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里花不开
2016-12-14张丽萍
张丽萍
1
闹哄哄的晚宴终于结束了。房小艳拎起包,准备离开餐桌。
她朝门边走去,心突突跳,眼睛不敢斜视,低了头望着脚尖小碎步快走。她知道洪景明就坐在紧靠门边的那桌。
晚宴开始时,她有事来晚了,门口的服务员礼貌地弯腰询问了她后,就把她往里边领。到了一张桌子前,她跟熟人们打着招呼,把包往椅子上放。可是,就在她屁股要落下去时,她突然看见了洪景明。洪景明端坐在那里,望着她舒心地笑。她不觉像做了贼一样,变得手慌脚乱,急忙找了个借口,往里边走去。
她不好意思看见洪景明,这个洪景明,让她想起来就脸红。
他们相识两三年了,一直都是客客气气地正常交往。只是这种关系,在几天前的新年夜里,如一个个飞起的炮仗,被炸破了。
那夜,房小艳像往常的节假日一样,很有礼貌地给在市里工作的顶头上司洪景明发去新年问候。洪景明很快回了微信,一来二去,他们竟然用微信聊了六个小时,直到凌晨两点多才罢手。洪景明说,这在他是第一次。房小艳说,在她,这也是第一次。
慢慢地,洪景明在微信里说了些暧昧的话,搞得房小艳脸一阵阵发烫,身子一阵热一阵凉。第二天她病了。
洪景明很关切,几天来,一直询问她的病情。他温柔地问她病得重不重?头疼不疼?出不出汗?又嘱咐她要多喝水,多吃水果,多睡觉,就连该吃什么药,该吃怎样的饭食,也没忘记叮咛。房小艳头昏脑涨,搞不清楚平时很严肃的洪景明,除了工作其他时间话都没有一句的洪景明,怎么这样婆婆妈妈?
病好了,房小艳去市里开会,洪景明也在。房小艳从县上来之前,心慌意乱,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洪景明。说实话,洪景明很优秀,是自己的上级领导不说,还很帅。特别是这些天,更是演绎了无限温柔和智慧。房小艳惊奇地发现,原来洪景明很有才,他的微信内容个个精彩和睿智,充满阳光。房小艳渴望见到他。
她想被他抱在怀里,像他那晚说的一样,他厚实的胸膛,一定是她温暖牢实的港湾。她还进一步往下想,想到洪景明的嘴,洪景明的手,在她嘴上、身上一点一点滑过。其实,这不是她想的,是洪景明那晚上为她描绘的。
她又怕见到他。一想到看见他,她就害羞,心跳,不晓得该怎样站在他面前。她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大学毕业工作两三年了,却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善于交际。工作之余,她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里,读读书,看看碟,听听音乐,练练瑜伽。父母催她找对象,说你二十六七岁了,谁谁谁家的孩子,你的同学都结婚都生孩子了,你还不找。她总回答说,对象不是找的,要等,等适合我的那一个,找是找不到的。父母再说,她就伸出手指按断电话,懒得跟父母啰嗦,空留父母在电话那头干着急。
开会就要吃饭,走进餐厅,洪景明出现在房小艳的视线里,她慌了手脚,好不容易躲着,隔着几张桌子吃完饭。可是,离开时还是得从他的桌前经过。房小艳恨不得有条地道通到门外,从地道里溜出去。那晚他说过的暧昧话,又回响在房小艳耳边,仿佛整个餐厅都听见了。她更加害羞,不由得恨这明晃晃的世界,让自己毫无保留地展露在洪景明跟前,多不自在。她往边上走,想绕过他的桌子,悄悄走开。
可是洪景明站起来了。他望着房小艳笑,想跟她打招呼。房小艳赶忙装作没看见,箭一样冲出门去。
她逛街去了。
2
