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聘
2016-12-15
一
经过数日探查,这年年末,安歌终于破获了城中一起拐卖人口的大案。
安歌查出有一些受害人群已被匪徒送往醉欢楼,于是在巡捕房带兵去前,先一步赶去解救受害的百姓。
今日她出门时摔了一跤,伤到了筋骨,原本是不该去的,但心中实在放不下百姓的安危,便还是强忍着过去了。
彼时日将垂暮,她提刀踹开阁楼的房门,映着身后瑰红色的烟霞,一眼瞧见被人群挤到角落里的男子。
彼时那男子面覆红纱,衣衫褴褛地缩在角落里,面对近在咫尺的劫匪的手,神色从容淡然,隐匿在薄纱下的眉眼亦隐现风华。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炙热,被男子感受到了,于是他偏头眯眼朝她清浅一笑。
安歌心中一惊,登时抬脚踢开绑匪的手,将匪徒死死压制住,随手推给身后已经赶来的其他捕快。
安歌上前解开百姓身上的锁链和束缚,在周围逃散的人群中夹杂着的哭泣声里,淡淡对那男子道:“你先留下。”
待到人群散尽,男子挑开红纱,露出一双含笑的眼:“请问大人有何吩咐?”
安歌环视了一圈已经寂静的四周,松口气地跪倒在他跟前:“草民救驾来迟,求陛下恕罪。”
木彦沉默了片刻,随后凑到她眼前仔细打量她:“你认得寡人?”
她小心恭维:“陛下龙颜绝世,天下无人不识。”
“啧啧……”木彦挑起她的下颌瞧着她的眼睛,“今天这案子是你破的?”
“……是。”
“这么厉害?那刚好寡人宫里最近出了几桩命案,要不你随寡人入宫查案,若是查明白了,说不定寡人还能赏你个娘娘当当。”
她将头埋得更深:“草民惶恐。”
木彦拍了拍她的肩,笑意有些阴冷:“姑娘,这可不是问句。”
“……”
安歌就知道,这趟她是不该来的。
二
近日宫中发生了一些怪事。
有不少妃嫔离奇身亡,且尸首被发现时已全然腐坏,难辨死因。
众人盛传此事是由邪灵作祟所起,故而请来了无数法师高僧昼夜施法驱邪。
木彦被搅扰得寝食难安,于是趁乱独自出了宫,回到当年与皇后初相识的地方看看,没想到竟意外碰上了劫匪。
入宫后安歌方知,众人所要驱散的恶魂,正是木彦已故的皇后。
据说那个出身青楼的平民皇后,在帝王力压众臣册封为国母后,日子过得并不如坊间传闻般幸福美满。
她生性傲然孤僻,又独得陛下恩宠,遂入宫不到一年便树敌无数。没有帝王陪在身边的时刻,她在后宫之中举步维艰。
事发在五年前的除夕宫宴过后的夜晚。
几个妃嫔醉后邪念大起,便设法说服了皇后遣散宫人,并将她约至太液池的假山旁,多番凌辱施虐,等到许久后宫人们去寻时,皇后虽未至死,但已不省人事。
这真是皇宫里闻所未闻的天大丑闻。
翌日此事传遍阖宫,不出意外的令皇后成了所有人的笑柄,亦令木彦勃然大怒。
他下旨欲处决那夜参与此事的所有妃嫔,但奈何其中不乏朝中高官家的女子,且朝中无一人满意于皇后的身世,导致满朝官员联手施压于木彦,令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他终究没能给皇后一个交代,虽然之后对她的宠爱更甚,可皇后不堪其辱,终是在一日夤夜时分自焚于寝宫中。
据说那夜星子璀璨繁多,满月映照无疆,直到大火将整座宫殿燃成灰烬,老天也未落下一滴眼泪。
至此,宫中便有传闻,说娘娘积恨难消,魂魄不散,必会回来报复。
流言起起灭灭持续了许多年,直到今年年初,终于开始应验。
三
入宫的第十日,安歌收到了一个居于冷宫附近的宫妃的死讯。
也是参与当年之事的其中一个,不过不是他杀,而是自己不堪畏惧自缢身亡的。
木彦随宠妃赶来时,安歌正一面打量着尸体,一面漫不经心地问着木彦指派来的从前侍候皇后的宫女阿菏:“劳烦姑娘如实告知我,陛下在朝中是不是没有什么实权?”
