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瑶族织锦技艺的现状与思考
2016-12-15陈剑杨颐珠李书香李明月
陈剑 杨颐珠 李书香 李明月
(湖南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00 )
湖南瑶族织锦技艺的现状与思考
陈剑 杨颐珠 李书香 李明月
(湖南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00 )
集中分布在湘南永州地区江华、江永等地的瑶族织锦工艺,是至今仍然保留经线起花工艺的“经锦”遗存,在当地民间的被面、花带、背带、口水兜、盖篮帕、头帕等生活日用中得到广泛的使用。本报告基于广泛的田野调查,对瑶族织锦技艺的地域分布、日用分类、特色工艺、生存现状及保护策略等方面的情况进行了综合阐述。
湖南瑶族;织锦工艺;地域分布;日用分类
瑶族是湖南世居少数民族之一,其历史源远流长,秦汉时期瑶族先民便集中居住在湖南黔中郡,被称作“武陵蛮”“长沙蛮”“零陵蛮”等。湖南作为瑶族先民最早有据可查的聚居地之一,瑶族文化也成为湖南少数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湖南瑶族有平地瑶、过山瑶、花瑶等分支,主要分布在永州江华、江永、蓝山、道县,邵阳隆回、怀化溆浦等地,是湘南地区最主要的少数民族。《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载瑶族先祖“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可见瑶族的纺织印染历史悠久。与其他兄弟少数民族一样,湖南瑶族传统织绣工艺发达,广泛应用于头饰、服饰、铺盖、祭祀等日常生活和族群信仰领域,其工艺种类根据不同的地域分布还各有所侧重。湖南瑶族织绣工艺保留有极具特色的个性特征,均不同于侗族、苗族、土家族织绣工艺,有着强烈的民族识别性。以经线起花的平地瑶织锦工艺便是其中一朵美丽的奇葩。
一、湖南瑶族织锦的地域分布
在湖南瑶族发展历史上,瑶族传统聚居地有一个从湘西北地区到湘中、湘南地区的逐渐迁徙过程,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成为目前湘南地区最主要的少数民族。笔者一行对湖南瑶族民间工艺进行的数次系统调研显示,瑶族织锦工艺较为集中地分布在江华、江永两县(图1),是当地平地瑶族群最富有特色、盛名远播的手工技艺。
1、江华瑶族自治县
江华瑶族自治县位于湖南省最南端,西部毗邻广西壮族自治区,南部与广东省接壤,是全国为数不多的瑶族自治县之一,也是湖南省唯一的瑶族自治县,同时也是瑶族人口分布最多的自治县,被誉为“神州瑶都”。江华瑶族自治县区域位置重要,是由湘入粤桂的重要通道,南岭山系的萌渚岭山脉将县境划为“岭东”“岭西”两部。岭东地区高山众多,又称为“大瑶山”,包括较大的大圩镇、小圩镇等地,均没有织锦技艺及其习俗的遗存。岭西的丘陵地带是瑶族织锦的最主要流传地区,从县城沱江镇出发,自北向南经大路铺镇、白芒营镇、涛圩镇、河路口镇等五个集镇(图2),居住着绝大部分的平地瑶群众。瑶族古老的织造之风在这里流传至今。
图1 湖南地图中的江华、江永
图2 江华瑶族自治县瑶族织锦工艺分布示意图
在江华岭西地区平地瑶的众多族群分支中,又数梧州瑶的织造技艺最为熟练,也是目前瑶族织锦技艺主要的传承群体。根据相关学者的考证,“宋皇祐五年(1053年)居住在广西梧州地区的寨山人(梧州人)因被驱赶,部分从梧州迁入江华,明代又有大批进入”[1]。说明“梧州瑶”最早在宋代便从广西迁入江华。其后明正统至嘉靖年间,广西瑶族地区局势动荡,更多批次的“梧州流民”迁入今天的江华一带,形成“半瑶僮、半梧州流民”的平地瑶村。这部分居住
