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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花开

2016-12-12初日春

山花 2016年10期
关键词:司机

初日春

一口浓茶一口奶,再加上一口烟,得有个把月了,槐林始终写不下一个字。这也不要紧,问题是他根本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最直接的效果是,他整个人瘦了十多斤,而且头发掉了不少,几乎能看到头皮了。

槐林的生活并不规律,通常是一整宿不睡觉,在别人挤地铁上班的时候,他才打着哈欠,钻进被窝。不过,此时正是城市里最热的季节,他的习惯是光着脊梁在屋里晃悠,如果不是外卖来送饭,他连门都不会开一次。槐林从不担心走光,他住在顶多十平方米的地下室里,没有窗户,跟外界交流的渠道只有网络和电话。说句实在话,自己这副样子,就是在街上来个裸奔,也不会上报纸头条。这一点槐林有自知之明。

槐林可以足不出户,从事的工作是跟文字打交道,当然,他不是职业写手,既不会写小说也不会编剧本。如果做一个职业写手,他的生活会更加潦倒。小说的稿费低得吓人,一篇文章的稿费超过八百块还得缴税,剧本的薪酬还算凑合,问题是写出来的东西得有人看上,在这个都市里,会编故事的人一抓一大把,很不值钱。槐林是个报社的记者,对这些事情他略知一二,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有这么一大批人在为生计而奔波,估计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如自己踏实。槐林既然可以不用到报社里坐班,说明他在这个行当里已经算是小有成就了,没错,在参加活动的时候,他的名字前面被冠以“资深媒体人”。

究竟什么算作资深,槐林说不清楚,工作时间久了就应该算资深了吧。早些年他心高气傲,总觉得老子天下第一,那时候他策划了几次深度采访,在圈子里算是一鸣惊人。有时候出去采访,别人听到他的名字,还会惊讶半天,很多人没想到他是那么年轻。很显然,在弱势群体眼里,槐林可以为他们伸张正义,在另一部分人眼里,他是被供着的菩萨。这就是无冕之王的职业特性。可现在槐林完全处于劣势,他不认为自己江郎才尽了,他仍然有足够的激情去面对每一次采访。但社会的大环境摆在那里,费尽心思写出来的稿子说被毙掉就被毙掉,他的头儿上面还有领导,领导也得面对各方面的压力。还有一点众所周知,如今的网络这么发达,人人都是记者,随便在自媒体上发点东西都有可能引起网民的关注。即便这样,那些强势的有可能被曝光的单位和个人也有办法,他们可以找到网络公司进行所谓的舆情控制,这是个新名词,由此还滋生了一个新的产业,叫网络公关。

网络给传统新闻媒体带来的压力日益凸显,槐林甚至想策划个专题,对这一现象进行解读。但还没等池下手,别的媒体已经先行一步。头儿找过他,跟他进行了一次长谈,谈到了纸媒生存的压力,还谈到了他个人现在的状态。那天,槐林总是走神,但他心里明白,纸媒迎来了第一个冬天,而他个人也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槐林当时承诺,回头拿个策划案,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人是很奇怪的,遇到自己重视的事情,意志力、记忆力都会变得非常好。那些天,槐林的目光都是不安分的,他在路上搜索,在社区里寻找,他要找到适合自己或者说适合报社的关注点。槐林下了不少功夫,自己制作了问卷调查,在网上发布,还把它们印出来,咆到小区门口让市民填写。

对自己拿出来的方案,槐林很满意,他几乎看到了整份报纸因为他的设想而火了起来。那些天他睡觉都会敞美梦,他梦见发行量与日俱增,还梦见领导给自己加薪。槐林不想当官,他自由散漫惯了,有点儿小富即安的意思。刚到报社那会儿,他倒是设计过自己的未来,曾经想过谋个一官半职,也算得上是光宗耀祖。现实是残酷的,在经历了一些挫折之后,他发现自己不适合管人,能把具体事情做好已经是烧高香了。

老家的人喜欢用烧高香来形容某件事情不容易。小的时候,槐林经常被家里人说,如果你念书能念出个名堂来,那就算是烧高香了。那阵子,槐林面临辍学的危机。对马家庄的人来说,能识几个字,写下自己的名字就足够了。村里有人在外面打工,他们说领工资可以不用签名,只需要捺个手印,这多多少少影响了村里人的思维方式。他们认为读书没用。

