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霜
2016-12-15鱼梁
鱼梁
(一)
梁锦西是在那年冬天胖起来的,原先的衣服腰身改了又改,依旧穿着紧。
裴越此刻来了徽州,却躲着梁家。锦西的母亲如临大敌,一双小脚碎步往来,用拐杖将木梯敲得直响,心急如焚地拂开重重帘幕,压低了声音质问她:“他可跟你说何时来接你的?”
锦西垂了眼,小腹撑着腰带微微隆起,眼珠子也不动:“不知道。”
她母亲气急:“这丢脸就快丢到家里了,你还跟我犟什么犟?你可知你多大了?你等不起了。”最后一句声音大得像是诅咒。她豁然起身,母亲惊得一退,问:“你要做什么?”
她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逼近窗户,撑开绣楼上仅有的那扇窗,就要往下跳。下面的红梅开得正盛,她在心里恶狠狠地想,若是从这里跳下去,也不知死不死得了。
母亲快步追了过去,像一个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的瘸子,走得迅速又狼狈,拽住她的胳膊,大叫:“你这是干什么?”
她被拽离,窗棂因失了支力,“砰”的一声砸在窗柩上,案上的琴被震得轻响,一时灰尘乱飞。那窗格上的花纹清晰了些,依稀还能窥出梁家曾经的富足。
母亲扶着窗格,心有余悸:“你是想逼死娘吗?”
锦西不掩愤怒地看着母亲:“是母亲在逼我。若不是母亲和兄长把我送到裴越的床上,我至于走到这步田地?”
母亲当下噤了声,片刻后才眼神躲闪着强辩:“这也不能怪我和你哥哥,还不都是你当初信错了人。”
她默然冷笑,母亲又软语相劝:“姑娘,你别犟,快去找他。这是为你好。”
她干脆拂开母亲的手,坐到远处。
是为她好?她实在无法认同。母亲将她送到裴越的枕边不过是一石二鸟,嫁掉不再年轻的女儿,顺便倚靠这位财主盘活生计。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母亲和兄长一手策划的,她已经逼近二十一了,除了对自己还有念想的裴越,她没得选择。就算再早上几年,她曾和韩陵谈婚论嫁,又带累了家族,害死了生父,谁又敢娶她?
老太太怄气地坐了一会儿,叹着气,碎步离去。梁锦西垂着头,落了几滴又气又恼的泪。
然而这次争吵也只换来两三天的清净。梁老太太知道自己理亏,也觉察到梁锦西这两年脾气变得越来越大,轻易不敢和她硬碰硬。但是裴越再不来娶她,她那肚子就该遮不住了。
人老了,家中又遭了变故,就这一个姑娘又不省心。她的心火越烧越旺,因着不能肆意地发脾气,竟病倒了。
病得卧到床上,生了点作威作福的念头,倒觉着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撒撒气。今天将手下的婢子打一顿,明天将媳妇叫去骂一顿,后天又吃不下这喝不下那,总之,她有本事搞得整个梁府不安生。
锦西知道这是母亲蓄意而为,在母亲又将那药碗掀翻在地的那天,下了绣楼。一言不发地踏进门槛,拾起地上的碎片,又重新端了一碗奉上。
母亲见她进来又诧异又莫名地松了口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快要满溢出来的期待让她的双目熠熠生辉。
一点也不像生了病,锦西在心里想,倒像是守财奴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她坐在床沿上说:“我去找他,你让兄长给我安排轿子。”
老太太忙不迭地应了声:“哎。”见外地抬举她几句,见她不应声也不反对,自顾自地接了药碗,从善如流地喝了药。
当夜锦西回到自己的绣楼上彻夜枯坐,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二)
裴越住在隔了梁府几十里的客栈。锦西一大早就动身,悄悄寻去他的房间。门口的小二端了盆水,正准备敲门进去,被她拦下,她接过木盆,沉默地走进去。
