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戏的戏”是什么戏?
2016-12-16李然
李然
本届乌镇戏剧节荣誉主席林兆华,将他的新作《戈多医生或者六个人寻找第十八只骆驼》(以下统称《戈多医生》)带到了乌镇。原剧本其实是德国人迪特里希·施万尼的著作《欧洲:一堂丰富的人文课》中的一个章节。该书对欧洲自古希腊以降的人文传统进行总结和介绍,而在戏剧这一个单元,作者用剧本的形式介绍了20世纪戏剧的流派和特点(作者本人也是一个剧作家)。
所以,这个剧本首先是一篇学术性质的论述文章。在剧本的开头,作者其实已经就剧作本身的立意和旨归做了说明:“现代戏剧通过将其手段(即交流本身)主题化,来获得主题与形式;因此它显得似是而非、荒谬、矛盾。人们常常分不清形式和主题,而常常被搞得一头雾水。下面,我们通过把20世纪五位最主要的戏剧家编入一个小戏剧中,来解释上述观点。”
这五位剧作家就是萧伯纳、尤奈斯库、皮兰德娄、布莱希特和贝克特。看剧名,《戈多医生或者六个人寻找第十八只骆驼》,其中的“戈多医生”,显然来自贝克特《等待戈多》,而“六个人寻找骆驼”云云,自然又是戏仿了皮兰德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
剧本中,这五位剧作家高谈阔论,对彼此评头论足;剧中充满大段大段的哲学思辨、理论探讨和对政治思潮的讨论或抨击——诚然,如果对于西方现代哲学思潮和现代戏剧发展历史不熟悉的观众,听这些台词或许会坠入云里雾里。
可是,剧中五位大名鼎鼎的剧作家,却是精神病院里五个病人自以为是的想象。于是这样原本一个“掉书袋”的剧本,因为这一荒谬的预设,在对20世纪以来重要的戏剧家做了集体评述和戏仿的同时,却并不显得枯燥和乏味,反而闪烁着古怪却斑斓的后现代的光泽。
这一出独立成篇的短剧,被大导林兆华导演带到了乌镇戏剧节的舞台上。就我个人这次乌镇戏剧节数量有限的观剧体验而言,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作品。
对于《戈多医生》,之前各种报道都提到,大导说这次要排一个“不像戏的戏”。我觉得他成功地达成了自己的初衷。那么为什么这个戏是个 “不像戏的戏”?为什么一个干了一辈子戏剧的导演要做一个“不像戏的戏”?
首先,究竟什么是戏?关于戏剧的本质,这个问题当然可以谈一本书,不过却不是本文的任务。就大多数观众而言,所谓戏不就是几个演员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手舞足蹈、七嘴八舌,然后配合灯光音效舞美服装等等,来演绎一个虚拟的故事吗?我们看戏,看的就是这些吧。
看《戈多医生》的剧本,其实完全可以按照传统戏剧创作的套路来呈现,从舞台调度到人物表演,原来的剧本中都有丰富的设计和说明。但是,大导这次却完完全全放弃了所有这些传统剧场的手段和元素。
本剧从头到尾也没什么灯光变化,就是大白光照着一张桌子背后面向观众的演员们——要我看其实连场灯都不用关。全程没有特殊的音效和音乐,除了演员自己用一些玩具来创造音效之外。最关键的是,他采用了“读剧本”的方式:六个演员就坐在观众面前,一张长桌上有茶水有零食,还有玩具,从头到尾,演员就拿着剧本读词——美其名曰“带观众对词”——间或穿插着一些和观众的互动、彼此间的调侃,坐那儿叨逼叨100分钟,就完事儿了。
哇!演员都不需要背台词就上来演出啊!太不像话了吧!没有调度和舞台走位,人物的行动还能清晰吗?人物形象还能丰富吗?不要灯光,不要音效,舞台效果还能强烈吗?导演在干什么呢?如果所有这些都统统去除,这个戏怎么演呢?这还像戏吗?
是的,这一次,演员不背台词,不走位,不靠所有外在舞台手段的支撑,剥去附加在“戏剧”之上的各种外壳,呈现出的,却恰恰是最本真、最纯粹的戏剧:人和人的交流。
这样的交流,存在于演员与演员之间,存在与演员和观众之间。演员放弃了几乎所有戏剧化的身体动作,仅仅靠语言本身,来完成对文本内容的传达。一边和观众唠嗑,一边和同事调情,一边将剧本的内容清晰而有力地呈现出来,并循序渐进地将剧情推向应有的高潮。
几位演员真好啊!虽然只是坐着读,但是台词处理张弛有度,互动桥段信手拈来,随时都能够清晰地区别出每个人的性格、身份、地位……尤其迷人的是,《戈多医生》中,演员的身份认同与相互之间的关系,伴随着剧情的进展,其实一直在三层的“戏中戏中戏”结构中流动。一层是演员正在读剧本,一层是故事中精神病院里的病人和医生,再一层是精神病人们想像自己成为的剧作家们在互相争论。其实原作只有后面两层结构,但是大导用演员读剧的处理方式,在故事本身的情境外又加上了第一层。于是,演员们随时在三种身份之中跳进跳出,每一次身份的变化带来的交流,都引起一段新的“戏”。
看一群老戏骨在台上,纯粹靠语言、眼神和少量的动作,相互议论、挑逗、挖苦、驳斥、拉帮结派、两面三刀、出尔反尔、皮里阳秋、虚情假意、真伪难辨,时不时还调戏一下现场观众,勾得大家嬉笑连连……实在太过瘾!
《戈多医生》看似松散粗糙,其实绵密规整,在我看来,这出“不像戏的戏”正是在追问:究竟什么是“戏”,究竟什么构成了“戏剧性”?可以说,《戈多医生》是大导对究竟何为戏剧本质的思考与实践。看似轻盈松弛的100分钟,却大巧若拙、举重若轻,充满先锋、实验和探索精神。
一边看一边感慨:这才是最牛的戏啊!坐着读台词就能胜过一众费尽心机花里胡哨的大制作。忍不住会联想到金庸先生写独孤求败练剑多年后,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而晚年的最高境界,更是“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