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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蕉叶好

2016-12-15

飞魔幻A 2016年12期
关键词:二姨老爷

窗外芭蕉叶荫翳浓重得叫人呼吸艰难,这一日年轻的冯家二娘端坐高堂,在众多冯家族人的眼底下,接过跪下的男子那盏认香火的茶。

【一】

日头毒辣,正午的市集愈发熙攘,打上了一个潮头,人们闹哄哄如没头苍蝇乱逛。

有手不动声色地摸走瘪旧的夹包,如滑鱼溜过女人的臀腰,咤骂与调闹,这些臭烘烘的龌龊慢慢落入魏汤眼底。

车慢慢开道,斜右边有一个卖癞李的摊子,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蹲着,白汗衫下胸脯不怎么明显,编织的草帽下两条油辫搭在肩,她身前是满满一筐癞李。

突然“咔嚓”脆裂的一声,魏汤知道车轮一定碾碎了什么东西,就看见那少女慌张奔过来,她不经心踩上谁的脚背,被那赤着上身的年轻男人一把拉住细胳膊,他是常混在这一带给人搬货的。

那男人粗鲁地笑着一把脱去她脚底草鞋:“哪只鞋踩的,哪只还。”

她一把挣开,光着一只脚跑到魏汤停留的车胎旁,利索地俯身将车轮下碎成几块的小圆瓷盒拾起来,上面描了精致的海棠,碎块仅仅边角有些胭脂渍,看来是用了许久将那剩余胭脂一刮再刮了的。

这是小姑娘的姨娘用剩下的,被她小心翼翼收在怀中用指甲挑那边渍。

小姑娘不敢造次车窗里的人,只在抬起头时赔笑了一声:“唐突老爷了。”

车里一个年纪略大,颇有姿色的女人娇笑了一声,她缠在魏汤脖颈上的手臂如花蟒,声音不阴不阳:“魏汤,有人管你叫爷呢。”

小姑娘不敢抬眼看是什么场景,只听见男人的声音落下来,与这闹市格格不入,平和温煦得像从前那个教绘画的先生:“你明天要还来这儿摆摊,就晚点再走。”

女人嗤笑一声,别过头,小姑娘忙躬身,让这车缓缓行远了。

小姑娘回过神,将那拎着她草鞋的男人狠狠瞪一眼,一把将鞋抢过,飞也似的逃走了。

她叫陈和,在这一带长大的无外乎贫贱出身,她是服侍冯宅里太太的丫头,很少来集市卖癞李,不过为了践行约定,第二日特地向太太告假。

第二天下起大雨,她摆摊时原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他早早就来了,没坐汽车,打伞缓缓蹲在愣神的她身前,将一截食指长短的圆管递往装癞李的背篓里,陈和知道这个小圆管,她做工的太太家里,拿这个涂抹过嘴唇,不同于贱价的唇脂,抹在唇上是不会轻易刮蹭了去的。

“这个涂上了,喝茶时也不会将红印子落在杯沿上。”他慢慢一笑。

陈和有些慌乱,她想解释昨天压坏的东西根本值不了一个钱,不用管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一抬头,他澄澈温和的眼神,让人想起院子里大黄猫晒过日头后的毛尾巴,是个下巴有青楂儿却显得干净的男人,不过二十六七岁。

魏汤看到陈和赶忙捧起一把癞李,他比她高出太多,轻易地,她颈下雪白的肌肤便暴露在他眼底,还是个黄毛丫头而已。

她说:“卖相不好,但是很甜。”

魏汤还是笑着拒绝了这些癞李,他起身慢慢走过拐角,上了一辆车,车里的女人一笑眼角细纹便夹粉,她懒懒道:“小魏打的什么主意,什么时候开始骗小姑娘了?”

“要是我说我觉着她昨天喊的那声爷顺了心意,徐太太看这个理由怎么样?”

