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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就叫杨绛姐姐?”

2016-12-13铁凝

中外书摘 2016年12期
关键词:杨绛

2016年5月27日晨,在协和医院送别杨绛先生。先生容颜安详、平和,一条蓝白小花相间的长款丝巾熨帖地交叠于颈下,漾出清新的暖意,让人觉得她确已远行,是回家了,从“客栈”返回她心窝儿里的家。

2014年夏末秋初,《杨绛全集》九卷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68万字,涵盖散文、小说、戏剧、文论、译著等诸多领域,创作历程跨越八十余年。其时,杨绛先生刚刚安静地度过103岁生日。

这套让人欣喜的《杨绛全集》,大气,典雅,厚重,严谨,是热爱杨绛的出版人对先生生日最庄重的祝福,也是跨东西两种文明之上的杨绛先生,以百余岁之不倦的创造力和智慧心,献给读者的宝贵礼物。现在是2016年的7月,我把《杨绛全集》再次摆放案头开始慢读,我愿意用这样的方式纪念这样一位前辈。这阅读是有声的,纸上的句子传出杨绛先生的声音,慢且清晰,和杨绛先生近十年的交往不断浮上眼前。

作为敬且爱她的读者之一,近些年我有机会十余次拜访杨绛先生,收获的是灵性与精神上的奢侈。而杨绛先生不曾拒我,一边印证了我持续的不懂事,一边体现着先生对晚辈后生的无私体恤。后读杨绛先生在其生平与创作大事记中写下“初识铁凝,颇相投”,略安。

2007年1月29日晚,是我第一次和杨绛先生见面。在三里河南沙沟先生家中,保姆开门后,杨绛亲自迎至客厅门口。她身穿圆领黑毛衣,锈红薄羽绒背心,藏蓝色西裤,脚上是一尘不染的黑皮鞋。她一头银发整齐地拢在耳后,皮肤是近于透明的细腻、洁净,实在不像近百岁的老人。她一身的新鲜气,笑着看着我。我有点拿不准地说: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杨绛先生?杨绛奶奶?杨绛妈妈……只听杨绛先生略带顽皮地答曰:“何不就叫杨绛姐姐?”

我自然不敢,但那份放松的欢悦已在心中,我和杨绛先生一同笑起来,“笑得很乐”——这是杨绛先生在散文里喜欢用的一个句子。

那一晚,杨绛先生的朴素客厅给我留下难忘印象。未经装修的水泥地面,四白落地的墙壁,靠窗一张宽大的旧书桌,桌上堆满了文稿、信函、辞典。沿墙两只罩着米色卡其布套的旧沙发,通常客人会被让在这沙发上,杨绛则坐上旁边一只更旧的软椅。我仰头看看天花板,在靠近日光灯的地方有几枚手印很是醒目。杨绛先生告诉我,那是她的手印。七十多岁时她还经常将两只凳子摞在一起,然后演杂技似的蹬到上面换灯管。那些手印就是换灯管时手扶天花板留下的。杨绛说,她是家里的修理工,并不像从前有些人认为的,是“涂脂抹粉的人”,“至今我连陪嫁都没有呢”。杨绛先生笑谈。后来我在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描述过那几枚黑手印,杨绛先生读了那篇文章说:“铁凝,你只有一个地方讲得不对,那不是黑手印,是白手印。”我赶紧仰头再看,果然是白手印啊。岁月已为天花板蒙上一层薄灰,手印嵌上去便成白的了。而我却想当然地认定人在劳动时留下的手印必是黑的,尽管在那晚,我明明仰望过客厅的天花板。