马家庄出过几个名人。一个是“文革”时期出去当兵的马红旗,大字不识几个,据说当上了师长。还有一个是马红旗家的死对头,他们是庄里另一户外姓人家,姓赵,家里出了个人在省政府工作,发迹之后忘了本,名声不太好,不说也罢。再有一家是马小刚和马槐生兄弟俩,他们一个在部队上干到了团长,一个在老家干乡长。最神奇的是,这家人门前有两棵刺槐树,一大一小,被老家的人称为“母子槐”,说他家后代能出息跟这两棵树有关。这样一来,“母子槐”被传得神乎其神,谁家有人外出打工求学,都要到树下烧香磕头。槐林在上大学前就去烧了香,当时心里非常不情愿,但没办法,如果不去拜一拜,父亲可能会反悔,不让他出门读大学。父亲言之凿凿,说老槐家祖祖辈辈都是跟土坷垃打交道,想出个状元郎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据老家的同学说,槐林现在也算是名人之一了,他听了之后笑了笑,没敢说话。他知道那个同学是话里有话,言外之意非常明了,因为人家也想当名人,事实上那家伙在人们眼里已经是名人了。

那个同学做生意,有钱的人受到追捧似乎天经地义,槐林现在就是为了钱在折腾。

任何人都会有成功的愿望,如马家庄的人会把卖桃当成头等大事。

马家庄跟周围别的村子不一样,在整个鱼鸟河沿岸,所有村庄都以种苹果为生,唯有他们村家家户户种的是桃树。这么说吧,除了那具有传奇色彩的“母子槐”,其他人家门前都是桃树。桃是那种水蜜桃,很甜,槐林现在想想都会流口水。不过,一旦漫山遍野都是桃树,那就是麻烦事儿了。

刚开春的时节。天地之间一片桃花,会让人如临仙境。但到了收获的季节,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地边上、沟渠里,只要你能看到的地方,都是堆积如山的烂桃子。只需要一宿,田野里就会散发出一种让人微醺的气味,是腐烂发酵的味道,很像把人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酿酒厂里,虽然没有那么强烈,却叫人晕晕乎乎,对很多事情失去判断能力。马家庄的人就是如此,他们在本该因收获而喜庆的节气里,变得比平常反应迟钝、行动迟缓。都说桃养人啊,可所有人都忘了这个老掉了牙的俗话。忘掉了也好,让自己过于清醒等于慢性自杀,至少槐林是这么认为的。

跟老家的人不一样,一想起那成片的桃树,槐林心里就不爽快。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些腐烂的桃子像是一个个硕大的眼睛,闪着棕黑色的光芒,令人恐惧。说人在睡眠不足时的眼睛,码字的人用烂桃来形容,槐林会刻意绕开这个字眼,找别的词汇来代替。但在他提交方案的那一天,头儿却就说他跟没睡醒似的,两眼通红,像烂桃子。

没有人会因为你付出了多少而怜悯你,倘若真是这样,好多事情就没那么残酷了。槐林印象深刻,那天报社大大小小的领导聚在一起开会。说是要迎战网络传媒,话里话外带着几分硝烟味儿。槐林更加觉得自己不适合干领导,那些月计划、年目标,还有三年规划什么的,在他来看都很遥远。他只关心自己的方案能不能通过,让他无奈的是,所有提交上去的方案都被否了。凡事都有利有弊,想找出点儿毛病来中止某种设想,跟喝口凉水一样简单。

开会的人们七嘴八舌,那种氛围甚至让槐林有一些兴奋,自己的策划方案被否定不要紧,不管谁的被通过都是好事儿,但大家的能力都差不多,没有人比别人高明三分。对某些事情槐林很木然,有点儿像老家的人对待卖不出的桃子,可恶的是,那天槐林偏偏有了几分钟的清醒。他发现与会人员都在挑其他部门的毛病,但到了关键时候全都不说话了,真是莫名其妙。

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吧,会议最终通过了一个名单,辞退了一批员工。这些人都是一线的采编人员,有的费劲心思才挤进来没几天。真正可有可无的人全都保留了岗位,槐林心里就纳闷了,到了关键时刻人人都不吱声,分明是一群言不由衷的小人。

会后,头儿让槐林一起吃了个饭,在报社的食堂里。头儿让他别介意,现在就这么个世道,再者说,报社也好,个人也罢,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形势就这么个形势,得想开。一句水深火热让槐林有些沸腾了,他心里生出一种豪气,好像自己能够拯救报社,甚至整个纸媒行业。