裴越刚起,袍子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发也未梳,慵懒地散在身后,背对着门口,闭着眼睛听着响动使唤下人:“过来刮胡子。”
锦西端着水走过去,也不心急让他发觉。默默地沾水为他洗脸。却不想她指尖刚碰到他的脸,他便睁开了眼,像是闻到风声警觉睁开眼睛的猛兽,目光锐利而又漫不经心:“梁小姐,别来无恙。”
他离开徽州将近八年,此刻早已不是那个跟在父亲身后,谨言慎行的阴鸷少年。传闻他在上京生意做得很大,如今身上储着一种久经商场沉浮的锐气,让人难以逼视。锦西有些踌躇,收了手不和他对视:“裴爷曾和家母约定,会来娶我过门。”
裴越从鼻子里挤出一个音,像是冷笑:“我可没有与你母亲约定什么。”他虽不点破那晚绣楼上的事情,却玩味地检视她的表情。锦西迎着那道目光,脑子里当下闪过一片亮惨惨的白。
她是抵触那晚的事情的。五个月前,他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在她人生最羞耻的时刻,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的绣房。劲风暴雨,雷鸣电闪,他平静地站在榻前,细细旋转着手上的玉牒。那目光像是一张网罩下来,她心里灼热难耐,痛苦地瑟缩着,他在她面前淡然地解衣。
她曾忤了全家的心意,拒绝了裴越,与韩陵相恋,又由着性子逼迫父亲将他赶走。可兜兜转转,她终究没躲过这命运。他回来了,冰冷而又阴森地逼近毫无反抗之力的她,她无可自持地战栗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他抱着她说:“你等着我,等我来娶你。”
她口不能言,待到迷药失了效,第一件事就用簪子刺伤了他。他眼神惊怒,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之后他没再来,她却有了身孕。
最惶惑的时候她想到了死,白绫都悬在了头顶,她站在圆凳边无能为力地号啕大哭。她想起了韩陵,他为她细心拂去肩上白雪的场景分明还在眼前,下一瞬却是无影无踪,好似人间蒸发了。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要进贡朝廷的绣品,父亲一夜老去,几乎倾尽所有家财去赎回,甚至搭上了性命。
最后一晚的父亲,走进门便一头栽下去,脸上臂上没有任何伤,却迅速地死在了榻上。请来的大夫解开他的袍子,腹上背上全是可怖的青紫痕迹。锦西掩面大哭,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往后她连决定自个儿生死的权利都没有了。她给梁家带来了不啻灭顶的灾祸,她要偿还,就只能忍受这待价而沽的命运。
她硬着头皮,直视裴越:“和谁约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五个月过去了,裴爷失约了。”
裴越闲闲地将手伸进水中,语气甚是菲薄:“梁小姐自小就看不起裴越,裴越是贩夫走卒,攀不起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可谁让那些往事已经翻篇儿了呢,如今的梁府山穷水尽,裴越倒发达了。”他不紧不慢地擦着手上的水,“风水总是轮流转的,现如今梁小姐看得上我,也该轮着我看不上小姐了。”
来此之前,锦西就知道他会故意羞辱,因此就算气得连指尖都在颤,也一句反驳的言辞都没有。只在他锐利的戏谑下,安静跪了下去,目光平在裴越的胸口,没看到他眼中遽然熄灭的气焰。她俯伏于地:“那我现在求裴爷,看得上贱妾。”
他爱了这个姑娘将近十年,但此刻他太恨,他恨她越来越低的姿态,更恨她就算是在求他,也一脸大义凛然的模样。就好像这么多年了,他仍然只是个望不到头的深渊,她除了义无反顾地去跳,别无他法。
他就势将她翻倒在地,任由她在他耳边惊呼。那地板“哐”的一声,牵动她脚边的圆凳和木盆,洒了一地的水。
锦西当下护住腰腹,痛苦地缩成一团。裴越忽觉醍醐灌顶地清醒:“你怎么了?”