在今大路铺镇、白芒营镇、涛圩镇等地的梧州瑶人,至今仍然使用一种独特的“梧州话”方言,也比较完整地继承和保留了瑶族织锦、刺绣等传统工艺,几乎每个村寨均有掌握织锦技艺的妇女,尽管普遍年龄偏大,但这门技艺尚在艰难地维系。
2、江永县
与江华县的西北部接壤的江永县千家峒,是瑶族史学界公认的瑶族祖居故地之一,也是瑶族的发源地之一。江永县瑶汉混居,瑶族人口相对江华县较少,大部分为平地瑶支系,千家峒瑶族乡、兰溪瑶族乡、源口瑶族乡与松柏瑶族乡(图3)等四个聚居地在县境大致呈北、东、西三角形散落分布。
江永瑶族织锦工艺的遗存总体上不及江华瑶族自治县,但当地妇女仍有使用织锦镶嵌的被面、背带、花带等习惯,且八宝被在图案上与江华八宝被大致相同,但织造工艺上却不用大型的织机,仅用织花带的腰织机进行编织,故不受地点的限制。也因工具的简单致使单幅宽度相对江华八宝被较窄,得拼接起来才成一床被面,较为费时。江华、江永两地瑶族织锦不同的表现载体与分布流传,不仅体现了手工技艺的明显的地域特性,也进一步说明,八宝被的经花工艺与织花带有着相似的渊源。
二、湖南瑶族织锦的日用分类
图3 江永县瑶族织锦工艺分布示意图
按照织锦的织造工艺区分,瑶族织锦属于典型的经线起花的“经锦”;按照织锦经纬线的色彩,瑶族织锦则有素锦、彩锦之别。在瑶族织锦工艺尚存的湖南瑶族村寨,日用是织锦工艺产品的主要用途,从被面铺盖,到装饰的花带、头帕,到儿童口水兜等,无不凝结着瑶族妇女手艺的结晶。
1. 被面
用于铺盖的被面,是湖南瑶族织锦最普遍的用途,当地称之为“八宝被”,因每床铺盖有八种不同的图案而得名。由于瑶族织锦多用自产的棉纱,较之其他原料或工业机器织成的铺盖更加结实耐用、软和保暖,八宝被受到瑶族群众的普遍欢迎。瑶族织锦使用经线起色起花,呈现出长条形的色彩和图案变化,一般为4条花色组成一幅,当地人称其为“一桶”。彩锦的配色对比强烈、大胆艳丽,在化纤材料还未普及到偏远瑶乡的年代,纯度较高的大红、靛蓝、黑色是最常见的搭配(图4)。今天各色纱线都能很方便地从市场上买到,桃红、柠檬黄、紫色等颜色被使用到被面中。多彩的八宝被彰显了瑶族女性对色彩的独特理解,寄托了她们内心无比的热情。
与多种颜色的彩色织锦相比,两种色彩的素锦(图5)则凸显出古朴神秘、稳健大方的美感。八宝被经花工艺的纹样抽象简洁,织女将倾斜的几何纹样织入一个个不大的单元格中,隐约可辨的有鸟纹、莲花纹等;或织入带有教化意味的文字与诗句,在文字上下配以装饰图案,巧妙将阅读性与观赏性结合起来,二者相得益彰,深得当地瑶族人民的喜爱,是目前八宝被最常见、普遍的图案组成形式;有的如“万”“田”“而”“土”等,但没能组合成一句有意义的文字话语,是一种间于文字与图案之间的花边装饰。
江永地区的八宝被不同于江华,是由花带拼接而成的(图6)。手工织造的花带宽度不等,按经线的数目来看,一般在21双至62双之间。由于手工织造花带的经密可以自由控制,通常比上机织造被面的经密要高,所以相同经数的经条,花带的宽度较窄。江永瑶族花带的几何纹样呈连续排列的方式,极少数会采用单元格内织入文字的方式。