头儿肯定了他的方案,让他试一下。这让槐林心里有些不甘,仿佛是要把死马当作活马来医。他选择了沉默,事后他也自责,嫌别人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自己也是那德行,开会的时候理应站出来,替那些失去工作的人说句话,哪怕人微言轻也算是发了声啊。槐林有些内疚。

先前槐林一直觉得自己很敏感,但他认为,作为一个媒体从业者就该这样,否则一些大家见怪不怪的事情,你根本看不到。多数情况下,槐林对自己的状态还是比较自信的,他觉得自己的目光比较犀利,能够发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不是说他有特异功能,或者是在他身上会发生什么灵异事件,用行内的话说,他有新闻眼,能抓住合适的新闻点。那就是报纸的卖点。

对那份方案,槐林认为无可挑剔,通过公益活动来引导读者参与互动。说白了,就是策划一些活动,比如寻找身边最需要关注的职业、最需要帮助的人,让读者力所能及地做些事情,满足内心的成就感。换句话说,不管能力大还是小,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人人都可能成为积德行善的好人。这个社会缺的就是好人,用流行的词儿来讲,整个策划是在传递正能量,从另一个角度说,他是在关注民生,跟群众息息相关的事情是最有生命力的,还有,最关键的是,无论从政府层面,还是在民众心里,对民生进步的期望值越来越高,网络上对此呼声很高。槐林现在经常关注网络,那里有很多线索,也有很多创意。槐林时常为自己能顺应社会的发展而沾沾自喜。

别看槐林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那都是表面的假象,实际上,他内心也是渴望有所作为的。熟悉记者这个行业的人或许知道,有很多记者渴望能够通过自己的一篇报道,引起上层或者底层的关注。一次采访引发官场地震也确实存在,早些年央视一些新闻调查栏目就发挥了这样的作用,它能让某个地区或者某个行业都受到很大的影响。槐林也有这样的梦想,更何况他所供职的这家报社也算是国字号的。

槐林把目光锁定在了出租车行业,这是他预想的第一个策划,头儿的态度模糊,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那就放手干吧,成败在此一举,因为槐林心里的想法是,如果达不到预期效果,他就主动辞职。其实,根本没人让他这么做,但他想只有压力才会产生动力。这多少有点儿幼稚,可槐林偏偏认死理儿。

很显然。认死理儿是个贬义词,如果说某人执着就等于是夸人了,槐林不能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虽然他知道这个策划意味着什么。

这几年,出租车司机的怨言挺大,道路拥堵、黑车出没,现在倒好了,有的网络公司开发了新产品,所有私家车主都可以上路跑车。跑车是出租车司机的行话,就跟某些北漂把挣钱叫作抢票子一个性质。这是新生事物,槐林认为其涉及的利益绝不只出租车司机这个群体,怎么说呢?不管从平面还是纵深来研究,都是一个复杂的命题。坦白地讲,槐林也搞不明白其中的奥秘,这正是他要做的。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通过几天的了解,槐林认为这是一块大蛋糕,就怕自己一口吃不下去。槐林做过一些假设,他希望通过自己的系列跟踪报道,引起政府有关部门的关注,不单纯是出租车这个行业了,更重要的是市民打车难、出行难的问题。这些事关市政建设,都说首都是首堵,只要像点儿样子的城市,都面临同一问题,似乎城区道路建设永远跟不上形势。这里面有很多未解之谜,牵涉到更深层次的原因。

槐林几乎看到了胜利的影子,凡事预则立,他必须精心策划好第一个专题。槐林去出租车公司,找他们的负责人商量,想针对困难职工发起一次大规模的捐助活动,公司表态全力支持,这完全在预料之中。借助活动搞一次企业形象宣传,等于天上掉馅饼,顶多公司掏点钱意思意思,挺合算。这些话是负责企宣的人跟槐林说的,人家丝毫不避讳,硬生生地塞给他一个红包,说是车马费。槐林笑了,说现在有八项规定。对方也笑了,估计在寻思,八项规定跟你一个小破记者没有半毛钱关系。