街市很繁华。好久没来,房小艳发现街上又有了新变化,新开了好几家商铺和美发店,但房小艳是不会光顾它们的。房小艳不愿意随便浪费时间,她喜欢走进常买的店,买熟悉的品牌,熟悉的衣服。
她走进卡卡服装店。营业员看见她来,迎上前来送上热情的笑脸:“姐,来了?好久没见你来了嘛,今天需要带点什么?”营业员们都不说“买点什么”,而是说“带点什么”。一买一带,虽只一字之差,却有很大的差别在里头。买是要花钱的,带却不是,好像只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家。房小艳每次听到这个“带”字,嘴角都会微微露出笑意,为她们精明的营销策略,为中国汉字的丰富内涵。有一次,一个顾客反感这个“带”字,说,明明叫我掏钱,还美其名曰带——带,带什么带?我最听不惯这种虚伪说法,不买了。说着,她把就要买下的衣服狠狠丢在沙发上,气呼呼地走了。
房小艳是很平和的人,不会为这些小事跟营业员吵。吵了多掉价呀。再说,发火有何用,她们为老板打工,讨一碗饭吃而已,大家都不容易。所以,她每次走进店里都很随和,营业员喜欢她,都跟她亲。
这次也一样。房小艳嘴里嗯嗯应着,边随手拨看着衣服。那些衣服被她纤细的手指一弄,晃来晃去,竟然也摇曳出了无限风姿。这就是高档商品的魅力,要是穿在身上,特别是穿在房小艳这样的美人身上,回头率就不知有多高了。房小艳习惯了男人们惊艳的目光,却很不习惯身后跟着营业员。这几个小姑娘,每次都像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姐,这件衣服是最适合你的。”“姐,你看看这颜色,这款式,是今年的新款呢。带一件吧。”房小艳多数时候会笑眯眯地应着她们,有时候也会不耐烦地说:“你们去招呼别的顾客吧,我自己看。”这一次,她干脆不看了,说:“找件衣服来吧,我想要件大衣。”
营业员们连忙应着,接二连三找来几件大衣。房小艳一件件往身上套,营业员们件件都加以夸赞,说就像是专门为姐量身定做的,姐买下来吧。房小艳笑笑,她有自己的主见,不会脑子发热。
突然,一个营业员叫道:“姐,电话响了,你的电话。”
房小艳离开镜子,走到沙发边,拿出手机,是洪景明。她犹豫一下,接通了。
洪景明温柔地问:“没看到我的微信吗?”
“没有啊。”
“你在逛街吗?”
“是的。”
洪景明说:“那你好好逛吧,再见。”
洪景明说“再见”时,拖长了声音。房小艳分不清楚是理解还是生气。他说开会时要单独见面,房小艳也答应了他。可是看见他,房小艳改变了主意。她不知道“见面”是什么样子,什么形式,什么情景。她朦朦胧胧预感到会有故事发生。她希望有故事,又不希望发生故事。几天来,她在心里无数次梳理过洪景明。洪景明三十六岁,单身,值得她去爱,可是,又担心洪景明骗她。两三年时间过去了,他们都没有擦出一点火花,难道仅仅一个晚上,靠一部冷冰冰的手机,凭着一些虚无飘渺的微信,他们的感情会如火山喷发?房小艳不敢相信。她是个稳重的姑娘,不会为一段不明不白的感情付出自己,哪怕是轻轻的一个牵手,也绝不。
房小艳出来逛街,就是一种躲避。可是,他循着她的躲避来了,她又觉得有一种诱惑。洪景明挂断电话时,长长的嘟嘟声是哀怨?是生气?是失望?房小艳想不透。她有些埋怨洪景明,埋怨他不把话讲透,要她去猜。
她决定不再逛街,回酒店,去等洪景明。她指着一件驼色大衣,对营业员说:“把那件包起来。”一个营业员高兴地抱着衣服,就去打包,另一个营业员礼貌地右手向前一摆说:“姐,请到这边付账。”
打上车,她给洪景明发微信:“我回酒店了。”
洪景明回微信:“我现在有事,走不开,一会儿再跟你联系。”
3
房小艳一回到房间,就打开电视,电视在讲一个情感故事,那个小伙子居然敢对只在电视上见过、生活中从没见过面的女人大胆表白爱情,而且是在电视上,面对全国亿万观众。房小艳笑笑,现在什么都是快餐,就连感情,也可以速战速决。