徐太太冷哼一声,坐在后排的她微撩旗袍,将尖细的脚搭在他肩头。

【二】

魏汤再一次碰见她的场景不大好。

他没留神,倒是徐太太注意到了,即将大雨的黄昏下,黑暗弄巷中仿佛潜伏魍魉,敬神的灯笼次第亮起。

一排姑娘在班堂的石阶上坐灯,无神空洞的双眼搜索过路男子。

“啧啧,”徐太太眯了眼,她记性好,又最喜欢嘲弄别人,“小姑娘年纪轻轻很厉害嘛。”

魏汤顺着这一声看去,她还是那件汗衫,轻盈地跨进跨出,脸庞在夜色下模糊。

他带着徐太太进了花烟间,上来打茶围,将钱压在碟子下,茶水瓜子立刻奉上来,女人一瞥徐太太,便不敢上前和魏汤打情骂俏。

陈和一撩帘子进来时愣神一下,随即低头,在卧榻上摆好鸦片烟局,魏汤倚躺,离她很近,看见她的手有微微颤抖,动作并不娴熟。

看到魏汤,她心底便很想解释,她是被家中二姨打骂得狠了,为了逃躲他们随意指配的夫家,一时赌气才跑来这里,她盘算好了只顶两天班,再重新想法子的。

徐太太闭眼,已经拿着银杆烟枪吞云吐雾起来,烟熏雾缭中,他瞥见陈和脸上羞惭的红,因为见了他。

魏汤一直沉默,徐太太突然开口:“还是个琵琶仔?”

“是,她年纪小也不懂规矩,只应烟酒局。”一旁的女人笑道。

徐太太弯起嘴角瞥向合眼的魏汤:“没关系,让小魏出一局花酒嘛。”

魏汤依旧不睁眼,众人哄笑起来。

魏汤送徐太太回家后,又回了一趟班堂。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卖皮相,只是在她跨出门时笑道:“我能让你去更好的地界,何必在这小小的花烟间?”

她未晃过神来就被他拉过来,动作生硬,扑到脸上的缎袍质感却温和。

他带陈和去了玉萃书寓,高级娼妓的场所,清幽僻静,拿事婆恭敬地将他迎进去,一个脸蛋寻常,身段却丰腴白嫩的女子如鱼游过来。

她笑道:“过几天就是我生日,你不来给我做一桌花头吗?”

讲的是地道苏州话,她却并非苏州人,只不过男人都爱这类柔软的腔调。

魏汤悄声对陈和道:“她是柜上姑娘,就是本家拿事婆的亲女儿。”

女子望了陈和一眼,笑道:“身段模样都没长开,如果愈长愈丑叫我折了本呢?”

魏汤感觉得到陈和紧张地攥住了他的衣角,本来要对这个怯生生的姑娘开玩笑说:“留这里怎么样,比花烟间要好。”

但是他改了主意,带着陈和往回走,坐上车后,他笑着问:“现在是去哪里,你家还是我家?回我家呢,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要是我选择回花烟间呢?”她沉默了很久突然试探着说出这一句。

魏汤看到她脖颈旁的掐痕,心底倏然清楚,他道:“那你就会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一样,她是卖糖水的,家里的人也把她打得紧,后来她去水船上做不正经的生意,过了年纪就在钉棚跟老妈子挤在一块儿 随便一拉铺就招呼男人来。”

“你跟隔壁先生训人的法子真像,都爱打例子。”她嘴角柔和起来。

【三】

陈和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为什么魏汤愿意再三对她耐心,她不是出众的姑娘,魏汤也不是深情的男人,其实,她早该在第三次见面时就猜透他心思的。

三次相见,仿佛某种刻意而为的巧合,然而陈和还是觉得,看到他眼神的那一刻,整个黄昏都明亮了。

她没有深究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冯家内宅的缘由,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冯太太的房门外,她只是见到他心底很高兴。

徐太太这次依旧在魏汤的身旁,她悠闲地扭摆腰肢走来,往陈和掌心里塞了银钱,笑道:“我跟你们太太是读书时候的相识,她老拿药罐子吊着,就请一个医生来给看看,你拿钱买些小玩意儿吃去,回来的时候就在落锁处蹲候着,要别让人搅扰了太太!”

她听话地出门买了用油纸包的腌渍杨梅,坐在落锁处的台阶上一枚枚从黄昏吃到天地完全漆黑,天真又傻乎乎地守着门。

魏汤出来时在她身旁停留了一会儿,她嗅到他衣领上沾染的清香,问了一句没头脑的话:“徐太太是什么人,你的母亲吗?”