头儿对这个选题提出了反对意见,槐林不想过多解释,虽说他不太计较一些细节,但说话办事不能太满是他一贯的原则。把思考的问题都告诉头儿吧,感觉也不合适,万一自己探制不了局面,很难收场。槐林只能跟头儿说,这是在关心弱势群体。头儿说扯淡,弱势群体多了去了,农民工子弟学校、环卫工人等,哪个都比出租车司机要困难。槐林用默不作声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还好,头儿同意让他先试试,说不行就尽早收手。是啊,万一这个选题成不了气候,也不会惹来什么乱子,类似这样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

现在,槐林后悔当初没听头儿的,这么长时间了,自己骑虎难下。

很多事情不能联想,想的多了自然会产生一些负面情绪。在头儿明确意见那一刻起,槐林就被不良情绪左右了。他看什么都是别扭的,瞅什么都感觉不顺眼。

那天,头儿招呼了几个哥们吃饭,也有安慰他的意思,算得上用心良苦,可槐林不领情。喝了没多会儿,他就借着酒劲儿冲服务员撒气,说告诉你们啊,都别瞧不起我,爷是办大事儿的人,走着瞧吧。头儿让他别嚷嚷,他觉得是在挑衅,一时兴起,摔掉一个酒杯。酒后吐真言,深藏内心的秘密暴露无遗,酒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既是兴奋剂,也是麻醉剂,槐林发泄一通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出租车上,槐林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打眼一看有将近六十岁的样子。看人家总是没有回应,槐林就烦了,他说你哪个公司的,我要给你们曝光,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跑车,拿我们乘客的生命当儿戏呢。司机半天没言语,槐林摸出手机,朝着车上的准运证拍照,他心里琢磨,这该跟我搭上句话了吧,还是没动静。槐林骂了几句脏话,扭过头拍下了司机的侧脸。司机向右猛打方向盘,狠踩刹车,把车子停在了路边上。槐林叫嚷,说你别想撵我下车,敢拒载,我跟你没完。司机拔下钥匙,把车反锁扬长而去,气得槐林在车里猛拍窗户。

也就是三五分钟的时间吧,司机提着一瓶矿泉水回来了,他打开车门,把水递给槐林。槐林说什么也不喝,说你要给我下了毒药咋办。司机说,我可没那个胆子,得,不喝也罢,我早就琢磨透了,好人做不得。槐林忽然间来了兴致,把水抢过来,仰起脖子灌了两口,说跟我讲讲,这话肯定有所指。

司机是那种极其坦诚的人,直到现在槐林也这样认为。司机说了好多话,归根结底也就只说了两件事。一件说的是,他从来不拉醉汉,今天算是破例,原因很简单,你这个记者还算有良心,要为我们出租车司机说话。另一件事是说,想找我们这群人中的困难户好办,他有一哥们就困难。槐林对后面的话题更感兴趣,他迫不及待地抓住要点问了几个问题,问完之后就蒙了。

究竟是怎么回的家呢?槐林一遍一遍地回忆那天晚上的细节,酒喝得并不多,怎么就失忆了呢,气人。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槐林才勉强把一些片段拼凑在一起,这干扰了他的采访计划。

出租车把槐林送到小区门口,司机下车扶他,要把他送回家。他摆摆手说不用,就踉踉跄跄地进了小区,中间还几次回头跟人家打招呼。快到单元门时,槐林扶住一棵树,冲着树根呕吐不止,树上的花骨朵儿被他抓下一把,他放到鼻前闻了闻,有些熟悉。仔细一打量,嚯,真是邪行,居然是它。槐林酒醒了一多半,他逃也似的跑回家里。

进屋之后,槐林依然惊魂未定,门口的镜子把他的神情全都捕捉进去,脸是蜡黄的,眼睛真的跟头儿说的一样,像两个烂桃子。天哪,这不是在梦里吧,为什么会碰到那个司机?还有,在这儿住了两三年了,小区里竟然冒出一棵碧桃树。这一切都让他胆战心惊。

真的是一个月了,槐林始终在惴惴不安中度日,可以说每分每秒都那么漫长,那么难挨。如果把精神的出走当作一次旅程,对此时的槐林而言,那一定是没有归途的长途跋涉。

猛地一提碧桃,人们或许有些陌生,但很多人都见过,在小区、公园、路边的绿化带里,这种植物随处可见。碧桃光开花不结果,但槐林刚来北京的时候并不懂。

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槐林全都填了北京的大学,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首都是最好的。从小歌里就唱了,我爱北京天安门,那歌词就是一种诱惑。说起来算是个笑话,槐林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到高中,始终没离开过家门口,父母不舍得花钱是一方面,自己没考上城里的高中才是最关键的。在乡下读书也好,可以两耳不闻天下事。

