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联记
2016-12-12刘隆民
刘隆民,贵阳学院教授,出版美学专著多部,其中《电视美学》被订为考研必读专书和部分大学影视类研究生教材。曾出版《一条路上的老贵阳》。
“文革”初期,我和三位同人带领黔南半农半读师范学校的14位学生,学习红军长征精神,进行步行串联。我们原准备从遵义经延安走到北京,后因中央下文停止串联,只走到陕西宁强便停止前进。行期两个月,行程三千里,留下了一本《“长征”日记》和三本叙述“长征”详情的家书,共十多万字。还有十几张黑白照片,留下了征途中的身影。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把它整理出来,再现那荒诞年代中的这一真实步履及其前因后果,重温青年时代那远去的冲动和热情。值得一说的是,“文革”初期的“大串联”,是那个时代的特殊产物,之前未有过,之后也不会再有。现代人了解这一绝版的历史现象,可能有一定的认知意义。
“长征”序曲
1965年秋,我从贵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分配到黔南工作。到都匀报到后,因“社教”运动需要,暂缓二次分配,先到都匀平浪区参加“四清”。半年后,才把我分到独山筹洞黔南半农半读师范学校教书。同我一起分到这所学校的,有贵州大学艺术系的马克昌、贵阳师范学院体育系的文祖雄等七位同人。还有一位是省外的,即江西共产主义大学的汪寿祥。
筹洞属于独山的上司区,离贵州的南大门麻尾只有几里路。这一带人烟稀少,满眼都是荒坡,遥望很像一片有待开垦的处女地,但走近一看,却植被稀疏,基岩裸露,乱石嶙峋,土层瘠薄,生态环境恶劣。20世纪50年代,中国科学考察队曾断言这是块“死地”。政府也曾想把这片“死地”利用起来。在这里办过农场和林场,但都因水土流失严重而以失败告终。“文革”前夕,有关部门又把黔南半农半读师范学校落址这里。
我们到那里报到时,只有一幢石砌三开间上下两层的办公楼,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小山包上。不远的凹地上是一间长方型的食堂,大概有一百多平米。离食堂不远是一长排石块砌的小平房,这就是我们的宿舍。我们十几位老师住在这里,俩人一间。离宿舍不远有条小溪,我们洗脸、洗脚、洗衣服,都用这一沟溪水。有时上游在洗脚,下游在洗脸,上游在洗裤子,下游在洗白菜。对于这些,最初很不适应,慢慢的才逐步习惯。难耐的是,这里不仅远离城市,连村寨都看不到。也没有一个学生,每星期只能见到两个外人,一是每周来送一次信的邮递员,二是间或来看田水的老农。学校没有电话,也未订报纸,我们同外界的联系完全隔绝了,只有汪寿祥驾着马车,偶尔去趟上司、下司或麻尾。为驱散寂寞,排遣无奈,毕业于作曲专业的马克昌经常拉起二胡,那声音幽怨而哀婉,如泣如诉。不久,教育部门从上司、基长等地招来了十几个初中毕业生。这些学生大都来自农村,很本分,因而也未带来太多的欢笑。
所幸的是,黔桂铁路从这一带经过,“筹洞站”就设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从学校到筹洞站,可能不到两里路。这个小站除了管站的两个员工外,平时也没有人。但一有火车停靠,尽管时间很短,也是人声鼎沸,还有大把大把的传单,从车上“红卫兵”手中撒下来,飘得满地都是。我们几位老师,算到有车停靠时,便到车站捡传单。“十六条”“五·一六通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首都破四旧”等,什么都有。正是有了这个车站,我们才了解风起云涌的外面世界。尤其是红卫兵大串联和毛主席八次接见红卫兵。对我们的冲击最大。那时的学生,出过远门的人微乎其微。我到大学毕业,也才去过遵义,省外就想都不敢想。而串联却可以免费上北京、到全国,经风雨、见世面,太令人羡慕。遗憾的是,我们当时的身份已不是学生而是教师,没有资格去享受坐车不要钱的大串联了。我把这一体会同马克昌、文祖雄说了,他们都有同感。
