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转换与社会记忆——河西走廊一个藏族库区移民社区的构建之痛
2016-12-16王海飞
王海飞
(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甘肃兰州730020)
空间转换与社会记忆——河西走廊一个藏族库区移民社区的构建之痛
王海飞
(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甘肃兰州730020)
摘要:河西走廊一个藏族库区移民社区的研究表明,与原居住村落相比,移民的生计空间、生活空间和精神空间等都发生了较大变化,移民经受着各种文化不适和社会阵痛,对过去“美好家园”的记忆和诉说就是明显的表征。少数民族移民需要更多的人文关怀。
关键词:河西走廊;移民社区;藏族
一、移民安置与河西走廊藏族库区移民社区
2006年8月3日,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正式批准九甸峡水利枢纽工程实施。九甸峡水利枢纽位于黄河支流洮河中游九甸峡口,地处甘肃卓尼、临潭两县交界,是黄河洮河流域规划确定的综合大型水利枢纽和水源工程[1]。受工程水库淹没影响,近万人从甘肃南部山区整体迁往河西走廊。九甸峡库区淹没涉及各县均为国贫县,人口密度大,耕地和水资源贫乏。经多次调研,甘肃省人民政府确定将九甸峡工程库区移民整体安置于河西走廊西端瓜州县广至藏族乡移民安置区。瓜州是移民大县,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接收安置了“两西”①、疏勒河②、九甸峡等项目移民,加上外来租地农民,移民人口占全县总人口的55.5%(2015年笔者田野调查所获数据)。
广至藏族乡是为安置九甸峡库区移民新建的农业开发乡,辖6个行政村。其中,ZY村藏族比例最高,藏族人口有686人,占全村总人口的71%。ZY村位于乡政府正北,以小学为中心,由南北走向和东西走向两条主干道分为四块。东北区域从西至东为卫生所、村委办公室、文化活动室及广场;西北区域是幼儿园,以北分布有12排居民房;东西向的主干道以南分布着12排住宅,中间隔一条小路;小学以西和活动中心以东并排着3排住宅。村子南面是耕地,被南北主干道分成东西两块;村子西面是20座温室大棚,大棚往西是耕地;村子北面是2013年新建的20座养殖棚圈。
ZY村的移民主要来自卓尼洮砚乡、藏巴乡。在文史资料表述中,移民搬迁安置过程井然有序:“2008年4月起,移民搬迁工作正式开始。在搬迁过程中,移民指挥部设立了综合协调与后勤保障、交通运输、应急管理、医疗卫生、督察宣传、库底清理及房屋验收等工作组,保障协调移民搬迁过程中的相关工作。……动用货车534台次(其中军车342辆次),客车56台次,每批搬迁确保至少有一名县级干部带队,公安、交警、卫生等相关部门和包户工作组全程护送。……9月18日,随着最后一批移民到达安置区,移民搬迁工作结束”[2]。但是在安土重迁的乡民看来,搬迁过程却是完全不同的一个记忆版本。村民BSJ说:“哎呀,我们这个家搬得实在是不容易!当时来的时候特别狼狈,糊里糊涂的,坐在车上,各种东西、家什都乱七八糟的。一下车,哎呦,我的妈呀,两个脚直接没到黄土里了。眼睛一看,到处是黄土,光秃秃一片。有些房子还没建好,刚建好的房子也住不成人,潮湿闷热。后面来的人刚开始就住在村子边上搭的帐篷里,在帐篷里住了好一阵子。这个地方昼夜温差大,风沙大,我们根本不适应,不要说老人娃娃了。当时一看真的就想要回去呢!”
