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田左右吉的天皇观研究
2016-12-17田庆立
田庆立
□东亚历史与文化研究
津田左右吉的天皇观研究
田庆立
津田左右吉的天皇观在战前与战后呈现迥然有异的样态,津田战前从事的神代史研究及相关学问,与军部法西斯势力倡导的国体观站在了对立面,由此因言获罪。战后初期,津田左右吉作为富有浓厚保守色彩的学者,转而积极拥护象征天皇制,从民主政治的角度论证象征天皇制的合法性及文化意义,同时为天皇开脱战争罪责。津田在天皇观上的“转向”,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重要思想史课题。
津田左右吉;天皇观;天皇制;战争责任
津田左右吉作为著名史学流派“津田史学”的创建者,由于战前曾有过遭受军部法西斯势力压制排挤的经历,因此在战后初期受到学界的同情与欢迎。“津田史学”也曾以否定“皇国史观”的学术旨趣顺应了战后日本民主主义的潮流,因此备受日本史学界的关注和推崇,这从一个层面折射出历经战败,日本的价值观随之发生了巨大转变。津田左右吉在战后初期发表的一系列有关天皇制的论述,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从学术层面论证了象征天皇制的合法性,有效地声援了日本政府所处心积虑推广的象征天皇制,旨在使人们认识到天皇制与民主主义并不矛盾,而是相互契合的统一体。
一、津田左右吉及其“津田史观”
津田左右吉(1873—1961年),日本近代史上著名的思想史家和中国文化批判主义学者。1891年毕业于东京专门学校(早稻田大学前身)邦语政治科,1913年运用考证学的理论和方法撰写并出版了《朝鲜历史地理》一书,1923年以《古代中国人之宗教思想》获东京大学文学博士。1924年出版《神代史研究》,1927年出版《道家思想及其展开》。1933年出版《上代日本的社会及思想》,自此开始,所谓“津田史学”崭露头角,与依据国家神道、认为日本历史是万世一系“现人神”的天皇永远君临的“皇国史观”学派截然对立。
1939年12月,津田的神代史、上代史研究被日本军国主义法西斯势力认为:“通过根本否认日本国体的渊源、神代上代的史实,一并抹杀了皇祖皇宗始祖到第十四代天皇的存在和皇宫皇陵之义,这是国史上史无前例的思想上的大逆行为。”[1]3761940年,《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之新研究》《神代史研究》等4部著书被禁止,其相关著作被断定为“冒渎皇室尊严”,津田遂辞去早稻田教授职位,1942年被判有罪,1944年免诉。虽然此案最终判决不了了之,但是,津田左右吉由此被推到了思想史的前台,作为思想家也得到了广泛认可。[2]战后的1950年津田返回东京,恢复早稻田大学教授职位,1947年当选为帝国学士院会员,1949年获“文化勋章”,1951年获“文化功劳奖”,1961年去世。津田的著作被收集为《津田左右吉全集》33卷(岩波书店1963—1966年版),1986—l989年再版,加入2卷“补卷”。
津田的学术体系横跨日本和中国两国的思想文化领域。津田创建的以中日两国的古代典籍和思想史为基础,遍及历史学、文艺、语言、文化理论等领域的史学研究体系,在日本被称为“津田史学”。在日本思想文化史方面,津田在1910年代开始以神代史研究为核心,展开了“记纪文化批判”,认为“天孙民族、万世一系只不过是神话而已”,不但震惊了日本思想文化界,而且给整个日本社会带来巨大冲击,因而其后受到法西斯势力的迫害。同时,津田也撰写了许多中国思想史方面的专著,尤其是关于道家和儒教的研究,代表了战前日本中国学研究的一个新高峰,开创了对中国思想文化进行“唯理主义”批判的先河。津田还注重研究来自中国思想史的资源对日本民族文化所产生的影响,代表作为《日本的神道》,该书原名“日本神道中的中国思想要素”,主要内容是讨论日本各个时期的神道与中国思想史之间的关系。全书首先对“神道”一词进行探源,然后运用丰富的资料,分时代对中国思想文化如何渗透和影响日本神道的状况,进行了全方位的探索、梳理、批判和剥离,旨在“从历史事实的角度出发,考察中国思想中的哪些因素,以何种方式为日本人所吸取,又在日本人的精神生活中起着什么作用”。[3]从而揭示了日本神道理论的历史源流及真实面貌。
二、津田左右吉的天皇观
