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基:勇为改革添动力矢志创新求发展
2016-12-10
编者按:近期北京电视台制作了一部口述中关村历史的记录片,制作方与中关村灵魂人物段永基就“中关村精神”进行了对话。中关村的诞生、成长、发展的历史,也是新中国改革创新发展进程的一个生动侧面。透过中关村创业者的口述,让人们更清楚地回望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回到那个青葱、热血、稚嫩、充满幻想的年代。
记者:四通的创立是在什么大的背景下?四通当时面对的政策矛盾有哪些?从您进入四通到1988年电子一条街兴起,这期间中关村都有哪些变化?
段永基:关于四通创立大背景,从国内形势来讲,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战略方针,特别是胡耀邦同志主持的真理标准大讨论,令思想长期禁锢的中国人民振聋发聩,精神大振,对未来充满憧憬;而农村联产承包方兴未艾,立竿见影,改革从农村向城市全面扩展已是大势所趋。
国际方面,托夫勒所概括的“第三次浪潮”日益高涨,以信息技术为中心的新技术革命如火如荼,席卷全球,使中国广大知识分子,尤其是科技人员备受鼓舞,隐约感到了新的机遇。
还有个十分重要的背景,就是长期计划体制,闭关锁国所导致的短缺经济,加之十年浩劫,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全社会是缺衣少食,物资匮乏,使得生意相当好做,什么都有市场,卖羊肉串的,造卫生纸的(马胜利),炒瓜子的(傻子瓜子),都能赚钱。所以,创业初期尽管有诸多困难,但四通发展非常迅猛,第一个10年达到了年300%的高增长。
至于当时我们面对的政策矛盾,那就太多了。
四通是本着“四自原则”所创办的一家公司,即“自筹资金,自由组合。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这样的企业以前从来没有过,因而与现行几乎所有的社会管理规制和政策,包括工商登记、市场准入、原材料采购、税收核准、银行融资、职工招收等都是格格不入的。而所有冲突,核心在于如何看待四通,以及由四通为代表的一批“民有、民营、民享”的中关村新型企业,更本质的说,就是一个如何认识私有制的问题。
当时我们遭遇的种种压力和质疑,都与此相关。众所周知,在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下,每一个社会成年成员,都必定由组织安排在某个单位的成员身份存在,他的几乎所有行为,都通过隶属的组织而被管理和控制,甚至思想都由上级领导并指示。然而,四通这种民间企业,完全脱离了原有体制和系统,它的成员会是什么人呢?想当然不是好人,不是正经人。那时社会上有一种很流行的看法:只有两劳人员才去办公司,因为政府不负责安排他们就业。因此,我儿子上学,登记表上父母单位一栏,我让他填写的他妈妈单位,可见当时社会舆论的偏见和歧视有多大!
再有,长期以来人们都习惯于计划体制下企业运营的低效率和低效益。这种状况被视作常态。四通靠借四季青乡的两万元起家,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形成了几百万元营业收入,利润近100万元,如此高效益,显得太不“正常”了,太令人怀疑了!于是,中科院的十几个科学家,向最高领导人写信,义正辞严地指责四通这么容易挣钱,一定是采用了盗卖中科院物资、走私贩私种种不法手段所致。中央对来信意见很重视,我们是1984年5月成立公司,到了10月左右,工作组就进驻了。查了几个月,没有查到那些问题,便提出我们定价违法,工商局规定,任何产品销售每单位加价不得超过20%,我们超过了这一规定。罚没了我们90多万元,就此我和检查组的领导展开讨论,加价的基数是进货价,基数越大,20%就越多,我们卖的是进口产品,难不成我们让外国人把进价抬得越高,我们才赚得越多吗?这不等于帮外国人坑中国用户了吗?工作组领导听完这番分析说,你的话有道理,但政策是这么规定的,只能先执行。
类似的磨难可谓不胜枚举。四通要从计划体制的冰天雪地中冲杀而出,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但顺应历史潮流的东西,是谁也挡不住的。从1984-1988年,中关村最重要的变化,就是民办公司风起云涌,迅猛扩张并普遍良好发展。
为什么会这样?农村改革成功的核心是什么?是人的解放。虽然承包制没有改变土地所有权,但农民获得了这块土地的经营权和收益权,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什么好赚就种什么,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农民获得了创造财富的自由。中关村企业都是民办,后改为民营,虽然大多没解决所有权,但办企业的人也获得了创造财富的自由。劳动者是诸生产力要素中最重要的要素,他们为寻求心中的理想和追求而迸发的活力、创新精神和工作干劲是不身临其境的人难以想象的。
由于中关村企业的迅猛发展,引起了部分政府领导的关注,中央派了温家宝同志带队来调研,最后下了中央正式文件,设立中关村高新技术试验区,中关村终于摘掉了骗子一条街或有骗子的一条街的恶名,开启了欣欣向荣的新篇章。这表明,从中央高层到社会舆论,对私营企业的认识有了调整和改变。从一定意义上讲,中关村的崛起,就是私有制正名和繁荣的过程,四通在其中做了一颗探路石,这是四通人的骄傲。
记者:1989年您临危受命全面接管四通,当时四通的发展情况如何?当时外部政策环境如何?检查组进驻四通期间有什么细节你印象比较深?得知“四通要办得更好”的调查结果后什么感受?您是如何带领四通渡过难关的?
