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子诗中“麦地”意象和“太阳”意象的关系
2016-12-17杜婷婷
杜婷婷
论海子诗中“麦地”意象和“太阳”意象的关系
杜婷婷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0)
“麦地”意象和“太阳”意象在海子诗中反复出现,透露出两种既相互区别又不可分裂的诗性气质:母性和父性。恰如台湾诗人余光中所说: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一个“嗅”字,很好地表征了“猛虎”与“蔷薇”之间的动态和谐。同样的,在海子诗中,也有将“麦地”和“太阳”汇通的事物,那就是“远方”这个意象。尽管在此前对海子诗歌的研究中,已有论者发现了“麦地”和“太阳”这两个意象,并对它们含蕴的美学内涵及美学风格作了比较详细的挖掘,但对两者之间关系的阐释,至今依然留有很大的空间。
“麦地”意象;“太阳”意象;海子;痛苦和幸福
一、养我性命的麦子:回望中虚幻的精神家园
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之前,海子在安徽查湾农村呆了15年。15年的乡土体验催生了一颗敏锐善悟的诗心,也为后来诗人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资源,最为突出的便是诗人离开故乡,走向城市后,在一次次的精神回望中,顺着情感的激流,喷薄而出的一系列以“麦地”为核心的诗篇,如《麦地》《麦地与诗人》《五月的麦地》等。海子挚友西川在《怀念》一文中曾说:“于是他(海子)曾自以为,关于乡村,他至少可以写作15年”,[1]由此可以看出乡土体验在海子诗歌创作中的重要性。不仅如此,乡野的风、麦子、河流、土地、村庄这些散发着泥的气息和土的滋味的元素已经深深刻在了诗人的心上,成为一道抹不去的记忆风景,在诗人上下求索,渴望实现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的诗歌理想的同时,一次次地被想象建构,成为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我们知道,在以农耕文明为主导的古代社会,人与土地有着一种天然的亲缘关系。农民在土地上辛勤耕耘,侍弄谷物,用一个个披星戴月的日子,换取一份份沉甸甸的收获。土地对他们有所剥夺(剥夺了他们的时间和体力),又对他们有无限的赠与。正是在与土地世世代代的相互磨合中,人慢慢爱上了自己脚下的土地。生于斯,长于斯,最后到了一生完结的时候,也要入土方能使身心得到安宁。柳青《创业史》中的梁三老汉就是一个安土重迁的中国农民的典型。当因为上世纪50年代的农业合作化运动面临丧失土地的威胁时,他扑在土地上痛哭的情形让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其对土地的深情。没有了土地,他便觉得身心没有了着落,生活失去了依托。而在现代社会,人与土地的关系是生疏的,分裂的。除了一些偏远的农村山区,我们很少能看到一个现代人手握锄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耐心细致地翻耕土地。更为严峻的是,即便是在那些保留了部分农耕文化的乡村,随着工业文明的进程的加快,手推磨、牛犁田的田园风光也在慢慢地成为遥远的记忆。“新中国成立后,农村的生产力和生产组织方式更加快了变革的节奏,前者包括由人拉犁到拖拉机,从镰刀到收割机,从土种到杂交粮种,从人畜粪尿到多种多样的化肥等一系列历史性变化。”[2]这种生产工具的大变革固然迅速提高了生产力,给农民带来了物质生活上质的飞跃,但是他们却越来越难感受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踏实与安定。他们吃着从市场买来的白净的大米,却想象不出水稻秧苗在水田中尽情摇摆的绿意。劳作的过程被简化,亲切感也自然在简化中被磨蚀殆尽。针对这一点,海子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曾作过这样的表述:“在一首诗(《土地》)里,我要说的是,由于丧失了土地,这些现代的漂泊无依的灵魂必须寻找一种代替品——那就是欲望,肤浅的欲望。大地本身恢宏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来代替和指称,可见我们已丧失了多少东西。”[3]确实,用物欲横流来形容现代社会,一点也不苛刻。现代人就像是生存在悬浮的空中,向上摸不到头顶的星空,向下碰不到脚下的土地。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有着太多不健康的地方。当我们匆匆奔忙于城市拥挤的大街小巷,我们根本听不到大地上的各种元素生长、分裂、对话、冲突的声音。基于此,我们便很容易理解海子赤诚的麦地情怀,那不是热衷于田园乌托邦的文人趣味,而是赤子对母亲发自内心的爱恋。
