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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破大城中矗立的地标
——从别集深度整理看中世文学经典定位

2016-12-16林晓光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0058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1期
关键词:诗文整理文学

林晓光(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杭州 310058)



残破大城中矗立的地标
——从别集深度整理看中世文学经典定位

林晓光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杭州 310058)

如学界已认识到的,汉魏六朝文学文献(狭义地来说,辞赋诗文)大抵并非其创作之初的第一手实录,而是在钞本时代的运作机制中经过长期历史变迁,由次生文献保存下来的零珠碎玉。保存下来的文本篇幅固然往往残缺不全,其文字内容也无法依今天的观念视为原貌。这与明清以降乃至现当代文学的精确复制形态,在创作、传播、保存机制上是本质不同的。曾经存在过的浩瀚文本中的大多数都已名实皆亡,不复为后世所知;而即使如那些大海孤屿般保存下来的作品,也鲜明地呈现出三种格差状态:1.形态完整(但不代表就是原貌、全貌);2.仅残存零碎片段;3.仅留其名而正文已经佚失。中世文学经典——无论是当时的公论,抑或后世的追认,就现存状态而言,都处在第一类的狭小中心范围之内。它们有些是由于被定为经典而得到历代珍重保全,也有些是由于保存完整而在经典追认过程中表现出竞争优势。无论如何,这一时期的文学经典长廊,本身是一个已被优选,而且优选过程及标准难以重新验证的结果。

另一方面,正如真实世界中的建筑或壁画等一般,中世文学的一大特性便是基于高度类同性模板的批量复制,以及在这一基本机制上的渐次递变乃至断裂剧变。六朝文学多模仿承袭之风,对这一点王瑶、周勋初、梅家玲、陈恩维等学者已多所论证;宇文所安教授证明了汉魏、初唐诗中存在的书写程式;我也曾尝试讨论过六朝哀策文及汉魏赋中的文体模式。无论从主观创作的角度理解为作家的模拟、传承,抑或从文本构造的视角观察其书写程式、谱系,六朝文学中的大量作品事实上是处在群集性的生态当中。正如中世文学文献自身爱用的修辞——“文苑”“词林”一般,那些诗赋文辞就好比林中之树、苑中之兽,相互间区分度更显著的往往并非个体与个体,而是种群与种群之异。而对于种群内部的个体,毋宁说其构造性的、遗传性的类同更值得首先予以关注。

在这两种因素——1.文献历久残缺;2.创作谱系性强烈——的共同作用下,今天所见的六朝文学经典便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景观,那就是同一种群的文学在经过历史风雨的吹剥以后,往往有一两种代表性的作品通过权威选本等途径保存下来,跃升至更高层级的经典地位,而其他同种群内作品则不复受到后世关注,不断退隐的同时也在不断磨损,最后只能瑟缩于类书或古注引书中偶露头角。换言之,在经过历史牵引移位的我们的视野中,往往是将“类型”缩小替换成了“个别”,于是“类性”往往也就被误认为是“个性”——尤其是误认为由作者个人主观追求及能力所创造出来的个性。我们面对的中世文学,正有如一座曾经繁盛的大城,其中的大多数建筑都已成废墟,只有少数地标性的大厦被珍而重之地保存下来,或被重新发掘出来,作为大城昔日繁华的见证。但我们遥想那些已经残破的部分,却不能认为它们便是与地标性建筑异质的,而应将其理解为相同时代生态中的同构性产物。毋宁说废墟中仍存留的一二残砖断柱,反而时常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前者的相应部分。并且,它们虽然已经失去全貌,但通过重新拼合各自的残垣破壁,却仍有望(在一定程度上)复原出仅靠个别地标所无法提供的大城全景。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就有必要重新来考虑,究竟应在怎样的视野下看待这个时代留给今天的文学经典?如何才能更深入、立体地理解这些经典?一个重要的方向就在于:通过注视谱系中那些已经退居后台的部分,摩挲分析它们的细节,理解谱系与谱系之间交互共生的这种“类”的关系,从而建立非经典与经典间的互观。而要达成这一理想,汉魏六朝别集的整理现状显然还有着结构性的缺失。与近世文学相比,上古、中世文学在总体上显得艰深晦涩,距离现代人的知识结构、文化取向更为遥远。存世汉魏六朝诗文中能够不加注释就完全被理解的作品,可谓凤毛麟角。浩如烟海的文辞中固然充斥着各种典故和生僻字眼,令人望而生畏;而更值得警觉的是,也有大量作品并非如此。它们看似平易清新,一诵可明,学者们遂每每凭着今天的语感粗略泛览,便作解人;然而这些作品毕竟是在那个与现代社会完全异质的文化结构与历史语境下生成的,一旦回到时代脉络中予以精密的考证解析,便常会发现作品的深层含义竟与字面观感大相径庭。因此要充分理解汉魏六朝文学文本,首要的工作就是必须作深度的文献整理校注工作,而不能停留在将其辑佚编撰出来就了事的层面上。