江华瑶族自治县还遗存一种采用了提花工艺的回形纹样被面,是在不同于八宝被织机的、多综多蹑土布织机上织成的,这种织机较为高大,被当地瑶族人称之为“高机”,也能织出仅有纹样无色彩变化的布料(图7)。这种回纹被面的图案组织通常有两种形式:一种为经向彩色的经花织物(图8),多为三重经通纬。即织造时采用经线起色,色彩的变化源于牵经时变换底经色纱所致,因此它的颜色排列方式与八宝被十分类似;另一种是纬向彩色的纬花织物(图9)。即织造时采用纬线起色,根据颜色的数量决定梭子的数量,一条颜色使用一根梭子,配色通常为四种颜色(如蓝红黑绿),循环重复地铺满整个被面。江华瑶族自治县的这种回纹被面精致细密、平整坚韧,不似八宝被强烈的凹凸手感,其纯色布料中细小的回纹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这一类布料除去作为床单被面、垫巾等运用外,亦有用于服饰衣料。
2. 花带
花带是瑶族人民必需的生活用品,也是重要的装饰物品。花带一般用来做腰带,其制作精美,织造风尚与被面织造不相上下,尤以江华瑶族自治县久负盛名,被称为“花腰带”。江华地区的瑶族花带,一种纹样与八宝被大致无异,其中文字与几何图案平整细致,单元纹样分段连接,间隔有序,这种花带也被称为“八宝带”(图10)。笔者在涛圩镇上云村见到两条由蚕丝挑织的花带,虽已年代久远但触感却光滑异常,配色典雅古朴,所织图案是在八宝被上常见的蝴蝶纹、人纹、莲花纹等,其纹样组织严密整齐,保存完好,是瑶族花带中的精品。另一种花带更窄一些,且不分间隔,中间连续不断的纹样多呈抽象的斜菱形,似图似字,这些纹样的确切涵义已极难厘清,而织花带的妇女技艺高超却大字不识,对照前人遗留的纹样织造而已。也有当地学者将
其与女书或瑶文联系,因而被称为“字带”。在大路铺镇宝昌洞一带流行的“字带”正反两面纹样均平整有序,双面图案也都不相同,几乎没有正面与反面的区别。这种“字带”的制作比较精美,其编织方法较“八宝带”来说也更为复杂。
图4 江华地区的彩色织锦被面
图5 江华地区的素色织锦被面
图6 江永地区的八宝被
图7 无色彩变化的布料
图8 江华地区经向平纹回纹被面
图9 江华地区纬向平纹回纹被面
图10 瑶族挑织的八宝带
3. 背带
背带是中国民间极为常见的日用织物,每个少数民族的背带在色彩、纹样乃至搭配形制上都各具风格。背带不仅保护着婴孩的柔软身体,极大地方便了母亲或外婆背着孩子外出赶集或劳作,它承载着大人对孩子无限的希望与期许,是她们表达对新生儿喜爱之情的重要载体。新婚后的平地瑶女性会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专门织造一床小被盖。不仅如此,待孩子出生后,家中的女性亲戚如外婆、奶奶、姑母等也会将自己织造的小被盖作为贺礼送给孩子的父母,以表达对晚辈的关爱。
江华地区最传统的背带以八宝被面配合使用(图11)。包裹婴孩的八宝被面比普通被盖稍小,因而瑶族人将其称为“小被盖”,在秋冬季节使用可防寒护体。背带整体呈T形,两翼狭长,一般用普通的纯色平纹布做成,用织锦制成的较为少见。中间的长方形尾部带有流苏,同时横向织入红、黄、紫等亮色的细条纹,条纹不封边,露出一截。在长方形的中上部分通常会绣进一片精致而鲜艳的三角形绣片,同时背带上端缝有两条数米长的布带做捆绑之用。用背带和小被盖包裹婴孩的具体做法是:先将长方形小被盖包裹住婴孩,再将背带的长方形部分包住小被盖,把背带两旁的长布带捆在母亲的肩膀和腰部,这样孩子便牢牢绑在母亲身上了。在背带包裹下的“小被盖”上的长条形几何纹样与诗文则显得尤为突出,与背带中心精美的三角形绣片相得益彰。
除了背带与被盖的传统搭配外,春夏季节一般仅用T型背带包裹婴孩。同时,江华瑶乡也出现了用织锦做成T型背带的个别现象(图12)。江永地区则将背带和被面的形制结合在一起(图13),妇女们将花带拼成方形的被面,在顶端缝上长条蓝布包边并向左右延出一定长度,再各头接缝上细细的花带。
4. 口水兜