她不想再看,觉得无聊,浪费时间,拿起小说《蜗居》。电视剧《蜗居》很火,她没看过,因为禁播了,就找来小说。但房小艳心情很沉重,她说不清楚自己对海藻的感情。海藻脚踏两只船,荡漾在小贝和宋思明之间,她恨她。但是海藻专心做宋思明的小三,最后死掉孩子,失去子宫,房小艳又觉得可怜,可悲。房小艳不是个古板的女人,只是生活得很安静,几乎没有社交。她也看过、听过些婚外情故事,但没有哪一部像《蜗居》这样,让她不安。
房小艳又想起了洪景明,把目光移向电视。时间过去一个来小时,九点多了,洪景明没有再来微信,房小艳有些烦躁。她想,洪景明是不是逗自己玩,如果是这样,自己还起了贼心,真丢份儿。她又想,洪景明去某个酒吧,正跟女朋友喝酒吗?照他的条件,找什么样的女孩子都不是问题,哪里轮得到在县上土里土气的房小艳呢?想到这里,房小艳冷笑一声。但她很快又想,洪景明绝对不会看不上她,他那天晚上的深情和大胆,又出现在她脑海里。她认为洪景明是生气了,不然怎么会瞬间的工夫,前脚还在约她,后脚就有事了,莫不是在找借口?她有些心疼他,觉得是自己伤害了他,让他难过。她埋怨自己,逛什么街呀,好好在房间里等着他约不就好了。不过她又想,他这样就生气,真小家子气,不值得理。本来一段很不靠谱的感情,丢了没什么可惜。这样想着,她平静下来,决定等到十点钟,十点他还不联系的话,她就睡觉。
她看了几次手机,都没有微信。其实她大可不必看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就在她的头旁边,微信来,肯定会听到。可是,她总想,会不会电视的声音掩盖了手机的响声。她是那么地渴望他来微信,又是那么地失望,烦躁。
她站起身,走进洗手间,“砰”地关上门,对着镜子看自己。镜子里房小艳的脸气得变了形,她好看冷艳的五官,夸张地堆积在一起,她伸出手拍拍它们,一下一下地揪自己的头发。
4
从洗手间洗澡出来,房小艳平静了很多。她换上睡衣,拉开被子,缩了进去,再拿起手机准备关掉。她不希望手机开着。这样,自己随时会抱有希望,难以入眠。
可是,手机响了,洪景明的微信跳了出来:“睡了吗?我来找你。”
房小艳一阵高兴,就像失去的宝贝不经意间又失而复得。她忘记了自己刚才的怨气和不满,赶紧回过去:“好哇,来吧!”
但她按“发送”的手指停住了。她环视着宿舍,这里有大床,有温情。更主要的,是她一个人住,没有别人。要是洪景明来了,万一俩人把持不住,干柴烈火碰在一起,撕也撕不开,就糟了。她找洪景明,是奔着结婚去的,要是一开始就上床,自己就掉价了,就在他心目中没有了位置。想到这里,她撒了个谎,对洪景明说:“我有同屋在呀。”
“那去喝茶吗?”
喝茶是那个晚上的约定。当时洪景明在微信里说下次见面请你喝茶,后来又说不单单是喝茶,还要抱抱。房小艳想起这句话,如那天晚上一样,脸马上红起来,烫起来,心也跳起来。她说:“你定。”
“我来接你,你下来吧。”
“好。”
房小艳起床刚换好衣服,微信又响了,洪景明说:“我到了。”
房小艳没想到洪景明会这么快。她赶紧冲到洗手间照照镜子,还好,虽然已经卸了妆,但因为高兴,五官面目全部舒展开了,又回到了好看的房小艳。她很快地描描眉,涂了点口红。又想了想,拿起粉底液,在脸上轻轻拍了拍,急忙下楼去。
院子里停满了车,她不清楚洪景明的车是哪一辆,向四周张望着。
一辆车点亮车灯,朝她滑来。房小艳知道是洪景明了,她微笑着走过去。她知道黑夜里洪景明看不见她的笑,但他的心里,一定看得见她笑的。就像自己,看见了洪景明的笑。
洪景明微笑着看着她,说:“没办法,来了几个朋友,走不开,去酒吧坐了下。”
房小艳“嗯”着,不好意思看他,只把眼睛朝前看。前方黑漆漆的,除了车灯,什么也看不见。洪景明又望着她,问:“去喝茶吗?