我们三个人
一同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
白杨树围住的
健康的麦地
健康的麦子
养我性命的麦子
———《麦子》[4]
自人类社会从农业文明过渡到工业文明时代以来,现代人不断升腾的物质欲望日益凌驾到精神追求之上,致使人们的生存状态越来越濒于价值破碎,信仰缺失,道德堕落,理想隐遁的“荒漠化边缘”。这种现象尼采称之为“上帝死了”,海德格尔称之为“众神隐去的世界之夜”。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则诗意地吟唱:离去兮情怀忧伤,安居之灵不复与本源为邻。是的,表面熙熙攘攘的物质性繁荣掩盖不了内在的精神贫瘠。当城市的建筑物高得足以切割天空,人的内心并没有趋近幸福与安宁,反而离生命源头的质朴真淳更加遥远。因此,当上世纪一个拒绝崇高的90年代即将取代充满理想主义的80年代,当诗人诗意的情怀屡屡在现实中受挫时,诗人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在麦地面前冠以“城市外面的”这样的形容词,说明在诗人的心目中,城市是作为麦地的对立面存在的。麦地不可能出现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丛林里,适合麦子生长的地方永远是有着厚实的土壤的乡土大地。金黄色的麦子在重重的白杨树的包围中,健康茁壮地成长。这种健康的麦子滋养了“我”的胃,维持了“我”的肉体生命,更温暖了“我”的心灵,呵护了“我”的灵性生命,使得“我”辗转无依的精神在艰难的现实生活中有了一个暂时的停靠点。之所以说这停靠点是“暂时的”,是因为诗人只是“梦”到了麦地。首先,梦的幻想色彩和乌托邦性质明白无误地宣告了其在生活中转化为现实的不可能性。其次,即便诗人不是“梦”到了麦地,而是切切实实地回到了家乡的麦地,他看到的也不一定是健康的麦子和由这麦子所能联想到的金色的收获和喜悦,而很有可能是浸满了农民血汗却依然贫瘠,不足以很好地维持农民生活的荒凉之地。就像鲁迅在《故乡》一文中向我们传达的那样,回忆中的故乡是回不去的天堂,现实的故乡却凝结着一派物是人非的萧索与失望。同样的,海子在1989年回到故乡后,面对着经济化浪潮冲击的查湾,也找不到儿时在这片土地上凝望天空、土地、河流,与优美的大自然零距离接触的亲切感。因此,现实越是不尽如人意,当麦地在诗人的回忆中化作纸上的思念时,那种对精神故乡的眷恋也就愈加深切。概言之,回忆中的麦地在诗人的审美观照下,剥离了原有的贫瘠荒凉特质,变得明丽温暖,像母亲的胸膛一样,无私地给予人灵魂的慰藉。正是因为有了回忆中的麦地与现实中的麦地的落差,诗人笔下的“麦地”意象被赋予了不只一个层面的意蕴。另外,除了现实中的麦地,回忆中的麦地,我们还可以在海子的诗中看到一类思想的麦地。所谓“思想的麦地”指的是麦地不仅具有温暖人心的感性,而且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深沉与智性,是“神秘的质问者”。诗人波德莱尔说:“自然是座庙宇,那里活的柱子,有时说出了模模糊糊的话音。”将自然比作庙宇,无疑能让我们联系到自然的神性。也就是说,在海子和波德莱尔看来,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不仅仅只是具有物质形态的实体,更是能够无声地说话,给人启示,引入深思的“元素”。它们沉默而轰鸣,不用张口也能发音。但是,自然的这种独特话语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听到。要想倾听自然无声的千言万语,一颗敏锐纯洁的赤子之心必不可少。西川说:“海子一定看到和听到许多我们不曾看到和听到的东西”。确实,海子透过麦地所看到的不止是温暖、安慰、贫穷、荒凉、痛苦。更为重要的是,当海子带着自己的一腔生命激情冲击诗歌理想时,麦地神秘的质问也叩响了诗人对生命存在本身的追问。时间悄无生息地流淌,从遥远的过去到遥远的将来。一代又一代人在麦地上活过又死去,麦地是他们的生命之根,牵系着他们的欢乐与痛苦,见证着他们的荣辱与兴衰,可是麦地却不见得能完全驱散他们对生活的迷茫与困惑。麦地,既是希望,也是失望;既是欢乐,也是痛苦,既是诗人回望中的精神家园,又因其虚化的想象色彩增加了现实的荒凉感。与此同时,麦地不仅仅是一个孤立的事物,它自身强大的繁殖能力召唤着河流、村庄、风等朴素的乡土元素聚合,形成相互配合与协作的乡土场域,无声地书写着人类存在的历史,它的存在向诗人敞开了真理。
总的来说,无论是现实的麦地,回忆的麦地,抑或是思想的麦地,它们都只是“麦地”这一意象内蕴的不同侧面。换句话说,无论荒凉、贫瘠,还是温暖、博大、智性深沉的麦地,它们所表征的质朴的农耕文化始终是诗人的精神家园,虚幻,不可或缺。
二、扑向太阳之豹:悲壮的理想主义者