还好,那几年,马家庄出门打工的人多了,他们为槐林描述了外面的世界。槐林是庄里土生土长的第二个大学生,第一个是带着传奇色彩的马槐生,他已经当上了乡长。据他自己说,当初报考的是中国地质大学,说北京的大学好,资源多。马槐生为槐林组织了送行酒,还当着众人的面夸他,说这小子行,考的是一等一的名校。还说这小子跟我马槐生有缘,名字里都带着个“槐”字。那次,槐林第一次喝酒,不知喝了多少,反正是没醉。马槐生说得没错,他差点儿成了当年的高考状元。

在离开家之前,槐林心气很高,他没让父母送自己,父母还不如自己懂得多,也舍不得路费。他还拒绝了马槐生的好意,按照人家的意思,是要从乡政府派个人,把他送到学校里。马槐生说那不算以权谋私,乡下孩子能考上名牌大学,理应在政策上给予倾斜。

也多亏了马槐生,槐林大学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有一多半都给解决了,钱从哪儿出的并不重要,槐林相信,作为乡长,办这样的事情并不困难。

在来北京之前,槐林认为乡长就是极大的官职了,可真正跟同学们一交流,才发现自己特别天真。所幸他的班级里,家境特别好的并不多,否则他真得疯了。

不管怎么样,有个事情是他必须要面对的,大学生活也像是个小社会,同学之间会为某个学生会里的职务争个你高我低。毕业之后,槐林对这个现象进行了分析,他认为这跟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关系,“学而优则仕”成了亘古不变的道理。

槐林宿舍里有一位同学,属于那种比较幽默的人,大家很难看到他有任何烦恼。他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叫“一本道”,说自己总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这些的时候,那位同学还义正词严,现在想起来还叫人忍俊不禁。

更多的时候,槐林把自己封闭在个人的小天地里,体会孤独的滋味。他觉得能够独自忍受寂寞的人是强者。大学期间,有那么一两个女生不嫌弃他的家庭条件,向他表达爱慕之情,槐林全都拒绝了,为这事儿“一本道”煞有介事地作了一番评论,说操您大爷啊,槐林,那么好的美女投怀送抱,还挑三拣四,该不会是性取向有问题吧。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槐林计较的不是这些,他很在乎另外一个问题。

槐林故意给马槐生写了几封信,其实,那时候已经很少有人用书信的方式跟远方的人交流了。为此,马槐生还专门给他寄了一部手机,让他有事儿直接打电话,但他还是坚持用信件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他说想留下您鼓励的话,作为一辈子的纪念。这个理由不容对方回绝。

醉翁之意不在酒,槐林只是想从乡政府的信封上得到一点儿虚荣,档次再低也是一级政府。还有啊,最巧的是,马槐生总爱在信封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槐生”,就凭这个,槐林跟同学们撒谎,说父亲在乡里干乡长。“一本道”说,没想到啊没想到,瞧丫的操性,还是书香门第呢,槐生、槐林,槐生林,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槐林没在意那些脏字,他知道那些话在北京人嘴里只是口头语,“一本道”跟自己一样,在努力让自己变得一口京腔。看来大家骨子里都跟我槐林一样,想融入北京这个城市里,只是不肯点破而已。

自尊心是个可怕的东西,有时候会催人奋进,有时候会让人萎靡不振,最可怕的是会让人变得穷凶极恶,起了歹意。有个叫马加爵的大学生就是如此。后来,出这事儿的时候,报社还是派槐林去采访的。

槐林对自己的大学生涯也作了总结,他觉得自己当时活得异常压抑。就说校园里的碧桃吧,他总是避之不开,每天都在视野里出现,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更是精神上的摧残。没什么比这更残忍了。

在校期间,槐林总是噩梦连连,一个身影总是不期而至,在梦里追赶他,甩都甩不掉。去他妈的,见鬼去吧,槐林在心里诅咒碧桃树,诅咒那个魔鬼一样的身影,诅咒自己。

毕业之后,特别是在工作忙起来之后,槐林才慢慢从噩梦中走了出来。他刻意不去想之前的事情,效果还不错,反正不会像上学那会儿,时不时会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掳住了。