大概是十月底,我们在筹洞车站捡到人民日报社论《红军不怕远征难》和“大连海运学院学生徒步走到北京”的传单。我拿着它,反复地看,似乎发现了什么,手有点儿抖。又过十来天,我们在筹洞捡到一张传单,说江西省一些中学,学习大连海运学院,由老师领着同学徒步去井岗山串连。我一看,跳了起来,高举传单,大声对马克昌、文祖雄和汪寿祥说:“我们向大连海运学院学习,向江西红卫兵学习……步行串连……我们带着学生去‘长征’……好不好?”他们跑过来,接过传单一看,先是惊住,不一会儿,几乎不约而同地也跳了起来:“乌拉!”我们把这一张传单留下,把其他传单,一齐撒向天空,撒向那蓝天、白云、秋高气爽的天空。
回到学校,我们几个就分头找其他老师和十几个同学谈了上述想法。大家几乎全部同意,并推举我和汪寿祥向学校写申请报告。当天晚上我们就把报告草稿写好,呈交学校。经过努力,尤其是在全国红卫兵群起造反的威势下,学校同意了我们的请求,批推我们从遵义步行到北京的“长征”。
我们的“长征队”有教师四人,学生14人,共18人。因为汪寿祥学的是政治,大家推举他当队长,我管钱粮,马克昌管联络,文祖雄管宣传。大家分头进行准备,各司其事。
11月10日。我们在学校召开“长征”前的最后一次会议,决定乘车到遵义,11月21日从遵义起程,经重庆、成都、西安、延安到首都北京。
“‘长征’日记”选述
美国作家彼德·彼阿德说,“日记中的语言根本没有意义。”的确如此,日记是有什么记什么,基本没有选择。我的《“长征”日记》,重复事项就很多,如天气的阴、晴、雨、雪,沿途的行军、印传单、读毛主席语录等,天天都有。完全照《“长征”日记》抄录,似无必要。为此,我将全程分成遵义到重庆、重庆到成都、成都到宁强三段,各段先简述概况,之后再选述日记中的两三个特殊片断,以期在详略交替中,呈现当年“长征”中的人事景情。我想尽量做到:别人说得多的不说,一笔带过,如遵义会议纪念馆、杜甫草堂等,只选述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即我们“长征队”的特有事项。同时,我试着用两支笔述说,一支笔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支笔记录队员们眉毛的颤动、瞬间的笑容。
从遵义到重庆
1966年冬,我们从遵义出征,步行8天,到达重庆。其里程为:遵义30公里一板桥35公里一桐梓35公里一新站80公里一四川赶水20公里一东溪45公里—綦江40公里——一品镇20公里重庆。
我们“长征队”18个人,按计划于1966年11月19日从筹洞乘火车到遵义,依接待站安排,住进遵义宾馆。第二天上午,全队到遵义会议纪念馆参观,并在馆前庄严宣誓:学习红军精神,发扬革命传统,步行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下午,拜谒红军坟。我看见有工人在不远处施工,便去要了一撮箕和好细沙的水泥浆,刷在“红军坟”右侧的石壁上,然后在上面刻写下“走长征路”几个字。马克昌当即用120相机,咔嚓一声拍了下来。这是我们“长征队”的第一张照片。
11月21日清晨,我们戴着军帽和袖章,唱着《红军不怕远征难》,高举“黔南半农半读师范学校遵义一北京‘长征队’”红旗,戴着印有“遵义一北京‘长征队’”的袖章,背起背包,正式出征了。路上有不少人停下脚步,注目我们的队伍。一支从成都来的“长征队”同我们擦肩而过,并相互鼓励。一路上,文祖雄老师时不时要来个侧滚翻,赢来大家的一片赞美之声。只有一人似乎无动于衷,这人就是高挑秀丽的女生杨文美。遵义郊区的公路,冬天少有人走,空寂清冷。我们“长征队”的红旗,像一束游移的火焰,迎风飘动。
娄山关上埋瓷碗作纪念