房小艳说:“随你。”
洪景明把车滑进黑夜里,朝前方慢慢开去。
5
不一会儿,洪景明把车停下来。
洪景明在前,房小艳在后,一起走进茶室。
这是一家很独特、很雅致的茶室,房小艳很喜欢。洪景明能带她到这里来,说明了洪景明的品味。
走到楼梯脚,洪景明突然转过身来,问她:“要不要去方便一下?”
房小艳打了个冷噤。她没想到洪景明会这样问她,她的脑海里迅速划过“方便”的所有程序。尽管她在夜里跟洪景明出来了,可是听到洪景明这话,她还是觉得害羞。
她低下头,嘴里迅速地说:“不去。”
洪景明说:“那我去一下,你先上去吧。”
房小艳走上了楼梯,楼上更加漂亮,就像好东西总是要后一步亮相一样。她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洪景明来了,满脸堆笑,把房小艳引进一间雅致的包厢。中间一张长方桌子,上面铺着淡黄的桌布,桌子两边是两个淡绿色的小沙发。房小艳捡靠门的位置坐下,她把靠窗的那个留给洪景明。
房小艳在明亮的灯光下,看清楚了洪景明的脸。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又是一张陌生的脸。她好多次看见过这张脸,这张脸总是傲慢地紧绷着,不轻易露出笑意,仿佛他天生就不会笑。又仿佛笑一下,就会损失很多财宝。而现在,洪景明尽情释放着他的笑,就因为有了那个晚上,那个长达六小时聊微信的晚上,一切都改变了。
他们点了咖啡和果盘。咖啡是洪景明要的,房小艳本不想要,她晚上很少吃东西,也不喝水。晚上八点后喝水会有眼袋,房小艳是个爱美的人,她不容许哪怕一点儿不美的东西长在自己身上。所以房小艳保养得很好,不但面容姣好,身材也很好。可是到茶室来总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房小艳就随了洪景明,也要了一杯咖啡。因为洪景明说这家的咖啡煮得不错,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洪景明再问房小艳还要点什么时,房小艳说:“来个果盘吧。”
咖啡果然很好喝,是那种很纯正的味道。房小艳品得出咖啡的好坏,她喝咖啡不加糖,也不加牛奶。她喜欢那种苦苦的咖啡的本味。房小艳用小匙一匙一匙喝着咖啡,姿态优雅,又有些不自在。她不习惯把自己明晃晃地暴露在洪景明面前,哪怕就是一张脸,也觉得不自在。她始终身子前倾,把手放在桌子上,有意无意地护住自己的胸部,这也许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方式。
洪景明好像知道了房小艳的不自在,他站起身,走到门口,调暗了灯光。
房小艳心里一紧,抬头看了洪景明一眼。这是一个漆黑的夜呀,包厢里就只有他们俩人。暧昧的灯光,暧昧的音乐,环绕着他们。房小艳想起他那晚说的,见面要喝茶,要抱抱。现在喝着咖啡了,他会不会走过来抱她?房小艳低下头去,她渴望着,又胆怯着。
但洪景明径直走到自己沙发上坐好。房小艳看了他一眼,心里埋怨他咋这么呆?咋一见面就换了个人,就不像那晚上自然、大胆、撩人。她想起前不久在书上看到的一段话,说人都有两面性,有白天的自己,有夜晚的自己。白天的自己是不真实的自己,因为要上班,要见人,要做社会人,不得不梳妆打扮,穿戴整齐,说些言不由衷的鬼话。而夜晚的自己,别人看不到,就是真实的自己了。可以头不梳,脸不洗,穿个吊带睡裙,甚至什么都不穿,横行在家里,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现在,虽然是在黑色的夜里,但因为是端坐着两个没有来得及卸下白天伪装的人,他们就只好在夜里充当白天的自己了。想到这里,房小艳笑出声来。
洪景明问房小艳:“你笑什么?”
