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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海光:孤凤山上的“五四之子”

2016-12-15周军

侨园 2016年12期
关键词:台大故居

文 周军

殷海光:孤凤山上的“五四之子”

文周军

殷海光是自由主义在台湾的奠基者与启迪者。在上世纪台湾威权统治的年代,民主宪政的理想之所以能够维持于不坠,正是因为:他用手里的笔,对抗整个时代的黑暗;用他的生命,为中国知识分子留下最鲜明的形象。

有时想想,历史真的很有趣,做为哲学巨擎的殷海光先生在面临政治迫害时所展现的“威武不能屈”的风骨,赋予了他所坚持的工作和道德的力量。

尽管如此,在大陆知道殷海光这个名字的人其实并不太多,没有多少人会去关注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知识分子故居。我何尝不是如此?若不是偶然的机缘,也不会来到这里。虽然,殷海光是我跨入不惑之年后的最爱,他关于逻辑、思想的阐述,关于思想标准的界定,尤其是在《自由中国》担任主笔的经历,是台湾的民主先驱之一,但来之前并不知道台北市内有这样一处所在。恰好在南港“中研院”的胡适纪念馆里看到了殷海光故居的宣传册,于是,便趁着午后难得放晴,带上地图和照相机,去探寻“五四之子”——殷海光的故居。

殷海光故居坐落在台北市大安区辛亥路一段的温州街18巷。“台北最深具艺文气息的街道”温州街是台湾大学的教职工宿舍区,和周边繁华的景象不同,这里一座座楼房相连,街道上很少行人。从捷运台电大楼站2号口出来,经辛亥路,按图索骥拐向西向的一条小巷,就是温州街18巷。在日据时代,这里曾是台北帝国大学(今台湾大学)的教授宿舍群,数个平房宅院与相邻的楼房以绿树隔开。

迎着巷子北侧那条狭窄的小路尽头,就是我要去的地方:16弄1—1号。只见一扇矮小简朴的浅绿色木门,门柱上挂着一块长形木牌,上书:“殷海光故居”。爬满长青藤的围墙上钉着一块刻着“市定古迹”字样的铝制铭牌,以中英两种文字介绍这处房舍及先前的居住者:“哲学界巨擘、自由主义导师殷海光先生在台故居。先生任教于台大哲学系,毕生提倡自由主义,秉持‘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精神,勇于对抗威权,批评时政,启迪学术与社会良知,对推动台湾民主运动具有贡献。”

庭院里,一间木造的平房,就是殷海光的居所。据说,这处房屋是当年台湾大学利用校警宿舍拆除后留下的建材建造的。1956年秋天,殷海光和生于上海的爱妻夏君璐带着镪褓中的幼女殷文丽搬进了这所房子,在此居住直到去世。

探访殷海光故居之前,听人说殷海光去世后不久,夏君璐将故居内的家具捐给台大后就携女儿赴美定居。此处被台大另外一位教授承接。这位教授很尊敬殷海光先生,所以在他的刻意保护下,这处故居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如今,故居的产权归属台大,空间的利用则交给纪念殷海光先生学术基金会。

现在的故居里,已经没有多少殷海光的遗物,只是按照当年的格局恢复了一些原来的面貌。这所房子从外面看不小,走进去才感受到其中的狭窄和局促。屋子不大,客厅、书房、主卧各一间,加上一小间儿童房,余下便是餐厅、卫生间之类。看得出,这里的布置经过精心设置,特别是将殷海光的部分照片与手迹贴于屋子的玻璃窗上,随处可见,更有斯人宛在的亲切感。

屋里面供人们参观和研究使用的展品以文字和图像数据居多,遗物并不多,这并不难理解,因为殷海光去世之时,威权正炽,他的遗物怎么可能完整保留?在小小的书房的一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壁画,画着一个顶天立地的书架,提醒来访者这面墙壁前曾经有一个殷先生的书柜。故居内,还有多幅殷先生照片,其中有一张大幅照片,听说是他生前最喜欢的:殷海光低着头,左手拄腮,表情严肃而痛苦。这应该就是殷海光的姿态,是一个思想者的姿态和痛苦。望着这幅照片,那逝去的哲人和时代仿佛浮现在眼前,令人为之心动。

在展示的资料中,有一封给台湾大学校长的信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他和钱思亮校长约谈辞职的信件。在他的文章《我被迫离开台大的经过》中曾提到这封信,但具体内容还是第一次看到,虽然,信写得十分温和,处处透着无奈,但字里行间却也有掩饰不住的倔强,像这几句话:和时下一般知识分子对照起来,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然而,“生不逢辰”。在这样的时代和环境,一般人既视理想为泡影,我就应该退引到自己的天地里。我少年时代本来就有孤独的倾向。现在,这一倾向愈来愈强烈。除了买书以外,我连上街的兴趣也没有,还谈什么其它的呢?