口水兜是系于孩童脖颈之间,用于承接口水与食物残渣的布兜(图14)。口水兜一般以八宝被剪裁而成,因此纹样同八宝被一样,呈单元格式排列。口水兜在制作时取八宝被的一部分,从中间开个小圆口,右侧开口并订有线扣或盘扣,四围由土布包边。口水兜一般为长方形,在使用时,开口处搭于肩膀,前后片垂于胸前背后。
5. 盖篮帕
平地瑶族的姑娘,在生产劳动和赶圩集会时通常会带着竹篮,在竹篮之上一定会盖上色彩艳丽,两头装有黄色或蓝色的流苏的织锦花帕,即为盖篮帕(图15),在江华岭西地区使用极为广泛。盖篮帕的形制大致有三种:一种是与八宝被面纹样一致,纹样呈单元格分段式;另一种则是由花带拼接而成;还有一种则是单一的素色回纹图案铺满整巾,仅在两端织入红蓝绿三种颜色的条纹,其工艺与上述回纹被面一致,属于纬线起花的平纹织物。三种盖篮帕中,第一种最为漂亮与常见,因其织造方式与八宝被面无异,在色彩和纹样上更为丰富。
竹篮不仅是瑶族女性日常的用具,“花篮招亲”还是流行于江华岭西的平地瑶地区一种独特的招亲方式,通常发生于没有男孩只有女孩、需要招郎入赘的家庭中。而盖篮帕便是这个婚俗中的重要表现载体。在江华岭西地区,除了一般的农村赶集,到了三月三、六月六、七月半、盘王节等瑶族传统节日,当地还会另外形成规模不小的圩场,附近村民不论男女老少、大人小孩都会结伴赶圩。这是青年男女社交的好时机,加上平地瑶以歌会友、以歌传情的传统,这些
圩场也可称作“歌圩”。若有男青年看中哪位带着竹篮去赶圩的姑娘,她的盖篮帕就会被男青年掀开,以表示其心意。此时姑娘往家中走,男子则提着篮子追逐直到村中,并以对歌开始相互了解。再次相见时,姑娘的篮子便会放入几双自做的布鞋送给意中人,如此一来一往可算是正式恋爱了。
6. 头帕
江华瑶族女性所用的头帕也是织造而成(图16)。白芒营镇等地的头帕多为两种素色方形田格头帕,当地人称之为“四个字”或“六个字”。其实并无文字织入,只是仔细观察可以看出,在大方格中有四排或六排更小的方格纹路,便以此称呼来区分。除了田字格样式的头帕,也有素色条纹样式的头帕等。
三、湖南瑶族织锦的特色工艺
湖南民间织锦的工艺流程大同小异,大致以上机为界,分为上机前工艺和上机织造两大部分,而瑶族织锦工艺中的最大特点,还在于其织造前的牵经工艺以及织造过程中的起花工艺。
1、牵经工艺
按照织锦经、纬线起花工艺的区别,瑶族织锦工艺是以经线起花起色的“经锦”,要求在牵经时必须将彩色经线的颜色排好,也就意味着瑶锦成品的条状色块在上织机之前就已经确定,在织造时亦无法改变(图17)。因此,瑶族织锦采用的是古老的“地桩式”牵经法,有着独特的牵经工具与操作流程(图18)。
当地织锦艺人告诉我们,经纱的数目要根据织锦的幅宽确定,一般一条幅宽的显花部分需要21双色纱,而两旁11条无花纹的间隔部分通常需要33双色纱。为了能使显花部分的色经与白经分开,在牵经时还需将色经与白经剪断,然后二者位置互换,重新连接、套桩,之后反复此过程(图19)。因此,牵经人在牵引时需高度集中注意力,反复牢记显花彩经的数目,要时刻分清剪经和不剪经的部分,必须严格规范,若其中一步错,则步步错。研究湖南织锦的著名学者汪为义称之为“接经套经工艺”,[2]是瑶族织锦牵经中的重要步骤,更是八宝被锦是否能成功起色、织花的关键。
2、起花工艺
图11 江华涛圩集镇背小孩的瑶族妇女
图12 江华较为少见用瑶锦制作的背带
图13 江永县兰溪瑶族乡的背带
图14 江华涛圩镇石头寨的口水兜
图15 江华白芒营镇的盖篮帕
图16 江华白芒营镇的头帕
图17 正在梳理的经线
图18 “地桩式”牵经法
图19 剪经对接
图20 织锦老人正在挑花
图21 正在织造的瑶族织锦