11月23日清晨,我们来到娄山关脚下。一辆从后面开来的解放牌卡车,在我们的旁边停下。驾驶员从车窗伸出头来,说娄山关难爬,叫我们上车,他顺路把我们拉上去。我们谢绝了工人师傅的好心,坚决实践步行的诺言。师傅报以赞美的微笑,开着汽车往前走了。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公路,转来转去到达山顶。这时,天下起了毛毛细雨。透过如帘的雨丝,站在关上回头往下看,公路就像一条黄龙在雨中盘旋而上,时隐时现。山顶上有块石碑,上刻“娄山关”三字。碑前放满了各路红卫兵们放的袖章、毛主席语录和像章。不一会儿,天放晴了。马克昌拿出二胡拉了起来,声音空旷而嘹亮。我喜欢文史,给大家讲了个故事:红军当年在这里与王家烈部打了一仗,王部把红三军团十二团政委钟赤兵的脚打断一只。1954年钟赤兵任贵州省军区司令,王家烈任贵州省政协副主席。王看到钟是一条腿,就问钟何故造成?钟答道:“敝人的腿嘛,被贵军在娄山头借走了,也不知王老先生何时送还?”王家烈听后,极为惭愧:“罪过罪过!请钟将军从重发落”。钟笑着说:“王老先生,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以后我们还要一同共事,共商治黔大业哩。”真是“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我讲完后,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在此留下点东西作个纪念?于是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瓷碗,用红油漆在碗面写上“黔南半农半读师范‘长征队’用1966年冬”,然后拿起路边的废铁器刨开泥土,把它深埋在娄山关顶马路右侧。我说几十年后人们把它挖出来就是文物。马克昌收起二胡:“能把全队的名字都写上更好。”但碗小人多,实在写不了。离开娄山关时,女学生胡加芸又把土刨开,将她头发上的一颗夹针也一道放进去。这是无声的叙述:“‘长征队’里有女的。”人们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迎难而上,翻七十二拐
12月24日,这是出征的第三天,全队疲惫不堪。出发前,接待站的同志给我们说:走长路最难的是第三天,还说“冲过第三天,快活似神仙”。此话不假,这一天大家都觉得脚肿腿酸,迈不开步。走在前面举旗的同学,也把旗杆扛在肩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很像电影里的国民党的溃兵一样。文祖雄的侧滚翻也没有踪影了。与我们同向而行来自云南的“长征队”见状,也鼓励我们“坚持冲过第三天”。中午时分,队伍来到了凉风垭七十二道拐前。这段盘山而上的公路,因180度的回头弯就超过72个,故名七十二道拐。在抗日战争中,它是重庆通往抗战重镇贵阳的必经之处,同晴隆二十四道拐一起,为抗战胜利作出过不朽贡献。1957年修川黔铁路时,隧道从七十二道拐山下穿过。我们来到山前,路上的人告诉我们说,可以从隧道穿过,也可以爬七十二道拐,走隧道要少走十多里路。大家商量了一下,都认为虽然很累,但不能在困难面前退缩,还是决定爬七十二道拐。汪寿祥掏出《毛主席语录》:“大家翻开74页……”我们一边读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边沿着不宽的公路,弯来拐去地缓缓移动。走几步又休息一下,之后再走。大概在第三十几拐上,我们遇上由内蒙来的长征队,只有两个人,背着背包,一人执旗在前,一人紧跟在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互致问候,原来他们大队人马都走隧道了,就他们两人同我们一样迎难而上。我们同内蒙战友告别后,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攀登,终于翻过七十二道拐。一只鹰从山那面飞来,从我们头上掠过。
冲过第三天,确实不觉累了。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省界,经綦江、东溪、一品到达山城重庆。
从重庆到成都
在重庆参观13天后,于12月6日离开重庆,步行1l天到达成都。其里程是:重庆40公里一青木关40公里一庆隆公社30公里一铜梁县城70公里一潼南县三汇镇70公里一安岳毛家公社52公里一乐至回澜区45公里一乐至红卫兵中学45公里一简阳施家坝60公里一简阳县城35公里一简阳三泉35公里一成都。