最终,绝大部分移民还是选择留下来而没有像他们所说的“回去”,经历了搬迁之初的种种困难,移民群体坚韧地在荒漠戈壁上建设起新家园,在社会记忆与空间转换之间,他们努力构建新社区,哪怕在此过程中苦难重重。
二、移民社区的生计空间
经过一千多公里的长途迁徙,被集中安置的库区移民面临的首要问题是生计。在移民之前,原居住地多是半牧半农经济结构,且牧业生产所占比重要大一些。在迁入区,移民群体的生计被设计成农业生产为主,兼事养殖业、服务业。获得土地并快速掌握农业生产技术是移民群体适应环境的关键一步,而这一步,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顺利。就农业生产而言,移民于2008年到达安置区,是年没有农业生产,2009年正式开始种植。因生产经验所限,当年ZY村移民几乎全部选择了种植小麦和玉米,而不是适合当地的经济作物棉花。因为新垦耕地熟化程度低、盐碱板结严重,结果2009年小麦和玉米出苗率极低,产量和收入微薄。2010年,周围乡镇和政府展开帮扶,移民学习棉花种植,当年棉花价格持续走高,使大家获得丰收。其后几年,移民逐渐掌握种棉生产技术,耕地质量一年较一年改善,棉花价格也相对稳定。但好景不长,2014年棉花价格1公斤从10元跌至6元左右,移民当年种棉收入很低,甚至有的家庭入不敷出。2015年棉花价格持续走低,政府主导的种植结构转型困难,移民家庭劳动力不足、经济基础较弱、缺乏资金投入等问题凸现。
牧业在ZY村藏族移民过去的生产方式中占很大比重,既构成收入的主要来源,也为日常生活提供了充足的肉食。牛羊满圈、漫山散养的放牧方式是藏族移民记忆中的重要部分,但河西走廊的荒漠戈壁与移民“老家”的山林牧场截然不同,只能实行舍饲喂养。2014建起的20座棚圈,占地面积60亩,建设资金由移民自筹,基本都是向信用社贷款,2015年养殖棚圈陆续投入使用。尽管政府有补贴,然而修建棚圈和购买种羊对底子薄、收入少的移民来说依然是很重的负担。随后,新问题也接踵而至,购买草料又是一笔很大的支出。
SGL说:“我家里有五口人,母亲、媳妇,还有两个娃。有21亩地,6亩是2013年承包村里的集体地。去年收了7吨多棉花,毛收入4万,除种子、农药、化肥、雇工等,剩下不到1万。两个娃上初中,一年花2万多。去年建养殖棚圈,投进去10万多,全部贷款。现在圈里有70多只羊,每只羊政府补300(元),自己掏200(元)。自己没有饲草料,都是从外面买的,现在已经买了7吨秸秆了,每吨700(元),麦草3吨多,每吨850(元)。算下来成本太高了,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两年羊价也不行,越来越低。当时说建就建了,没想那么多,谁知道现在还要投入这么多呢!”
三、移民社区的生活空间
ZY村移民之前生活区域为林牧结合区,村落依山面水,房屋多是平顶二层形制,木质结构为主,外墙夯土,房间各有用途功能区分,既适应牧业又兼顾农业生产,是独特生境中衍生出的一整套居住文化。移民后住宅由政府统一规划交建筑公司建设,分四种房型,结构、外观大抵相同而价格略有差异。多数家庭原有房屋补偿费与新建安置房价格相折抵后,还需再补差价。移民前政府将拟建住宅做成效果图册,配有详细的质量说明,供移民选择并确认。效果图上的房屋漂亮气派,周围绿树成荫,使移民们对未来充满期盼,但是到达移民区后,他们感觉很失落。