他慌忙去将她拥在自己的怀里,她脸色惨白,额角慢慢蓄了汗,身下开始出血。他惊骇地望着她,她在这痛极的时刻让眼角眉梢堆上报仇雪恨的快意:“你的孩子要被摔死了。”
裴越一瞬怔愣,回神后大力抱起她,咬牙切齿道:“你最好祈求他活着。”
她痛得冷汗涔涔,无力地缩在他用臂膀和胸膛构筑的温暖里,神志模糊。混沌中他抱着自己出去,又上了马车,自始至终他将她拥在怀中。她脸色苍白,他恶狠狠地去吻她的额头,这气势汹汹的吻却让她觉察了他的自责与怜惜,他说:“医馆就快到了,再忍忍。”
(三)
醒来,她去摸自己的肚子,一度认作是累赘的孩子依旧在她肚子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屋内极暖,她脑子昏昏沉沉地望着陌生的帐顶,几乎是水到平川,涌现了一个念头:不该死的命短,该死的却总是生命顽强。
她比谁都知道后一句用在自己身上才最贴切。
门被打开,裴越负手进来,伸一只手去探她的额头,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要盯破他。因为促狭,裴越不想与她四目相对,忍不住出口说她:“你这个时候应该继续装睡。”
锦西面无表情:“那不是让你没了负担。”
他居高临下地瞪了她一眼,又问她:“渴不渴?有没有想吃的?”
她竟然点了头,甚至枕臂认真地想了一下,说了几样当下想吃的甜点。他慢慢笑开,一样不落地差人去买了送来,又差人给梁府送了信,交代她暂时住在他身边。
母亲自然欢喜,既解决了心头大患,又可以攀亲带故,让他替兄长还了赌债。那几天锦西足不出户躺在床上安胎,心里跟明镜似的,看裴越从钱庄往来。兄长偶尔跑来,打着看看她的名义,却多是来商议着钱的事。有一次甚至就当着管家的面,让她说服说服裴越,帮着把徽城西北的那块茶园买下。
她怒目而视,兄长厚了脸皮,振振有词:“妹妹也不想想,当初家里的钱财是因为谁丢的?况且我又不是拿去赌。”
她心里气,待他走后,一个人躺在床上,用棉被罩在脸上努力地睁着眼睛,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在心底歇斯底里:这是称斤论两地卖了我!
裴越出了钱,母亲也不再问她裴越何时娶她。梁家现在需要借着他一步步地往泥潭外走,不是不想催,是怕触了财主的霉头。她住到裴越身边时,许多情况都跟着变了,肚子里的孩子不再令母亲担忧,反而变成了让人纾解忧患的筹码。她又被他攥在手心里,母亲总会踏实。
她坐在裴越新买的宅子里,只觉四面楚歌。好在裴越毫不掩饰地宠溺她,万事顺着,唯独一件,他不肯说何时娶她过门。
能下来走动的时候,她曾暗中打探过他,他什么都不肯承诺,只含糊:“再等等。”她气鼓鼓地回房,重重地踢了一下椅子,脚趾慢慢地疼起来,火辣辣的,攀到心头。她在心里气急败坏,像是骂别人:“梁锦西你看看你自己,就是这么低贱。”
那之后,裴越一直没提娶她的事。
中庭有一口井,他不在的时候,她总是无意识地在井口看,像是里面有鱼或是其他什么宝贝,需要守着。温暖的阳光一寸寸地消融着屋上冰雪,一遍又一遍地把柳枝染黄染绿了,把花骨朵儿催红了,她却捧着一天天变大的肚子把光阴坐暗了,把心坐小了。
母亲亲手把她推进这个旋涡,她什么都没有了,如今只想要一个名分,名正言顺地生下这个孩子。这是她仅有的尊严了。
裴越去了上京几日,回来时给她带了许多东西。她撑着肚子坐在桃花树下,深色的毯子上落了几片花瓣,一副让人柔和的景色。她在他沉默地注视下慢慢睁开眼睛,松垮垮地,易碎地笑笑:“裴越,你真的想要我吗?那你为什么不肯娶我呢?”