他眉眼一弯,眼底波光熠熠,看起来就像是笑出了眼泪,他说:“不是母亲。”

陈和识相地不再问,魏汤摸了摸她的头,说:“我吃到了你第一回捧给我的癞李,虽然癞李斑驳看着怪可怕,一口咬下去是真的脆甜。”

“比糖水要甜吗?”

“是,比糖水要甜。”

陈和打心眼里笑起来。

陈和从前是在冯宅里做杂的,后来冯太太嫁进来就侍奉在她身旁。

冯太太是很和善的女人,她年轻标致,是破落的书香门族教养出来的女儿,冯老爷也是个专情的男人,娶了她之后,即使她常年不孕,也没提纳妾。

冯老爷要事缠身,时常外宿,冯太太的病情便愈发严重,只是这几日陈和看她好了很多,竟然主动提出要去院落里晒太阳,眼眸里是刚嫁过来时温柔的神采。

魏汤找过陈和,他的话问得巧妙,不露痕迹便将事情摸弄清楚,冯老爷每月几号回来,留多久,宅里什么人管什么事。

陈和渐渐心底明了,但她不说破,她该失望生气,却一字都不提起。

直到一个夏夜,魏汤又来冯府,陈和躺在藤椅上,拿蒲扇一下下赶蚊蝇,渐渐睡着了,半夜突然下起大雨,夹杂着猛烈的踹门声,小姑娘被惊得一身冷汗。

她急忙拿开门闩,老爷居然会这时候回家,他显然是怒气满面:“我来看太太,为什么这样久不开,为什么下大雨,你不回家,反而在太太院里待着?”

雨水将她浑身打湿,薄透的衬衣下显出尚稚嫩的躯体,她不敢让老爷进太太房门,只推说:“太太这几日病情反复,于是我日夜都守在她身边,如今二更夜了,老爷明早再来探望太太吧。”

她话说得不顺畅,好在老爷并不起疑,只是看向她的眼神意味不明:“你回家吧,为太太淋病了身子也不好。”

她连声称是,在老爷走远后,她突然快步返回院子,站在房门外,没人看得清她面上的泪水,她竭力抑制嘶喊的欲望,一字一字从齿缝间蹦出:“我宁可去花烟间做娼,也不愿再给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人做望风狗!”

【四】

陈和在家休养了好几日,没去冯家做工,二姨不知是何缘由,但对她赖在家里吃闲饭起了气,隔三岔五便揪着手绢,冷笑着戳她脊梁骨:“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被人赶出来了吧,你弟弟妹妹还要读书吃饭,家里可供不起你这尊菩萨,趁早拉个汉子打发出去,或者卖了一了百了。”

陈和眼皮都没抬一下,若不是实在不愿回那个乌烟瘴气的宅子,她怎么也不会回家受人压榨。

当初一时气愤去花烟间便是受不了二姨打骂,不肯被爹爹和二姨逼嫁给下人,后来是冯太太见她几日不来宅子,问了一两句,知晓实情后,便为她做主,出言劝阻,四季衣裳首饰从来不少她半分,想起冯太太,她叹一口气。

冯家的消息传得极快,冯太太不知为何投井,幸好被人看见,捞起来时虽未完全溺毙,但也气息不多。

陈和大惊失色,连忙赶回冯家,远远望见太太院里扎堆似的人,她好不容易挤进去,瞥见太太毫无血色的面容,滚烫的泪珠落下来,她当日不过一时激愤,心底仍然感念着太太对她的好。

陈和想她是个好女人,只是一时做错了事。

冯太太紧闭双眼,听见陈和的哭声又睁开,慢慢招手将她拢在身前:“不许哭了。”

“太太为什么想不开?”她抹去泪水,问道。

“陈和,是我该死,”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想嫁得如意郎君又想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两全的好事哪能让我占全了,老爷事事都遂我愿,他早就听闻过一些我与魏汤的事,却不提起,我如何再给他丢脸。”

陈和站起身,突然转头跑出人群,背后远远地传来号哭,太太最后一丝气断了,可是害了太太性命的那个人在哪里,他凭什么不来!

陈和找到花烟间,又找到玉萃书寓,遍处不见人影,最后是柜上姑娘告诉她,魏汤常去一处戏楼。

她就守在那座戏楼外,等到他出来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对他露出从未有过的凶狠神情:“太太死了,你却在这里听戏!”