房小艳摇摇头说:“没笑什么。”
洪景明呆呆地看着房小艳,房小艳也撩了眼睛看他。她多么希望他兑现那晚的诺言,过来抱抱她呀!她想过千遍万遍的他宽厚结实的胸膛就在眼前,他有力的双臂就在眼前。他甚至不用走过来,伸出手臂就可以将她抱住。想到他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房小艳身上像划过一道电流,滋溜了一下。
但洪景明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哟,”他接着说,“十二点了,时间过得好快呀。我们走吧,让他们关门了,不然人家还要等着咱们不得休息。”
房小艳从幻想中回过神来,情绪有些低落,附和着说:“是啊,时间咋过得这样快,该走了。”
果然,外边空荡荡的,只剩他们俩了。洪景明埋了单,出门开上车,朝黑暗里滑去。
6
房小艳不知道洪景明要开车去哪里,她平复好情绪,安静地坐着。不一会儿,她不怨洪景明了,反而想洪景明是好人,他兑现了请她喝茶的承诺,而且是那种她很喜欢的雅致的茶室。在茶室里,洪景明很潇洒,很坦率,很自然,很健谈,完全不像她有些放不开。洪景明还没有一丝猥亵的举动,没说一句让她脸红的话。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那个小小的包间,是很适合暧昧的。可是洪景明没有,就是他们肩并肩走出房门极易暧昧的那一刻,洪景明也没有。
这样想着,她侧眼看了一下洪景明,洪景明也正好侧过脸来看她。车子没有因为他分散了注意力,有丝毫偏差。“他是一个熟练的驾者。”房小艳心想。房小艳又想,“就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对我是不是真心?”
洪景明说话了。洪景明说:“这里离安康酒店很近哪,你看,过去就是了。”安康酒店是房小艳住的酒店。果然,喘气的工夫就到了。房小艳注意到洪景明没有走来时的那条路,那条路好像要远些。现在洪景明走这条近路,是想尽快把我送回酒店,就这样分手了吗?房小艳想。
果然,洪景明不由分说,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稳稳地开进了酒店大门。房小艳很惊奇,很失望。她不希望这么早结束约会,尽管现在已经是凌晨了,她还是觉得早。刚才,洪景明在包房里给她留下了好印象。洪景明要是饿狼扑小鸡一样朝她扑过来,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个耳光,然后闪身走人。现在房小艳希望还跟他多待一会儿。至于待了做什么,房小艳也不清楚。不过她是不会主动要求洪景明的,洪景明要是说分手,房小艳也会毫不纠缠,会很潇洒地跟洪景明说谢谢,再见。
洪景明把车子缓缓绕过花台,停在大厅门口。房小艳欠了欠身子,伸出手去开门,说谢谢你,晚安。洪景明等房小艳话音刚落,也说话了。只是他没有说再见,晚安,而是说:“要不要再走走?”房小艳又一阵惊奇,一丝欣慰划过心田,但她还是淡淡地说:“随你。”
洪景明不说话,滑动车子。车子沿着来时的路,静悄悄地划破夜色,向着夜色深处滑去。
洪景明问房小艳去哪里。房小艳又说随你。房小艳现在很满足,她觉得去哪里都好,都无所谓,只要是跟洪景明在一起就好了。她感谢洪景明,自己不想回房间,洪景明就好像知道了她的心思,又带她出来。还有这辆黑色奥迪,安全,舒适,稳重,一如洪景明,像这个城市的名片。那些街灯,不时照进车里,或明或暗,一会照亮洪景明的脸,一会又把他掩进黑暗中。她不时侧头和洪景明交谈,洪景明也常常把脸转过来看着她。他们说到了相识的朋友,熟悉的事件,就是没有说到他们之间的丁点儿事。房小艳喜欢这种感觉,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
车子滑过几条明亮而漂亮的景观大道,走进黑暗中。洪景明把车灯换成大灯,照亮前方,绕了一圈,房小艳看出是公园。洪景明说这里白天会有很多人,大家都来休闲,散步,健身。房小艳看见绿茵茵的草地,看见一棵棵挺拔的树,还有中间一条条白色的小路,想象得出它在白天的热闹。但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是热闹的,又是孤独的。
一座白色的拱桥挡住了去路,洪景明说到尽头了,过不去了。房小艳羞怯地低下头,因为她明显感觉到洪景明停住了车。这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地方,没有人会打扰他们。
可是洪景明发动了车子,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刚才瞬间的停顿,只是为了换挡倒车。又一阵复杂的感情掠过房小艳,她看看洪景明。洪景明的脸在夜色掩护下,黑成一片,看不出表情。
洪景明把车往回开。房小艳望着前方一排排街灯,紧张起来。要是洪景明滑出黑暗,进入光明,今天的约会或许就真的结束了。房小艳是喜欢浪漫的,她渴望下车,在这个离明亮不远的黑暗里,和洪景明交谈,和他手牵手,行走在那些草地上,看星星,看月亮。
她焦急地看着洪景明,希望洪景明停下车。
7
洪景明又好像知道房小艳心思似的,把车滑离车道,进入绿色草地上的停车位,轻轻停好车。
洪景明侧过脸来,望着房小艳,问:“要不要下去走走?”