裴越闻言怔住,提着东西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将头往花枝那面一偏,有种气若游丝的凄凉:“你还在报复我,报复我小时候拒绝你,是不是?你刚到梁府时跟着父亲做事,父亲总夸你,他们都说父亲想让我嫁给你,因为兄长不如你。”她小心地抽噎了一下,“我那个时候就错了,我一个人琢磨,忽然委屈地认为,父亲养我宠我,竟然是为了拴住你这个外人。后来遇到了韩陵,我想我终于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他要去父亲的书房,我便带他去,可他偏偏是骗我的那个。他拿走了要上交给朝廷的东西,消失了。我害死了父亲,可他死的时候还交代我,不要自责……”锦西自顾自地说着,很久身侧都没有回应。
天光暗了又暗,晚风浮动头顶的花枝。她回头,东西静静地散在地上,哪里还有裴越的影子。
(四)
其实更早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她已经没有之前的棱角了。
父亲在的时候,她活得五马长枪,父亲走了,裴家上下都在怨她,她没了庇护,变得冷硬。她不得不承认,那冷硬的外壳是伪装,她只是需要关心。她的心是被焐热的,在她准备奋不顾身的时候,被裴越毫不掩饰的宠溺给焐热的。
但渐渐地她又灰了心,他从不主动提娶她,只日复一日地吊着。他身上每个时令都会添上两件针脚讲究的新衣,偶尔在她房间的案上处理一些信件,她发现了每月固定来的一种信封,从上京寄来,角落里有块花纹精致的红,管家送信来时总是低着声儿提醒。
他总说是生意上的事,她就从不去过问。古语说拿人手短,她想她在这截上短了太多。没有父亲的梁家一蹶不振,唯一的兄长没事就去赌,之前还是小赌,越穷反而越想搬弄把大的,终于把裴府输成了空壳子。她泫然欲泣地想,自己还要再撑一撑,撑到梁家渡过难关,撑到孩子降生,她就谁也不欠了。
变故也是在那日发生的,那晚她被一群不速之客入院劫持。蒙了头,刀子就架在肩头,黑暗中她唤了两声,无人上前营救,她就不敢再挣扎。她被拉上了马车,那马车匆忙而平稳地行着,意外地,她想到了那日裴越抱着她去寻大夫。
她惶然发觉自己的贪念,便即刻命自己不要再想。那肚子坠着她,她蜷在黑暗的角落,将自己和孩子保护在一个未知的,近乎薄脆的安全领域,不哭也不闹。因为这样反而好,至少暂时不用去面对那些卑微而难堪的事。
约莫是次日清晨,有一老妪过来送饭,解开她手上的束缚,除去她头上的布罩。她眼睛微眯,慢慢适应周遭的光线。没有窗子的房间,点了蜡烛,依旧阴森森。身下是稻草,旁边一个瘦弱的女子,脚用铁链子锁着,精致的衣裳已经脏乱不堪。那女子眼神惊恐地望着她,看到她隆起的肚子时,那神情凄哀得近乎癫狂。她袖子上有片片血迹,锦西触目惊心。
老妪说:“她是一个月前被绑来的,至今家里没有送赎金。”说着掀开她的袖子,左右手各砍去了两根指头。
锦西倒吸一口冷气,戒备地护住自己。老妪对她微笑:“夫人不用害怕,在我们给裴爷的六日期限内,是不会对夫人动手的。”
那时候她还算镇定:“我与你无冤无仇,也没有钱给你。”
老妪将饭推至她面前,避重就轻:“夫人应当了解自己的夫君,裴爷将铺子开得遍地都是,又得了你家老爷的赏识,承了苏家那么些产业,怎么会没钱?”