我喜欢听杨绛先生说话,思路清晰,语气沉稳。虽然形容自己“坐在人生的边上”,但情感和视野从未离开现实。她读《美国国家地理》,也看电视剧《还珠格格》,知道前两年走俏日本的熊人玩偶“蒙奇奇”,还会告诉我保姆小吴从河南老家带给她的五谷杂粮,这些新鲜粮食,保证着杨绛饮食的健康。跟随钱家近二十年的小吴,悉心照料杨绛先生如家人,来自乡村的这位健康、勤勉的中年女性,家里有人在小企业就职,有人在南方打工,亦有人在大学读书,常有各种社会情状自然而然传递到杨绛这里。我跟杨绛先生开玩笑说,您才是接“地气”呢,这地气就来自小吴。杨绛先生指着小吴说:“在她面前我很乖。”小吴则说:“奶奶(小吴对杨绛先生的称呼)有时候也不乖,读书经常超时,我说也不听。”除了有时读书超时,杨绛先生起居十分规律,无论寒暑,清晨起床后必先做一套钱锺书先生所教的“八段锦”,直至春天生病前,弯腰双手可轻松触地。我想起杨绛告诉我钱先生教她八段锦时的语气,极轻柔,好像钱先生就站在身后,督促她每日清晨的健身。那更是一种从未间断的想念,是爱的宗教。杨绛晚年的不幸际遇,丧女之痛和丧夫之痛,在《我们仨》里,有隐忍而克制的叙述,偶尔一个情感浓烈的句子跳出,无不令人深感钝痛。她写看到爱女将不久于人世时的心情,“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送别阿圆时,“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摧垮杨绛,她还要“打扫现场”,从“我们仨”的失散到最后相聚,杨绛先生独自一人又明澄勇敢、神清气定地走过近二十年。这是一个生命的奇迹,也是一个爱的奇迹。

我还好奇过杨绛先生为什么总戴着一块圆形大表盘的手表,显然这不是装饰。我猜测,那是她多年的习惯吧,让时间离自己近一些,或说把时间带在身边,随时提醒自己一天里要做的事。在《我们仨》中杨绛写下这样的话:“在旧社会我们是卖掉生命求生存,因为时间就是生命。”如今在家中戴着手表的百岁杨绛,让我看到了虽从容却严谨的学者风范。而小吴告诉我的,杨绛先生虽由她照顾,但至今更衣、沐浴均是独自完成,又让我感慨:杨绛先生的生命是这样清爽而有尊严。

有时候我怕杨绛先生戴助听器时间长了不舒服,也会和先生“笔谈”。我从茶几上拿过巴掌大的小本子,把要说的话写在上面。这样的小本子是杨绛用订书机订成,用的是写过字的纸,为节约,反面再用。我在这简陋的小本子上写字,想着,当钱锺书、杨绛把一生积攒的版税千万余元捐给清华大学的学子们,是那样地毫不吝啬。我还想到作为文学大家、翻译大家的杨绛先生,当怎样地珍惜生命时光,靠了怎样超乎常人的毅力,才有了如此丰厚的著述。为翻译《堂吉诃德》,她47岁开始自学西班牙语,伴随着各种运动,72万字,用去整整二十年。1978年6月15日,杨绛参加了邓小平为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和王后举行的国宴,邓小平将《堂吉诃德》中译本作为国礼赠送给贵宾,并把译者杨绛介绍给国王和王后。杨绛先生说,那天她无意中还听到两位西班牙女宾对她的小声议论,她们说“她穿得像个女工”。“她们可能觉得我听不见吧,我呢,听见了。其实那天我是穿了一套整齐的蓝毛料衣服的。”杨绛说。

经历了太多风雨的杨绛,坦然领受这样的评价,如同她常说的“我们做群众最省事”,如同她反复说的,她是一个零。她成功地穿着“隐身衣”做大学问,看世相人生,哪怕将自己隐成一名普通女工。在做学问的同时,她也像那个时代大多数中国女性一样,操持家务,织毛衣烧饭,她常穿的一件海蓝色元宝针织法的毛衣就是在四十多年前织成的。我曾夸赞那毛衣针法的均匀平展,杨绛脸上立刻浮现出天真的得意之色。