队伍住重庆韦家院接待站,对面就是重庆宾馆。我们议定,上午集中学习,下午自由参观。
我们都是第一次到山城重庆,很开眼界。重庆是长江上游的第一大城市,在现代史上辉煌耀眼,一部《红岩》,更使它闪闪发光。队友们三五成群,不避寒冷,参观了红岩纪念馆、曾家岩纪念馆、渣滓洞、白公馆……
每天上午的学习,都要谈一下前一天参观了些什么,有何体会,然后就各抒己见。长江的滚滚波涛,重庆的“12·4”惨案,什么都讲。谈得最多的是从哪条路走向西安。老师们主张绕成都走,大部分学生却希望从重庆直上西安。两种意见,难以统一。有同学提出我们“长征队”人多,不如分成两队,各走各的。我知道,分队是假,其实是大多数同学都想坐车串联,不愿同老师一道步行了。我提议,如果一定要分队,每队应有老师。我们把大家带出来,必须把大家安全地带回去。想分队的同学听了,还是脱离不了老师,终于确定不分队,绕成都上西安。
有一个从甘肃来的“长征队”,同我们住在一幢楼。他们有二十来人,年龄相差不大,十七八岁。联想到我们闹分队的事,我问他们是否也有分队的想法。他们说没有,但有分岐。队长主张沿着当年红军走的路“长征”,副队长认为这太机械,我们不可能再去爬雪山、过草地,那不安全。这时走来一位女队员,她穿军装、戴军帽,胸前戴了五六个大小不同的毛主席像章。她的手在空中一挥,坚定地对我说:“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看来,每个“长征队”内部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
青木关情思
1966年12月6日,我们离开重庆西行,翻戈罗山,宿青木关。因青木关是陕西、新疆以至苏联进入重庆的陆上通道,抗战时期名噪一时。著名的国立音乐院,就落址这里。我的表姐曾昭萍,在此校少年班听过课。她后来说,国立音乐院是抗战后方唯一的音乐院校,为抗日战争和中国乐坛作出了巨大贡献。抗战胜利后,迁南京,原址改作它用。解放以后以它为基础,组建了中央音乐学院。有此因缘,一到青木关,我就去寻找它的旧址。我问了几个人,才知道它离我们驻地不远。我想约马克昌同去,但又未找到他,便一个人向旧址走去。为看全貌,我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庄严地遥视着这座曾经辉煌的音乐圣殿。遗址在冬日的黄昏中显得很落寞,只有几间简陋的房子在那里静静地立着。真想不到《黄河船夫曲》《保卫黄河》《怒吼吧,黄河》,都创作于这里,中国第一情歌《康定情歌》也产生于此。我仰视着这曾经辉煌的殿堂,像面对神祗,呼吸都停住了。我好像看到一个庞大的乐队,在蓝天下用圆号、簧管、提琴、低音笛和喇叭,诉说着撼动人类心灵的伟大情感。乐团指挥有时用手势调动各种乐器,以排山倒海之势演奏:有时让合奏的声音降低,平静地指挥着小提琴奏出如泣如诉、温柔优美的旋律;有时吩咐管乐、打击乐突然加强力量……他挥着手,大汗如雨,激昂有力,指挥棒似乎在呐喊:勇往直前、不屈不挠,努力,努力!向前,向前!……我回到驻地,还沉浸在这种或昂扬、或温柔的旋律中。
公社老农给“长征队”排座次
离开重庆的第三天,住庆隆公社。这是个丘陵镇,有百十来户人家。当晚,公社为了欢迎我们,同我们进行了联欢。我们“长征队”除了大合唱和集体朗诵毛主席的《七律·长征》之外,马克昌演奏了二胡,文祖雄表演了武术加侧滚翻,我也上台凑合,用贵阳方言朗诵了在“长征”途中写的一首诗。朗诵完毕,我回到台下。刚坐下来,侧面的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对我说:“你的诗写得好!”我说:“谢谢夸奖。老人家,您读过书?”他说:“读过几年私塾。”我说:“我也读过私塾。”这一说,他便陡然同我亲热起来。他说他刚从重庆亲戚家回来:“那里到处都是串联队,人山人海,哪样串联队都有。”我认真地发问:“串联队就是串联队,怎么有‘哪样串联队’?”他把长烟杆收起:“有。