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的年轻人
2016-12-13王克臣
王克臣
我们村里的年轻人
王克臣
秋夜
秋夜,月亮升起来了。
孟娜约上团支部书记立军,说出去走走。
他们走,月亮也走,一直走到村西口。孟娜停住脚步,靠着一棵大柳树。立军也停下脚步,站着。
天上的月亮也停下了。
孟娜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回村已有多半年了。村外,每一块土地,沟沟坎坎,她都到过;村内,每一条街,家家户户,她都串过。这些日子,孟娜正为一桩心事犯愁。有好几次,都想找立军聊聊。
孟娜欲言又止。
立军不置可否。
月亮的清辉,透过垂柳,洒在立军和孟娜的脸上。
半晌,孟娜说:“再走走,有桩心事,早想跟你谈谈。”
立军说:“嗯。”
孟娜和立军向田野走去。
天上的月亮也跟着他们。
突然,“呱呱——”从池塘里传来青蛙的叫声,给寂寞的夜晚增添几许生机。
立军望着孟娜:“孟娜,你听,多像一曲田园抒情诗啊!”
孟娜嗤地一笑,说:“瞎掰!”
立军说:“咋是瞎掰,依我看,电视里那些庸俗、低俗、媚俗的破玩意儿,还抵不上蛙鼓呢!”
孟娜攥起小拳头,分寸极好地擂了他一下,说:“什么话!”
立军说:“孟娜,真的,我总想,现在大家一天到晚忙着抓钱,仿佛除了抓钱就没有旁的事做了!”
孟娜不无揶揄地说:“咋没事做?码长城,甩老K,在家打老婆,出门惹是生非,还有更坏的……”说到这里,脸噗地红了,在明亮的月光下,更加妩媚,楚楚动人。
立军说:“眼看晚秋了,农活一天天忙完了,村民整天游手好闲,成群搭伙,咋能不生事!”
孟娜说:“我回村这么多日子,常为这些事劳神费心。”
立军凑近孟娜,清了清嗓子,说:“我总想把农民组织起来,引导他们学点文化。《红楼梦》里有个诗社,在咱村,也弄个诗社!真的……”
孟娜急忙接过话来说:“你别蒸的煮的了。几个人的小诗社?那不行。我早考虑好了,就由团支部牵头,把全村的人都动员起来,成立起文学社,开夜校,办讲座,倡导村民多读书,读好书,创办文学杂志,发动农民自己写自己,写身边人身边事。另外,大秧歌、小车会、健身操、迪斯科、卡拉OK……”
立军高兴地说:“行,以文学社为龙头,我看行!真的,说办就办,这是我的一桩心事!”
孟娜说:“是么?这么说,我们早就想到一块儿了。唉,不易,不易呀!我从城里回来半年多了,村里事我也知道七七八八了。”
立军说:“村民们懒懒散散,摇摇逛逛,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云山雾罩,这都是好的。更可气的是赌博、吵架、占卜、聚众滋事……”
孟娜仰脸望了望头顶上的月亮,说:“要把这些人组织起来干正事,难,难呀!立军,咱们一边走,一边合计。”
立军盯着孟娜:“你是村主任助理,我是团支部书记,这事咱俩先沟通一下,然后……”
孟娜说:“当然,要改变农民几千年形成的旧习气,能不难么?一年不行,两年不行,三年行不行?四年五年总可以了吧!”
立军说:“新农村建设,不只是住新楼、走柏油路,搞绿化、弄游乐场,作为社会主义新农民,就该有新的生活,过我们的前辈所不曾经历过的生活!”
孟娜和立军绕过土坎,穿过小树林,眼前是一池清水。
天上的月亮投入平静的水面,像一面圆圆的镜子。
忽然,那面镜子忽悠忽悠抖动起来。
孟娜和立军在水面的倒影,一会儿拉开,一会儿拉近。
立军说:“起风了。”
孟娜抿了一下抚在脸上的碎发,口中咕哝着,声音愈来愈轻:“新农村,新农民,新生活,新……”
立军说:“新、新,你不是还有件心事吗?”
孟娜说:“心事,心事还多着呢!”
扑腾,池塘里溅起一丛水花,把孟娜吓了一跳,一侧歪,可巧倒在立军的肘弯里。
天上,那轮金黄的圆月,羞答答地躲进白莲花般的云朵……
在春兰酒馆里
路口,有一个小小酒馆,主人叫李春兰,这酒馆便因这主人而得其名:春兰酒馆。
傍晚,跑外的杨老疙瘩捎来口信:进京看瓜摊儿的爷们儿今天晚上回趟家,家里早做些准备,明晨黎雀一叫,随着瓜车往回赶。
香菊提着酒壶走进春兰酒馆,故意不动声色:“春嫂,来二两!”
李春兰绷着脸儿,把酒壶接过来,又放在水泥拦柜上,神秘地:“哟,爷们儿不在家,给谁打酒?”故意往外溜了溜,“告诉我,嫂子为你保密。”
香菊压低嗓子说:“来,近点儿,妹子告诉你……”香菊猛地伸出手,冲着李春兰的腮帮子拧去。
李春兰急忙躲闪,后脑壳撞在货架上,原本立得老老实实的酒瓶子,发出一片“哗啦啦”的碰撞声。
“咯,咯咯……”
从低矮的酒馆里,飞出了两个娘们儿快活的笑声。
“我的西瓜赛砂糖……”瓮声瓮气的唱腔从远处传来。
李春兰侧耳听了听,笑盈盈地:“你听,没咂摸出小梅她爸的滋味儿来!”