他一把将她摔开,还是那张清俊柔和的脸,还是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他说:“两相情愿,她活该。”

不知车一路颠簸了多久,陈和就在这充满浓厚脂粉气的车中昏睡过去,她记得是魏汤将她强硬地拉上车,车停,他将她从后座抱出来,一路上楼,是一间公寓。

她躺在他的床上,听见皮鞋踏过地板的声音临近。

“徐太太不是我母亲,是我客人,我和冯太太的事情,也是她从中牵线搭桥。”

“我故意接近你给你些小甜头,因为你是冯太太的身边人,我需要从你身上获知她的事情,我这种人,就是专门在风月场哄骗女人的一个男娼。”

他的声音深邃冷静,如同家里那口古井,却让她的头炸疼起来。

魏汤一把将她扯起来,还未等她站稳,就按着她的头强迫她看向窗外:“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到你曾经待过的花烟间,我每次经过那里都会看到一个人,花烟间后巷那一排钉棚,丑陋衰老的末流娼妓挤在那里,我每次都会碰见她。 ”

魏汤口中说的,是那个因为受不了打骂,跑去水船上接客的女人。

她从前住在魏汤家对面的阁楼上,人长得漂亮,对人和气,魏汤每每觉得,那些拼命用名贵脂粉的妇人,还不如她说话时脸颊上的红晕好看。

“后来我在钉棚看见她,大白日敞裳解带,浑身没有从前半分腼腆,她看到我时愣了一下,立即就畏缩回去,我听说她染了一身的病,陈和你不知道,我原本会娶她,她应该成为我的妻子,被我养在家,而不是沦落成这样廉价的女人。”

“那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娶她呢?”

“我不可能娶她。”魏汤点燃一支烟,他望着陈和笑起来,“我放弃了很多东西,来做这勾当,在欢场认识徐太太,归根到底是想让她帮我搭上冯太太。”

【五】

魏汤十五岁之前的家在一条黑漆漆的弄巷里,他有一个很爱丈夫的母亲,还有一个很少回来,不知道爱不爱他们母子的爹。

他从没在家中听到过吵架,因为爹基本不与母亲搭话,那张点着油灯的饭桌上,只有爹的沉默和母亲的小心翼翼。

魏汤只想在吃饭后飞奔着离开那个压抑的屋子,仰头看阁楼上那个姑娘,那是一天中最值得高兴的时候,有一回他回家的时候,撞上爹正出来,他摸着他的头,说:“爹爹没多久就回来。”

屋里锅碗瓢盆一片狼藉,母亲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他后来知道母亲是父亲这一生最厌恶的女人,她是被家人硬塞过来,没念过书见识短浅,除了手脚勤快一点在他眼里毫无长处。

他在外面坏了事,让母亲替他背罪,让他儿子替他应付那些讨债人。

然后他在上海另成家室,十二年不见他们母子一面,母亲为了找他,四处奔波问人借钱,魏汤畏惧极了半夜如惊雷的敲门讨债声。

后来母亲明明寻到了他的外宅在哪里,可是她没有去,叫魏汤也不要去,最后因为没钱交药费,病死在老屋,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咽下了这口气。

魏汤觉得最可笑的是,在母亲死后居然那么多人不分黑白指指戳戳,反说母亲才是不要脸的外室,他是造孽的野种。

“陈和你认为,他另娶的那个女人比我母亲强在哪里,不能生育,整天病恹恹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到底强在哪里呢?”魏汤双眼通红,轻声问她。

陈和忽然明白过来,冯老爷是他的生父,他是为了报复冯老爷,才与冯太太私通。

“我咽不下母亲的这口气,我为之付出了心爱的女人和尊严,她死了,难道不是活该吗?”