然而,正如经济学中有所谓输者恒输、赢者恒赢的原理,其实在文化传承、古籍整理的领域往往也是如此。对于已被奉为经典之作,我们总是投与最大功率的聚光灯,对其身上的吉光片羽也视若拱璧。并且,当入选权威名单以后,即使其中原本并不那么引人注目的部分,也会因此而鸡犬升天,一并被供上神坛。就汉唐文学领域而言,《文选》学的研究几乎可说已到了佛头刮金、锱铢必较的精细程度,而像《世说新语》和陶集等则再三再四地涌现校注笺疏之作,都典型地表明了这一点。相对地,那些未能获得此地位的存在,便如同舞台的暗处一般,默默消失了身影,无人看顾。六朝尚有作品存留的庞大作者群中,保守估计高达八九成以上都还未做过任何诗文校注①近年来,一些此类作家的作品校注成为了高校硕士生的毕业论文题目,但这与其说是基于系统学术旨趣的成果,莫如说是研究生教育产业化的产物——选择这些题目并不是因为意识到其特殊价值,而是由于其作为硕士论文题目大小合适,易于操作。由于硕士生大多并不继续深造,这些论文通常也难以进一步发展成熟为正式出版物。。如“建安文学”之“三曹”及“建安七子”集均已有注本,但未能进入特定“系列品牌”的当时名家如祢衡、邯郸淳、吴质、繁钦、杨修等却无人问津(实则他们不仅与当时文坛关系重大,所存作品也未必就少于七子)。再如竹林七贤中阮籍、嵇康早有名家为其校注,余子却迄今无注。竹林名士或不以文学名,不注犹有可说;然如萧齐最重要的文学团体“竟陵八友”,仅谢朓集有经典注本。沈约诗虽民国时已有注本,却长期不甚流行,王融诗仅有一种英文注本正式出版;且沈、王文皆至今无注。至于余子即使重要如萧衍,也至今未能编出一种注本,遑论任昉、范云等及作为晚辈的“三萧”等人,更遑论当时与之齐名而今日鲜有人知晓的刘绘、张融、柳恽之流了。更进而论之,作品作者有层级,时代亦有层级。像建安、永明、天监等本身在文学史上凸显出特殊意义的时期——仿“经典作品”之例,不妨称之为“经典时代”——尚且如此,其他未能打出名号的次要时期本身便整个儿如贫民区一般暗淡无光,生于此时代的作者自然更等而下之,又何从进入注家的视野之内呢?

当然,这一现状是由各种原因造成的。一方面,大量作者留下来的作品,少者数首,多者数卷,常常都不足以作为单行之作出版,作为学术成果而言便显尴尬②如吴云主编《建安七子集校注》即将七子荟萃方能成帙。;另一方面,这些人物虽或曾享名一时,在今天却大多已默默无闻,残留作品篇幅又往往简短断碎,确实也缺少引起注意的契机。但是,汉唐研究与唐宋以后研究,有三点根本性的差异,都足以引导我们对自身工作作出不同的定位:1.基本文献整理的完备度;2.存留作品规模;3.文学层级。在整理方面,汉魏六朝诗文已有严可均、逯钦立的两部大书,足可作为进一步整理别集的方便之资。我们对中世诗文的面貌,已完全智珠在握,具备了深度整理的基本条件;这与明清诗文浩如烟海、亟待搜罗,二三流作家别集几乎还不足以提上议事日程的研究现状大不相同。在规模方面,唐诗宋文虽然都已编完了全集,然而其篇幅之巨大,也足以令学者望而却步;唐宋(尤其宋以后)名家中存世煌煌数十卷乃至百卷以上的人物比比皆是。在这种情况下,首要关注经典名家,仍是应时合理的。然而六朝诗文全集却远无如此令人生畏的阵势,即使是当时有着相当声望的名家,往往也不过留下残缺不全的诗文数卷。若以别集校注的形态分别着手,每一单位的工作量都在可控程度之内,反而可望较迅速地取得进展。而在文学层级上,只要与后世文化日益下移、保存范围不断扩大的状况相比较,便会清楚看到,明清时代的所谓小作家,可能真的就只是一个穷乡僻壤三家村学究,只因侥幸留下了一两部诗文稿,参加过某个诗社的活动,便被发掘出来,得以成为文学研究的对象。研究这样的人物,固然有助于结构性地理解时代文学的总体样相,但其本人的文学成就却与文坛大家相去云泥,鲜有可取。返观汉魏六朝文学,则几乎不存在这种情况。由于当时作者高度集中于士族阶层,创作人群间的知识结构及文学能力并无本质差异(因此才会出现文本构造和审美取向上类型化的高度趋同),得以留下作品的大抵都有相当水准。同时,历史的删汰又已如大浪淘沙,连名家的大量作品也都已难觅其踪,更何谈那些本来就不重要的人物?因此,六朝作者只要有作品留存下来,哪怕今天的一个无名小家,在当时文坛上的地位都非后世一般作家可比。现存作品的稀少以及残缺,并不等于作者及其作品就不重要;恰恰相反的是,大量在当时赫赫有名的作者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③除了写本不易复制副本、容易散失损坏这一基本原理外,汉末至隋之间的政治动乱,也往往成为恃才傲物的著名文人作品散失的重要原因,如边让“恃才气,不屈曹操,多轻侮之言。建安中,其乡人有构让于操,操告郡就杀之。文多遗失”;祢衡狂狷,见杀于黄祖,“时年二十六,其文章多亡云”(并见《后汉书·文苑传》)。甚至大文豪蔡邕也“撰集汉事,未见录以继后史。适作《灵纪》及十意,又补诸列传四十二篇,因李傕之乱,湮没多不存”(《后汉书·蔡邕传》)。仅残存下若干作品片段,这些零碎文字就更如冰山一角,承担了比其文字篇幅大得多的历史意义。

综上所论,面对着基本整理工作已告完成,总体规模不算庞大,存世作品间水平差距相对也较小,而深度整理工作却反复集中在少数经典名家名著的这一现状,我们实在已有必要省察汉魏六朝的诗文深度整理是否应转入新的方向。只有当灯光遍照过这些暗影中的角落以后,中世文学的大城才能重新浮现出整体面貌,而那些经典的地标也才可能从这样的互动视角中获得新的观照。

林晓光,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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