香菊故意听不出,随便地顺了顺散乱的鬓发:“好嫂子,快!”
李春兰瞥了香菊一眼,鼓着腮帮子:“哟,这可是呀,刚听到狼猫叫,狸猫就憋足劲儿地跳,咯咯……”
“妈,我爸回来了!”随着一声脆生生的叫喊,蹿进一个小女孩,扯着香菊的裤腿。
李春兰忙把身子探出拦柜:“小梅,告诉你爸,你妈在外边过夜啦!”
小梅忽闪着一双大眼,使劲拽着妈妈的花汗衫,说:“不,不嘛!”
香菊凑近李春兰,显然有些讨好的样子,说:“春嫂,我早惦记给你张罗个合适的……”
香菊的一句话,捅到了李春兰的心窝上。
前年,李春兰的丈夫在抗洪救灾时,为抢救一个小孩儿牺牲了。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着孩子不说,炕上还卧着个瘫婆婆。多亏了民政局的同志,帮她家弄起了这小酒馆。而今手头儿松宽了,谁知天下恼人的事竟这样多!虽说媒人踢破门槛子,可她不忍心扔下瘫婆婆往前走。她觉得,要那样的话,对不起婆婆,更对不起孩她爸九泉下的亡灵。于是,她把那桩心事深深地压在心底。有时忍耐不住,就跟姑嫂们斗斗牙签儿,解解心宽儿,在嘻嘻哈哈中也就捱过去了。
可是,经香菊一拨弄,那根无形的琴弦“咚咚”作响,使她的心尖儿发躁,脸皮儿发烧,半晌才讪讪地说:“嗯,嘴不对心,可留神风扇了舌头!”
香菊贴近李春兰的耳根:“蒙人爬着走!你不是总舍不得扔下那瘫婆婆么?可巧有个寻觅倒插门的,真的,你等着,小梅姥姥家梨树沟……”
“妈,快走呀,我爸又该……”小梅拽着香菊的手说。
李春兰装着嗔怪的样子,厉声厉气地吼:“你头里走,告诉你爸,闷得慌,先打开电视机,里边的娘们儿比你妈长得俊……”
小梅哭丧着脸,咧着嘴:“呜,我爸每次回家,就催俺快上炕睡觉,多看会儿《喜羊羊和灰太狼》都不行,呜———”
香菊悄悄捅了捅小梅,翻了春兰一眼:“再胡编排,我撕你嘴!”
“呜,是嘛,蒙人爬着走,呜呜……”
香菊小心地催促着:“好嫂子,快给打二两!”
李春兰本想再拉扯会儿,可又怕真惹恼了香菊,误了好事儿。于是,便顺水推舟,嘻嘻笑着:“好,嫂子也不能叫你白操心,先送你半斤老白干,回去给俺兄弟解解乏!”
“咕嘟!咕嘟!”香喷喷的酒灌进了酒壶。
香菊忙拦住:“不让他灌那么多猫尿儿,他这个人没起色,见酒没命,你提给他满溜溜一壶,他也给你底朝天。上次回家,灌了一肚子,死猪似的,黎雀叫了,他还呼呼噜噜睡得香呢!”
“没事,他不是有你这好媳妇替他操着心嘛!”
香菊脸上刷地红了,拽着小梅跑出春兰酒馆。
李春兰立在酒馆的屋檐下,心窝里好像有只小兔子……
黄昏雨
黄昏,春风,编织着丝丝细雨。
红房,绿树,淅淅沥沥……
春花望着溅在玻璃上的水珠,一串串,像一行行泪水。
春花一天天地盼。锃亮的双人床上,她孤身一人,冰凉冰凉的,忍耐了整整七天!好容易盼满了这漫长的期限,夏宇,也该回这个窝儿了。
春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街门。一桩桩往事不分酸甜苦辣,一股脑儿涌上她的心头……
“咋又这么晚才回来?”春花盯着夏宇的眼睛。
“唔,夜校学习嘛!”夏宇吞吞吐吐。然后,麻利儿关了灯,做一些现代电影或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动作,马马虎虎地掩盖过去了。
“夏宇,你站好!这一次,你可再不要骗我了,照你们那样没完没了地赌,早晚要进局子!”春花说。
“嘻,你吓唬谁?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还没有小孩子懂事呢!你们赌了多少次,当我不知道?再不听,我就……”
“离婚!对么?嘻,你舍得么?”
“谁跟你嬉皮笑脸!真的,你再不听,我可真……”
“打么,行!”夏宇抄起鸡毛掸子,朝自己狠狠地抽下。然而待接近身子的一瞬,却轻得不能再轻地抚一下,然后,递给春花:“你抽,你打。嘻,嘻……”
春花劈手夺过,扔在双人床上。
夏宇凑近春花,哼着:“我愿她拿着细细的鞭儿,不断轻轻抽在我身上……”边哼边俯下身子,“咩,咩咩——”
春花把他搡到了墙角。
坏习惯也真难改,春花想不出辙了,她为夏宇整夜到外面去赌,哭了好几次。
又是一夜未归!
春花哭够了,锁上门,跑出了小院,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
春花立在房檐下,脑海中一幕幕地过电影,泪水不知不觉爬满了她的面颊。
春花正在痴痴地想。
“咚,咚咚——”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春花赌气任他敲。
门,一直没有再响。
春花望着细细的雨丝,又心疼他了,轻轻走到院里,打开门。
夏宇就立在门口。
呀,那乌黑乌黑的头发,不知丢在了何处!光光的脑壳上,“哧溜哧溜”不断淌水珠。
春花剜了他一眼,又迅速地关上了街门。
夏宇仍立着,他早就觉得再没脸进这门,再没脸见他的春花了。
春花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来。
夏宇听到了春花的抽泣声,小心地推开门。
夏宇鼓足了勇气,轻声地:“春花——”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夏宇垂着眼帘,充满了虔诚与忏悔。
夏宇眼窝发红,讨好地为春花顺了顺披肩散发。
春花把散着的长发向后一甩。
细碎的水珠,溅在夏宇的脸上,痒酥酥的。
“在那儿,打么?”春花忽然问。
“没。”
“咋不往死里打!”