他疲倦地躺倒在床上,嘴角慢慢弯起来:“抛妻弃子,老生常谈的笑话了。”

陈和夜深时回家,她一步步走回来,疲惫地抬起手肘敲门,她想一会儿开门时又要挨二姨一顿骂,出人意料地,她很快来开门,满脸堆着笑意。

陈和一眼便瞥见了坐在茶桌旁的冯老爷,他面色憔悴一夜间老了不少,混浊的双眼直直将陈和从头打量到底,丝毫不转动,直到陈和进屋,他才将眼睛移开,匆匆离开。

二姨不肯让陈和睡觉,突然又谈起吵过无数次的话:“今早你不在的时候,隔壁的娘姨来问我,什么时候把女儿发嫁出去,她家穷虽穷,人看着不错。”

陈和瞥了她一眼:“你究竟要说什么?”

二姨被呛了一下,收起那副矫揉作态,冷笑道:“放心,二姨是不会让你进她家的,做大户人家的小可比做穷人家的大体面多了。”

“哪个大户人家肯要我?”陈和冷声道。

“冯家太太不是刚死吗,你在冯家服侍惯了,跟老爷又脸熟,不是你还能是谁。”二姨笑起来。

“冯太太还没下棺,你便打这些主意,太没良心了些。”陈和被二姨的荒唐想法一惊,恼怒地掀开帘子回屋。

背后二姨敲了敲桌子,慢慢道:“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呢。”

【六】

冯太太的丧事刚办完,冯老爷便找来徐太太,逼她将那个男人的名字说出来,他私下找了打手去相公堂,翻箱倒柜,将东西砸得稀巴烂。

当头一棍将魏汤打得头破血流,俊秀眉眼间血污横流,他没有躲,反而哈哈大笑,怔怔站着让人打,这副骇人的场面令人惊惧地后退几步。

吐出一口血沫,他发疯般往前挣,嘶吼着冯家老爷的名字:“冯玉先!冯玉先!”

被人猛然一脚踏在地上,泪水混着血水溅落,他不甘心地咬牙切齿,喉咙呜咽出声:“爹。”

他昏迷的时候模模糊糊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人对陈和说:“要不是冯太太死了还轮不着你,冯老爷不愿再娶正妻,收你做小就做小,只要生个儿子,还怕没有熬出头的那天,你这犟孩子,瞧瞧那些没福的姐妹们,贫贱夫妻百事哀,还成天受夫家的打,何苦呢。”

魏汤想竭力喊出声:“不要!”可他犹如身坠泥潭,怎样都动弹不得。

终于猛地睁开眼,他眼前只有神情枯萎的陈和,想说的许多话都开不了口,他轻轻一笑:“我这种男人,早该让人打死了,从前就在想,被人打死的时候尸身臭在大街上多难看,我都没想到还有你,你总会把我给捡起来,对不对?”

陈和终于哭出声:“你差点让人打死。”

他笑意愈发浓烈:“冯太太死了是活该,那么我被打死了也是活该的。”

“你是打定了主意,还要恨他,你还要继续报复他吗?”她泪水慢慢淌下来,衣裳上有让他安心的清香。

“是,只要我还剩半条命,便不会让冯玉先好过。”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陈和再次来公寓探望时,将手里的药壶和船票放在桌上,她垂眼说:“我们可以坐船走。”

“走?”魏汤没有接过船票,他笑得清淡,“我不会离开这里,冯玉先还没被我气死。”

“我倒是怕你哪天被打死了。”她面无表情。

“我死了,也不妨碍我恨他,”他揽住她的腰身,将头埋在那柔软的面料中,他说,“也并不妨碍我爱你。”

他的恨意与爱意一样笃定,埋头抱着她,却不知道她慢慢仰起头,眼神空洞,叹一口气。

魏汤的伤还没养好的时候,听到了陈和被冯老爷纳进门的消息,他眼皮微抬,额头上的伤痂未愈一动便会裂开,血流如注,无奈不甘,不明白,但是他也不愿去思考她为什么这样做,魏汤勉强扯起嘴角一笑。

那顶软轿将陈和抬起,在她被抬去冯家前,她低声对二姨道:“记得去给魏汤换药。”

然后晃晃荡荡起轿,新媳妇入冯家。

【七】

魏汤许久没有听到她的消息,她如困在宅院里的春雀,养得愈发丰腴,肤脂雪膏,眉毛描得高挑,长开了的模样陌生得险些让他认不出。

她竟然开始抽大烟,那花烟间之中,如神仙腾雾,她玉体侧躺,举起烟管深吸一口,紧皱的双眉才渐渐舒展开,缓缓从红唇中呼出,酒窝便跃上嘴角,她笑着看向来人:“来得这样迟,是不是打算学那些矜持的闺女,故意让人等呢?”