阿菏似是未料到她会在此时问及此事,缓了好久低声应道:“……是。陛下是先皇的独子,幼时一直流落在外,直至七八年前先皇临近驾崩,陛下才被寻回继承大统。据说当时认亲的过程十分仓促草率,以至于多年后的如今还是有诸多人不认同陛下。”
她了然地轻声笑:“难怪……”
难怪连个皇后都护不住,独自一人出宫遇险也无人多加关心。
恍惚间,耳畔似有阴风拂过。安歌微颤着回过头,抬眼就见有一女子在她身后目光阴冷地盯着她,面色灰白,双目布满血丝,眼睛瞪得极大,仿佛下一刻瞳仁便会脱眶而出,凶然可怖。
安歌有些尴尬地后退几步,俯身向她行礼。女子冷漠地睨着她,转身走向了另一边。
待女子离开,阿菏小心上前来提点她:“这是梅妃,宫里最为心狠善妒的一位娘娘,暂且执掌凤印打理后宫事宜,大人要多加小心。”
安歌心有余悸地点点头,目光一路追随梅妃的身影而去。
许是因为有木彦陪在身侧,今日的梅妃神色一直淡定从容,似是并未被连月来宫中发生的怪事所扰,若不是早打听好,安歌差点就以为她与当年的事毫无关系。
眼见梅妃和木彦打量一圈就要离开,安歌赶忙上前,十分冒昧地开口向梅妃索要她身旁宫女提着的鹦鹉。
那鹦鹉通体赤红,模样讨喜,只是看上去神色有点萎靡。
梅妃不置可否地睨着她,安歌抬头朝木彦使了个眼色,木彦当即搂住梅妃的肩膀低声耳语:“这个鹦鹉半死不活的,安大人想要就送给她吧,以后寡人再送爱妃一只生龙活虎的好不好?”
梅妃听罢笑逐颜开,遂而大方地将鹦鹉赏给了安歌。
提着鹦鹉回去的路上,阿菏询问安歌:“这小家伙一看就活不长了,大人要它做什么?”
安歌嗅了嗅鹦鹉身上沾染的梅妃的熏香气息,微妙地笑了笑:“活着的东西,总会比死物带给你的信息要多。”
四
安歌没想到,那日她同梅妃的初次会面,亦成了最后一次。
梅妃死在与安歌见面的两日后清晨,于自己的寝宫床榻上。
宫人发现她时,她亦是全身腐烂,面目全非,同从前的妃嫔无异。
消息一出,令阖宫上下惊慌更甚。以至于梅妃葬礼的当日,宫中随处可见惊慌失措的宫人,更有甚者已缩在角落里低声抽噎。
唯有安歌,在所有的慌乱中,不徐不疾地带着她的小鹦鹉,在太液池旁放着纸鸢。
偶有清风拂过,断了线的纸鸢坠入远处的绿茵里。安歌提着鸟笼奔过去追赶,结果一无所获。
她丢掉手中线轴,有些失落地转身,却在回眸之际,忽见有一双捻着丝线的修长的手出现在眼前。
来者上前握住她的手,将拾到的纸鸢丝线一匝匝缠绕在她的指上。她讶然抬头,在入眼的一片明黄色中跪倒在地:“参见陛下。”
木彦拨弄着笼中蔫头耷脑的小鹦鹉:“梅妃的葬礼,你怎么没去?”