“你,你舍得?”
“嗯,要不、要不我还不去公安局举办呢!”
“真的是你……”
春花脸色铁青,肯定地点点头。
突然,夏宇翻了脸,像发了狂的狮子,咆哮着。
春花圆睁着一双秀眼。
夏宇拳头高高举起,“咚”地擂在门上,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弯弯曲曲的泥泞小路上,“呱叽呱叽”的脚步声,渐渐远逝……
春花的一双素手,严严实实地捂住脸,晶莹的泪珠,从指缝间钻出来。
春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雪白的梨花
春嫂家的小院,正当中有一棵树,是梨树。说来怪得不能再怪,只开花,不结果,一个果也不结。姑嫂们嬉笑着,说这是一株公梨树。
公梨树应该砍掉,可春嫂不,她每年可以看一次繁茂的梨花,累累满枝,冰清玉洁,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临谢花的三五日,春风吹来,一片片的花瓣飞舞着。院子里,缸沿边,凉灶锅台上,全都落满了,连跳跳跃跃的小猫咪的脊背上,也常常驮着三片五片的。
梨花如信使,每年清明过后第十天,准时含苞欲放。一不留意,全树忽地一夜雪白,煞是怡神。
清明节来了,又过去了几日,春嫂家的梨树,一嘟噜一嘟噜的花骨朵儿挂满枝头,嫩生生的,好像专等着人们不留神的时候,哗地一下子绽放。
忽然,绿色街门开了。
进来了三五个人,领头的是永来的娘。
永来娘回首示意随行的几个人立定。
那几个人极是听话,在绿色街门下站着。
永来娘走近春嫂。
春嫂正要开口,永来娘摆摆手,说:“她嫂子,和你商量点儿事,行不?”
春嫂扑哧笑了,好像绽开了一朵樱桃花,爽朗地说:“啥事?凡是我能做到的……”
永来娘往日也是食了喜鹊蛋似的,未曾开口先叽叽喳喳地笑,可今儿,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看那样儿,倒像是阴冷的天空。
永来娘说:“她嫂子,是这样,我娘家三叔伯侄儿媳妇没了。出殡那日,要献花。我是劝了的,人死如灯灭,还献什么花!唉,俺那三叔伯侄儿,能倒腾买卖,财烧的,手里的俩钱不知咋个糟法……”
永来娘摆了一通儿话,春嫂半晌没摸着头脑。于是说:“婶子,有什么事,您直说,我是个急性子……”
没等春嫂说完,永来娘抢过话茬儿说:“好,街上人都知道你是个急性子,那我就照直说了:我娘家那三叔伯侄儿媳妇没了,人家手里有俩钱儿,追时兴,找了个半仙算卦,说要用梨花,取个‘离’字,媳妇出殡那天,给媳妇献花,走得顺通。不然的话,这几年混富了,死了也难舍难离,日后阴魂不散,俺那三叔伯侄子怕不吉利!”
永来娘弯弯绕了半天,才被春嫂猜出,于是说:“是不是要向俺讨一些梨花?”
永来娘合手称道:“怪不得都说你快性,痛快,真是一捅就破!”然后望望那院中的梨树,“人家也不是讨,花钱买。咋样,说定了,行么?”
春嫂抚着那株梨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永来娘趁机说:“好,定了,定了!”颠起一双小脚儿,走出院子。
第二天,春嫂早早起床,还没有刷锅烧火,先去看那株梨树了。
呀,忽如一夜春风来,那株梨树果然开得十分繁茂,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每朵花心里都含着一颗晶莹的露珠。
她呆呆地立着。
突然,绿色街门咚咚地响。
春嫂抽了门闩,三五个人涌进来,手里带着锯、菜刀、斧子,直奔那株梨树而来。
春嫂:“你们干啥?你们想干啥?”
“放树。”领头的一脸胡髭,他说。
“那不行!”春嫂立在了梨树下。
胡髭从腰间抽出一沓钱,“钱,看准了,厚厚一大叠!”
“不行,不行的呀!”春嫂说。
“再添些,临来俺姐夫有话,花多花少,凭俺一句话!他有的是钱,不在乎这仨瓜俩枣儿,千儿八百块,放在他眼里,都不磨痛!”
春嫂气得胸脯一鼓一鼓地颤:“俺不卖,给俺一千块、一万块也不卖!”
“咋这样,反正是棵公梨树,一个梨子不结的呀!”胡髭说。
春嫂紧紧地靠在那株梨树上,吼道:“不卖,不卖,俺啥时也没说过这个卖字呀!”
