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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朝旧都读北朝故籍
——十六国北朝文学史、文化史之新思考

2016-12-16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23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1期
关键词:文学

童 岭(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在南朝旧都读北朝故籍
——十六国北朝文学史、文化史之新思考

童 岭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一)

从公元304年南匈奴屠各部建立汉(赵)国开始,至公元589年隋朝大将贺若弼和韩擒虎过江平陈,将陈后主与张丽华从井中捞起来为止(此“古胭脂井”,今存南京鸡鸣寺东麓),这一段十六国北朝的文学、文化史研究,在中国语言文学系的诸科研究中,属于一个相对薄弱的环节。

早期东洋和西洋学者在这一领域有他们的优势,例如德裔美国学者魏特夫(K.A.Wittfogel)提出的“渗透王朝”与“征服王朝”说,大陆和台湾先后对其进行翻译,可见其影响力①唐统天等译本,载王承礼主编:《辽金契丹女真史译文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1~95页。苏国良等译本,载郑钦仁、李明仁编译:《征服王朝译文集》,台北:稻乡出版社,2010年,第1~69页。;又如,日本东亚研究所编的《异民族统治中国史》②东亚研究所编,韩润棠等译,孙毓棠校订:《异民族统治中国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等。

近年来,海外十六国北朝史研究的政治依附性有所降低,但依旧有他们的研究特色,如哈佛亚洲中心2009年出版的《帝国之间:中国的南北朝时代》(China between Empires: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③Mark Edward Lewis,China Between Empires: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Belknap Press,2009).;日本“五胡の会”2012年所编《五胡十六国霸史辑佚》④五胡の会编:《五胡十六国霸史辑佚》,东京:燎原书店,2012年。等等。

傅斯年于1928年在史语所集刊第一卷上所发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就注意到:“我们中国人是不会解决史籍上的四裔问题的(中略)然而也许汉学之发达有些地方正借重虏学呢!”傅斯年先生的话,说在上个世纪早期,至今仍然有警示意义。我自己除了进行一些浅薄的初步研究外,也努力译介海外“虏学”成果,目前正在受余太山先生之托,翻译内田吟风的名著《北亚细亚史研究》的“匈奴篇”与“鲜卑突厥篇”。

然而,即使是面对为数不多的十六国北朝文献史料,已经有需要注意的研究视角问题。京都大学杉山正明教授《遊牧民から见た世界史》在谈到古代西方(希腊、罗马)与东方(传统中国中原王朝)正统的史学家在记述游牧民族的历史时,往往有将自己视为“文明人”,将游牧民视为“野蛮人”的毛病。⑤杉山正明著,黄美蓉译:《游牧民的世界史》,新北:广场出版社,2013年,第40页。

(二)

将十六国北朝的文学,置于南北文学发展、贯通的视野下进行考察,虽然是一句俗话,但真正在研究中做到、做好这一点,难度依旧不小。

笔者认为,研究十六国北朝文学,随时都要保持一只“南朝之眼”,反之亦然。十六国北朝的建立者,虽然种族不同,但在某些层面上,享有共同的价值观。①参张继昊:《北系部落民与北魏政权研究》第六章,台北:台湾大学历史研究所博士学位论文,1993年,第362页。合而视之为相对于“南”的“北系”,亦无不可。

比如说,关于耳熟能详的《敕勒歌》,文史研究者一般都会在其优美浑沉的歌词背后,注意到《乐府广题》所提到的这首歌的“本事”——宇文泰与高欢在玉璧激战,斛律金为稳定军心而歌唱此曲。②《乐府广题》的本事又可见《北齐书·帝纪》或《资治通鉴》卷一五九《梁纪》。吴晗曾经用文学性的语言传神地改写了《北齐书》的本事:

东魏军心越发不安,高欢只好勉强起来,和诸大臣将领见面,叫斛律金唱《敕勒歌》,这个须发斑白的老将军,用苍劲高昂的音调,唱出这首质朴、自然、优美的歌词。唱完了,所有的人都被这首歌的情调迷住了,不出一声。高欢也用鲜卑话和唱了一遍,哀感流涕。③吴晗:《〈敕勒歌〉歌唱者家族的命运》,载《历史的镜子》,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增补重印版,第188页。

吴晗巧妙地回避了一个问题,即斛律金原唱用的是什么语言(虽然从“高欢也用”的“也”字,推测吴晗认为斛律金用的可能是鲜卑语,不过并不确定)?