津田左右吉的天皇观在战前与战后呈现出迥然有异的样态,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重要思想史课题。战前津田从事的神代史研究及相关学问,显然与法西斯势力倡导的国体观站在了对立面,且因言获罪。战后初期,津田左右吉作为富有浓厚保守色彩的学者,转而积极拥护象征天皇制,津田在天皇观上的“转向”,个中内涵值得思考。本来,战前津田主张以神代史和记纪神话的文献学研究为基础,对于涉及“天皇的政治利用”、“专制君主化”及神秘化等问题进行了批判,津田的理论与倡导“天皇机关说”的美浓部达吉一样,遭致推崇“权力国体论”及军部法西斯势力的反驳与批判。在这种学术背景下,战败之后,日本各界期待着美浓部和津田能够在领导战后日本民主主义潮流中担当“旗手”的作用,但令人颇感意外的是,《世界》杂志1946年3月号及4月号先后刊载津田的“日本历史研究中的科学态度”、“建国情况与万世一系的思想”等论文,鲜明地加入了作为皇室热烈拥护者的阵营。[4]136津田还认为,皇室通过和平手段实现了国家统一,天皇拥有的精神权威形成了日本文化的源泉。
(一)津田对天皇制相关概念的解读及认知
津田左右吉在诠释和解读有关天皇制的概念及术语时,不是将矛头直指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对天皇制的批判,而是从历史传统和文化渊源上论证天皇的“象征性”和“超然性”,并试图将天皇的战争责任剥离开来。战后初期,围绕天皇制的存废问题,日本各界展开了激烈争论。关于“天皇制”这一概念,津田左右吉认为“是在主张废除天皇制的人们中盛行”,“最近世间流传的‘天皇制’这一称呼,也是左翼方面开始使用的,其用法中明显具有推翻天皇制的意图。”[5]津田认为“天皇制”这一用语“意义暧昧”,容易被肆意附会为各种独断之说,所以不想让这一用语流行开来。究其原因,“是出自将所有事情都归结为由经济结构支配而形成的偏见”,另一种观点认为天皇在政治上处于主动地位且具有强大权力,事实上并非如此,即便是在明治宪法体制下,这也并非事实。[6]29-30
津田的天皇观在战后初期日本学界的言论空间中暗含着诸多复杂意味,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特别是就和辻(哲郎)与津田而言,正是由于在他们的理论主张中,支撑象征天皇制的日本文化共同体的统一性及连续性发挥着决定性作用,才导致蕴含其中的‘亚洲蔑视观’,在战败后日本人的精神与思想形成中占据可观的位置。和辻、津田等的一系列主张,填充了天皇制法西斯主义论者消失后的思想空间,持续确保了战前、战后日本人民族认同的连续性,并且在隐蔽侵略亚洲的历史事实中,夯实了象征天皇制的基础。”[4]138
津田左右吉在战前进行的日本神代史研究,否定了神话的历史性,被认为否定“国体”和反对天皇制,受到军国主义的打击和制裁。战后津田则将主要精力放在论证象征天皇制合乎历史文化传统及其具有天然合法性上面。津田认为:“皇室成为统一整个日本民族的君主已经历了漫长岁月,其权威不可动摇;皇位自远古以来即为世袭,这就是现实状态。神代传说就是力图用那一时代的知识来说明和解释皇室的权威源于何处。”津田进一步指出,“神代传说阐明了两方面事实,一方面作为产生这种思想的现实状态是事实;另一方面,从这种状态衍生而来的思想,作为人们精神层面上的事实是存在的。”[7]130-131津田力图表述的意图在于,神话传说虽然不是历史上发生的客观事实,但是作为对皇室的权威解释,其反映的思想上的现实状态以及人们精神上的事实都具有重要意义。进而言之,津田的研究从来没有要否定或批判天皇制本身,批判的对象只不过是法西斯主义者力图将天皇制神秘化的说教而已。在这一点上,不管是右翼还是左翼,都对他有所误解。[8]家永三郎对津田左右吉的思想性格进行评价时指出,“战后的津田呈现出相当于扮演继承战前的所谓国体论者的角色”,“除了象征天皇制,津田从总体上对战后‘民主化’的各种探索几乎均持反对态度,因而完全沦为官方体制意识形态的化身。”[1]448
津田在1946年发表的“建国情况与万世一系的思想”是其有关天皇制认识的代表性作品之一。津田认为,“日本皇室源自日本民族内部,在统一日本民族之后,形成了日本的国家,进而担当统治者。在过去时代的思想观念中,位居统治者之位自然而然地与民众产生对立。然而,事实上,皇室在长期的历史上从未从高处蔑视民众、甚或力图运用权力压服民众。换言之,在实际政治运作上,皇室与民众并不对立。但是,现代的所谓民主主义政治思想,就是国家的政治由国民自负其责、且身体力行地付诸实践。这一思想体现在作为国家统治者的皇室地位而言,皇室并非处于与国民对立的地位从外部君临国民之上,而是居于国民内部,通过体现国民意志的方式,从这种意义上实行统治,从而加以调和。从国民方面而言,将民主主义贯彻到底即可实现。如果国民主宰国家的一切的话,那么,皇室自然在国民之中与国民结为一体。具体而言,作为国民统合的中心及国民精神的活的象征,才正是皇室存在的意义。如此一来,正是由于居于国民内部,皇家与国民维持恒久之势,恰如国民通过父祖子孙无穷延续一样,与国民共同达成万世一系。”[9]139-140津田在文中还明确提出,“天皇制顺应时势的变化而变化,民主主义与天皇制并不矛盾。”[9]140