2011年7月15日,杨绛先生百岁生日前,我和作协党组书记李冰前去拜望,谈及她的青年时代,我记得杨绛讲起和胡适的见面。胡适因称自己是杨绛父亲的学生,曾经去杨家在苏州的寓所拜访。父亲的朋友来,杨绛从不出来,出来看到的都是背影。抗战胜利后在上海,杨绛最好的朋友陈衡哲跟她说,胡适很想看看你。杨绛说我也想看看他。后来在陈衡哲家里见了面,几个朋友坐在那儿吃鸡肉包子,鸡肉包子是杨绛带去的。我问杨绛先生,鸡肉包子是您做的吗?杨绛先生说:“不是我做的。一个有名的店卖,如果多买还要排队。我总是拿块大毛巾包一笼荷叶垫底的包子回来,大家吃完在毛巾上擦擦手。”讲起往事,杨绛对细节的记忆十分惊人。在她眼中,胡适口才好,颇善交际。由胡适讲到“五四”,杨绛先生说:“我们大家讲‘五四运动,当时在现场的,现在活着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了,我那时候才8岁。那天我坐着家里的包车上学,在大街上读着游行的学生们写在小旗子上的口号‘恋爱自由,劳工神圣,抵制日货,坚持到底!我当时不认识‘恋字,把‘恋爱自由读成‘变爱自由。学生们都客气,不来干涉我。”杨绛先生还记得,那时北京的泥土路边没有阴沟,都是阳沟,下雨时沟里积满水,不下雨时沟里滚着干树叶什么的,也常见骆驼跪卧在路边等待装卸货。汽车稀少,讲究些的人出行坐骡车。她感慨那个时代那一代作家。“今天,我是所谓最老的作家了,又是老一代作家里最年轻的。”那么年轻一代中最老的作家是谁呢?——我发现当我们想到一个人时,杨绛先生想的是一代人。

杨绛先生有时候也会以过来人的幽默调侃老年人,一次她问我人老了最突出的标志是什么,接着自己总结说:“人老了就是该鼓的地方都瘪了,该瘪的地方都鼓了。”说得在场的人大笑起来,杨绛先生也笑——笑得很乐。在生命的暮年,杨绛仍然葆有着对生活的体贴,对他人的细心同情,对人所给予的善意的珍视。有几年的冬天我去看她时,见客厅地上总立着一棵二十公分高的小小的圣诞树,若是晚上,圣诞树上那些豆大的小彩灯便会亮起来,闪烁着并不耀眼的光。我问起这棵小精灵般的圣诞树,杨绛先生告诉我,那是有一年她在协和医院住院,正逢圣诞节,护士们特意送到她病房的礼物,出院时她就把这棵小树带回了家。杨绛先生是看重这树的,才会每年冬天都要把它搬出来点亮,她更看重的是协和医院护士们的美好情谊。

在杨绛先生家里我们拍过一些照片,一次我把拍好的照片洗印出来请人给杨绛送上,先生收到照片后还特别写信致谢。信纸末端有一滴绿豆大的斑痕,杨绛在那斑痕旁边注明:“这是小吴不小心滴上的酱油,不是我滴的。”一句话道出了杨绛先生和小吴的融洽关系,也让我体会到一代大家对信函书写的讲究。这古典的、即将失传的讲究里洋溢着结实的人间滋味。

有一年春节我去杨绛先生家拜年,临别时,杨绛先生说要送我一样东西,然后起身走进她的小书房——那是走廊尽头一个阴面房间,杨绛先生曾领我去过。当时她告诉我,她曾多年在这个房间写作。书桌一头临着靠北的窗户,冬天,从窗缝挤进来的冷风吹在她伏案的左臂上,当时不知不觉,但经年如此,左臂关节常常疼痛,后才搬到向阳的客厅工作。我正想着北京冬天北风的“贼冷”,杨绛先生脚步轻快地返回客厅,手里拿着一只鸽灰色工字纹织锦做面的考究纸盒。她把盒子放在我眼前的茶几上,说:“这不是新东西,是件旧物,也许你用得着。”接着她怕我不接受似的指着盒子边角一块泛黄的印迹说:“你看,真是件旧物,雨水淋过呢。”我打开纸盒,原来里面盛着一只造型简约、做工极为精美的长方形黑檀木盒,木质如缎似玉、天然纹理深沉大气,盒盖中央镂刻出铜钱薄厚的两眼小孔,一块扎着细密明线的小牛皮穿孔而过,和拢后凸起在盒盖上,成为这盖子的手柄。我小心捏住这牛皮手柄掀起盒盖,见盒内由洋红色瓦楞纸做衬,整齐地排列着五支黑色铅笔。三棱形纯黑笔杆的握笔处凸起着几排防滑的细密小圆点,笔杆尾部有Faber-Castell的著名标志,是德国辉柏嘉品牌。辉柏嘉是欧洲最古老的工业企业之一,1761年生产出世界上第一支铅笔,二百五十多年来始终倡导无毒环保。我接受了这样的礼物,这样一只特别的铅笔盒,没有对杨绛先生说过“谢谢”,觉得仅一声“谢谢”也许反而太过轻浮。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将这铅笔盒仔细端详,在散发着幽远暗香的黑檀木盒底上,一方略显陈旧的银色卡片,印有对这只盒子的繁体字介绍。这是原产于印尼苏拉威西岛的顶级黑檀木,以纯手工做法完成。这工匠认为,千百年来唯一能觉醒生活的,仅是一种简单却独特的味道。让朴拙取代繁复,自由带走束缚,透过人与木的对话,让一切回归自然。我琢磨木盒上那枚小牛皮手柄,它那仿佛“包浆”似的油润,有一种长久被人手抚摩的可喜的温软,必是主人的身边爱物。它和杨绛先生那间朝北的小书房,本是一体的吧。时间再往前推,它又和杨绛在不同“场景”的家里共度过多少时光?