胡髭无可奈何,一招手,那几个随行的人,急匆匆从绿色街门挤出。
临末,胡髭回过头来,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你就搂着那棵公梨树过罢,受穷不等天亮,娘们儿的……”
春嫂真想追出去,骂龟孙子们几句。可是,双腿一软,侧歪在那株挺挺的梨树下。
梨花如雪,纷纷扬扬……
花儿
花儿,是外号,其实人家有名有姓,叫蒋淑兰。“姑娘好像花儿一样”,村里人疑心就是唱的她。可背地里却说:“花儿是花儿,可插在了牛粪上。”
花儿,做姑娘时,有些个花事,日子久了,嘴上瞒得住,肚子显了形,着急忙慌地嫁给柳树庄前街的李山。
李山个子不矮,可长得不太帅,尖尖的头顶,长着稀不棱噔的黄头发,像是被羊啃过,却又没被啃干净的坟头草,乱蓬蓬的。
蒋淑兰看不上他,可有啥法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条扁担抱着走,是历来的古训。斗转星移这么多年,没变到哪里去。
小说里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有,比如有句“美人儿没有一个是安静的”。这话未免偏颇,用不着引经据典,随口就可罗列出一长串“安静”的美人儿来。不过,这蒋淑兰,内心多少有些躁动,可出来进去就在自家的篱笆院里转悠,除了自己年幼的儿子,就是孩子他爹李山,你再不安静,有啥法子!
生活宽绰了,就想邪事。花儿见人家安装玻璃窗,眼馋,学着人家的样儿,也打算拆掉屋子里的土墙,换上一人高的玻璃窗。
换玻璃的师傅姓岳,外乡人,在柳树庄前街租赁了三间小南房,开了个玻璃店,看着不起眼,村民们都传言:“钱,赚海了,老鼻子了!”
李山把岳师傅叫到自家,说把土墙拆了,换上一人高的玻璃窗。
岳师傅拆墙,推土坯,清扫渣土,丈量尺寸,拉玻璃,一个人,蹬上跳下的不易,不一会儿,额头上“哧溜哧溜”地滚汗珠子。
“给,擦擦汗。”蒋淑兰递上一条毛巾。
岳师傅忙摇摇头,说:“不,惯了,惯了。”
蒋淑兰无奈,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像电影中的“定格”。
岳师傅赶忙伸过手,取过毛巾,随意在脸上抹了抹,那清馨的气息,令人陶醉,那凉丝丝的感觉,更使他惬意,一面说着:“谢、谢大嫂。”一面递过一个笑窝儿。
蒋淑兰接过岳师傅递过的毛巾,丢在脸盆里,嗔怪地说:“你这人,好不懂规矩,我真以为你给脸不张兜呢!”
“张兜,啥?哦,张兜,张兜,也没见你张开兜呀!”
蒋淑兰说:“没正经的!”
岳师傅嬉皮笑脸地说:“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正经的!”
蒋淑兰赌气扭脸儿欲走,却又停下脚步。
岳师傅说:“哪儿去,还有活儿正需要你帮忙呢!”
蒋淑兰说:“讨厌!”
岳师傅笑着说:“讨厌?你呀,嘴不对心!是吧?”
蒋淑兰不语,两片红霞飞上了她的面颊,心里跳跳的。
岳师傅跳下高凳,把蒋淑兰紧紧地揽在怀里。
酒怕筛,人怕挨。酒越筛越浓,人越挨越亲。一来二去,岳师傅和蒋淑兰竟然好得如胶似漆。
日子一长,没有不透风的墙,柳树庄人一传俩,俩传仨,都知道顶数李山家的玻璃窗安装得漂亮,那活儿细致得没挑儿。娘们儿张扬这类事儿,兴致浓得很,眉飞色舞,添油加醋,有梗添个叶,越传越花哨。
蒋淑兰怕这个?爱咋咋的!索性有事没事把岳师傅请到家里来。
村民又把气撒在李山身上,明里暗里骂他“孬种”“窝囊废”。
没想到,这李山脾气大大的好,说句文雅的词儿,叫做极有涵养,不急、不火,脸不红、心不跳,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秋日,是庄稼人收获的季节,也是最忙碌的日子。
岳师傅没等请,便来李山田里帮忙。
岳师傅和李山在棒子地里忙活,累了,乏了,坐下来喘口气儿。
巧得很,蒋淑兰挑着小担子,一头儿是白面馒头,一头儿是绿豆汤。
蒋淑兰背着李山,朝岳师傅丢个媚笑,辨不清是说给岳师傅,还是李山,或是他俩,说道:“我去河里打罐子水罢,给你们擦把脸,也好凉快凉快!”
岳师傅说:“当心!”
李山说:“甭管她,咱吃咱的。”
蒋淑兰一面慢悠悠地走,一面喜滋滋哼着小曲,穿过一片庄稼地。
岳师傅说:“你这辈子,命好,艳福不浅!”
李山说:“有啥浅不浅的,黑灯瞎火的,都那样!”
突然,从庄稼地的那一面,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
岳师傅支楞起耳朵,听出两个字:“救命———”不由心头一惊,再侧耳听听:“救命,岳师傅,快,快救我——”他分明听出了蒋淑兰的呼救声,他准确地做了判断:蒋淑兰落水了。
“救,救……”
岳师傅抻了抻李山,说:“快,你没听见,嫂子落水喽。”
李山瓮声瓮气地吼:“咋,咋的?”
岳师傅搡了李山一把:“快,快去救人啊!”
李山把还没有喝干净的绿豆汤碗,掼在地上,口中骂着:“妈的,地里的农活越忙越添乱,这娘们儿!”急急蹿出庄稼地,匆匆爬上河沿,着急忙慌跳进河里,连抻带拽,把媳妇拽上岸,铆劲摁头,用力控水。
岳师傅立在一旁,扎煞两只手,嘴里连连说:“这咋说的,多险呀,这咋说的!”两只眼睛忙不迭地往蒋淑兰的身上溜。
不料,蒋淑兰嗖地站起来,抬起湿漉漉的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吼道:“滚,往后,再不许你姓岳的登门!”