在湖南土家族、侗族、苗族和瑶族织锦中,瑶锦区别前三种织锦从反面织造的特征,是唯一从正面织造的少数民族织锦,织女在织造时也因此能够直观地看到纹样的形式,这自然与其古老的经线起花起色的原理有关。瑶族织锦织造的时候,主要凭借一种细长的竹扦挑出色经并以显出花纹(图20)。织造时,当彩色经线在上,织女用竹扦挑好花纹后,推动竹筘打紧竹扦并梳至综丝处,同时脚踩踏板提起综丝使白色经线上浮,彩色经线随之下沉,再将竹扦前推,使挑好的色经与白经一同上浮,使得完
整的纹样信息得以保留;用木梭从左至右地穿好纬线后,双手再次推动竹筘将竹扦向后压紧,同时脚踩踏板放松综丝让白色经线下沉,彩色经线上浮,最后用布刀打紧刚穿好的纬线,即可完成一个打花步骤。在这个步骤中,织女手脚并用,可以清楚地看见异色的底经和面经上下交换的过程,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织机的开口运动”。竹扦也会于此同时随着织造的推进而留在织物中(图21),待织到一定长度时,再将竹扦抽出。通常,有基础的织女会找一块织锦样本,搭在织机上,只需瞧一眼便能迅速用竹扦挑出纹样。
瑶族织锦的织造过程中,在挑花时能看见竹扦挑出彩色双经形成一个个色点,且彩色双经浮在织锦之上,从而组合成纹样。未挑花的部分则形成了彩经与白经相交的“灰面”;瑶族织锦正面的纬线完全被经线包裹,反面的纬线则与正面的双经起花相互对应。瑶族织锦纹样如颗粒般凸起,汪为义先生将这种竹扦挑花工艺取名为“双经起拱”。实际上,根据瑶族织锦的织花原理,其卧织机没有提花装置,这样的竹扦既充当纬线,又起到提花作用,是瑶族织锦织造技艺中独具一格的工具。
四、湖南瑶族织锦技艺的生存现状与保护策略
2014年11月至2016年1月,笔者一行通过数次走访调查、重点访谈,对江华瑶族自治县大路铺镇、白芒营镇、涛圩镇、河路口镇等集镇和江永县千家峒、兰溪、源口、松柏等四个瑶族乡及其周边地区的瑶族织锦技艺进行了系统了解,并与当地文化部门负责同志、具有较高织造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部分老艺人等群体进行了座谈或访谈,对其生产、传承和非遗保护等方面状况做了初步归纳。
1、不容乐观的生存现状
织锦作为一种女红文化的代表性载体,在以前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年代是重要的生产生活用品,加之瑶乡信息闭塞、交通不便,特别是农村物资较为匮乏,吃穿之用都是瑶民自给自足。因此,织造八宝被面是每一个瑶家女孩从十几岁开始就要学习的必修课,这门技艺水平的高低不仅影响着全家人的生活质量,更是在未来为自己能找到一个好婆家的主要标尺。据笔者重点访问的数位织锦艺人口述,许多瑶族姑娘年轻时为了赶工,往往天不亮就爬起来织花,在织机前研究图案和色彩,坐到日落时分也不觉辛劳,到了夜里点着煤油灯继续挑织。在这其中,织造技艺熟练者,一天可以织出一机八宝被面,三天便将一床被面完成。而出嫁当天,姑娘自己所织的全部被面作为价值不菲的嫁妆,自然也是瑶族姑娘对自己夜以继日工作的最大褒奖。在送亲当天,这些色彩艳丽被面通常会摆在装嫁妆的红色木箱上,放在男方家的客厅吸引往来宾客的关注,被面越多、花纹越美则越让人称赞。出嫁后的瑶族妇女肩负着养儿育女的重担,逐渐不再织造八宝被面,不过即便如此,她们做姑娘时累积的被面也足够一家人使用了。涛圩镇上云村现年56岁的黄珠妹在年轻时做的八床被面,大部分送给了弟弟妹妹,侄女结婚也拿去了一床,自己则留下两床并使用至今。
图22 涛圩集市买卖八宝被的瑶族妇女