我把五支铅笔从黑檀木盒中取出排列在书桌上,这是五支削好的、从未使用过的辉柏嘉铅笔。我无以判断生产它的年代,但它古典而内敛的气质和通身的静谧遥远滋味,让我相信,它们的年龄应在一个甲子之上。这无疑是杨绛先生最喜欢的铅笔,她才会用贵重的黑檀木盒装了它们赠予我。也许在杨绛看来,再珍贵的黑檀,也比不过最好用的笔吧,虽然它们只是几支铅笔。我愈加感受到杨绛先生这馈赠的深情厚谊,她的别致典雅,她无言的期待和祝福,如深谙世间冷暖的明智长者,或是可以畅叙闺中喜忧的“杨绛姐姐”?

2013年夏天,年逾百岁的杨绛经历了一场因私人书信被拍卖而引发的官司。杨绛先生决定依法维权并公开发表了声明。她在声明中说:“近来传出某公司很快要拍卖钱锺书和我及钱瑗私人信件一事,媒体和朋友很关心,纷纷询问,我以为有必要表明态度,现郑重声明如下……”杨绛先生谈到此事让她很受伤害,极为震惊。她表示对此坚决反对,希望有关人士和拍卖公司尊重法律,尊重他人的权利,否则她会亲自走向法庭,维护自己和家人的合法权利。

得知这一消息,我惊讶和钦佩杨绛先生以百岁之躯毅然维权的决心,又十分担心她的身体。记得我赶去杨绛先生家时,看见她面色稍显憔悴,但讲到维权事,叙述有力,神情倔强,一扫平日之淡然。我忽然不敬地想到,若钱先生在世,怕都不见得有这样一份果敢,也才更加具体地领略到钱先生每遇生活难处为什么只要听见杨绛说“不要紧,我会修”“不要紧,我会洗”便踏实、安心。

我在杨绛家了解到事情全过程,我站在杨绛先生一边。当年5月30日,我接受了《文汇报》记者关于钱锺书杨绛私人书信被拍卖一事的采访。我同意《文汇报》载一些法学家的看法:这一行为侵犯了他人的隐私权。我认为,私人间的通信是建立在互相尊重、信任的基础上的,利用别人的信任,为了一己之私,公开和出售别人的隐私,有悖于社会公德与人们的文化良知。在当事人坚决反对的情况下,如还执意要这样做,是对当事人更深的伤害。

杨绛先生的愤怒维权,得到社会众多方面的关注与支持,曾同我一道拜访过杨绛的李冰同志倾力相助,中国作家协会权保会也同有关方面积极沟通。经多方共同努力,持续将近一年的案件,终以法院判决杨绛胜诉而告一段落。

就此,我也感受到这位瘦小的老人胸中的硬气,她对著作权、隐私权,对丈夫、亲人和家庭义无反顾的捍卫。她的超然从容为她抵挡了学问著述之外的嘈杂,她的不妥协、不原谅则把她还原为一个常人而不是超人。身着隐身衣并非躲闪与逃避,也不是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真正的隐身是需要大智慧大勇气的,在人所不见的地方,以远离虚名浮利的坚韧意志,定心明察,让灵性和思想的傲骨开出忧世且向善的花。