李山急得直拍大腿:“那、那咋行!这,为的啥?”
蒋淑兰乜斜了李山一眼:“为啥,为啥,回家再打听!”
入夜,蒋淑兰滚进李山的被窝,声音压得低低地说道:“傻东西,那是我玩的猫腻,谁真谁假,一试,不解了?”说着,伸出两只胳膊,把李山紧紧地揽在怀里。
李山的耳边,像鸟儿在轻轻地鸣唱。心里说:“今夜,真滋润……”
秋天的罗曼
春兰家包了六亩多果园,有栗子、李子、梨树、金丝小枣、大盖柿子、红元帅苹果等十几种果树。村谚说:“七月打栆,八月摘梨,九月苹果请下枝,十月柿子烂如泥。”秋风一下来,果实相继成熟。平常日子也就罢了,可到了这节骨眼,对于春兰来说,汗珠子滚进眼里,都顾不得抹一把。
瑞秋去海南跑趟买卖,一去就是仨月,挣了好多好多钱。
这一天,瑞秋从海南回来,正在院子里坐着,心里想,等春兰回到家,先叫她闭上眼睛,把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塞进她的怀里,让她猜,为的是给她一个惊喜。瑞秋想到这里,自己先笑开了。
突然,街门咣当一声开了。他的妻子春兰肩上扛一篓子酥梨走进院里来。
瑞秋赶紧站起身,帮妻子抽下篓子,兴高采烈地说:“闭上眼睛!”
春兰说:“别闹,没见我忙着呢!”
瑞秋把那鼓鼓的提包揣给春兰,眯眼朝她一笑:“嘻——”
春兰脸上挂着汗,用手随便抹了一下,说:“呀,可盼你回来了。”
瑞秋上前攥住妻子的手,嘻笑着:“是么?”
“不是咋的?”
瑞秋把妻子的手攥得更紧了。
“快罢,这么大的果园,丢下我一个人,咋忙得过来!”春兰甩开瑞秋的手,奔了几步,“还愣着干啥?不赶紧跟我干些活去!”
说着,随手提起一只空篓子,奔出了街门。
瑞秋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追上妻子,来到果园。
春兰上了梯,攀上一棵梨树,灵巧的双手不停顿地把梨从树上摘下来。
瑞秋立在树下,讨好地说:“春兰,你歇,我背。”
春兰“咯咯”笑了一阵,然后说:“可不嘛,你不在时,罢了;你来了,可不得你背嘛。”
瑞秋爱听妻子那脆脆的笑,更喜欢看妻子笑时的俏模样。可是,妻子那话,却使他感到不悦。
瑞秋忙忙乎乎把篓子装满,催促妻子:“算了,赶明儿,我从厂里叫几个上夜班的小伙子来帮你。”
春兰像是没有听见,仍忙乎着,直到那一杈摘完才下梯。
瑞秋扶着妻子:“慢,看摔着啰!”
春兰又是“咯咯”一笑,甩开他的手,说:“咋会摔着呢!”
瑞秋感到妻子不会“来事儿”,心里不快。忽然,他看到篓里有一对硕硕的梨,像连理枝一样长在一起。他小心地提到妻子的胸前,嘻嘻一笑,说:“瞧,这像什么?”
春兰一把揪下,放进篓子,说:“没正经的!”
瑞秋又凑上一步,贴近妻子说:“新婚不如小别。况且,这一别仨月。两口子,哪有那么多正经的。”
春兰忙闪在一侧:“你没见急等着下果,忙还忙不过来。”她甩掉花褂子,去收拾地上的果篓。
瑞秋望着忙忙活活的妻子,心里极不是滋味。他低下头,忽见妻子花格褂子口袋中似有一封信,便迅捷地抽出塞入自己口袋,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躲入树丛中……
树叶间撒下夕阳的红色光斑,投在信笺上———
亲爱的兰:
你好,在我们接触的短短三个月中,我感知了你的心,你是那么的善良,又是那么的多情……
瑞秋顿时气得脸色发紫,无心接着再往下看,恨不得扯了。但他还是忍住了,攥成一团,塞进信封里。
夜归,春兰洗漱过后,还搽了些“奥琪”,在瑞秋身旁坐下来。
瑞秋向旁边挪了挪。
春兰又向他靠了靠。
待瑞秋再欲挪动时,春兰扳住他的肩膀,娇嗔地说:“咋?”
不料,瑞秋嚯地站起来,“咋,我没问你,你倒问我咋!”
春兰嘻嘻一笑,娇滴滴地说:“吃枪药了?”
瑞秋从口袋中掏出信,拍在茶几上,厉声厉气地说:“你干的好事,能骗谁?”
春兰以为他生气拍桌子,并没有注意到那封信,委屈得呜呜咽咽地哭了:“这么多日子,我知道你在外面风风雨雨,不容易,我在家铆死劲儿干,省得你分心,没想到你刚登上这个家门,就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告诉我,你在外边是搞小蜜了,还是有小三了……”
瑞秋愤愤地又拍了拍桌子:“你少跟我玩猫腻,我还要问你呢,这封信,是谁给你写的?提笔就是‘亲爱的兰’,好恶心!”
春兰这才注意到茶几上的那封信,竖起柳叶眉,问道:“啊,你给拆开了?”