客观地说,追求名和利是非常现实的,是人原始而朴素的动力。槐林决定留在北京发展,并且进入新闻单位,从本质上是受了这个念头的影响。马槐生跟他说可以回家乡有一番作为。但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老家抛出的橄榄枝,他想成为马家庄的第五个名人,而且唯一在首都发展的名人。

现在看来,槐林在老家人的眼里比不上那个经商的同学,都是钱在捣乱。该死的钱啊,简直是无孔不入,连马家庄那么质朴实在的人们都被它俘虏了。

槐林越发感觉自己罪孽深重、罪不可赦了。

父母把钱塞到他手里时。钞票上还带着体温和汗馊味儿。在某一个瞬间,槐林有些恍惚,这些都是我的了,得用多少桃子换回来呢?这是一道很难解开的数学题,在学文科的槐林心里只有一个答案,虽然很难说出口。有一点确凿无疑,从那一刻起,他开始对一切与桃树有关的事物都特别敏感,近似病态。

而现在的槐林已经不单单是敏感了,他开始恐惧、焦虑、多疑。他想,自己决定要采访出租车行业,头儿那天请自己喝酒,酒后遇到的那位出租车司机,还有小区里视而不见的碧桃树,一切都是阴谋。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安排了所有细节,让他惊悚,让他呼吸困难、四肢发凉。

这种感觉在多年前出现过。

槐林揣着父母的血汗钱进了北京城,出了北京西站,那时候北京西站没有高铁,其实即使有他也舍不得坐。在出站口,槐林没看到学校接站的车,还没出车站,他心里就感慨,北京真大。光车站的人就比马家庄的人口多好几倍,这让他觉得自己特别渺小,日后当看到一部电视剧把北漂形容为蚁族时,他会心地笑了。可那时候,他只有想哭的心,北京这么大,他却不知道该从哪儿落脚。

槐林狠狠心拦下辆出租车,司机冲他笑了笑。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槐林始终觉得那笑容别有意味,可怕的是,车开了之后,司机还时不时地看他。那眼神怎么形容呢?瞟、瞅、瞥、瞄,都像又都不像,后来他学到一个新说法,叫“乜斜着眼”,才算是找到了合适的形容。他一定是瞧不起自己,槐林马上产生了这个念头。

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槐林说着话,他对每个词语,哪怕是语气词都万分警惕。他怎么知道我是来上学的,哦,过于紧张了,这身打扮,还有刚才说的目的地,都暴露了身份。真坑人,才刚走没多远就骂骂咧咧,他在骂什么呢,骂西直门桥,说这桥把他绕晕了,找不到出口了。为什么非要打桥上走呢?槐林猛然想起,在离开马家庄的时候,有个邻居再三嘱咐,说城里的出租车司机专挑外地人宰客。宰客,多血腥的词儿啊,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把你的血汗钱抢到手,你还不敢吱声。槐林摸了摸贴胸的口袋,学费全在衬衣的兜里,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司机白了他一眼。这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嘛,槐林赶忙把手放在大腿上,不一会儿的工夫,手心里冒出了汗。

槐林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调整了坐姿,他让司机完全处于自己的视野中。为了让司机对他多份好感,槐林主动搭讪,说路边种这么多桃树,结的果能卖出去吗?司机说您也太幽默了,那是千叶桃花,学名叫碧桃,碧桃开花不结果,我也是跟儿子学的,他刚上一年级,老师教的,如果将来他学习跟你一样就好了,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槐林心里想,神经病,桃树就是桃树,还编出别的新名词。当然,他心里嘀咕更多的是,别绕圈子了,快点到学校吧。司机跟读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冷不丁地问了句,到你学校怎么走啊。槐林几乎要疯了,如果知道路怎么走,我干吗要打车,看来真碰见坏蛋了。

从自己兜里把钱不明不白掏走的人就是坏蛋,直到现在槐林还是这种理念。对于初到京城的槐林来说,他必须想法从坏蛋的手里逃走。

槐林在心里合计对策,猛一低头,看到车子的仪器表那里显示的数字:1008。老天爷啊,才多大会儿工夫就一千多块了。槐林说停车,我肚子疼。司机打了个口哨,把车停好。槐林下车就往马路边走,边走边琢磨如何脱身。瞧那得意的样子,居然打起了口哨,在马家庄,只有不正经的人才会打口哨。槐林越发警醒,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槐林把砖头砸向司机脑袋时,心里有一丝快感,他觉得自己在惩罚罪恶,甚至说是在唤醒一个灵魂。