房小艳点点头。
他们几乎同时走下车。洪景明绕过车尾,走向房小艳,又朝前走去,边走边跟她说着话。房小艳跟着他走了几步,止住了脚步。刚才她还幻想着跟洪景明手牵手浪漫呢,现在机会来了,房小艳又退缩回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情”,房小艳仰起头,假装看星星。洪景明注意到房小艳没有跟上来,折了回来,在离房小艳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天空很黑很黑,黑得凝重。满天的星星,大大小小,一闪一闪,透出明亮的光,宁静,干净,充满了活力。它们又是深邃的,布满黑夜,跳跃成精灵,陪伴着他们,房小艳突然觉得很温暖。她想起牛郎星和织女星,她在努力寻找这两颗星星,可是她找不到。她想问洪景明,却听到洪景明问她:“知道哪两颗是牛郎星和织女星吗?”
房小艳一怔:这洪景明,怎么好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怎么每次她想什么他就知道了?她很想跟他说我正想问你呢,但是没有,她只是淡淡地说:“不知道。”
洪景明指着其中的两颗,给房小艳讲解。那个凄切的故事,再次回荡在房小艳脑海里。房小艳多次听到过、看到过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但没有哪一次这样动情。她甚至有了一种冲动,想变成搭鹊桥的无数只喜鹊中的一只,去为一年一度才能见面的牛郎织女贡献一份力量。洪景明又仿佛知道了房小艳的心思,他不希望房小艳变成喜鹊飞上天,他希望她在他身边。他把话题一转,问她:“知道北极星吗?”
“不知道。”
洪景明又指着一颗星星给房小艳讲解。房小艳一会望望星星,一会望望洪景明,觉得洪景明真是了不起。他懂经济,又懂很多生活常识,现在还懂天文。这个满腹经纶的洪景明,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用热情温暖着房小艳。
不过,房小艳还是哆嗦了一下。夜深了,房小艳觉得有点冷了。洪景明又像房小艳肚里的蛔虫一样,知道房小艳冷了,他温情地问房小艳是不是冷?冷了就进车里吧。
坐进车里,洪景明一反刚在的热情,不说话,痴痴望着房小艳笑。房小艳想起洪景明平时严肃的样子,再看看他现在傻傻的模样,扑哧一声笑起来。洪景明问她:“笑什么?”
“笑你。”
“笑我什么?”
“笑你会变戏法。”
“我会变什么戏法?”
