揭示了IVF在发展中国家使用率的迅速增加并未如人们想象和宣传的那样,给使用者尤其是女性带来福音[8(54~70)]。由于受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和技术的制约,IVF技术下诞生的婴儿甚至会被冠以“罪恶之子”的污名。相反,Susan Kahn在以色列的民族志研究展示了同样的技术可能遭遇完全不同的命运。犹太复兴的民族计划和国家工程使IVF技术的运用在国家层面上被极大鼓励,甚至使一些保守的宗教信徒改变主张,庆祝试管犹太婴儿的诞生。这些女权主义人类学家用自己生动的民族志写作证明了“科技是文化的模板”[9](251)。

毋庸置疑,IVF技术的使用让西方生物决定论中边界清晰的两个社会角色(父母)都遭到了质疑。试管婴儿作为又一个文化生物杂交体的赛博,再一次证明了既有概念中分类标签的“本质”存在是一种文化上的想象和建构。赛博女权主义人类学家以重塑的亲属关系这一理论,重新检视了人类学生殖领域的传统命题。在全球化时代,生物学这一起源西方、拥有巨大自生力量的科学知识话语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殖民各地,各种生物技术的应用不断产生新生物体。作为新生代女权主义学者,Haraway所要放弃的是以往过于舒适的种种传统界限、领域和身份政治,她不惧怕各种赛博,而是庆祝、拥抱并团结各种杂交体的力量。当今世界是赛博世界,每个个体都是赛博,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所谓的“纯种”“精粹”“本质”才是真正的怪胎,任何声称是这些怪胎忠实的守道卫士的人、物、思想、物质,都是与赛博女权主义格格不入的背离。

参考文献:

[1] Haraway,Donna.ACyborgManifesto:Science,Technology,andSocialist-Feminismin1980s[A].Haraway,Donna. In Simian,CyborgsandWomen:theReinventionofNature[M].New York: Routledge,1991.

[2]Schneider,David M.ACritiqueoftheStudyofKinship[M].Michigan: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84.

[3]Marcus,George and Michael Fischer.AnthropologyasCulturalCritique:anExperimentalMomentintheHumanSciences[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6.

[4]Clifford,James and George Marcus.WritingCulture:thePoeticsandPoliticsofEthnography[M].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

[5]Yanagisako,Sylvia and Carol Delaney ed.NaturalizingPower:EssaysinFeministCulturalAnalysis[M].New York: Routledge,1994.

[6]Strathern,Marilyn.AfterNature:EnglishKinshipintheLateTwentiethCentury[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

[7]Strathern,Marilyn.ReproducingtheFuture:EssaysonAnthropology,KinshipandtheNewReproductiveTechnologies[M].New York: Routledge,1992.

[8]Inhorn,Marcia.LocalBabies,GlobalScience:Gender,ReligionandinVirtroFertilizationinEgypt[M].New York: Routledge. 2003.

[9]Becker, Gay.TheElusiveEmbryos:HowMenandWomenApproachNewReproductiveTechnology[M].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责任编辑海晓红】

收稿日期:2016-02-15

作者简介:朱剑峰(1976-),女,河南郑州人,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医学人类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C95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627(2016)03-0068-04

①感谢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硕士生陈若云对论文后期删减修订工作的辛苦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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