殷海光生于1919年12月5日,他自称为“五四之子”,说自己是“五四后期的人物”,“没有机会享受五四时代人物的声华,但却遭受着寂寞、凄凉和横逆”。他承继“五四”初期鼓吹的自由主义,强调要有说真话的道德勇气。

1949年3月,殷海光随《中央日报》到台湾,任该报主笔,同时兼任《民族报》总主笔。同年5月12日,因在《中央日报》上发表社论《设防的基础在人心》,说跟随蒋介石逃台的军政人员为“政治垃圾”,又一次触怒了蒋介石,受到国民党的围攻、批判。8月,被迫离开《中央日报》,应时任台湾大学校长傅斯年之邀,去该校哲学系任教。自此,转变成自由主义者。

1949年11月20日,在时任“教育部长”杭立武允诺并给与经费后,胡适、雷震等人在台北创办影响巨大的综合性半月刊《自由中国》,殷海光任编委兼主笔。这个杂志的发行人虽为胡适、雷震,因胡适不在台湾,雷震以负责行政事务为主,真正的灵魂人物是殷海光。

到台湾后,殷海光极其关注政治和人民大众。他认为,一个学者如不关心民族的前途,不关心人民疾苦,即使受过最好的教育,也不够格称知识分子。一个有血性的读书人,应始终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应有正义感,应敢说真话。

他看到蒋氏父子退台后,仍沿用原有的一套办法统治人民,为了巩固“复兴基地”的安全,在岛内大肆营造“白色恐怖”,妖魔化对岸已执掌政权的中国共产党。他以笔为枪,以《自由中国》和香港《祖国》周刊为阵地,对“独裁无胆”“民主无量”进行了尖锐的批评。

很长一段时间里,台湾是“自由的灯塔”“反攻的堡垒”;在蒋介石的领导下,军民同胞都在为“反攻大陆”做准备。所以在早期的台湾,这种信念被当做金科玉律,很少有人敢质疑。

殷海光研究了蒋介石历次吹嘘的“反攻大陆”口号后,感到十分荒谬、愤怒,即撰写了《反攻大陆问题》一文在1957年的《自由中国》第十七卷第三期刊发。

这篇文章让蒋介石极为恼火。雷震回忆录和日记中有关于此事的记录,说刊有《反攻大陆问题》的《自由中国》从印刷厂一出来,就被特务机关盯上了。就连《自由中国》编辑部寄赠给海内外朋友的杂志,也多被特务机关秘密扣压。

蒋介石动用各种宣传手段和宣传工具,攻击《自由中国》破坏了当局的“反共抗俄”的大业、“散布反攻无望论”、“帮共产党的忙”。据殷海光统计,《反攻大陆问题》社论发表后的短短两个月时间,仅台湾官方各报刊发表的批判、抨击此社论的文章就达200篇。

1960年,蒋介石第二次的“任期”届满,为了将来传位蒋经国,当局主导修改临时条款,冻结宪法“总统”只能连任的限制,寻求第三次连任。殷海光对此十分愤慨,一方面连连在报刊上撰文反对,揭露蒋氏父子在谋划“三连任”上的不堪行为。另一方面,殷海光看到台岛知识分子大多处于麻木的“冬眠”状态,便利用开座谈会、写文章、出书等形式,积极引介哈耶克、卡尔巴柏等哲学新思潮,大力宣传罗素哲学和“五四”精神,对广大知识青年及人民大众进行思想启蒙,鼓动人民,特别是青年一代勇敢地起来与专制、独裁的统治作斗争。

林毓生曾说:殷海光“以他那震撼人心的道德热情,论证专制的恶毒,倡导重振“五四”早期主张宪政民主的精神,阐明作为宪政民主主要内容的保障人的尊严的人权”。殷海光对自由的渴求常伴随着感伤的慨叹,他曾说:“我这半辈子追求自由,当我在院内散步,想到这里,内心有时不免些微感伤。”但他又说:“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和顽强。一切狂风都吹不散我心头的那点追求自由的理想和肯定的人理价值。”