1989年3月26日,海子的死引起了巨大的社会轰动,关于海子的死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海子之死的神话特质在于被赋予了种种形而上的价值内涵。很多人称他为“诗歌烈士”、“殉道者”,肯定他以自杀来挣脱现实枷锁,追求纯粹信仰和理想的精神意义。尽管这些评价中不免溢美之辞,不免有种种带有个人主观色彩的“臆想”和“误会”。然而,海子之死这一事件给人们心灵带来的冲击波以及海子生前在诗歌事业上所作的诸多努力与探索,足以说明其扑向自己的诗歌理想,扑向他心目中的太阳的真诚与笃定。海子说:“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为了践行自己的这一理想,海子在后期诗歌创作中一改前期温情脉脉的母性特质,进而向火一样灼热强烈的父性特质转变。于是,麦地、村庄、河流等一系列以“麦地”为核心的意象被太阳、火、血这类以“太阳”为核心的意象所取代。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到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以梦为马》[4]
看到“太阳”这个意象,笔者很自然地联想到中国古代夸父逐日的神话故事。夸父虽然渴死在与太阳赛跑的路上,但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和追求理想的决心让人在叹息在他的悲剧之余不禁油然而生一股崇高的敬意。“太阳”,是一个蕴含多重意蕴的复杂意象,在不同的历史时段和不同诗人的笔下,它的具体内涵因了时间的区隔和诗人性情的观照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这里,我们可以从“太阳”的时空属性这一角度来进一步厘清“太阳”意象之于海子的意味。从时间维度说,“太阳”具有相对永恒性;从空间维度说,它与星星,月亮等散发理想气息的事物集结于天空这一与土地遥相呼应的场域,形成高翔远举的姿态。“太阳”表征了诗人渴望飞翔于高远永恒之精神的赤子情怀,体现在现实生活中,便是他的诗歌及生命理想。在诗歌创作方面,诗人的宏愿是从抒情诗开始,经由戏剧诗,最终完成一种能够直抵生命存在的真理本身的宏大史诗;在生命追求方面,诗人孜孜以求的则是“做物质的短暂情人,和远方的忠诚儿子”,亦即,超越平庸琐碎短暂易逝的世俗生活,进入纯粹自由,心无挂碍,与宇宙大生命拥抱合一的精神腹地。“回归和向上是他心灵追求的惟一方向,他从不渴望进入生活,只想超越生活。”[5]确实,如海子生死之交骆一禾所描述的那样,海子拥有一颗纯洁的赤子之心。在现实生活中,他贫穷落魄,笨拙而不通世故,像个天真的孩子,横冲直撞,却始终不放弃漫长而艰难的精神跋涉。有一件事情足够说明海子的这种性格以及他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不相称。海子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期间,有一次走进昌平的酒馆,对老板说:“我给你们朗诵我的诗,你能给我酒喝么?”老板当然没有那么浪漫,他是这样回答的:“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朗诵诗”。我们可以想象海子当时的物质生活状态以及诗歌在那个年代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在诗与酒所表征的精神与物质的较量中,前者不战而败。因为当大多数人心灵的聚焦点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类的实用问题时,对于无法直接给他们带来显著经济效益的诗歌,他们自然会毫不犹豫地给出一个拒绝的手势,然后,头也不回,淡漠地离开。然而,即便时代语境和诗人的生活苍白至此,海子的精神生活却比一般人富足得多。他写诗,也像他写的诗一样生活。他的一生就是一首轰轰烈烈、激情澎湃的诗。他的写作,不为政治,不为启蒙,不为革命,更不同于时下“著书都为稻粱谋”的职业写手。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为诗歌世界无穷无尽未展开的可能性而吸引,从而萌发创造冲动的纯真型诗人。不过,让人绝望的是,“太阳”既给了诗人追求的原始动力,也具有破坏和毁灭的力量。一方面,“太阳”永恒的光明和向上的理想品格是海子终身的圣洁向往。另一方面,“太阳”在现实中的遥不可及又使得年轻的诗人很容易被之灼伤。马克思说过:“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一对人的本质属性的定性启发我们:研究一个人,应该要把他置于一定的关系网络中。这种关系主要体现为人与人、人与时代之间的互动。所以,当我们把镜头推向上世纪80年代与90年代之交的中国诗坛,我们很容易发现这一阶段朦胧诗落潮、新生代诗歌风起云涌的文化语境。