照我看,串联队有三种,第一种是南下串联队,凶得很,走到哪里炮轰哪里。他们是甲等串联队。好比从前的状元。”他用科举考试来相比,我笑了:“第二种呢?”他看着我:“第二种就是你们,步行串联队,朝着一个地方,一天只管走路,不造反。你们是乙等串联队,好比榜眼。”我很有兴趣地问:“谁是探花?”他又抽起烟来:“就是那些成天坐起火车到处串的鬼崽崽们。他们就只晓得玩。”我会心地说:“老人家,您真有研究。”这时,有人宣布联欢会结束,群众全都站了起来纷纷散去,老人也走了。晚上,我一直在想,这位小有文化的老农对串联队的归类,还很符合实际。从北京“南下”“西进”“北上”“东征”串联队,专门到全国各大中城市煽风点火,如一到贵阳就贴出“六问贵州省委”的大字报。到重庆就贴出“炮轰西南局”檄文。他们大都是大学生,而且了解上层的很多内幕,充满造反精神。步行串联的“长征队”,为到达某一红色名城或领袖故居,不远千里,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迈进。他们不参与所到之处的斗争,抱着经风雨、见世面的宗旨,向着既定目标奋勇向前。他们一般来自偏远县份,很能吃苦。乘车串联的红卫兵,大都是大中城市的中学生,他们没有任何目的,就是玩。这部分人数量最多。老农按他的标准所排的座次,很有意思。
第二天早上,我把“长征队”荣获老农评为串联“亚军”的事给队员们讲,大家都笑了。他们好像受到鼓舞,向成都前进的步伐也矫健起来。文祖雄也接连打了几个侧滚翻。
从铜梁到成都,大都是丘陵,但却有不少精神上的高山。铜梁是国际主义战士邱少云的家乡,建有邱少云烈士纪念馆。安岳是中国白话诗的开创者之一康白情的故土,他的《和平的春里》,我还能背上几句。还有简阳的陈毅,是将军里的诗人,诗人里的将军。可惜因忙于赶路,这些地方都没有好好地看,几乎一天一个县,于12月27日到达成都。那一天,大雪纷飞,成都以银妆素裹的姿容,迎接我们这支来自贵州的“长征队”。
从成都到宁强
在成都参观十天后,队伍于1967年1月11日北上西安,其计程为:成都33公里—广汉30公里—德阳52公里—绵阳41公里—魏城30公里—梓桐38公里—武连41公里—剑阁71公里—广元90公里—中子90公里—陕西宁强县。
我们住成都十四中,地址在成都东面。成都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我们的驻地离闻名全国的人民广场很近,住下来后,就迫不及待地去参观。之后几天,自由观览了城内的杜甫草堂、武侯祠、文君井、薛涛井等,还专程去了成都附近的宝光寺、大邑地主庄园。
在成都,适逢蓉城“12·31”大游行,看热闹的人特多。我没有去,躲在接待站看母亲的来信。母亲毕业于贵阳女师,是筑城最后一位私塾先生。我是独子,无兄弟姊妹,三岁时,父亲去世,与母亲相依为命。我来“长征”,她很不放心。信中说,她买了一张全国大地图,每天一起来就在地图上找我们走到哪里。我也是每三天就写一封信给她,向她讲述我们沿途的情况。同时也接到未婚妻南心的汇款。她还是高三学生,把父母给她的零用钱积起来寄给我,钱虽不多,我很珍惜。在汇款单附言中,她说贵阳大十字的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信中还嘱我咐照顾好自己。我也把征途中接待站送的军帽、纪念章,全都寄给她。远在征途的我,有她们的切心关怀,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几天来,成都大雪纷飞,下个不停。接待站人来人往,但大都是全国各地乘车串联的红卫兵,“长征队”很少。一天下午晚餐过后,有一个举着“铁姑娘长征队”的红旗的队伍,向接待站走来。她们来自西安,要去遵义。听说我们要上西安,她们的队长特别叮嘱我们:一定要在封冻前翻过秦岭,否则就要等到开春。我们谢谢她的关照,并于1967年1月11日匆忙离开成都北上。
金牛道上古迹多