魏汤打开布挑子,愣神一如当初,他旋即也笑:“找我来做什么事,莫非要我赔你当初那场花酒?”

陈和哈哈一笑,她直起身:“你猜头好准,不过你肯定也想不到,冯太太过门十几年没做到的事,我几个月便做到了,请来的大夫说我有身孕了,老爷高兴得不得了,非要办酒席,我想咱们也算朋友,就让你办一次酒席,肯不肯?”

魏汤默然,陈和的手抚摸上自己肚子,她的笑意不明:“这是你一父所出的弟弟呢。”

“好。”魏汤应下,倏然那支烟管递到他身前,他接过。

“记不记得我从前说你长得寻常?”魏汤临走前突然回首问了这句。

“嗯?”她懒懒斜过眼。

“可我如今觉得,愈是眉目清淡的女人,涂脂抹粉起来愈是有韵味。”他这话意味不明。

陈和怔怔失神许久,自嘲般笑道:“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嫁给冯老爷呢。”

陈和想起她新婚当夜,冯老爷握着她一双小脚,他喝得烂醉,什么话都告诉了她,他说从魏汤第一次踏进这个家门,踏进冯太太的后院的时候,他就对二人的事清楚于心,这宅子哪有什么能瞒过他,只不过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才一直隐忍不发。

他说他早就与冯太太没有半分感情,一个十几年无所出的女人,不将她赶出去已经是给尽颜面,但是他总要顾及自己的体面,休妻不可,他便串通了徐太太,三番五次将魏汤引荐给冯太太,冯太太一个终年备受冷落的女人,起初万般拒绝,最终也推让不住。

有了把柄,他再与冯太太言语相挟,本想将她赶回本家便是,没想到她一时羞辱下竟投了井。

说到这里,他摸了摸陈和的肚子:“生个儿子,太太的位置是你的了。”

想了许久,陈和将一桌瓜子花生扫落在地,无声笑出来,本就没丝毫情谊,肚里有孩子仍然抽烟酗酒,可见她多不在乎这个冯家的种,她道:“冯玉先,断子绝孙都便宜了你。”

外面服侍的丫头闻声赶紧进来,一面跪下一面劝道:“老爷吩咐我了不让您往这些地方来的,太太走吧,回去老爷又该骂我了。”

陈和不理,扶住她慢慢起身,冷着脸想,这桌酒席办不成了。

【八】

陈和并未显怀,腰肢款摆起来仍旧有不尽风情,两颊添了肉,下巴圆润些,尤其是穿着绸料的旗袍时,轻薄勾勒出日渐丰满的身躯。

她在后院种植了一片芭蕉,每回她便穿着花纹繁复的旗袍,宽大的绿芭蕉叶遮去大半身影,她眉眼就传递在那一墙外。

魏汤路过的时候恰好与她四目相对,她眉眼含笑凝在自己身上,仿佛故意做给世人看。

让人恍惚,在闹哄哄的集市,那个卖癞李,戴草帽穿白汗衫的小姑娘,怎么会是她呢,同行好友促狭地笑道:“宅子清凉,人也清凉,种芭蕉,恐怕是为了遮掩这种眉目传情。”

“她不像是个正经女人。”

魏汤皱眉,打断了这些话。

他冒险托人将陈和约出来,瞧了她许久沉声道:“你怎么就答应嫁进冯家了呢?”

“你现在才想起来问吗?”她歪歪头,笑道。

魏汤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见她一步步走过来,仿佛缓缓踏过光阴,她倚靠在书柜上,一只腿搭在他膝头。

这样近的距离,她问:“你不是要报复冯玉先吗,你不是要勾搭他的太太吗,冯太太可以,我为什么不行,我难道不是你二娘吗?”