纵观朦胧诗与新生代诗歌,它们最大的不同点在于赋事物以主观化的象喻还是直接让事物在自动呈现中显现意义。这两种揭示意义的不同方式实际隐藏的是朦胧诗人与新生代诗人对待经验世界的不同态度。朦胧诗人习惯于给经验世界附着种种理想的、崇高的色彩;新生代诗人则更关注客观化地呈现生活的本来状态,他们认为这样才能更好地展示生活的意义。基于此,新生代诗人是“拒绝崇高”、“拒绝抒情”的。然而身处这样的文化语境,海子却仍然固执地以抒情传统为依托,极力企近崇高,不能不说有着类似飞蛾扑火的冒险。另外,接续上面对关系网络这一视角的引入,人除了存在于社会关系中而外,还处在与自我的内部关系里。因此,我们有必要从人与自我的关系这一层面来考察海子写作上面临的阻力。海子曾在笔记中写道:“诗歌是一场烈火,不是修辞游戏”。与很多诗人精雕细琢,慢工出细活的写作方式不同,海子的诗是天才与激情的产物。这种与生俱来的写作才华固然可以造就一批出色的抒情短诗,却不足以支撑其很好地完成规模宏大、结构复杂、布局缜密、思想深厚、类似于歌德《浮士德》一样的大诗。因着这种个体自身写作理想与写作方式的矛盾冲突,海子后期写的《太阳》七部书系列有部分是未完稿的半成品。这些辍于中途的半成品的完篇固然受到了诗人自杀这一客观因素的影响,但从主观上来说,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诗人写作上的力不从心。与这种写作的困境相应,在生命追求层面,海子始终未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永恒的精神领地。爱情、生活、事业上的不顺使得他敏感的心充满了常人难以理解的痛苦。他鄙视物质生活的庸俗,却不得不为物质的贫乏而烦恼窘迫。这种窘迫从他与家人的书信中可以清楚得知。作为一贫如洗的农民的儿子,他在背负自己的理想的同时,还要承担长子对家庭的责任,用每月微薄的工资为家里置买化肥、种子。他向往纯粹美好的爱情,却总是饱尝爱的失落。他渴望淳朴宁静,质朴恬淡的乡村生活(渴望家乡的云,睡在自己双肩),却不得不身居酒馆与闹市,与小丑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倍尝人情冷暖,世事艰辛。凡此诸种形而下的生命痛苦,用一个词来概括其实质,就是求而不得。而这对一个追求超越于生活之上,在精神领域自由翱翔的诗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太阳”理想的崇高性使得海子欣羡它的辉煌与光明,同时,也正是因为理想太过崇高与迢遥,他年轻的手没有办法很快触碰得到。
三、麦地和太阳:远方痛苦的幸福
前面说到,“麦地”是海子回望中虚化的精神家园,“太阳”代表海子诗歌及生命的崇高理想,那么,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一)走出麦地,趋近太阳
1979年,当安徽查湾的大多数人依然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与土地相依为命的生活时,年仅15岁的海子已经一个人背着朦胧的理想走出了“麦地”,走向了年轻学子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北京大学,一片流溢着无边智慧的文化风景地。尽管海子对从小生活过的“麦地”有着割舍不断的感情,尽管他知道麦地养育了祖祖辈辈的查湾人,但是相对于城市信息的发达,“麦地”对人的身体和思想毕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束缚和捆绑。这种束缚体现在靠“麦地”吃饭的农民,可能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空间,身体上走不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思想上难免有着保守落后的局限性。“海子此后在全国有了那么大的影响,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曾经也专门对此事作过一些思考,海子在此后能与原来相差无几的同学突然拉开那么大的距离,我想主要是因为北京大学的那种文化氛围。他在北京读到那么多的书,接受那么多的文化信息,都是我们在安庆上大学时不能比的。”[5]这段海子的同班同学何发贵日后回忆海子的文字使得我们有理由这样推断:走出“麦地”(这里指的是现实中的麦地,现实中的乡土),是海子日后与诗歌结缘,并将它作为一生的事业,一生的“太阳”去追求的前提。因为站在现实物化的麦地上,海子无法伸出扑向太阳的双脚。无论查湾人对土地有多么深厚的情感,无论土地对查湾人有多么大的赠予,我们无法否定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乡村大地,贫穷和饥饿仍然是困扰农民的历史性难题。就像儿子终究要离开母亲的怀抱一样,查湾儿女终有一天要离开自己的乡土,去外面的世界谋求更好的发展机遇。但是,必须要提及的是,离开并不等同于割裂,儿子虽然身体上走出了母亲的怀抱,但在情感上,终其一生也走不出母爱的包围。