她颔首起身,同样沮丧地瞧着笼里的小家伙:“娘娘那边不急,倒是这只小鹦鹉,还没等我问出什么来呢,就快要不行了,所以卑职就带它出来散散心。”
木彦看了一眼天色:“嗯。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寡人该过去了,你要同寡人一起吗?”
安歌点头相应,随后唤上远处的阿菏一同前往。
死寂。
如今梅妃寝宫的模样,已经没有比这个词更好的形容了。
风卷动堂前白色的灵幡,令满堂皆回荡着低沉的呜咽声。
安歌随手将鸟笼递给阿菏,抬步走到还未合上的梅妃的棺椁前,探身望着棺中情形,刚欲收回视线,就意外被路过的宫人撞进了棺材中。
被白布包裹的尸身近在咫尺,冰冷的尸体上再也没有了当日见她时的香气扑鼻,散发出阵阵连冰水也难以掩盖的恶臭味。
安歌压着即将破口而出的尖叫声,也顾不得笼中尖叫着背过气去的鹦鹉,匆忙奔回宫沐浴更衣,等到重新赶回来时,天色已晚。
葬礼将完,梅妃的棺木已经被抬走下葬,安歌目视着来来往往悼念的妃嫔,低声问着身旁的阿菏:“迄今为止,所有的宫妃都来过了吗?”
阿菏仔细想了想:“好像还差了绛妃娘娘,当年宫中就属她同皇后关系最好,情同姐妹,和当年的事没什么关系,凶手应该不会对付她。”
安歌放心地点点头,眼见没什么线索,便难过地提着鸟笼离开了。
出了宫门,阿菏望着夜幕下皎洁的一轮明月,忽然心生叹息:“今晚的月亮真圆啊,和当年娘娘去世的那晚一样圆……不过曾经伤害过娘娘的人就快要死光了,如果真的是她所为,那么她在天有灵,应该也可以安息了吧。”
安歌闻言蓦然仰首。
月圆了。
五
许多天过去了,案子依旧毫无进展。
安歌十分心急,便在一日夜半,趁着无人叨扰,决定再去趟梅妃宫里找找线索。
沿途经过御书房后的寒池时,她遥遥瞧见似是有人衣衫半解地坐在池旁的岩石上痛饮。
她悄然走近些,方看清那人是木彦。
此时映着月华望过去,他的情绪似乎十分低落,许是在为了数月来宫妃的接连死亡而烦恼。
安歌走到岩石下准备接应他:“陛下,这夜里霜重,卑职还是早些护送您回去歇息吧。”
木彦偏头醉眼迷离地睨着她,恼怒地挥手斥退她:“滚开。”
这一下子动作大了些,他身形难以在岩石稳住,摇晃着仓皇坠了下来。
她赶忙上前去接,在他落下前垫在他身下的土地上。
巨大的冲击令她脑中恍然一震,她痛苦地揉着脑袋小心推开身上的木彦,刚欲随之起身,却忽然发觉脚腕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她低头望去,借着月色终于将面前的画面看清。
那是一只手。
一只苍白而枯瘦的手。
她心中一惊,登时想也未想便抽出腰间的剑抬手砍了下去。
半截手臂落地,鲜血顿时喷溅而出,随后便有一衣衫褴褛的女子嘶喊着从水下浮出来,眼窝深陷,面容憔悴,神状疯癫。
安歌护着陛下后退几步,那女子伏在岸边瞪眼盯着她,忽然拖着半截狰狞的手臂爬过来,紧紧地环住她的脚踝,语无伦次地乞求道:“别杀我,皇后娘娘臣妾知错了,求您别杀我,我不想见您,我不要见您啊……”
又是一个被谣言和命案逼疯的宫妃,不过在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倒是能听出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安歌俯身欲将她拉起来细细盘问,未料想那疯子却在此时将手伸向她身后的木彦。
木彦有些受惊,于是一脚将她踹出老远。安歌不敢再去扶,只能听她伏在满地的泥泞中哀号,直至巡逻的禁卫军前来将她带走。
一番折腾下来,木彦的酒醒了大半,安歌也没了再去梅妃寝宫的心思,两人便趁着月色坐在亭中闲聊起来。
她问他:“陛下早年没回宫时,是怎样生活的?”