与迁出地住宅院落完全不同,移民社区住宅是河西走廊农户家常见的一层平房。每家院落有前后两块,前院是水泥硬化地面,一扇小铁门通往后院,后院建有厕所、牲畜棚圈及放置农机具的储物空间。房屋统一为黄色墙面,灰屋顶,砖混结构,设有客厅、卧室和厨房。调查中,移民们一再控诉房屋建筑质量问题,混凝土没有钢筋固定、现浇板变成预制板、屋顶漏水等。
“这房子,修的质量太差了,最多住上十几年就不行了,稍微有个地震就顶不住了。我们以前住的房子那么好,把我们弄到这个地方来,给我们这样的房子。这房子冬天冷得很,夏天湿热湿热的。当时给我们看图上的房子那么好看,谁知道来了之后都是土,就让这个房子给骗了。”村民YMD一边说一边和他的老父亲在房屋效果图上一一指出现在的房屋在哪些地方与图纸所示不一致,“卧室的面积就不够,院子的面积也太小了,我们要晾晒粮食啊什么的,院子里就晾不下,只能拿到外面街道上。外面土那么大,怎么办?院子里连个煨桑的地方都没有,房子少,也没有个佛堂”。
搬迁前后生活空间的差异也反映在饮食层面。ZY村藏族传统的生计格局可为家庭提供丰富的饮食:牧业生产的肉食、奶产品保障了家庭成员对脂肪、蛋白质的摄取需求;房前屋后的农田种植小麦、土豆、玉米等粮食作物,宽敞的院落里还有小块地用来种些蔬菜、水果,日常主食和补充维生素的蔬果就齐全了。移民们在描述移民前的生活时用“自给自足”来表述,日常餐桌上所需材料不必去市场购买。移民之后,耕地主要用于种植经济作物,导致日常饮食中的米面、果蔬、肉蛋都需要去市场购买,饮食结构相应被改变。为降低日常消费,移民饮食中肉和水果的比例下降,开始以面食为主,食用蔬菜主要是当地较为便宜的土豆、卷心菜等。
在移民过程中,移民们从对未来充满希望,到对新建住宅表达不满,最后甚至引发集体前往北京上访的事件,其中原因较为复杂。概括来说,笔者认为是移民们进入移民社区后,面对与迁出地迥异的生态条件、居住格局,激发了移民群体对“老家”安逸生活的记忆,而住宅建设中存在的质量问题成为导火索,进而被强化为“被骗了”的集体情绪。
四、移民社区的精神空间
移民社区建设中,对移民群体精神与信仰层面缺少关照也使ZY村移民反应强烈。藏民信仰藏传佛教,相关宗教活动或仪式是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过去,移民家中一般都有宗教空间,村落中心有公共的宗教活动场所。宗教的慰藉功能对保持社会与心理结构稳定的作用显而易见。而新建设的移民社区内,没有设置任何宗教空间,移民群体精神空间的需求被淡化甚至忽略。为满足精神需求,2010年部分移民家庭陆续在院落里树起印有六字真言的经幡,住宅中也陆续开始出现供奉的佛像、唐卡、香炉及藏香、净水等。住宅房间少,没有条件专置佛堂,就在正屋或是卧室设置一个简单的佛龛来供奉佛像,烧香叩头。以上诸多努力可以理解为移民对自我精神世界的重建,即便如此,在虔诚的移民心中,特别是老人,依然认为对佛爷大不敬而内心充满失落与无奈。YMD说:“老家房子多,有专门的佛堂。这里就这么几间屋子,腾不出一个专门的佛堂了,人和神灵哪能住在一起呢!这其实是不好的,没办法嘛!”