津田在阐述天皇富有象征性时指出,“日本国与国民统合本属无形之物,以天皇的具体形象作为象征,从而使日本国及国民统合至一位国民身上,即是通过天皇存在的形式表现出来。”[7]193-194津田认为天皇与日本国及日本国民是不可分离的统一体。
针对新宪法颁布后日本国体将会变更的说法,或者认为天皇的固有权力因之丧失,并出现天皇地位急遽下降的担忧,津田认为这些明显是错误的见解。“明治宪法的规定实际上不是根据自古以来天皇的地位及性质,而是基于君主之权与人民之权相对立的欧洲思想,将君主权力置于优越地位所致。新宪法依循同样的逻辑,将这一关系颠倒过来,使人民的权力处于优势而抑制君主之权,这从主权在民的原则中可以得到证明。但是这也并非日本自古以来的思想。日本人本来就没有君权、民权甚或主权之类的概念。新宪法将天皇作为日本国的象征、日本国民统一的象征,不干预国政,仅仅进行与国事有关的行为,这与自古以来天皇的地位及性质十分契合,天皇的真正权威由新宪法的此项规定得以明确,皇位的永久性也由此得到确保。”[6]27
(二)从民主政治角度为天皇开脱战争责任
津田主张:“皇室的存在与民主政治并不矛盾,在爱护皇室中也能贯彻民主政治的精神。”[7]127津田还不忘从民主政治角度为天皇所应担负的“战争责任”进行开脱:“战争的发生虽然是在民主政治尚未实现的时代,即便如此,国民若是正当地利用旧宪法赋予的权利,诚实履行自己的义务,也不会发生那样的战争事态。因此,民主主义的精神实质在于,国民会深切地感受到并自觉反省此种怠慢的责任。将战败责任归之于陛下,明显是不了解民主政治的精神。因此,从这一点上来看,将战败的责任归于陛下而反对皇室继续存在的人,根本不具备谈论民主政治的资格。”[7]201-202
津田认为,“这次可悲的战争,是由于政府决定、议会协助而形成的局面,陛下如按照其自身想法予以处理,换言之,若采用专制权力的话,战争本可避免。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正是因为陛下采取了立宪制度,才未能避免战争。战争的责任明显在政府与议会以及由协助政府的议会所代表的国民。”“‘天皇制政治’、‘天皇制经济’、‘天皇制官僚’或‘天皇制财阀’之类的用语并未表明事实。压制民众的政治尽管也事实上存在过,官僚机构也为推行这种政治提供了方便,但是据此就说这种政治都是出自天皇、并按天皇的想法所决定,这是不可想象的。因此,在这一政治及机构上冠以天皇制一语,是对事实的违背和歪曲。政治和机构的具体事项并非出自天皇,而且就政治的总体情形而言,天皇绝不采取专制态度、也从未发挥过主动作用。”[7]154-156
在为天皇的辩护中,津田特别强调终战诏书是天皇的“圣断”,以此拯救了日本人民,“尽管冥顽的军部不停止无益的挣扎,而终战的英断是陛下下达的。如果没有这一圣断,或者是迟疑一点的话,国民所蒙受的灾难将比现在要大几倍。国民到这一步,是陛下拯救的。由此不能不推测这种圣断是陛下自开战以来就一直坚持的和平主义的具体表现。”[10]
渡部义通对津田的天皇观进行批判时指出:“在津田看来,‘皇室的特质’是自发生以来直到今天一贯不变的存在,也就是将作为历史产物之一的皇室当作超越历史的天上的神秘存在。这种方法与见解无视了各个时代的历史特质及特殊动向,或者以‘水流川不流’的方式忽视了时代的整体关联,是非历史和非科学的,与津田崇尚的追求‘具体事实’的学术旨趣南辕北辙,不得不导致最终形成至为抽象而主观的‘历史’。”[11]135-136渡部进一步指出:“在将皇室或‘国体’置于科学之外而不容许有违官方的见解或解释,人们视之为理所当然的时期,津田史学是进步而前进的。因为在这一时期,津田史学实际上是站在与半封建的绝对主义权力进行斗争的人民一方,具有将皇室或国体的由来放在科学面前考察的作用。然而,一旦资产阶级在政权之内占据重要地位进而成为统治力量,津田史学的这种批判作用就会终止,其自身作为一个学问体系固定下来,同时也就不得不失去积极性与进步性。”[11]142-143,[12]
总之,津田左右吉的天皇观具有鲜明的保守色彩,从战前与军部法西斯势力推行的“皇国史观”