(二)站在麦地上趋近太阳
前面已经说到,诗人站在现实物化的麦地上无法扑向太阳。那么这里“站在麦地上趋近太阳”中的麦地显然和上文的“物化的麦地”不是一个概念。它指的是诗人在走出家乡,走出查湾那片现实麦地后基于童年的乡土体验在心灵中不断建构的“回忆的麦地”(也可称“想象的麦地”)和“思想的麦地”,“回忆中的麦地”和“思想的麦地”以其不同的精神风貌分别形成了海子诗歌创作中两股不同的源泉。“回忆中的麦地”感性温暖,充满慈母般的温润,是诗人心灵的港湾。在《麦地》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麦地”和阴性的“月亮”联系在一起。月光照耀下的麦地,氤氲着一种动人的温情。而“思想的麦地”则深沉博大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给人智慧的启发。诗人由“思想麦地”延伸开来的思考为他的诗歌创作及精神世界增加了智性的厚度与深度。所以,在诗人趋近太阳的路上,因曾经的乡土体验建构出的“回忆的麦地”和“思想的麦地”作为一种精神资源,为诗人的心灵提供了感性的慰藉和理性的指引。站在心灵建构的麦地上,诗人能够更有力量靠近太阳,“麦地”的温情至少可以稍稍缓解诗人被“太阳”灼伤的疼痛感。
(三)麦地和太阳:远方痛苦的幸福
海子说: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同对“麦地”和“太阳”的倾心一样,海子对“远方”也有一种深情的迷恋。因着这种迷恋,海子曾在物质条件并不优越的情况下,背上行囊去四川、青海、西藏等地,期冀从远方的山水和文化中汲取心灵的滋养,以驱散现实的雾霾。“远方”是诗人理想中魂牵梦绕意欲到达的地方,在诗人的想象中,被赋予了瑰丽的色彩和美好的气息。诗人的这种“远方情结”不由地让笔者联想到兰波所说的“生活在别处”以及朱光潜“美在距离”的美学观点。在日常生活经验中,为什么水中的柳树看起来比岸上的柳树更美?因为水中倒映的柳影与日常生活拉开了距离。为什么人们总是觉得近处的世界与生活索然无味,而远处却闪烁着未知的美丽,也是因为有了距离。周边的世界于我们而言已是司空见惯,可远方,却在时空的距离外撩动人无限的憧憬。更何况,海子写诗时正处于春色烂漫的花样年华,诗人的生命本身就处处跃动着青春的光芒。由此来看,诗人对远方的虔诚就不难理解了。正是因为“远方”凝结着诗人一切美好的憧憬,所以诗人理想中的“麦地”(经由乡土体验建构出的“回忆的麦地”和“思想的麦地”)和“太阳”自然也在诗人想象的“远方”。之所以说它们在“远方”,是因为“麦地”所表征的农耕文化已经成为了现实生活中遥遥的历史背景;而“太阳”所表征的诗歌及生命理想的实现则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努力。因此,随着诗人加快冲击生命极限追求理想的进程,诗人在被“远方”的幸福吸引的同时,也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幸福的幻灭。
他们黝黑的肋条骨在河岸的黄昏中一闪一闪地放着光
他们撩着假想的河水互相擦洗着身子
秦俑的声音
但我早已到达。月亮之中
前后的事情一样。前后的声音一样
——《但是水,水》[6]
当四位老人在一条完全干涸的大河(生命之河)旁像树根一样坐着时,前方等待他们的是越来越近的死亡。这是他们生命的黄昏,不再有爱情的雨水、青春的美酒以及旺盛的生命力,往日生活的种种都已成为云烟般的过去,只在记忆中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现在,他们将带着一生的记忆准备沉入永久的黑暗与安宁。死亡,是生命与生俱来的漆黑的底色。是“此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7]人类日常生活中的诸种痛苦与困顿都不是真正的绝望。死亡才是。没有人能逃脱生命的轮回,在时间无涯的洪流中,一代代人在这世上活过、爱过、怕过、死过。然后,又有一代代人在这生命的接力中重复生老病死的人生历程。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命与永恒的自然天地相比,不过是宇宙间一粒渺小的尘埃般的存在。只有作为“类”的人才具有生命的延续性。因为个性较之共性容易毁灭。因此历来人类中的佼佼者都渴望通过某种方式超越有限的肉体生命,抵达精神的永恒。这种方式或许是文学,或许是艺术,又或是其他的文化形态。孔子的肉体生命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消逝了,然而以他为代表的儒家文化的智慧却一直流淌在《论语》的字里行间,流淌在古往今来人们的心里,并且代代传承,绵延不绝。换句话说,孔子的精神生命足以超越时空的限制,与天地共存,日月同辉。