瑞秋连瞅也不瞅她。
春兰攥起小拳头,雨点般地擂在瑞秋的脊梁上,哭着说:“嘎巴儿的,你也不睁开眼,细细看看,那是谁写给谁的信?”她愤愤地把信展开,“瞎了也该摸摸呀,这是文采托我转交给香兰的……”
瑞秋一慌,立马站起身来,扫了一眼信封,那上面只有两个字:内详。正欲探看信笺,被春兰一把抢过。
春兰把他搡在沙发上,说:“你让我咋跟文采和香兰开口呀,这不现眼嘛!”说着,扑到床上……
呜呜咽咽,春兰一直哭到后半夜。
高粱高豆子密
母亲四十八岁生的她。村谚说:“四十八,开晚花。”晚花这名字是邻居们送的。晚花父亲命不济,没等到她会叫“好听的”就谢世了。晚花她娘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少本事?把晚花拉扯到十八岁时,已背上一屁股两肋的饥荒。妈妈无奈,竟将一个豆蔻年华的黄花闺女糊涂涂嫁给本村出了名的皮喘哥。
皮喘哥自个儿躺着不动还捯气儿,所以晚花开到二十二岁上,仍是没冒嘴儿的花骨朵。
一日,皮喘哥从自家的偏坡子高粱地回来,闷闷不乐的,脸上挂满了泪水,长叹一声后,唤过晚花:“嚊儿,我头午,去咱偏坡子地蹓跶,遇上个‘半仙’,‘半仙’说,每日吃一百粒煮黑豆,能治我的喘病,咱那偏坡子,红高粱地里,种了点黑、黑豆,你去摘、摘、摘黑豆荚……”话还没说利落,早已喘得不能动弹了,泪水盈盈,扎在被摞上。
晚花提了篮子,推开用山柴扎成的栅栏门,默默地往前走。
一阵风吹来,远近一片声响。她抬头望了望,高高的黄土坡上,一片片火红的高粱,忽地,像点燃了她心上的一把火,鼓鼓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呼吸也急促了。她感到惶惑,惊恐,还掺进丝丝缕缕的委屈,终于有几颗泪落下。
她来到了偏坡子,站在自家的地边上,抬头望望,一排排坚挺的红高粱,低头看看,脚下一簇簇浓密的豆秧。忽听有口哨从地间传出来。那曲调再熟悉不过了,就是那粗俗的《高粱高,豆子密》。那几句歌词羞死了:“高粱高,豆子密,拉拉扯扯进了高粱地。”她怕了,颤颤巍巍,不敢往地里钻。
晚花正犹豫间,忽然,从高粱地里闪出一个赤膊的汉子,晚花正想喊叫,那汉子止住脚步,冲着她嘻嘻地笑。
周围都是密匝匝的庄稼地,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想喊,喊不出,想哭,哭不出。闭上眼睛,嘶哑着嗓子,干嚎。
那汉子腾地蹿上一步,把晚花揽在肘弯里,瓮声瓮气地说:“晚花,花妹,别怕,我是牛娃呀!”
晚花撩起眼皮,她简直不敢相信,在她面前的竟是从小在一块儿放牧的牛哥,她只喊出个“牛”字,那“哥”就哽咽在嗓里了。
平日里,牛娃只知道大片大片地割草,大捆大捆地往家里背,时下,他不容晚花再絮叨什么,拉拉拽拽进了高粱地。
牛娃踩倒脚下的豆子秧,甩掉汗衫,铺在上面。
晚花使劲闭着眼,涨红了往日那张粉红的小脸。
……
该摘豆了。
牛娃的汗水还没有消散,晚花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尽,他们肩并着肩地摘豆了。
皮喘哥吃了晚花煮的豆,喘息地说:“见功,见功。”便催促晚花再去地里摘。不用说,晚花是乐颠颠的了。只是,再用不着她动手,牛娃每日急匆匆地割了草,早早地把豆荚子摘了一大堆等她哩!
偏方终究不过是偏方,没有治好皮喘哥的病。秋处露秋寒霜降,过了“立冬”,屋外北风吹,雪花飘。屋内皮喘哥整宿整宿地咳,咳出了血。
皮喘哥临咽气,伸出一只手,摸着晚花隆起的肚子,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知道,你跟、跟牛娃好,我看见过,他常去、去那些地方割、割草。偏方,是我借那、借那‘半仙’的名,瞎、瞎编排的,为的是叫你、你们俩……等孩子生下来,我求你,姓皮,姓皮就成……”
晚花瘫软在地上,早成了泪人……
白露和德子
村里有个姑娘叫白露。白露不姓白,因在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白露”那天生的,小名就叫白露,是个靓妹,弯弯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
德子生在“惊蛰”,可他不叫“蛰子”。村里的老学究说:“蛰者,潜伏于冻土之下,不食不动之蛇蛙也。人何以比作蛇蛙乎!”叫来叫去,便成了而今的名字“德子”。德子四方大脸,一笑俩酒窝,是个帅哥。
德子这两年开了窍,退了九亩责任田,干起修配自行车的行当。
德子说:“别小看这行当不济,背背拉拉的,平均每天百十块。哈,科长都不换!”
白露乜斜了他一眼:“谁不换?往下说呀!德行!”
俗话说,打是疼,骂是爱。白露嘴上骂他“德行”,可她那脸上笑得甜,喜欢的就是德子那“德行”。
德子一面忙活,一面嘻嘻地笑。半晌,催促白露:“快上班吧,晚了,罚款!”