木彦仔细回想了片刻:“起初寡人以拾荒为生,后来辗转流浪到了南疆一带的一处荒漠,为人所救,然后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
安歌有些惊奇地偏过头:“巧了,卑职也曾在南疆生活过几年,还听说南疆有一种独门的巫蛊之术,陛下可曾听过?或许宫中死去的娘娘,就是受巫蛊之术缠身的。”
“巫蛊之术……”他转头看她,“你是指南疆的摄魂术?这寡人倒是有所耳闻。”
安歌点点头:“据说此术可以控制人的思想,哪怕是死人的也可以,只是或多或少会有损施术者的寿命。宫中没有明文禁止过巫术的使用,所以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存有嫌疑。”
“这么说来,寡人倒是记得,绛妃的故乡好像就是在南疆一带……不过绛妃生性胆小怯懦,怕是也没那个杀人的胆子。”木彦有些难受地揉了揉头,“寡人给你权力,你且放手去查,阖宫上下的任何地方你都可以随意出入,任何人,任何角落细节,都不能放过,一定要把凶手找出来,还后宫一个安宁。”
“是。”
六
安歌回到宫中后,忍不住同阿菏抱怨:“根据以往的情况来看,死去的妃嫔都是被杀害在自己的寝宫之中。能随意出入诸妃寝宫的人不可能是宫里的下人,一定是宫里位高权重之人。放眼看阖宫上下的主子所剩无几,可能是凶手的人选亦是屈指可数。陛下哪里是想破案,分明就是想找个人代替他说出真相去得罪人罢了。”
“那大人以为,凶手会是哪位娘娘?”
安歌没有说话,伏在桌上叹了口气,随后起身出了门。
她找到了方才那个疯癫的妃嫔,当时她正坐在冷宫的铜镜前梳妆,用一把生了铁锈的梳子来回梳着发,梳得发丝落了满地,满脑鲜血淋漓。
见到安歌,那疯子忽然诡异地笑了出来,梳发的手也愈发用力:“我就知道你会来,为了等你,我可是推掉了陛下的圣驾了呢。”
安歌强压下心中惶恐,目光灼灼地站在铜镜后注视着镜中的人:“你是不是见过凶手?她来找过你对不对,她是谁?”
安歌想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竟然会想从一个疯子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却不想那疯子竟然点了点头:“对,我见过她的,她穿了一条红裙,手中的剑十分锋利。她想杀我,我害怕极了,下意识地开始装疯,结果真的把她赶走了……”
安歌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红裙和腰间悬挂的长剑,有些不耐烦道:“到底是谁?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是你!”疯子的目光倏地尖锐起来,举着血迹斑斑的铁梳盯着她,额间的血汩汩而下,“我看见了……是你,杀人的就是你!你杀了凶手,凶手……”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是凶手?”
“你就是!是你,你是凶手,杀了凶手……”
“不是我!”安歌也疯狂起来,一把上前擭住疯子的颈项,掐得她双目翻白,面色涨红。
良久,眼前的人终于停止挣扎,安歌适才如梦初醒地松开手。
她望着地上的尸体,浑身一个抽搐,瞬间从噩梦中惊醒。
她惊魂未定地探了探额头,触到了满手的冷汗。
阿菏在此时端着温水进来:“大人可是做噩梦了?”
安歌茫然地望着阿菏,只觉脑海中暗流汹涌,像是有什么东西快要溢出来了。
宫里实在是太压抑了,再这样下去,怕是她也要变成疯子了。
安歌倦怠地揉了揉额角:“没什么,你方才问我什么来着?”
“哦。奴婢说大人觉得,哪位娘娘可能是凶手?”