到学校的时候,槐林就跟现在的感觉一样,呼吸困难、四肢发凉。他忽然害怕了,该不会把那个司机砸死了吧,杀人可是要偿命的。有几次,槐林不知不觉地都走到了派出所的门口,他抱着一丝侥幸,等警察来抓我吧,抓我的时候,我会告诉他们,我是在见义勇为,跟犯罪分子作斗争。

槐林还有个秘密,他一直盼着桃树开花结果,可是校园里的桃树只开花不结果。槐林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但现实就是那么残酷,他脑子里总是有两个声音在盘旋——“学名叫碧桃。碧桃开花不结果”:“我也是跟儿子学的,他刚上一年级”。

都是报应啊,选择出租车行业做文章就是潜意识里为了赎罪,这全都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槐林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头,最要命的是,那个把他送回小区的司机说,他哥们被一个农村来的学生给砸出了脑震荡,成了间歇性精神病人。他说哥们平常跟别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会偶尔念叨,那孩子咋样了,我可没打算收他的车费。他还说犯病的时候只会唠叨一句话,什么碧桃开花不结果,真是不可思议。

槐林想起来了,那个司机好像说过,说哥们的儿子挺争气,学习成绩太牛逼了。这是让他唯一欣慰的信息吧。槐林终于意识到,这采访是进行不下去了。

该出门转转了。拿定主意之后,槐林在门口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确实变了模样,最扎眼的是那对眼睛,确确实实像两个硕大的烂桃子。

槐林很顺利地找到那棵碧桃树,碧桃花开了,他用鼻子闻了闻,又端详半天,嘴里念念有词: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二、三……七、八……槐林猛地一拍脑门,自言自语,哦,我知道了,难怪碧桃只开花不结果,桃树只有五个花瓣。它有七八个花瓣。晨练的老人朝他看了一眼,拍了拍手中像古董一样的半导体,小匣子里传出声音:这里是中波1008千赫,现在为您播报整点新闻。

1008千赫,这个槐林早就知道了。他现在要做的是出门打出租,去哪儿已经想好了。

槐林不紧不慢地向小区门口走去,他觉得脚步从未像今天这么轻盈。

后记

这只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槐林是我的朋友。故事的真实性不必考证,但我可以告诉您,还有这么两种可能:

A.林的职业不是报社记者,他是一名警察,他从老家马家庄考到了一所警校,在他上学途中,遇到了这么一件事情。后来,槐林的确成了老家的名人,他破了许多大案,组织上几次想把他树成典型,都被他委婉地拒绝了,这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说他有了困难就上,有了荣誉就让。其实,只有我知道,槐林每次碰到故意伤害案,都会呼吸困难、四肢发凉。

B.槐林根本没敢上学,他一个劲儿地跑啊跑。他总是挑最苦的建筑工地打工,受了很多罪,也让很多人都瞧不起。工友们笑他装逼,一个农民工还成天看书,看就看吧,还写写画画,没完没了。而我的职业是记者。槐林在失踪了很多年之后,忽然到报社来找我,让我帮忙发个寻人启事。那个司机还真被找到了,人家到现在还在惦记着槐林,说他的铺盖卷落在车上,自己去学校找过很多次,校方说这个学生压根儿没报到。见到司机的时候,困扰槐林很多年的老毛病不见了,他不再无缘无故地呼吸困难、四肢发凉了。

有没有第三种可能呢,如我就是槐林,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动不动就会呼吸困难、四肢发凉。别的我可以给您打马虎眼。有几个关键的问题我必须承认:我老家就在马家庄,它真坐落在鱼鸟河畔,我在好多小说里都提过:马槐生是我们的老乡长,现在当了区里的宣传部部长,年前还请我回老家参加过一次笔会,都是老街坊邻居,我没好意思张口提辛苦费的事儿,人家当初对咱有恩:碧桃花开确实不结果,我数过它的花瓣,七瓣或者八瓣,普通的桃花却只有五个花瓣:马家庄的特产水蜜桃早就不愁销路了,我的老同学,就是那个乡镇企业家早就把它卖到了国外,专门赚日本人的钱。最后,我必须坦白的是,那个为马家庄卖出桃子的同学叫槐林,我把他的名字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并不代表我跟他有仇。

好了,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还是请您从A、B两个选项里选一个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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