家庭环境中日常宗教活动的重建相对容易,功能诉求更多的公共宗教空间构建却是不易。ZY村移民迁出地藏传佛教寺院众多,寺院对民众具有不可替代的精神寄托与凝聚作用。家庭每有大事,都会请寺院的僧人出面主持,家中有病人或亡人,也须由僧人念经祈福。移民迁入地宗教文化、宗教氛围与迁出地有很大不同,瓜州县内没有开放的藏传佛教寺院,也没有专职宗教人员。移民家庭中如需要举行某种仪式活动,没有途径就近请来僧人,尤为突出的是藏族移民对丧葬仪式的需求。库区移民老龄化程度较高,ZY村社区中一半以上的藏族家庭中有老人,老人们一生虔信宗教,希望去世后能有僧人主持葬礼仪式。如果要从甘南老家请僧人来,需要不少费用,一般家庭无力支付。移民们一直向当地政府提出修建寺院的申请,目前申请已通过,修建寺院所需土地也得到批准,但是修建费用一直悬而未决。移民们表示如果集体筹集,少一点还可以,多了便负担不起。修一座寺院需要一大笔资金,移民们并不乐观的经济状况使他们距离属于自己的寺院依然很遥远。经堂、寺院等宗教空间的缺乏,使得神灵无处安放,宗教活动无法举行,人神沟通的渠道被阻断,藏族移民群体的精神世界因无从寄托而无助和不安。
在精神世界中让藏族移民群体感到不安的另一个问题是民族语言的传承。在移民社区,多民族混居在一起,加上生计方式和日常生活需要,移民与非本民族人交往频次增加,多数情况下需要用汉语交流。尽管家庭成员在一起时还是以藏语为主,但是语言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远不是搬迁之前的样子。孩子们对语言的选择具有现实性,力争融入主流语言系统中成为必要趋势,作为文化孤岛中的个体已经无暇顾及民族语言的传承危机,只有老人们在闲谈之余会表达出自己的忧虑:“藏民的孩子怎么能不会说藏语呢?”(LHF)“再过几代,估计就没几个人会说藏话了。现在这些尕娃们上学都说普通话,人家也不愿意说藏话”(YYH)。
五、结论
“移得出,稳得住,能致富”,是政府引导移民工作的基本目标,ZY村社区中随处可以看到这句醒目标语,这可以理解为政府在移民社区构建中力图实现的一种移民社会发展模型,以主导性的意识形态和社会规范从上向下进行实践。就事实而言,移民社区通过六年建设,已经初具规模。教育、医疗卫生、社会保障基本齐全;移民自2009年开始享受最低生活保障,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参保率为99%;社区交通便利;通讯渠道通畅,卫星电视到户;供电所、信用社、邮政所等设施基本完善。应该说,库区移民在移民社区实现了物质生活水平较大提升,在生产、生活方面享受到一些优惠与照顾政策。社区建设中政府也做了大量工作,帮助移民解决实际问题,“美好社区”正在构建。
尽管这样,在移民社区中,无论生计还是生活,或是移民群体的精神层面,都存在着不容忽视的问题。从田野调查情况来看,这些矛盾与问题明确而且集中。搬迁后因生产资源紧张、补偿不足和宗教生活缺失等多个因素,强化了移民群体对过去“美好家园”的记忆。“当初如何”成为移民们的普遍话语、表达诉求和情绪,并且贯穿于移民社区建设过程,对建设过程持续发生影响。
学界关于移民的研究表明,在移民过程中,充满着社会矛盾和文化之痛[3],少数民族移民也经历着各种文化不适[4],少数民族移民在新社区的社会适应也面临种种困境[5],有的移民区还面临着民族交往的互动和民族关系的重塑[6]。因此,过去“美好家园”的记忆与正在构建的“美好社区”存在张力,移民在移民区的社会文化适应也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虽然我们相信“日久他乡是故乡”,移民最终会适应新社区的生活,但政府部门和学术界应给予更多人文关怀和社会帮助。
参考文献:
[1]安铎.300多位市政协委员视察引洮工程进展情况[N].定西日报,2008-04-28.
[2]冯治刚,口述.王伟,朱莉,整理.九电峡库区移民大迁徙[A].广至文史资料[C].内部资料,2012.
[3]景军.神堂记忆:一个中国乡村的历史、权力与道德[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
[4]韦仁忠,唐任伍.社会资本与移民适应:三江源生态移民的文化失调与修补[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4).
[5]束锡红.宁夏南部山区回族聚居区生态移民的社会适应研究[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4).
[6]马建福.日常生活中的民族关系:关于宁夏红寺堡生态移民区的研究[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6).
【责任编辑杨德亮】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627(2016)02-0070-04
作者简介:王海飞(1975-),男,山西临县人,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从事民族社会学、影视人类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河西走廊少数民族移民定居中的生态文明建设研究”(14MZ096)
收稿日期:2016-01-05
①“两西”指甘肃定西和河西地区。自1982年“两西”项目建设以来,河西累计移民约80万人。
②疏勒河农业灌溉暨移民安置综合开发项目是国务院批准的利用世界银行贷款进行水利排灌、移民安置、农林牧综合开发的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分期分批安置甘肃省中南部11个县的移民7万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