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敏锐地注意到,《资治通鉴》将斛律金“唱《敕勒》”改成“作《敕勒》”,因而两位先生认为此歌产生于敕勒族中。④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二十四章“北朝乐府与歌谣”,第465~466页。不过其演唱的语言,至今尚无定说。洪迈《容斋随笔》以为斛律金用的是鲜卑语,而后世学者如小川环树《敇勒之歌》认为斛律金歌唱时,用的是自己民族的语言——敕勒语。⑤小川环树:《敇勒之歌——它的原来的语言与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北京大学学报》1982年第1期。承蒙台湾大学叶国良教授提示,该文最先由吴密察翻译,刊登在《中外文学月刊》第十一卷第十期,1983年3月。

那么,这首北族(暂不论是敕勒族还是鲜卑族)歌曲,为何不仅仅在北方得到传播,在南方也同样被喜好?这就与当时的文学、文化趋势有关涉。虽然南北朝时代地分南北,但并不影响南方社会对北方文化(尤其是胡族文化)的喜好。比如《南齐书·柳世隆传》云:“平西将军黄回军至西阳,乘三层舰,作羌胡伎,泝流而进。”这样的“羌胡伎”,因非正统,所以并没有被《宋书·乐志》或《南齐书·乐志》记载。但如此的例子屡见不鲜。

(三)

如果单单就literature层面的文学来看,佚存的《十六国春秋》没有《文苑传》或《文士传》——即使唐初令狐德棻的《周书》,其中的《王褒庾信传论》被视为一篇通论十六国北朝文学的大手笔,但依旧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若再检索清人汪兆镛《稿本晋会要》,或台湾大学逯耀东、林瑞翰《晋会要》,在其“文学”部分,也没有太多北方胡汉文士之笔墨。

五胡十六国是南中国文明崛起的契机,以往中国文化“划分东西”(关西出将,关东出相)的大势,至此一转而彻底变成“南北对峙”。而文化中心(建康)与地理中心(洛阳)的剥离,也促使了中国历史上正统论的大争论。在这胡汉之间,试举西魏重臣、宇文泰心腹长孙俭之例:

(长孙俭)又除行台仆射、荆州刺史。时梁岳阳王萧詧内附,初遣使入朝,至荆州。俭于厅事列军仪,具戎服,与使人以宾主礼相见。俭容貌魁伟,音声如钟,大为鲜卑语,遣人传译以问客。客惶恐不敢仰视。日晚,俭乃着裙襦纱帽,引客宴于别斋。因序梁国丧乱,朝廷招携之意,发言可观。使人大悦。出曰:“吾所不能测也。”⑥令狐德棻等撰:《周书》卷二十六《长孙俭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428页。

侯景之乱后,诸萧火并。各式各样的人物都难逃此出人间劫难。⑦如中村圭尔:《梁の朱异——へつらいの悲剧》,载冨谷至、本田知生编:《中国人物列传》,东京:恒星出版,2002年,第223~249页。镇守襄阳的萧詧,尚没有最后决定是否彻底投靠西魏来对抗梁元帝萧绎,故而派出使者北上。宇文泰则命老谋深算的鲜卑族大将长孙俭处理此事。长孙俭正式场合以操鲜卑语的武将姿态出现,晚间私宴又以熟稔汉文化的儒生姿态出现,这收放拿捏之间,很好地完成了对萧詧政权的“恩威并施”,以至于萧詧建立的“后梁”,⑧参吉川忠夫《侯景の乱始末记——南朝贵族社会の命运》(东京:中央公论社,1974年)一书所附《后梁春秋》。后来“死心塌地”的融入了西魏—北周—隋唐的大脉络中。而“《选》学”上的重要疑案之一,即侯景之乱后,至隋萧该之间,其传播途径如何?也与这“胡汉之间”有极大之瓜葛。①童岭:《侯景之乱至隋唐之际〈文选〉学传承推论》,《国学研究》第三十三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