古代川北三条蜀道中,最重要的是金牛道。我们从成都向陕西前进,走的就是这条道。一路上除了广汉、德阳、绵阳还有点成都平原平坦的景象外,其他的路都在山间穿行,同贵州差不多。沿途虽险要难行,但风光峻丽,分布着众多的名胜古迹,让我们享尽眼福。一是三国蜀汉文化。张飞柏、落凤坡,剑门关,数不胜数。走在这条路上,就像读一本立体的“三国”。其中的剑门蜀道,峰峦叠嶂,峭壁摩云,雄奇险峻,壮丽多姿,尤其让我震撼。二是这条路上的盛唐文化十分浓郁。其中的广元,更令人难忘。这是武则天的家乡,唐代古迹遍地都是。但因天气太冷,我忙于找当地接待站给学生解决被子问题。只去了皇泽寺和千佛崖。三是建于秦朝的翠云廊。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下令以咸阳为中心,修筑通达全国的驰道,在道两旁种上成排的松柏,用以显示天子的威仪,人们把这些树称为”皇柏”。在绵阳、梓潼和剑阁之间三百里的道路两旁,两万多棵古柏,犹如翠云覆盖着大道,郁郁忽忽,堪与古罗马大道媲美。遗憾的是,我们都是沿着川陕公路走,同这条古道虽若即若离,但未从中走过。快到剑阁时,离它不到一百米,大家都想过去看看。胡加芸、杨文美两个女同学,看见那里盛开的梅花,更为激动。只有马克昌一人不感兴趣,他说:“你们把背包放在这里,我给你们看着,我就不去了。”说完就在地上坐下来拉二胡。在我们的“长征队”,我同马克昌被大家调侃为“牛(刘的谐音)馋马懒”,我喜欢吃,他喜欢坐。这么值得一观的地方又近在咫尺他都懒得去,真是各有所好。
路遇端着遗像的“长征队”
1967年1月21日,我们来到四川与陕西的交界处中子镇。这天的雪下得更大,满山的北国风光。迎面缓缓走来一个“长征队”,大约有十来人,身上全是雪。我们相互打招呼,嘘寒问暖。当我们擦肩而过时,我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女队员端起一张有相框的黑白照。照片上也是个女学生,相框上有一块青衫,这青衫在飞扬的雪花中特别醒目。我缓步追了上去,想看清楚。她看到我疑惑的目光,便伤感地对我说:“我的同学……我们‘长征队’发起人……出征前夕去世了……我们带着她完成‘长征’。”说完,她眼里闪过一丝泪光。我举起右手,向遗像敬了个礼。我问他们从哪里来,她的声音呜咽,我听不清是“山西”还是“陕西”。他们走了,身影逐渐消失。我小跑追上我们的队伍,汪队长正在叫大家背诵《毛主席语录》74页,我未把此事告诉大家。北风呼啸,雪更大了。一辆从后面开来的解放牌卡车,在我们的旁边停下。驾驶员从车窗伸出头来,说雪太大,叫我们上车,送我们一程。我们谢绝了工人师傅的好心,继续步行,在雪地上留下了一线深深的脚印。
1967年1月23日,我们第二次越过省界,到达陕西宁强。此县北依秦岭,南枕巴山。是大西北进入大西南的黄金通道,素有“三千里汉江第一城”之美誉。这意味着我们已到秦岭脚下,翻过秦岭就到了西安,离延安就不远了。遗憾的是,队伍到达宁强,只剩下八人了,思想焕散,斗志全无。尤其是离过年的时间只有十几天了,都想回家过年,归心似箭。恰逢此时,中央又再次发出停止步行串联的文件,从西安过来的“长征队”也说,西安的很多接待站都撤了,不再接待红卫兵。看来,我们还想再往前走,已不再可能。
我们召开了全队会议,决定全队乘车返回贵州,来年春天再说。我们轰轰烈烈的“遵义一北京‘长征队’”,终于偃旗息鼓,返程回乡。临离宁强的那天晚上,漫天鹅毛大雪,地上堆了两尺厚,路上几乎没有人走,只有红色的大标语,无声地映着白雪。我在大雪中一人流连在宁强街上,“驰骋”在诸葛亮曾经在此北伐、唐明皇曾越此奔蜀的佳话之中。
“长征”结束后,我们回到学校。那幢石砌的三间两层办公楼,依然像一位沧桑的老人,孤零零地立在那地老天荒的旷野上,默默地迎接我们的归来。
“长征”影事
“长征”结束半年,我调回贵阳,分到二十五中教书。
这时,中央号召“复课闹革命”,二十五中开始正式招生、上课。那时,上课不多,而且都是讲毛主席语录及其有关文章,用不着备课,只往革命内容上吹。我吹得最多的就是我的“长征”。这同我心中的“电影情结”,有很直接的关系。