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空空地疼。老妪口中的那个“夫人”,真的是自己吗?闻所未闻的“苏家”,像两根针一样,刺到她的心上。
裴越是否愿意出赎金尚且不论,重要的是,她发现她一点也不了解裴越。当初是母亲找的裴越,换取这根救生的浮木的代价,是她。此前她从未想过他究竟如何,只知道这些年他过得风生水起,可究竟是什么程度呢?她一无所知。
当年韩陵一夜消失,她披沙拣金似的去寻找韩陵的消息,一无所获。她那个时候才觉得怕,她和韩陵相处将近两年,但她对韩陵也是一无所知。如今兜兜转转好几年,她又走上了这条路,而这一次,她早已一无所有。
她忽然变得惶惶,今年裴越该有二十七了……二十七,多么令人心惊肉跳的年龄,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呢?会不会有妻室?
这个想法让她呼吸困苦,这似乎连他为何迟迟不愿娶自己,都有了解释。她不敢深想,向后缩了缩:“你们要了他多少赎金?”
老妪古怪地笑了一下:“夫人觉得,您和肚子里的孩子值多少银子?”
她发现自己再也看不得老妪的目光了,那目光像一把匕首,寒光四射,她看它一眼,它就闪动一下。
老妪离开,锦西颠来倒去地回想着她的话,在拿到钱之前他们不会动手,那之后呢?像身边的女子一样?
她在这困苦得令人窒息的处境中,惊惶地等待着。她曾经那么大义凛然地想过生死,但是此刻她太怕。那女子死在了第二天晚上,锦西以为她睡着了,喊她不动,就小心地移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她僵硬地歪倒了下去,她惶然尖叫。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没有一点消息进来。来送饭的老妪眼神近乎凶神恶煞,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死亡的气息,她缩在角落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好像腹中的胎儿都不动了。她想着,惊心动魄地抚上自己的着肚子,骇然发觉那肚子悄无声息。
这一夜异常难挨。次日天刚蒙蒙亮,有人吹灭了蜡烛,蒙了她的头,将她带去了另一个地方。送饭的老妪将她牵入门,声音从肩头递来:“夫人只需待在这里等裴爷就好。”
她声音嘶哑,近乎疯癫:“他给赎金了?”
一声低低的轻笑:“裴爷给银子干脆,我们也不会为难夫人。做我们这行的,向来银子比爹亲。”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接连数日的紧张、黑暗和她不敢深想的恐惧,她瑟缩在那个角落,尽管没有人缚住她的手脚,她也不会去揭头上布袋。
很久,她听到马蹄声、开门声,以及熟悉的脚步声,那颀长的身影背着光走了过来。是裴越,他快速地扯掉阻隔光明的黑色布袋,拥着她。
她颤颤巍巍地开口:“你给了多少银子?”
(五)
锦西执着于这个问题,裴越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过去了,都过去了。”
可她偏不听,固执地寻他的眼睛,盯住他问:“你给了多少银子?”
他将她打横抱起,向外走:“你和孩子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你明白吗?”
她忽然露出一个悲苦的惶惑的表情:“可我的孩子死了,他死了。”话音的末端是一个恐惧的颤音。
她的梦里都是孩子,血淋淋的,面如死灰的孩子。她曾那么凛冽地想过生死,可是她现在真的只剩下恐惧了。从前她认为是她身上有一身的债,逼迫她活着,而如今,原有的烈性和热血都慢慢剥落干净,她只能看到自己身上嶙峋的本性。她任性却不敢承担自己闯下的祸,被逼迫着去付出时,还量入为出保存自己的价值。
她从噩梦中醒来,身边是一脸担忧的裴越。他小心翼翼地安抚她,和她说话:“孩子还在。”
她一脸不可置信,他便拿着她的手去抚摸隆起的腹部:“你看,在这里。”
他小心地贴近那个顽强的小生命,温和地对她说:“你的状况不好,所以你要安定下来。这样不久的将来他才会降临。”他细细地吻着她的手,“你好好保护他,他以后就会对着你笑,对着你说话,还会牵你的手。”
她望着他,悲喜难辨地落泪:“好。”
他哄着她平静下来,讲他去上京的第一年,因为运货的路上出了岔子丢了货物,被人追着打,逃得鞋子都跑掉了。她安静地听完,说:“真可怜。”
似乎还不放心,他又逗着她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那晚,你猜我去哪里了?”