从这个角度来说,海子渴望写就一种直抵生命存在本身的大诗,亦是他精神上渴望超越和永恒的体现。为了永恒的事业,他不愿意像普通人那样,庸庸碌碌地活着,平平静静地死去,而是选择孤独地走向“远方”。因为“庸庸碌碌,平均状态,平整作用,都是常人的存在方式。”[7]大多数人的才华与创造力就在这种被海德格尔称为“沉沦”的日常生活中消散了。而作为有着诗歌雄心,要做诗歌皇帝的诗人海子,他的理想是乘着诗歌的翅膀,飞到远方完美无缺的天堂。在那里,诗人可以像个纯洁的孩子一样,迎着自由的风,无拘无束地在青翠欲滴的麦地上奔跑,麦地之上有太阳的光芒。“有太阳的麦地”意味着诗人在实现诗歌理想的同时也得以回归心灵的故乡。和现代工业文明相比,海子显然更倾向于象征着原始农耕文化的“麦地”。这也是为什么海子诗中很少出现城市意象,就算是有,也是作为乡土意象的对立面存在的原因。在《浪子旅程》中,海子说: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满鲜花。转化成通俗的语言,就是带着实现理想的荣耀回归质朴的大地母亲的怀抱,回到生命源头最初的本真状态。可惜,诗人的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诗人心灵中温暖深情、博大深沉的“麦地”在远方,诗人拼尽全力企近的“太阳”也在远方。而远方,因其遥远而充满魅力,也因其遥远决定了抵达的不易。就像柏拉图那个完美的“理念面包”一样,它永恒地存在于理念之中。现实中的面包永远充满各种各样的缺陷。当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理想主义即将落幕,经济时代旁若无人地呼啸而来时,海子依然迷恋完美的“远方”,选择一条人烟稀少、孤独无依的艰难之路,这是理想主义者的悲哀和悲壮。周玉冰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诗情人生》一书中对海子事业上面临的阻碍有所涉及,当时海子的初恋女友,甚至是海子的好友骆一禾都曾委婉地规劝海子放弃长诗的写作,无奈海子执意不改初衷,即便是自己的很多诗歌作品受到来自诗坛的诸种否定,无法发表,也绝不放弃。海子的这种对诗歌理想的纯粹坚守在当时固然有不合时宜的地方,却令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对海子而言,远方幸福的破灭,也同时意味着他追求精神超越和永恒的理想的破灭。那么,面对滔滔不绝的时间之流,诗人究竟何以对抗生命的绝望。鲁迅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既然希望不存在,那么哪里才能有照亮生命暗处的曙光呢?”在海子看来,人间没有。冰冷的人间留不住海子,所以他带着自己一腔炽热的理想情怀,决绝地踏着坚硬的铁轨——诗人心中的天梯,去了天堂。今天,当我们以后来者和旁观者的目光去观照海子,我们无法揣度海子生前经受了怎样的精神苦难,也无法猜想他临死前刹那的心境。我们只能怀着谦逊的心态走进他的诗歌世界,努力探索文本背后的奥秘,在“语言的劳作”中尽量接近一个更为真实的海子。毫无疑问,海子是痛苦的,他至死也没能抵达心目中的远方,但同时他又是幸福的。在义无反顾地扑向太阳的路上,他一定领略过常人难以看到的风景。
[1]崔卫平.不死的海子[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3:24.
[2]陈健.农业现实与历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1.
[3]崔卫平.不死的海子[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3:284.
[4]海子.海子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9,145.
[5]燎原.海子评传[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1:3,43,44.
[6]海子.海子诗全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229.
[7](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282,148.
[责任编辑:姚青群]
I2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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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346(2016)01-0073-07
2016-01-07
杜婷婷,女,安徽六安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