将八宝被面用做嫁妆的习俗目前仍在当地存在,但相比几十年前已大为消减。在江华瑶族自治县岭西地区的大路铺、白芒营、涛圩、河路口等四个集镇,是目前瑶族织锦最为集中的传承地区。掌握织锦技艺的是年龄偏大的老人,基本在50岁以上。现今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外出打工,很少人会做这些“老古董”,因此嫁妆所需多为母亲为女儿织造或者直接从市场上购买。在涛圩镇等集镇的集市上,偶尔能见到销售八宝被、盖篮帕、花带等瑶族传统织物的摊位(图22),销售者多为中老年妇女,购买人群也大多是年龄偏大的家庭妇女。因瑶族织锦织机的宽幅所限,为方便拼接成被面,八宝被都是三幅合卖,一床普通的八宝被价格在600-800元之间,用作嫁妆的相应要求更高一些,大约在1000-1200元一床。从这些摊贩较低的出现频率来看,当地对包括八宝被在内的瑶族织锦的需求量呈现出不断萎缩的趋势,瑶族织锦整体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在现代生活方式与文明的夹缝中艰难生存。
图23 瑶族织锦成当地节庆活动中一道靓丽的风景
总体来看,目前瑶族织锦技艺的生存状态处于较为原始的“活态传承”,主要集中于50岁以上且织锦技术娴熟的农村妇女中。笔者一行走访的瑶族村民住所显示,绝大部分60岁以上的老人依旧将八宝被作为自用的被面。在老一辈朴素的观念里,棉纱材质的八宝被面看似粗糙,实则越盖越柔软,保暖功效也越用越明显;同时又由于双经织花的特点,使得八宝被面质量坚实耐用,极少出现虫蛀与破损。但35岁以下的年轻人对此却十分淡漠,认为其粗糙、土气,许多人摒弃了祖辈留下的织锦用品,用上了现代品牌的床上用品,诺大一个村子会手工织造八宝被、打花带技术的年轻人只有一两个。瑶族传统的织锦技艺正在逐步淡出她们的日常生活,瑶乡的年轻姑娘极少选择通过数月的织造为自己和家人制作被面,也不再依靠掌握这门手艺来寻找婆家。即使在婚嫁时需要八宝被面作为嫁妆,往往也会选择集市上售卖的成品,或者请自己母亲、姑嫂织造。
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
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先生曾为民间工艺文化的消逝,发出过痛心疾首的感慨:“每一分钟,我们的田野里,山坳里,深邃的民间里,都有一些民间文化及其遗产消失……它们失却得无声无息,好似烟消云散。”[3]在现代文明的融入和迅猛发展的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下,瑶族的织锦文化日渐式微,甚至面临消失的境地。对于瑶族织锦所包含的民间智慧而言,也是一种极大的流失。
2. 亟需重视的非遗保护
图24 瑶族织锦技艺传承人黎柳娥
图25 瑶族织锦技艺年轻传承人邓庚秀
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概念在本世纪初的提出,对民间工艺的挖掘也逐渐升温,从民间至政府层面都参与了非遗的保护工作。截止目前,与瑶族织锦并称为“湖湘四锦”的土家族织锦技艺和侗族织锦技艺,先后入选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整体上得到了较为完整的保护,其中土家织锦还结合当地特色文化旅游,取得了不俗的经济效益。瑶族织锦技艺目前为永州市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图23),与江华、江永等地瑶族织锦技艺原产地区长久的织造风尚及其文化价值相比较而言,略显单薄。从历史意义、文化内涵、工艺价值、经济价值等方面来看,作为非遗项目的瑶族织锦工艺依然是一座有待深入挖掘的宝藏。