势不两立,到战后初期从民主政治的角度积极拥护象征天皇制,甚至被日本学者西义之视为“变节”的知识分子,津田的“转向”是知识分子在处理学术与政治之间关系上呈现复杂性的一个典型样本。造成津田在战前与战后的迥异表现的深层动因何在,仍是今后应该进一步深入研究的重要课题。
[1]家永三郎.津田左右吉的思想史研究[M].东京:岩波书店,1972:376.
[2]斋藤孝.昭和史学史笔记[M].东京:小学馆,1984:34. [3]津田左右吉.日本的神道[M].邓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
[4]中村政则.战后思想与社会意识[M].东京:岩波书店,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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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津田左右吉.学问的本质与现代的思想[M].东京:岩波书店,1948.
[8]刘岳兵.日本近现代思想史[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364.
[9]津田左右吉.建国情况与万世一系的思想[M]//日高六郎.战后思想的出发.东京:筑摩书房,1977.
[10]津田左右吉.津田左右吉全集:第28巻[M].东京:岩波书店,1966:145.
[11]渡部义通.津田史学的特征与现代的意义[J].世界,1948(11).
[12]田正昭.人和思想津田左右吉[M].东京:三一书房,1974:142.
【责任编辑 李 丽】
Tsuda Soukichi’s View of the Emperor
Tian Qingli
(Institute of Japan Studies,Tianji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Tianjin 300191,China)
Before and after World War II,Tsuda Soukichi’s view of the Emperor showed different states.Before the war,Tsuda was engaged in the study ofmyth generation history and related knowledge,which opposited with the view of system advocated by the Military Forces of Fascism,so hewas sentenced guilty for speech.During early postwar period,as a scholar with strong conservatism color,Tsuda Soukichi turned to actively support the Symbol Emperor System,demonstrated the legitimacy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it from perspective of democratic politics,helped emperor excuse war crimes.The change of Tsuda Soukichi’s view of the emperor is an important thought history subject.
Tsuda Soukichi;View of the emperor;Emperor system;War responsibility
K313.4
A
1009-5101(2016)03-0076-04
2015-11-22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战后日本建构国家认同的思想资源研究”(15BSS01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田庆立,天津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天津300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