一把将人拉近,迎上他粗重的呼吸,唇舌纠葛,一面问,一面解开旗袍上的盘花扣,领口敞露出雪白的脖颈,她抵在他唇上,说:“你不是个男娼吗,如今我当你的客人。”

在她的唇滑下他的下巴时,他顿住,眼神紧盯她,笑道:“这个时候,你跟徐太太她们的眼神没什么两样,就像要下雷雨时候的黄昏。”

陈和并没有再纠缠,她蹲在一隅点了一支烟,轻挑眼角静静道:“那天你被打得重伤,我送你回你的公寓,猜我发现了什么,角落里缩着一个猫儿一样的姑娘,应该就是你口中从小喜欢到大的那个姑娘,她看人的眼神躲闪,浑身是伤,我想是你把她从钉棚里带出来,将她洗得干净,为她治病。她跟我说,不需要我待在公寓里,她自然能照顾你,从小你发烧头疼,都是她在身旁,甚至你昏迷的时候,抓住的也是她的手。那么魏汤,我该怎么办呢?”陈和声音冷静得不像话,脸上笑意淡薄,“你一定要死死地跟冯玉先纠缠下去,你一定不跟我走,你还将她带回了公寓。你叫我该怎么办呢?”

【九】

这年入春,陈和肚里的孩子还没落地,冯老爷反而被一场来势汹汹的病压垮了身子,请大夫,熬药,喂食,都是陈和一人操办,无人得知冯老爷的病情为何没有丝毫起色。

只有陈和心底明白,请来的大夫她花钱打通了,药汤里掺了什么也不会让人察觉,最难提防枕边人,她才有许多手脚可动,他是没福看到自己肚里的孩儿降生了。

冯老爷病得最厉害的那段日子,将陈和拉在床前,剧烈地咳嗽后,他有些伤感地说:“也不知道你怀的究竟是女儿还是儿子,我恐怕没眼见到这一天了。”

“老爷说的什么话,就算我怀的是个姑娘,老爷总有香火可继。”她细心地为他用手帕抹去额上汗珠。

冯老爷思索了许久,不知她的话为何意,陈和又轻声道:“你从前在本家不是还有个儿子吗,满打满算二十七了。”

冯老爷悚然一惊,他如枯木的手突然死命攥住了陈和,语调阴沉:“你怎么知道的,他人在哪里?”

陈和眼带笑意地望着冯老爷惊恐愤怒的眸子,她道:“就是跟冯太太私通的那个男人,叫作魏汤,老爷您可不能因为他改了姓就不认得他了。”

冯老爷默然,陈和又道:“我请人算了算,说是要马上给老爷养个儿子,这场病才能消解去,不如将姓魏的接过来吧。”

他青筋毕绽就要挣扎起来,嘴唇嚅动,却只发出呜咽的声音,模样瘆人,陈和贴近,笑道:“我知道你预备说什么,想骂我是个不要脸的娼妇,想问我是不是早和魏汤勾结上了。”

她不再说话,倏然站起身,慢慢走出门去。

冯老爷病逝,陈和说尊重他生前的意思,要将魏汤接来冯家,族人虽有不满,但魏汤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儿子,陈和肚里又不知怀的是男是女,斡旋周全了几个月,才谈妥帖。

那时她因为劳累过度早产,艰难生到半夜,所幸还是生出来了,是个女儿。

她本就气血虚弱,躺倒在床,连倒茶的力气都没有,精神也一天天倒下去。

独独魏汤来探望她那天她格外精神,她摸着他的脸说:“我是个恶毒的女人,冯玉先是给我害死的,我看着他一天天喝下我煮的药,一点点没了生气,我生孩子的时候,总觉得他的魂魄就一直悬在我床头,盯着我,要我赔命,可我一点儿不怕他,冯太太是让他逼死的,你母亲也是因为他郁郁而终。你心底一直对冯家放不下,不愿意跟我过安生日子,我知道冯家对你很重要,比我更重要,我不能跟你在一块儿,那成全你的心愿也是好的。所以我才会嫁给他,一个后母的身份,总能带给你助力是不是?”她闭眼一笑,“因为魏汤,我同样爱你。”

然后陈和慢慢站起身,她扶着他,走向前堂,因为今日是魏汤认祖归宗的日子,她总要在众目睽睽下接他一盏茶。

魏汤跪地,抬起头时竟然有清泪滴溅在地,众人都想他是因为入主冯家喜极而泣,却不知他是为了坐在高椅上的姑娘。

奉上一碗茶,他咬牙,叫了一声:“二娘。”

“哎。”她答应,将茶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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