一次杨绛先生问到我的个人生活,说什么时候想要见见我先生。2013年春节前,我和先生同去杨绛先生家拜年。杨绛仔细端详着我的先生,扭头笑盈盈地对我说了夸奖逗趣他的话,那慈爱的神情,就像我的娘家人一样。我们聊了一些家事,还讲到我们的女儿。杨绛先生嘱咐说:“下次来,送给我一张你们的全家福吧,照片背面要写上字呢。”

2014年4月,我和先生再次拜访了杨绛。杨绛先生在生平与创作大事记中记录了这次见面:“下午铁凝、华生同志来,说说笑笑,很高兴。”那确是一次轻松快乐的见面,杨绛先生维权胜诉后身心放松的平静心绪感染着我们,闲聊中只有凡俗的家常气。这些年,越是和杨绛先生见面,就越是感受到她身上的家常气。柴米油盐和学问著述从未在她这里成为对立。杨绛对亲人和家庭孜孜不倦的爱和护卫,则处处洋溢着她教养不凡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智慧。这样的情趣和智慧,在某种意义上以并不低于学问本身的魅力,伴她渡过难关,清明而无乖戾,宁静而不萎靡。我们遵嘱送给杨绛先生一张全家福照片,她看着照片上的女儿,叫着孩子的名字,好像孩子已经站在她的眼前。

我和我的先生不忍更多打扰杨绛,更不曾想到让孩子前去打扰。但我在今年春节前给杨绛先生拜年时(这也是我和杨绛最后一次在三里河家中见面),刚刚坐在她的身边,面容已显出疲惫、形态也显出虚弱的杨绛先生,开口便先问起了我们的孩子。她清楚、准确地叫着女儿的名字说:“豆豆好吗?”这让我意外而又感动。事隔一年多之后,她还记得一个未曾见面的孩子。我相信,105岁的杨绛,她爱的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这爱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爱女的不幸离世而枯萎。她说过,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她的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她的眼光越过我们,祝福的是一个新世纪里更新的一代。我不愿相信,这是一位真正走到人生边上的世纪老人,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最后一声问候。

读《杨绛全集》,杨绛写她和钱先生沦陷上海期间,“饱经忧患,也见到世态炎凉。我们夫妇常把日常的感受,当作美酒般浅斟低酌,细细品尝。这种滋味值得品尝,因为忧患孕育智慧”。在写到那段时间有人曾许给钱锺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的什么职位,被钱先生立即辞谢。“我问锺书:‘联合国的职位为什么不要?他说:‘那是胡萝卜!当时我不懂‘胡萝卜与‘大棒相连。压根儿不吃‘胡萝卜,就不受‘大棒驱使。”她写在当时的上海,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的气氛中,“我们并不惶惶然”。“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并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读《杨绛全集》,我想起杨绛80岁生日时夏衍先生所赠亲笔短诗:“无官无位,活得自在;有才有识,独铸伟词。”其后,杨绛在96岁开始讨论哲学,自问灵魂去向,深思生死边缘的价值;98岁续写《洗澡》,成文《洗澡之后》。于是,《杨绛全集》便呈现出一种开放的、且读且新的气质。

我珍视和杨绛先生的每一次见面,也许是因为我每每看到这个时代里一些年轻人精致的俗相,一些已不年轻的人精致的俗相,甚至我自身偶尔冒出的精致的俗相,以及一些不由分说的尖刻和缺乏宽容、理性的暴戾之社会情绪,正需要经由这样的先行者,这样的学养、见识、不泯的良知去冲刷和洗涤。

一个不断崛起、日益被世界瞩目的民族,她的风骨、情怀与人文生态,仍然需要一代隐于人海的文化大家的长久滋养。我们的下一代,更下一代,当永怀赤子之心,真诚生活,才配得上这些秉持着智慧之烛、光照后辈的先贤们的问候和祝福。

在杨绛先生105岁诞辰日之际,我写下以上文字,以表达对先生深切的怀念。

2016年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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