“一个在所有人口中都出现过,却从未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娘娘。日前我曾多次拜见,她均以身体抱恙为由退拒。方才陛下已经赐了我随意出入宫妃寝宫的旨意,所以明日是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她。”
可惜安歌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她再度前去拜访绛妃时,被告知绛妃方才去了清妃宫中拜访。
那是最后一个与当年之事相关的健全的妃嫔。
那夜又是一月月圆时。
彼时月色荒寒,映照在皇宫每个角落,似乎要将一切的污秽都照得消散干净。
一切终于即将结束。
安歌命阿菏回宫将鹦鹉取来,自己率先前往清妃宫中。
掀开宫殿的帘幕,一眼便望见清妃正端坐在木椅上,双眼紧闭。而绛妃就坐在她身旁,神色淡然。
见安歌进来,绛妃怒然拂袖,神色间丝毫没有传闻中的怯弱温和:“知道安大人圣宠正盛,可如此贸然闯进妃子的寝宫,未免有些太过放肆!”
安歌拱手轻笑:“卑职即将还会有更放肆的,在这先敬请娘娘见谅。”
她挥袖召进带来的侍卫,倚门好整以暇地眄了一眼清妃:“清妃娘娘这是睡着了?”
话音刚落,靠在椅子上的清妃突然起身睁开了眼。
安歌不禁拊掌赞叹:“哎呀,娘娘的摄魂术竟已到了随时随刻控制人心魂这样炉火纯青的地步,卑职简直是佩服不已。”
“本宫没有。”
安歌起身过去,翻掌挡掉绛妃的阻拦,轻松地伸手探到了清妃泛红的脖颈上的脉象:“有没有卑职不知道,不过清妃死了,这倒是真的。更重要的是方才房中只有绛妃和清妃娘娘两人。”
此话一出,满室哗然。
绛妃愤怒得连连拍案,安歌却恍若未闻,继续笑道:“卑职知道,为了隐藏死者的真正死因和死亡时间,娘娘会提前许久将她们杀害,再用摄魂术控制她们,直至她们的尸体腐烂为止。这种小把戏也就不提,不过卑职好奇的是,在她们死后被控制的这段时日,娘娘究竟是如何隐藏她们身上的尸斑和腐臭味的呢?”
房中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安歌的身上,安歌不禁低笑了一声:“哎呀,破案这么多年,我果然还是最喜欢这种揭晓谜底的时刻了。”
说着她唤来阿菏,将带来的鸟笼递给她:“这是我从梅妃娘娘那里要来的鹦鹉,早前受惊死了。正巧赶上我那段日子有些忙,就忘了将它安葬,挂在宫门前好几日,却意外发现它一点腐烂的迹象都没有。卑职仔细查了很久,终于发现了其中奥秘。”
她从怀中掏出两个香盒:“这两个分别是陛下赏给各宫娘娘的香粉,和宫女们平日所用的熏香,两种香本身都清香寡淡,不易察觉,不过碰到了一起香气就变得极其浓烈,且会产生保持肌理光泽鲜亮的作用,哪怕是死人。等到月圆之夜,娘娘撤掉摄魂术,再撤掉香粉,不出一个晚上,尸体就会飞快地腐烂,到时候人们什么蛛丝马迹也别想从尸体上得到。绛妃娘娘,卑职说得没错吧?”
说罢,安歌抬手将鹦鹉的尸体连着鸟笼一起砸到她的脚边,绛妃抬眼冷冷地睨着她,终于疯狂起来:“皇后姐姐生前待我极好,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被那群毒妇给逼死了,我怎能忍受啊!他们都该死,所有人都该给她陪葬!”
安歌张嘴欲说些什么,身后突然赶至的木彦却将她的话打断:“绛妃对皇后的感情确实令人动容,但国法不可更改,你杀了那么多的人,就应该偿命。来人,将绛妃押入地牢,听候发落!”