我向来喜欢电影艺术。上大学以后,我与同窗、后任“江门日报”主编的司徒明德,苦攻电影理论。那时苏俄艺术盛行,苏联电影便成为了我们崇拜和探讨的对象。一场《复活》看完,我们会在校园里讨论半夜,而且开口不离“格拉西莫夫”,闭口不离“格布里诺维奇”。写出一个电影剧本并被采用,是我们的梦想。“长征”虽夭折,但我脑子里总忘不了征途中的人和事,尤其认为步行串联情节集中,动作性强,外景丰富,很符合电影艺术的传达要求,并于“文革”中期,开始构思、撰写反映步行串联的电影剧本。其情景同我经历的“长征”差不多,只是人物全是学生,没有老师。故事梗概是:西南某中学的一队红卫兵,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冲破重重阻挠,沿着红军走过的路,步行到达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见和鼓励。情节比较生动,矛盾冲突强烈,人物性格鲜明,很有时代特色。剧本取名《小长征队》,大约十万字。
剧本寄给长春电影制片厂,不到一月,就被长影采用,并通知我去长春修改剧本。我途经北京,正遇周总理去世。乘车到长影时,贵阳的蔡葵、李金等在那里改《山寨火种》。同在的还有贵阳市文化局的杨局长、市文化宫的文主任和杜青海。杨、文是领导,杜青海跑堂,动笔改稿的是蔡葵和李金。
我被安排住在日伪时修的“小白楼”改稿。当时正值寒冬,地上的雪有两三尺深,气温零下二十度。屋子里有暖气并不冷,但一出门就受不了,比我们“长征”时在成都平原遇到的大雪冷多了。著名作词家乔羽先生住在我对面,他是专程来长影修改歌词的。我去拜访他时,他很热情地给我讲写《我的祖国》时的情景。
厂里安排张希至女士作《小长征队》的责任编辑,帮助我处理剧本修改中的诸多问题。这是一位很有经验的编辑,为人善良仁厚。她很赞赏《小长征队》的选题、结构、人物语言和场景设计,特别指出情节的动作性很强,很适合电影表达。期间,杜青海来找我几次,要我把《小长征队》作为市文化局发现和扶持的成果。他到底是代表文化局来做我的工作,还是他自己想插手,不清楚。在贵阳我从未见过杜青海,但听说过这个人。他来了几次,看见我不理睬,也未再来。快到过年时,修改工作暂停,我又回到贵阳,准备过完年再去。年后,因病住院开刀,未能按时去长影,只用信与长影联系,听取他们的意见,在家修改剧本。剧本修改后,寄到长影。长影领导看了,要我在长征队中增加一个校长,让他作为走资派的代表,沿途阻碍小将们“长征”。我回忆了我从小学到大学的校长,哪一位都不会反对学习红军传统,这样改脱离现实,不可信。我爱人南心说这叫瞎编。由于思想跟不上那个年代的潮流,致使修改进展很小,几易其稿,都无法达到他们的要求。1976年7月朱德去世,9月毛泽东去世,10月“四人帮”跨台,“文革”结束,此剧随之告终。
从“长征”开始到《小长征队》落幕,刚好十年,与“文革”同步。其情其景,犹如一个隔世的梦。我的“长征”及其据此写成的《小长征队》,虽然没有造反、夺权、破四旧、批斗走资派,就是学习红军精神,但它是发生在那扭曲年代的事,背景荒诞,没有社会价值。虽然如此,但它毕竟是我青年时代一次难忘的经历,把它记录下来,让今后的人们知道在“文革”荒诞岁月中,曾经有过这样一段真实的步履,一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红卫兵仿“长征”的步履。
后记:“文革”结束,我调贵阳师专。之后,任中文系主任、民进贵州省委副主委、省政协常委。21世纪初,我随省政协视察独山。我向当局问起黔南半农半读师范学校的情况,才知道因那里地质条件不佳,此校未能办成。现从澳大利亚引进优良草种,以学校原址作基础,办起了牧草种籽繁殖场。老师们也早已离开,马克昌调都匀三中,文祖雄调独山中学,汪寿祥据说调回了江西。出于怀旧,我还专程去了趟筹洞,一睹当年孕育我们“遵义一北京‘长征队…的这个荒野中的摇篮。到了那里,放眼望去,原来熟悉的宿舍、食堂都消失了,只余石砌的三间两层办公楼,还孤零零地屹立在那小山包上。周围的大片土地和视野可及之处,已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南方草原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