段永基:公司创建初期发展势如破竹,我们成功建成全国销售服务网络,打字机占全国市场90%左右,把仲尼、Olivete、日本品牌都压缩到很小空间,其他电子产品的经营也风生水起。但逐渐地,公司管理层产生了矛盾,甚至严重到濒临分裂。前总经理万润南劝大家别分裂,最好是良性分割。1989年5月原定的董事会没有开成,万润南让沈国钧和我牵头搞“良性分割”方案,这是“八九风波”前夕的事情。
风波平息后,检查组进驻四通。当时对于如何处理四通,主要领导人有两种意见,其一,扫地出门,副总裁以上送青海劳改,员工全部再就业;其二,公司与万润南分开,公司办下去,要办得更好。
幸运的是,最终中央常委会讨论决定采纳第二种意见,但要从外部派遣党委书记,就派来了马明柱同志,后来我们一直相处很融洽。在北京市委向中央汇报四通解决方案的当天,我们在北京总部的近千名员工过了下班时间却都没离开,一直守在公司,在那里等待消息,等到晚上近8点钟,检查组向我们电话通知:中央决定,四通要继续下去,而且要办得更好!我们全体同事听后悲喜交集,有嚎啕大哭的、有欢呼雀跃的,那情那景我至今历历在目。
记者:上世纪80年代中关村的创业者和当时的政府官员保持着良好的互动沟通,并且企业家之间互帮互助,分别有哪些典型例子?
段永基:在中国这种由计划体制向市场体制转轨过程中的国家,政府在一切经济活动中的作用无疑是十分重要的。首先,几乎全部生产要素都掌握在各级政府手中,资源配置、市场准入、税收政策、金融政策,哪一样都离不开政府,而且许多关键领域的大型国企都由政府主导;其次,由于历史和体制的原因,民族精英和社会栋梁绝大部分都在共产党内,在各级政府岗位上,其中不乏有胆有识的优秀分子,他们具有强烈改革意识,思想开明,作风务实,勇于担当。
一个重要的例子,四通的诞生。除了大家熟知的我们这批科技人员的探索试验,真正的创建者还必须提到贾春旺同志,当时他是海淀区委书记,他看到华夏硅谷公司、京海公司、科海公司都是大院大所办的,或是大院大所与海淀区政府合办的,就与印甫盛、刘菊芬等商议:能不能动员一些科技人员,扔掉铁饭碗,只端泥饭碗,辞去公职办公司,于是便有了以“四自”为特征的全新公司四通,就有了城市中的高科技私营企业。当时贾春旺同志讲了一句很著名的话:因为参加四通而被开除党籍的同志,到四通后重新发展入党,党龄连续计算。在30多年前的上世纪80年代,能提出这种观点,体现了多么超前的政治眼光和果敢的道义担当!