她神志恍惚,像是失去记忆了,问:“哪晚?”
他不忘护住她的肚子,用最温柔平和的语气,说那日的惊心动魄:“坏人掳走你的那晚。”她在温暖的棉被上慢慢滑进他的怀里,认真地问:“你去了哪里?”
“我去你家下了聘礼。一直很抱歉,因为一些事我无法及时给予你承诺。”
终于,她像是从汹涌的波浪里沉淀下去的沙子,安静地躺到了河床上:“因为苏家吗?”
他抱紧她的肩头,在那里吻了一下:“你都知道了?”
暗夜中她的眼睛清透而明亮:“嗯。你在上京是不是已经有了妻室?”
他沉默着不回答,却也没否认。
长夜空前的安宁,小雨淅淅沥沥地从远方来到窗口,浅而轻地充盈室内的静谧,却又让这静谧浮上了新的湿润的安宁。她小声地问:“这些,我母亲一开始就知道的吧?”
他答非所问:“请你信我,我对你都是真的。”
这次又轮到她一言不发。她真的像清醒过来了,他在上京有妻室,有产业,这事她母亲知道,兄长也知道,但是依旧用药将她送给了他,全因为梁家需要钱。那老妪口中的“夫人”自然是苏家的那位夫人,她不过是为别人遭了一劫。
她僵硬地躺在床上,帐顶有小小的光晕,身边的人鼻息温热有力。肚子里的小生命没有规律地动弹了几下,这种感觉像是她在宇宙洪荒中孤独地喊叫,终于有了回应。她爱怜地抚摸被小生命撑起来的肚皮,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因为这世界于她,除了肚里的孩子,好像全是陌生人。
她在这个广而阔的潮湿深夜,想到了那个在惶恐中死去的女子。她的夫家不愿意出这么一大笔赎金,父亲听姨娘的话也不愿意出赎金,就由着她在一个又一个黑暗的夜晚,心神衰弱,孤独等死。锦西忽然明白了,那日的女子为何会凄哀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假如那女子也有一个孩子呢?她的夫君也是会来救她的吧?
她已经泪流满面,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肚中的孩子,脑中一遍又一遍地过着父亲给过她的所有眼神。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人,她现在才明白。她对着帐顶,小声地说:“谢谢你。”
裴越也没有睡去,被她的声音惊动,问她:“谢我什么?”
锦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也谢谢你,谢谢你愿意救我。”
裴越的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肚子,算是回应。
(六)
锦西临产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府上依旧除了一个管家,两三个婢子再也没有其他人,清净又空寂。
自她回来后,母亲和兄长没有再来看过她。她知道,她们是不好意思再来见她,只是她不会再深究了。梁府好不容易才恢复点元气,她们是拿不出那么些银子去赎她的。
只要是能看见裴越,她便对着他微笑,像一个温柔的妻子,像对待一个恩人。裴越不在的时候,她不再去看那口井。原来是无依无靠,而现在一眼望到头,反而适应了。
她会不厌其烦地和腹中的孩子说话,想着若是男孩的话还好,长大了总会学着自力更生。若万一……是女孩子的话,她微微皱了眉头,忍不住担忧,怎么样才能让她比自己活得好?