1960年9月4日,蒋介石下令“警总”,以“涉嫌叛乱”为由,逮捕了《自由中国》半月刊发行人雷震等人,筹组中的“中国民主党”也胎死腹中。10月8日,当局以“知匪不报”“为匪宣传”两项罪名,判处其有期徒刑10年、褫夺公权7年,《自由中国》杂志也连带被查封。

雷震案时,据说殷海光的名字本来是在逮捕的名单上,但最后一刻鉴于其在青年中的影响力,还是划掉了。但此后,他的生存空间就越来越小,出入受到监视,形同软禁,没有开会、出外会友的自由,生活也日益窘迫。

无形的黑手不但指挥着诸多的报刊杂志对他进行围剿、责骂,黑手又伸向了台大,1966年,“中研院”研究该年度“科学辅助金”,有人在会上发难说,很多讲三民主义的学者拿不到辅助金,而殷海光这样攻击政府的却年年申请到,这是对“反动”学者的鼓励。于是,每月60美元的科学辅助金中断,而这笔收入占据了他维持最低生活的一半,但这不够,最后,就连台大的教职也被迫辞掉。

颇具讽刺的是,当局既要逼迫他离开台大,但又不想授人以柄,1966年,居然想出了借调他去“教育部”任教育研究委员会委员为名,并以要将其包装成国际名人来诱惑他,在许多人看来,这种形式的迫害几乎是谁都可以屈从的。然而,殷海光却不断抗争,最后当情治人员上门相逼的时候,他竟拍着桌子怒骂:“你们所忧为之事,无非是抓人、枪毙人。我殷海光在这儿!”正如其所嘲讽的那样:“他们像恶霸一样,强奸了女人,又要受害人自己代他们掩饰。”

殷海光写给钱思亮的这封信就是与其约谈辞职,之后不久,他就正式与台大断绝了关系。之后的日子,夏君璐后来回忆说“很不快乐”。1969年9月16日,他因胃癌辞世于台大医院。去世的时候正是所谓知天命之年。他真的知道天命了吗?是不是离开是他内心知道答案之后的选择呢?

1942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的殷海光是金岳霖的高足,但却不乏浪漫和诗意,他的文字也是如此,且看他对自由的一段议论:自由如朝露,如彩霞,如清风。

上帝像是跟人类开玩笑,人间愈是美好的事物愈容易消失。青春、爱情、真理、友善、德行,好像右手才得到,便从左手溜走。自由是不容易得到的,但却容易消失。

遗憾的是,对于殷海光而言,上帝连玩笑都懒得和他开,他一生追求自由,但却未曾享受过片刻。最后的几年,他是有意离开台湾的,哈佛燕京学社也有意请他前往,但后果自然不难预料,威权当局怎么会让他这样的人跑到一个自由的国度呢?

时光荏苒,殷海光去世不到20年,当初一力打压自由的“政治强人”蒋经国最终松开了抓住绝对权力的拳头而赢得尊重——如此风云变幻的历史,往往会让人们的双眼模糊,最终会把掌握权力的人当成崇拜的对象,而把那些对抗绝对权力的真正的伟人当成微不足道的……

但也验证了殷海光给钱思亮信中的那份自信与倔强:至于我二十年来的言论和行为究竟是功是过,我的著作产生一些什么样的影响,这都要让后世的人去评断,我雅不欲与时人有所论辩。时间将会考验一切的。

这就是一位自由思想者艰难的命运。好在他已被他身后的时代所尊崇,也被他身后的人们所追慕。

1989年,适逢殷海光先生逝世20周年,台湾方甫解除“戒严”,逐步走向殷先生期盼的自由民主之路,桂冠图书公司的《殷海光全集》在台湾重新编印出版。2003年,台北市文化局将殷海光故居指定为古迹,其理由是:殷海光先生是中国自由主义重要传承人物,见证上世纪50年代知识分子参与民主运动之历史痕迹,其建筑物具有与重要人物相关之保存价值,周边整体环境脉络,亦展现当年知识分子批判时政所处之环境氛围。

……

即将走出院门时,回首再看落下的夕阳,心里想的是刚刚在屋里看到的殷先生书信中的一段:“书生处此寂天寞地之中,众醉而独醒,内心常有一阵一阵莫可名状之凄寒。寂寞之长途旅人,甚愿见路边之烟火人家,灵魂有个慰藉的小茶点。喝口热茶,暖暖心头,打起精神,重新走上征程,或可发现一个新境界于迷茫之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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