白露嗔怪地说:“你呀,还知道什么?一门心思奔钱。嘻——”白露转身骑上车,回头甩下一串笑。
时光荏苒,眨眼间到了“白露”节气。
夕阳落在了燕山山坳里,西面半拉天上,一抹画师们难以调配的发亮的枯黄霞光。
德子从镇子里回来,嘴里打着好听的口哨,推开了白露家的栅栏门,故意干咳了两声,没人应,正在踌躇,白露走了出来。
白露嘻嘻笑着,露出了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只把手一点,德子随她进了屋。
白露止住笑,正色德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何贵干?”说完憋不住,还是笑了。也难怪,白露要是一时止住笑,她就不叫白露了。
“给——”德子怯怯地把背在身后的一个用纸包装的小卷递给白露。
白露打开了,是一件粉红色的鸡心领毛衣。
德子说:“试试,合适不?”
白露麻利儿脱下外衣,只一件花格格衬衫,她把毛衣穿了,照照镜子,她笑,镜子里的“她”,也笑。她像一朵带露的蔷薇,镜子里的“她”,也像一朵带露的蔷薇。
德子立在白露的身后,深情地望着穿衣镜里那朵“带露的蔷薇”。
白露转回身,张开双臂,忘情地向德子扑去。
德子匆忙向后退了三五步,“咚”的一声,脑勺磕在立柜上。他一面揉,一面说:“别,别,咱望泉寺的姑娘是不可以这样的!”
白露稍有不悦,一会儿,便消散了。
农谚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果然灵验,正月十五这天,阴冷的天空,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
德子在黑古隆冬的堂屋里,正忙活出摊儿的事儿。
白露披一身细碎的雪花,挑帘进来了。
德子撂下手里的活儿,惊喜地说:“白……”
白露抻过德子的手,向他的手心里一拍,留下了一方小纸。
德子惊讶地说:“呀,票,啥戏票?”
白露说:“知道嘛,王娟爱、西单女孩……还有……反正都是北京最有名的歌星!五十元一张票,值!”
德子兴奋异常,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白露,心里总那么喜滋滋的。
白露挑帘儿跑出门,回首干干脆脆地蹦出两个字:“记着!”
日上中天,雪不知不觉地停了,日头从云缝里探出圆圆的脸。
白露站在剧场的台阶上,盼望着在人头攒动的街巷,突然发现德子的身影。有时,她还常常乜斜一下身边,仿佛在某一刻,德子会突然用手蒙住她的一双眼睛……
入场的铃声响了,此刻,她心里忽地一亮:兴许,德子提早入场了。她想至此,一阵兴奋,一面入场,一面轻声地骂道:“傻德子!”
然而,事实是:白露身边的座位始终空着,德子一直没有来。
白露挺沮丧,自言自语道:“连古人都懂得,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心里恨恨地骂,“傻,傻德子!”
直到谢幕,白露也没有见到德子的踪影!当她走出剧场时,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定是德子发生了什么意外,不然他是绝不会失约的。她越想越怕,心里哆嗦开了,两脚忙乱地蹬车,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两旁的杨树嗖嗖地往后退。连迎面刺耳的喇叭声,她也顾不得了。
啊!那白白的布幌子,飘在她的面前。他在那儿,他一定在那儿,白露一面骑车往前奔,一面心里喊着。
果然,德子在他的摊位上,双手泡在水盆中。
白露立在他面前,本来想吼,可她没,只等他发现她。
德子的水盆里漂着几片薄薄的碎冰片,那双浸泡的双手,满是冻裂的血口子,叫人看了发麻。
白露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德子顺着面前的一双脚向上望,哦,是白露。他喃喃地说:“白露,是你,你不是……”
白露心绪烦乱,又当着旁人,不好说别的,半晌,才问:“德子哥,咋没去剧院?”
德子吭哧半晌,才说:“白露,你听我说,我趁今儿个正月十五花灯节,逛灯听戏的人多,活儿肯定比往日忙,这良机能错过了?庄稼人,指望啥哩!”接着,他扑哧一笑,“我那张戏票卖了,给咱一百块,真是冤大头!这不,连今日的工钱,都在这里。嘻,全归你!”德子一面说,一面把钱往白露大衣兜里掖。
白露一闪身,那卷钱,不偏不倚,可巧掉在水盆儿里。
德子愣愣地,心里说:“钱,谁会跟钱有意见?这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傻的人!”
白露扭脸走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在她那煞白的脸蛋上……
情
在他的人生旅途上,度过了十五天的囚徒生活。不错,曾有过《囚徒颂》,可那绝不是颂他或他们这类人的。
他扛着铺盖卷儿,一面往家里走,一面寻思:他曾被评为先进生产者,而今却又成了囚徒,凭心而论,能怨他么?唉,到这份儿上,再用一万条理由为自己开脱也不中用了,他悔得要死。他摸了下光秃秃的脑袋,不由叹了一口气:咋回村见人!当然,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她。真的,他多想她呀,可又怕见到她,第一面,可咋开口!