(四)

本文的正标题为“在南朝旧都读北朝故籍”,一方面是因为我在南京读书、工作;另一方面是如上文所述,因为研究十六国北朝,应该时刻有一只“南朝之眼”,用东晋南朝的文学史与文化史来对照当时的北中国。

《早期中国中古文献导读》在PartⅠ的“The North and The South”部分,撰写者也明确指出中古时期的南与北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了。②Wendy Swartz,Robert Ford Campany,Yang Lu,Jessey Choo(eds.),Early Medieval China:A Sourceboo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4)11.

广义的文物、史迹也应该得到关注。比如,日本鸭雄绿斋藏十六国印章中,有一方叫“靳请君”的龙虎印。③菅原石庐编著:《鸭雄绿斋藏中国古玺印精选》,大阪:アートライフ社,2004年,第79页。“靳”也是入塞南匈奴的贵姓之一,刘聪身后匈奴汉国的“靳准之乱”,就是这个姓氏。不过,颇为有趣的是,这样的南匈奴印章,却采用的是非常具有汉印风格的龙虎印。

从狭义的文学进而关注大文化的视角,近代学者如宫崎市定在《大唐帝国:中国の中世》一书中谈及“六镇之乱”,忽然话锋一转,谈及早年的满洲的日本驻军,基本上也是被东京总部视为是一群“钝才组”的下级士官,与六镇鲜卑一样,后期几乎升迁无望。唯一的可能就是挑起战争,并将之扩大。宫崎市定认为,两者不同之处在于,日本军阀的这种矛盾爆发力发生在国外,而北魏的矛盾爆发力则是发生在内部。④宫崎市定:《大唐帝国:中国の中世》,东京:中公文库,1988年,第283页。最近购得《内蒙古自治区长城资源调查报告(北魏长城卷)》,⑤内蒙古自治区文化厅(文物局)、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内蒙古自治区长城资源调查报告(北魏长城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翻看其中一幅幅图片,联想到宫崎市定的话,不禁背后一阵冷然。

闲话说了很多,最后,让我们还是将这篇笔谈暂停在“文学”的站上:

与中古历史、文学密切相关的传统评书《兴唐传》十部之最后一部是《锁五龙》,书中的“常胜将军”白袍将——罗成,最后在周西坡被苏定方乱箭射死。幼时读到此,痛恨李建成、李元吉不开潼关城门救罗成,逼死英雄。成年后偶然重翻此书,发现这一系列悲剧的导引,正是因为罗成在阵前敌不过暗套一件护身法宝的北族猛将,欲回潼关而不得入:

身披大叶龙鳞甲,书中暗表,在他这铠甲里边,衬着一层特殊的兽皮。原来罗子都从扬州会回到北地之后,他国内有人献宝,献上一种塞外野兽叫做憨太,憨大的皮经过特殊方法鞣制,披在身上,再罩上铁甲,刀砍枪扎,一般穿不透它。⑥陈荫荣讲述,戴宏森整理:《锁五龙》,北京:中国曲艺出版社,1983年,第163~164页。

可见,如果对于“北族”的秘密武器毫无察觉,继续用对付汉族武将的老方法——哪怕是从不失手的“回马枪”——那肯定也是没有用的。

十六国北朝文学研究,亦然。

童 岭,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五胡十国霸史基础文献考证及研究”(项目批准号:15CZW018)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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