安歌抬眼望着木彦,后者回以她一丝浅笑,随后转身出了宫殿。
至此,缠绕阖宫数月的噩梦,总算得以了结。
七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安歌随阿菏回宫,沿途,她忍不住笑着询问阿菏:“阿菏,你说皇后娘娘生前性格孤僻,不喜与诸妃为伍,若不是与她十分亲近的人,那么多年前宫宴的那一夜,到底是谁才能命她遣散众人并将她引走?”
早前安歌一直没对绛妃出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觉得她没有作案动机。
今日一听,果然还是觉得理由太过牵强:深宫之中,哪里来的这样的情深义重?
阿菏愣愣地转过头与安歌对视,两人旋即默契十足地在夜色中开始狂奔。
匆匆赶到地牢,安歌命令狱卒打开看押绛妃的牢门,却被告知:“回禀大人,绛妃娘娘已经畏罪自杀了。”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就那么迫不及待。
她问狱卒:“在这之前,还有谁来看过娘娘?”
狱卒想了想,最终低声在她耳畔吐出两个字。
安歌听罢勾了勾嘴角,一颗心却无休止地沉寂了下去。
她就知道,这趟她是不该来的。
八
子时,安歌穿戴整齐地前去面圣。
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迟迟不肯起身:“这应该是卑职做捕快近十年来,破得最失败的一个案子了。卑职明知道凶手会在每个死者生时的最后一个月圆夜杀掉并控制住她们,明知道绛妃是无辜顶罪的,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只能眼看着一切的发生,而无能为力。卑职有罪。”
木彦不置可否地望着她,半晌转眸望向案边的烛火,目光渐深渐柔,仿佛是在跳动的火苗中,拼凑出一张熟悉的容颜:“寡人还记得初次见她,是在醉欢楼下的清流旁。当时她将手中的簪花投入溪中,想要看看簪花会顺流到往何处,结果就让我在下流给拾到了。”
那时她不过二八年华,尚是醉欢楼中的头牌艺妓。
彼时持扇立于河畔杨柳下,一袭浅黄色春衫衬得她落落大方、纤尘不染。飘飞的柳絮半遮住她的眼,刹那间万里云霞竞相失色。
那真是他一生都未曾得见的美景。
于是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像是抓住了凄惶半生的唯一救赎。
当时真是年少啊,又本是帝王向来就不可一世,所以他甚至未问过她是否愿意,就一把将她扯进了魍魉横行的诡谲深宫,让她同他一起在无边的黑暗中沦陷。
直到后来再想起当年,他剩下的就只有满满的悔恨。
“她喜欢城东街头的桂花糕,喜欢在雨天坐在醉欢楼的阁楼中弹琴,那么拼命,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脱离娼籍去过她想要的无拘无束的人生。这些寡人都知道的……寡人明明都是知道的……”
他万般痛恨自己,然而最恨的,还是将她置于死地的那些深宫毒妇。
“那些朝臣在朝廷上牵制寡人也就罢了,偏偏还得寸进尺地管束着寡人的后宫。明着寡人不能算计他们,暗地里这仍是寡人的后宫,寡人要杀谁,想谁死,谁又能奈我何?”
安歌冷眼相望一言未发,看他在疯狂过后终于冷静下来:“不过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寡人很喜欢你,若你愿意就此留在宫中,寡人可以当作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让一切重新开始。”
木彦缓缓抬起头,沉寂了多年的目光中终于燃起星点光亮:“安歌,你可愿意?”
“卑职……惶恐。”
木彦冷笑:“可是安歌,你既然知晓了事情的真相,又不愿留在宫中,寡人是绝不会让你轻易地走出皇宫的大门。”
安歌长叹口气:“陛下,咱们彼此各退一步,卑职保证不会将这件事公之于世,您放卑职出宫,卑职也可以当作从未来过这里。”
木彦觉得十分好笑,托腮倚在龙榻上斜眼瞧着她:“这么说来,那你又退了哪一步?”