他下了石子路,拐上了柳溪东岸,依依的柳丝轻抚着他的脸,痒酥酥的。多少往事又浮现在他的面前。在幽暗的紫穗槐丛下,多少缠绵的话儿流出心窝;在光滑的青石板上,他和她把赤脚泡进浅浅的柳溪……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背上的铺盖越发显得沉重,他无力地移动着双脚,简直没有勇气再往前走。
突然,“老地方”站着一个人。呀,竟是她!他的心咯噔一下子,收住了脚步,他简直没有颜面再见到她,他真有心从原路退回去。此刻,他进退两难。亏他是个男子汉,平日牛气大了,她的突然出现,竟使他没了主意,就那么立着。
她默默地低着头,双手撕扯着垂在胸前的散发。
他终于鼓了鼓勇气,大步流星地朝她奔去。
她扭了下脸子,给他个后脊梁。
他羞愧难言,背上的铺盖卷儿落在地上,蹲下来,把头埋在两肘之间,心窝里隐隐作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弯弯的上弦月钻进了云朵,他和她变得模糊不清了。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他不敢正视她,心里暗暗地想:唉,咋叫她在姐妹们面前抬头呀!算了,不能连累她,从此分道扬镳罢!拎起铺盖卷儿,扭身就走。
她一愣,拖住了他的胳膊。
他随手搡了她一下,并没有用多大力,可万没想到,她竟会顺着柳溪河坡滚了下去。
他慌了,不知所措。
她爬上陡坡,裤脚上滴着水,把他的铺盖卷儿拽落,一头扑入他的怀里。
他开始执拗着,躲闪着。
她一只手拽住他,一只手攥成小蒜锤儿,擂在他的胸脯上,披散着头发盖严她的脸。
他老实了。
她第一次踮起脚尖儿,吊在他的脖子上。
他垂着双手,像个木头人。
她吻他,舔他的长睫毛,他苦苦的、涩涩的泪水流进了她的心窝。
忽地,一股热血涌上来,他强忍住,不叫那不争气的泪水流出来,可办不到,还是有两颗滚烫滚烫的泪珠砸在她的脸上。
月儿,悄悄从云缝里探出头来,远远近近,忽地明亮了……
兰嫂
收了秋,种了麦,兰嫂上了趟县城,黄昏时分,从城里归来,喜滋滋的,口中还哼着小曲,一路春风摆柳般地回村。行至潮白河,停住了脚步,踏着松软的沙滩,在河沿蹲下来。深秋的河水,静静的,清清的,连河底的细沙都看得真真切切。兰嫂望着水中的她,头发在县城上新烫的,弯弯曲曲垂在双肩上,刘海烫了几个小弯弯儿,在额头上滚来滚去。她用手指伸进水面“羞她”,却被网进了涟漪。
兰嫂推开自家街门,一阵“丝丝细雨”从她的头上降下。
只见滚子哥一只手一根柳条儿,抽打着麻刀。那麻刀成了根根细丝,满院子飘飞。
看到兰嫂,滚子哥稍有迟疑,又忙不迭地抽打他的麻刀了。
兰嫂知道他那口子的脾气,像石滚子一样憨实,倒也是呢!亏了他这样,不然,咋会有如今的好日子呢?
滚子哥家发了财不假,可那是怎么发的呀?人家不干的差使,他干。收麻刀这活儿多“下贱”,他抄过来,一剪剪地剪断,一缕缕地抖开,一下下地抽散,再蹬上排子车给建筑工地送去,累呀、苦呀,旁人谁受得了这个!
开始,兰嫂跟他忙,帮他剪,帮他抖,帮他抽。钱袋子渐渐地鼓了,兰嫂那股子劲儿也渐渐地瘪了。近些日子,兰嫂简直连手也懒得伸了。滚子哥不计较,本来这类既脏又累的活儿,就不该让老娘们儿干,何况她又那么娇嫩!
兰嫂回到屋里,在穿衣镜前站定。那镜里的她,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不由自主地朝窗外望了一眼,只见她的滚子浑头满脸毛茸茸的,活像一个“毛人”。她心疼他了,竟涌出两串泪水。
兰嫂忙不迭地抄起扫把,帮滚子哥轻轻地扫成一堆儿。望着滚子哥,说:“别忙了,歇会儿吧!”
“歇?歇到什么时候也得干。工地侯头儿昨儿就吼:正急着用呢!”
兰嫂凑上来,把那散发着霉味儿的麻绳一团团地打开,一段段地剪断……
直忙到黑灯影下来了,这才住了手。
兰嫂打了盆儿凉水,抄起暖壶兑上,端给滚子哥。
滚子哥忽然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儿,正发愣,兰嫂早把他的头摁在水盆里,一面撩水,一面说:“来,我给你好好洗洗脑袋上的老泥儿!”
头洗干净了,肚也吃饱了,两口子拉了窗帘上床。
兰嫂望着滚子哥,轻声说:“好看吗?”
“好看啥呀!”
“憨,我烫了头发,这也看不出,德行!”
“乱蓬蓬的,草鸡窝一样!”
兰嫂踹他一脚:“憨!你咋不去草鸡窝睡!”
滚子哥不再搭言。
半晌,兰嫂扳过滚子哥的头,说:“我告诉你个好事……”
“真的?”
“你别蒸的煮的!往后,我这身子一天天不方便了,这活我再也帮不了你!”
“不方便,咋不方便?呀,我懂!”滚子哥伸过一只手,分寸极好地抚在兰嫂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兰嫂拿开滚子哥的手,说:“傻样儿,我那个好事还没说呢……”
“说!”滚子哥无比喜悦。
兰嫂说:“这回,我到县城托付了人,谈妥了。咱也花俩钱儿,送你去乡村人才学校进修。你没见,像咱们这宗活,机器也能干。咱也买机器,学会开机器。那家伙,一个人顶十个人,顶一百个人!哈,忙不过来的话,咱也雇人,这不,你就成了小老板!老人古语: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活着,就得活出个人样儿!”兰嫂说到兴头上,巴儿巴儿的,像机关枪似的。
不料,滚子哥却不耐烦地说:“看你说的,笔儿描得似的!咱现在混得就不错,你还嫌钱少!所有挣的钱都归你攥着,行不?兜里揣着钱,谁敢小看咱?妈妈的!”滚子哥侧过身,没半袋烟工夫,雷一般的鼾声便响了起来。口中叽里咕噜地说:“老子有……有钱,钱,妈妈的!”
兰嫂随意理了理新烫的头发,仰卧着,眼睛盯着昏暗的天花板……
(插图: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