入梅后,雨一场接一场地下,难得的好天气里,宅子里来了客人。与锦西相仿的年纪,一身湖蓝的裙裾,温婉的眉眼,雍容的气度。从车舆内出来时,管家面色仓皇地前去迎接。那女子款款走来,很会微笑。
锦西撑着肚子准备起身,被她轻轻地按住,摇头说了句:“不用。”
锦西问:“您是苏小姐?”莫名其妙却又情不自禁,她选择了放低自己。
苏婉微微颔首:“是。”
锦西招呼人奉茶,涩涩地笑:“裴爷出去了,怕是下午才能回来。”
苏婉说:“他知道我来的。他写信让我来找你,我也一直想当面看看你。”
锦西不再说话,沉默地,讳莫如深地看着苏婉。面前的苏婉温婉娴静,甚至同情自己。此前锦西想过无数次,她的容貌,她的家世,甚至她会如何对待自己,但都没有想过,她们见面会是这样平静。
锦西善意地朝着苏婉笑了笑。苏婉说:“他曾回京求父亲,让父亲借给他五万两黄金,说是要赎你和孩子。”
她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那个时候她执着的问题,今日终于有了答案,她微笑:“是我需要感谢您的父亲。”
苏婉接过婢子手中的茶,却先递给了锦西,之后才去拿剩下的那杯。锦西知道苏婉不是故意的,她这一辈子没有去过上京,却知道那是世家小姐骨子里长出来的习惯——情不自禁地喧宾夺主的习惯。她垂头去饮茶,连心里的苦涩一起咽下。
苏婉说:“父亲让他把孩子带回上京,以后不能和你有任何瓜葛。这是那五万金的条件。”
她凝视自己的肚子,说:“好,我知道了。”
苏婉有泪盈于双睫:“我羡慕你能有个孩子,但是对不起。”
锦西不愿多说,却情不自禁地流泪:“万一……我说万一是个女孩儿,你一定不要让她经受我这样的命运。”
(七)
她们说话的时候,裴越就站在门外。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云朵白得发光,他安静地去听她们的对话。
离开徽州那年他十九岁,无家无业,无金无银,他喜欢的姑娘在和一个叫韩陵的公子谈婚论嫁。
他也曾踌躇满志,打算赤手空拳去京都闯荡出自己的天地,但这世上从不缺有野心的失败者。
走投无路时他被苏家收留,他的能力在一个气势恢宏的家族中得以施展,苏老爷欣赏他的判断力和果决,他也为这个大半生在商场沉沦的老人带来了丰登的收益,一度被苏老爷视为亲子。
他二十二岁入赘苏家,娶了一个出身富贵的妻子,她是苏府的独女,孀居一年,她无法生育。但是这些统统不重要,当一个天生的商人因为钱被敲断脊梁骨后,他就不会在意钱之外的东西,哪怕他再富有。
暌隔七年漫长辰光,他以一个脱胎换骨的自己,重新踏上他降生的徽州,意外观摩了梁府的窘迫。他看到了他少年时深爱的姑娘,她年近二十一,因为梁家负债累累,无人问津。
他用充足的金钱将此前所有的遗憾一一填补,他发觉他爱了这个女孩将近十年,而现在他可以占有她,并心安理得地消失五个月。因为即便如此,再回来,金钱依旧是他挟以自重的利器。
第一次知道她有孩子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需要一个孩子。那个无法生育的妻子,那繁华的上京,除了他自己,全是陌生人。他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血脉。
因而他决定将锦西和孩子圈禁在自己的院子里,尽管她背后的梁家像一只饥饿的跳蚤,要喝他的血。但是无妨,喂饱了的跳蚤也不会变成猛兽,他们能要他的钱,他就能要他们的命。
当夜锦西诞下一名男婴,产婆乐颠颠地抱过来给他看,他接过这个如硕大软虫般的小孩儿,小心地看着。孩子闭着眼睛,粉红色的小手奇异地抓住了他手上的玉牒。他将近而立之年,拥有了第一个孩子,几乎喜极而泣。
中庭有婢子大喊:“梁小姐跳井了。”他猛觉得后颈一痛,奶娘接过他手上的孩子,他快速转身向中庭走去。
却是越走越慢。他写信让苏婉过来时,是故意忘记了很多事。比如,他曾面对她的泪眼落荒而逃,连夜去了梁家下聘礼;还比如他为她筹集赎金,目不交睫地奔走;还比如他爬上绣楼的那晚,他曾动情地说要娶她……
可是他迟早是要回上京的,那些他辛苦争来的东西他舍不得放。他可以对她好,对她百依百顺,却永远不会娶她。
他停在了中庭,距离那口井十步之遥的地方,硕大无朋的明月凌空泻下道道光辉,白花花地压在地上,像极了一地清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