图26 瑶族织锦技艺传承人艾文翠
瑶族织锦技艺流传至今,自有其历史性的价值,因其表现形式的多样性和人的参与性,是一种以“人”为核心的活态遗产,而“传承人”在非遗的活态保护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前文所述,现今掌握瑶族织锦技艺的人群是50岁以上的留守妇女,她们是技艺流传的主要载体,让这门技艺保留至今,同时,她们也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目前,瑶族织锦技艺的市级传承人是现年59岁的黎柳娥(图24)。值得一提的是,大路铺宝昌洞的邓庚秀(图25)30岁出头,是瑶族织锦技艺优秀且较为年轻的传承者,其织锦成品纹样整齐、色彩鲜艳。据旁人介绍,邓庚秀10多岁的时候仅花半天就掌握了织花带、八宝被的工艺原理,之后在兴趣的驱使下不断研习,技艺逐渐纯熟,看一眼织锦花样便能打得像模像样,还为自己备好了一份蔚为壮观的嫁妆,在当时传为佳话。除了年轻的传承者,一些年轻时掌握了织造技术而数年未曾织造的中年瑶族妇女也是不能忽视的传承群体。白芒营镇现年40多岁的艾文翠(图26)在十五六岁便掌握了织造技术,青年时经常挑灯夜织,结婚成家后便停下了手中的织造活计。笔者一行也正是在她的家中,看到了她演示完整的牵经和织造流程,对于相关问题也一一解答,看得出来尽管20多年没上过织机,但内心深处依然保留了对织锦工艺的热爱。
五、结语
民间传统工艺传承方式主要依靠“口传心授”“耳濡目染”,瑶族织锦技艺的学习与实际生活紧紧相连,是一种生存技术,而其中的精髓一旦被掌握,很难遗忘。从这个角度来看,湖南瑶族织锦技艺的珍贵与难得在民间仍有强大的提升潜力,值得我们深入挖掘。另外,作为至今依旧坚持经线起花的“经锦”,湖南瑶族织锦工艺从某种程度上说具有一种中国古代织锦技艺的“标本”价值,而其中体现的织造智慧,也是古代劳动人民高水平生产力的代表,体现了湖南民间手工技艺所蕴含的珍贵智慧,亦是南方农耕经济文化的产物。目前,湖南瑶族织锦工艺的生存几乎停留在一种自生自灭的状态,如若继续放任发展,只有逐渐走向失传甚至灭绝的境地。在传统工艺与现代文明略显出不那么协调的当下,如何以切实可行的方案,使这些日渐从生活中淡化的民族民间工艺重新焕发新的生命,是我们每一个从事民族民间文化研究工作者所需要面对的问题。
[1] 李祥红,任涛.江华瑶族[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21.
[2] 汪为义.湖湘织锦[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8:64.
[3] 李韵.民间文化是我们的“母体文化”: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冯骥才[N].光明日报,2003-03-19.
陈剑(1982- ),湖南汨罗人,博士在读,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杨颐珠,湖南师范大学设计学硕士研究生;李书香、李明月,湖南师范大学设计学本科生。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3YJC760006)成果之一。
J523.4
A
1003-9481(2016)02-002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