1985年,中央派调查组到中关村,四通面临被查封的危机,中央政治局委员、市委书记李锡铭同志坚持说,让他们再办办,试试看,实在不行再关掉。1988年,中顾委领导调查中关村,给四通扣上私有制典型,中国王安公司,复辟资本主义带头羊的帽子,一时间又是寒流滚滚,结果李书记再次力排众议,保护了我们。
“八九风波”后四通检查组进驻,前台的组长是胡昭广同志,后面真正负责的是孟志远同志(市纪委书记)、张福森同志,他们为保住四通,保护我,想方设法。首先,提出把公司和个人分开的基本原则,“万是万,四通是四通,应分开对待”;第二,多次向中央解释四通必保的理由,尤其昭广同志,利用各种场合,抓住一切机会大声疾呼:若四通垮了,中关村高新技术试验区也就完了,所以四通绝不能倒下;第三,争取将我被逮捕引起的震动降到最低;最后,作出政治鉴定,一口担保我没大问题。此外,区委领导,以及许多北京市委办局负责人,如沈仁道、李迪生等同志,也都为逆境中的四通提供了宝贵支持和帮助。
回顾上世纪80年代的中关村,我们与市、区的政府官员之间真是水乳交融,和谐舒畅,最难得的是,那种关系非常亲密,却又十分纯净透明,我甚至连请他们吃饭都没有过,以至于到现在见了面他们都常常调侃,骂我是“段老抠”!所以写四通史,写中关村村史,企业与政府,村民与村官的顺畅沟通,良好互动,必须浓墨重彩记上一笔。
当然,政府的角色一定要定位准确,职能要有清晰边界,不应介入具体的经营和管理,根本责任是创造适合企业创新发展的健康环境。几年前在郑州见到李克强同志,他热情地说:“我们是听着四通的故事成长的!”显然四通的发生和发展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对于中关村企业由市场化主导,政府重在政治保护和环境营造的成功模式,一定也做过认真观察和思考。近两年来,李克强总理多次阐述“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战略,上个月在视察中关村创业大街时并特别强调:“要坚决消除各种束缚和桎梏,让创业创新成为时代潮流,汇聚起经济社会发展的强大新动能。”这种将行政体制改革与推进“双创”相结合的思路,应当说同中关村的实践经验,方向是一致的。
中关村的公司都是改革开放春风催生的草根企业,彼此既充分竞争,又休戚与共。当年,联想集团老总柳传志在香港请我吃饭,鼓舞安慰我,一定要扛住,抱定信心,坚持下去,把四通办好!并且约定彼此要互相支援,互相扶持,排除恶性竞争。具体还立下规矩:绝不互相挖人,争抢项目。那段时间,不仅联想,科海、京海、信通等这些老朋友对四通都是鼎力相助,有顾客去他们那里买东西,他们都会介绍说,你们到四通去买,如果那里没有再找我们。那份情意真是非常感人!
都说经历过战场硝烟的是生死之交,而商场激流中一起滚过的,亦是同舟共济的患难弟兄。早在30多年前我们这些中关村企业便达成了一条共识,形成一种默契,那就是:独木不成林,众手筑长城,一定要相互支持,互利共赢,形成庞大的企业群体,自身才能做大做强,中关村才能健康发展。也正因此,我无数次由衷地对所有员工说:四通不光是四通人的,它寄托着一代人的追求和期望、光荣和梦想!
记者: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在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全面转轨中四通率先“第二次创业”,这个阶段创业大环境是怎样的?有哪些难忘的故事和细节?后来四通股份制改革,是在什么样的政策背景下进行的?
段永基:上世纪90年代初,一是由于苏联解体,二战后形成的两大阵营的对立也逐渐消融,全球经济一体化的趋势开始快速发展。国际大公司更加重视产业的全球范围分工合作,都开始在市场、技术、人才、资源、资本诸方面以全球视野进行组织;二是邓小平同志南巡,为中国的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事业吹响了第二次冲锋的进军号。
在此大背景下,四通自己也调整了企业发展的认识:只做贸易环节,对高新技术企业来说无异于在沙滩上建大楼,根基不牢;另外,这种模式,始终游离在国民经济的主战场之外,我们必须设法进入国民经济主战场,那就必须发展实业。
众所周知,产业化需要大投入,对于四通这样一个“零资本”启动的公司来说,既没有足够资金,也无产品研发能力,更无大型制造业的管理经验,于是我们提出“第二次创业”,站在巨人肩膀上发展实业,从1987年开始到1999年,我们先后与日本的三井物产、富士通、三菱电机、松下电工、乐天、欧姆龙等公司,与美国的康柏、微软、TRW、NCR,及波音子公司先后合办了18家中外合资企业,使四通的发展上了一个新台阶!在1995年前的那几年,中关村试验区营业收入的57%,税收的64%都是四通贡献的。
为什么率先搞股份制改革?我们虽然是民有民营民享,但在当时的制度框架下,仍然属集体所有制企业。当年IFC高官让我解释什么叫集体所有制,我说这是一个我永远说不清楚,你绝对听不明白的问题,只能举例说明:一个村子有上百户人家,共用一口水井,这就叫集体所有。你能把这口井本身划分给每户人家吗?不能,但只要你在这村里住,就可以永久享有用井水的权力。由于产权没有落实到人,当创业初期的火热激情逐渐消退,大家工作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开始下降,企业增长的内在驱动力出现了不足。
经济学的研究揭示,企业驱动力诸多要素中最关键的是产权。根据这一理论,并认真汲取1989年5月四通发生内部分裂危机的教训,我们就有了股份制改造的设想。正好当时中央政府正在推动国有企业员工持股试点。我们通过一系列努力争取,获得了国务院正式批准,成为第一家搞职工持股试点的民营企业,尝试了中国首例MBO。后来全国多家企业试行职工持股会,都是沿用的这一模式。
记者:人们称呼您为“中关村村长”“中国互联网之父”,您怎么看待这些称呼?纵观中关村早期创业史,有什么是当下创业可以借鉴的?早期中关村第一批创业者身上有什么精神值得继承?