“你会把自己变得判若两人。”
洪景明没有接招,把话题一转:“那天把你弄病了。”
“是呀,把我的脸和耳朵都弄得很红很烫。”
洪景明怔了怔,伸出手来,要摸房小艳的脸:“我看看现在烫不烫。”
房小艳看见洪景明伸过手来,往侧面避了避脸,但她没有躲得开。她的脸被洪景明宽大厚实的手掌摸住了。洪景明说不烫嘛,冷冷的。又拉住房小艳的手,去摸他的脸,说:“我的脸倒是烫得很呢,你摸摸看。”
洪景明的脸果然很烫,像她那晚上一样。洪景明说怎么我的烫,你的不烫呢?房小艳笑着不回答。洪景明又说房小艳的手真细腻真嫩,脸也细腻、嫩,很好摸。当他再次问房小艳怎么我的脸烫、你的不烫时,房小艳狡黠地说因为有人想你,没人想我呗。
洪景明一把抱住房小艳,温润的嘴唇一下一下吻着房小艳的脸,盖住房小艳的嘴。房小艳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出他环住她的手,她的脸慢慢红起来,烫起来。
8
洪景明滑动车子,房小艳把头靠在洪景明的肩膀上,洪景明左手开着车,右手紧紧握住房小艳的左手。今天以来,他们第一次不说话。
不需要任何语言了。刚才俩人狂风暴雨般的热吻已经证明了一切。当洪景明把手伸向房小艳裙子里的丝袜时,房小艳死死拉住了他的手。她愿意给洪景明,跟他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但她不希望在车里,她还是有些保守,怕被巡夜的人看见。她在杂志上见过,一对爱侣,在公园里的车上做爱,被管理员抓到,从此声名狼藉。她不会破坏自己的名声,女人一旦名声烂了,一辈子就完了。她更不会让洪景明的名声遭到些许玷污,他是领导,是她最爱的人,她要保护他的名誉。
当洪景明明白了她,没有进一步要求,强迫她,只是气喘吁吁地在她耳边悄悄说:“去我家。”
房小艳点点头。
洪景明没有照原路返回。他把车开进一条凸凹不平的小路,汽车有些颠簸,又很平稳。就像洪景明,躁动中不失稳重。也像房小艳,躁动中不失安静。
房小艳发现,他们今晚走了好几段路,但洪景明从来没有重复走一条路。
到了洪景明家,房小艳惊喜地看见他的家很干净整洁。土黄色真皮沙发上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抱枕。白色茶几上也没有杂物,独独托着一个紫色的扁形果盘,盛着几个苹果、水蜜桃和梨。旁边一个拳头大小的紫砂壶,很考究,一眼就可看出价格不菲。对面,一台四五公分厚的松下电视挂在墙上。左边,是个六七十公分宽的透明小酒柜,里面放着几瓶茅台、干红。右边,盛开着一朵铜制的喇叭花。房小艳知道是音响,她在影视剧里见过,很喜欢。旧上海的大户人家和夜总会里最多。果然,她走近一看,喇叭花底下放着一张唱片。洪景明扭开开关,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响起来。
房小艳喜欢这部电影。瞬间,杰克和罗丝的爱情充满了她脑海。她永远感动杰克把罗尼抱在木板上,自己缓缓沉下水去的画面。她想着自己跟洪景明也即将拥有一场这样永恒的爱情了,不禁红了脸,陶醉着。洪景明也陶醉着,抱着她,吻她,在她耳边悄悄说:“洗澡?”
房小艳点点头。
洪景明说:“一起洗?”
房小艳赶紧摇头。她虽然跟着洪景明到了他家,也将跟洪景明有一场排山倒海的折腾,但她想都没想过要跟他一起洗澡。洗澡是干吗呀?赤身裸体暴露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在他跟前毫无躲藏。尽管她拥有曼妙的身材,她还是没有勇气。她害羞。
洪景明依然没有强迫她。他温柔地问:“那我先去洗?”
房小艳又点点头。
洪景明进洗手间去了。房小艳坐在沙发上听着《我心永恒》等洪景明。
突然,洪景明的手机一闪一闪亮起来,是微信进来了。她转头想叫洪景明来看微信,洗手间里已经哗哗啦啦响起了水声。洪景明在洗澡了。一想到洪景明一丝不挂地在洗澡,房小艳的脸又红了。
微信又连续闪了几下。房小艳突然着急起来,她想凌晨了,别人还给他微信,一定是有急事。但洪景明在洗澡,不能马上看到,要是耽误了要紧事,她的罪过就大了。只能自己先替他看了,再告诉他是什么事。她赶紧拿起手机,翻看起来。
——房小艳身子嗖地发凉,仿佛坠落深深的水底,她看见微信这样说:“景明,你走了,刚才只有三四个小时,但这三四个小时塞满了我对你的思念。我一直没有起床,一直抱着被子在闻……”
她没有看完,也不想看完,大叫一声,拎起包包冲出门,一头扎进城市的黑夜里。她的心,比黑夜更黑暗。身后洪景明家开着的门,像一张在黑夜里张开的巨兽的口,猛然把她吞噬。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