“卑职可是退了一大步呢。”安歌冷笑着抬起头,“敢问陛下这半生,就只对不起皇后娘娘一人吗?那十五年前将你从荒漠救回南疆的莫衡,陛下待他就一点愧疚也没有吗?”
夤夜中,贴在窗外窥听的“阿菏”神色忽有片刻怔忪,思绪仿佛也随着她的话,飘回到了那段很遥远的从前。
九
多少年了,木彦没再听人向他提及过莫衡。
记得那是与莫衡相识的第四年,皇帝派出寻找太子的探子来到南疆的部落,无意间经过的木彦站在窗外仔细听着他们的描述,全都是莫衡。
他对莫衡太熟悉了,他的喜好,他的习惯,甚至他身上的疤,他都能如数家珍。所以吃惊之余,木彦想,让他全然代替莫衡,也未尝不可。
有些邪念产生只是在一瞬之间,从此却一发不可收。
就像此时站在殿中的安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杀了木彦……
于是当年木彦便取代了莫衡入了宫,君临天下,荣华万千。
于是这一刻安歌冷着脸倏地抽出腰间长剑,闪身踩上龙案,抬手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而直到长剑没入胸膛,木彦都纹丝未动。
他一生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机关算尽,一个人画地为牢,一个人生,一个人死。
然最可悲却不过,一生之中唯一一点温暖,那个愿意将他带出荒芜沙丘的少年,那个教他骑马,在草原上策马飞驰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本该辉煌一生的少年,却被他所负。
这么多年,每每夜深人静回想起当年,也未尝不悔恨万分。
甚至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能有一个人,了结他的残生。
他终于将天下交还到他手中,可半生的亏欠和愧疚早已无处偿还:“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对不起啊……”
下辈子太遥远虚伪,他不想轻许;奈何这辈子剩下的,也只有道不尽的抱愧了。
安歌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朝她笑:“说起来……安歌,你真的很像我从前在南疆遇见的一个小姑娘,我记得那时她待我很好,时常会坐在南疆的沙丘上为我跳舞,我……”
那句“很喜欢”淹没在了喷薄而出的鲜血中,终究未能说出口。
溅落在眼眶的血色将安歌目光所触及的一切染得通红,她怔然地望着手中染了血的剑,半晌终于回过神,扔掉剑俯身泣不成声。
原来真的是她杀了凶手。
在门外注视已久的“阿菏”终于撕开面上戴了许久的伪装,露出他原本带着浓重异域色彩的容颜,伏额于门扉上,良久,起身擦干脸上的泪水,一路奔出皇宫。
一晃许多年,如今的他已是南疆部落的首领,可面对木彦,他仍旧没法亲自下手。所以他安排了安歌伺机入宫,又给她施了蛊,令她来下这个杀手。
说好的一辈子兄弟,其实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莫衡想,其实这天下让他一世也无妨。
如果不是真的无可奈何。
宫外烽火顷刻而起,一路闯进宫内,阖宫上下顿时乱作一团。
然而身处其中的安歌仍旧不疾不徐,伸手轻轻拥住了木彦,努力放轻了声音,似是唯恐将他惊醒。可她明知,他再不会醒来。
“是我。那个小姑娘,是我……”
是她。
那个在南疆陪了他三载的小姑娘,那个在月下为他跳舞的小姑娘,那个在他难过时豪言陪他痛饮转身却被辣得掉眼泪的小姑娘……是她。
无论多少年,她都始终记得他离开南疆的那个午后,四野寒风猎猎。她托腮坐在沙丘上,眼中没有含翠的巍峨青山,没有浩渺潋滟的湖泊,没有云霞绚丽似薄纱的长空,只有那个衣衫褴褛、眉目含笑的少年。
如果当时他回过头,或许也能发现那个小姑娘眼中星点的欢喜和倾慕,虽然还是不懂爱的年纪。
只可惜这一世,终究是比爱情早了一步,比命运迟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