段永基:那些叫法都是些外号,不必太当真。
2014年5月16日,四通创立30年的当天,我给员工写了一封信,说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30年我们走过的路,那就是“勇为改革添动力,矢志创新求发展”。中关村精神也可这样总结。
四通的灵魂就是创新。制度创新:提出民有民营民享的民办概念,率先进行产权到人的股份制改造;1993年对新浪前身四通利方,第一家实施了天使投资,1996年第一家吸收美国风险投资入四通利方(华登、罗伯特·史蒂文森);技术创新:中英文打字机、电脑排版4S系统、金税工控、创立新浪网、投资生物技术(凯赛生物:从1994年至今,经过20余年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研发,该公司在生物法生产重要化工原料技术及生产方面已居世界领先地位,本月该公司在新疆投资30亿元的全球第一家生物法制尼龙工厂正式开工建设,明年6月即可投产)、投资车联网、投资北斗卫星相关项目等等;经营创新:第一家组织全国营销服务网络,第一家在香港上市,第一家在美国上市。因为中国政策限制门户网站有外资,所以我们创建了一种VIE结构,使新浪成功赴美上市。中国几乎所有的互联网公司后来都是采用这种结构上市的,我把它戏称为“新浪小道”;文化创新:四通文化的核心是尊重人,鼓励全体员工自我设计、自我发展、提出“垫子理论”、“犯错理论”、“用能人不用完人”理论等等,对社会产生较大影响。
悉数中关村第一代企业家,各有自己的秉性气质,思维习惯、行事风格也颇多差异,但我们也拥有一些共同的、鲜明的特征,包括勇于冒险,敢于挑战,百折不挠,以及超越一己之利,乃至一个企业层次的高远追求和抱负。这是因为,一来我们从小受毛泽东思想哺育,崇尚以天下为己任,所以老柳说,联想要以产业报国,《四通人》的发刊词,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在从事一种事业,改革开放的事业。二来我们都经历了短缺经济,经历了文革动荡,对过去的体制有切肤之痛,对国家富强民族振兴有很强的使命感和紧迫感。
常听说,创业是年轻人的游戏,中关村是青春的舞台。的确,当今风华正茂的一辈,具有许多显著的优势。我曾总结,我们那一代人是志大才疏。上学期间闭关锁国的环境及频繁的政治运动,导致了知识的缺憾。80后、90后完全不同,他们是才大志疏,但没经过多少磨难。他们受过系统良好的教育,拥有更现代的知识结构,更宽广的国际化视野,特别是很少清规戒律,没有什么包袱,从而活得轻松,玩得任性。相比之下,我们这代人承载的东西较多,反右、大跃进、三年困难、十年文革,这使得我们有沉重的一面。但也正因此,造就了我们更能吃苦耐劳,更能承受挫折和失败,始终在创造产品和效益的同时,不忘推进改革开放的初心,坚持助力中华腾飞的理想。
我认为,不管到了什么年代,这种胸怀天下的理想和情怀,这种将个人目标与强国富民使命相融合而不懈努力的精神,都是任何优秀企业家所应具备的素质,是一代又一代中关村人应传承不衰的宝贵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