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准退休

2016-12-09谢娇兰

湛江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科长女儿

※ 谢娇兰

准退休

※ 谢娇兰

黄小满又摊了个“葛优瘫”的架式,在座椅上打起瞌睡,头歪斜,间隔性点一下,又一下,像触电。办公桌上的电脑显示器循环着一张又一张美女明星幻灯片,或明眸皓齿,或秋波顾盼,或酥胸浅露,或玉腿秀长,对着他挤眉弄眼,他却迷糊得鼾声兀起,视若无睹。

黄小满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每天看美女十分钟,能保持男性荷尔蒙分泌,青春永驻。为此,他专门把电脑屏保设置为美女幻灯片。

离六十周岁退休还差五个月零二十一天,黄小满开启了将退休模式,但只能模拟。局长找他谈过话,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年底评个优秀再光荣退休。黄小满倒不在乎优秀,机关里谁没轮流评过优秀,但局长发话了,还得尊重他。

黄小满深知,自己没文化,老实巴交的父母当了一辈子农民,根本没遗传给自己什么艺术细胞。所以,他不能像其他退休前的领导干部一样,像模像样的学起书画艺术。况且,在他看来,都快退休的人了,即便被学成画家,那又如何?都是自娱自乐罢了。他闹不懂为何现在机关里退下来的官员,动辄就是个书画家,随便哪场老干部活动,只要开聊几句,其中就有几个在画画、写书法,他们都表现出一副豁达超脱的派头,口头上说退休变成自然人了,无事一身轻啊!见面就别叫什么科长处长局长了。原来官味十足的名片也改了另一副面孔,正面排列着:某某国际书画家协会顾问、环球书画院理事、翰墨书画艺术社评委。背后是:朋友,很高兴认识你!外加一个拗口得很个性的书斋名,还盖了闲章。

黄小满看多了,他不信这个邪。他不信邪的还因为他本来对艺术一窍不通,有一次居然收到一封来自北京某国家级属下书画院培训处的邀请书,信中说他有一幅《大鹏展翅》的国画获优秀奖,邀请他上京开颁奖会。并开列了奖品的价位,水晶奖碑3800元,镀金奖章2800元,锦面奖书800元,任选不恼,多选有优惠。黄小满看后差点笑喷,原来如猫。

他想起同事张大福,退休前也爱舞文弄墨,作画不到二年,便屡屡获奖。有一次B局举办老干部中秋座谈会上,张大福专门打电话向秘书科告假,让秘书科转告局长,说他又有一幅《荷香万里》的国画获大奖,要上北京领奖,等领到奖金就回来请客。黄小满这回茅塞顿开了,不知张大福来回一趟奖事,包回来请客,要烧掉多少体已钱?!

既然看破,黄小满当然没必要花这个心思去拜师学艺附庸风雅。

自从进入退休倒计时,黄小满就把“看破、放下、随缘”说得像口头禅。他还专门为自己和家人制作了一张每周膳食表,周一至周五吃素,周末适当吃点肉。安排在周末开荤,是为了配合女儿女婿回娘家的饮食习惯。

生于五十年代末的黄小满夫妇只有一个女儿,早年没机会接受文化教育的他,把所有的梦想都嫁接在女儿身上,女儿倒也争气,高考时拿了个全市理科状元,成为海阳市几个被北大录取的优等生之一,那一年女儿为黄小满夫妇赚足了几乎是一辈子的光彩。黄小满还觉得从女儿考上北大肇启,他就开始走运了,是年,他从一个老科员提拔为副科长,安排到人事科搞人事工作。似乎从那时起黄小满就一改之前唯唯诺诺老实人的形象,这是他进入B局工作以来最为扬眉吐气的日子,以前一起在收发室工作的同事或司机,见面都要敬他三分,不再叫他“一指禅”,而是改叫“黄科”。

说起黄小满“一指禅”的花名,还是刚入B局不久的事,因为政府征用农民土地,他被安排进B局当职工,只有高小文化的他只能编在收发室。搞收发还好办,后来秘书科一接任务,忙不过来,领导的讲话稿也要拿来让他录入,那时还没电脑,办公室只有一台四通机,黄小满背诵了半年字根表,还是没熟悉过来,打字都是看一下字根表,打一下,十个指头他只动用右手食指。四通机升级为电脑后,他依然沿袭着“一指禅”功夫,慢慢也熟能生巧,速度比那些刚从科长职位上改非下来的老科长要快上好几倍。黄小满为人热心,偶尔也会义务帮一下老科长,教他们一些自己掌握的电脑使用窍门。

黄小满任秘书科副科长时,开始有了新的梦想。盼着女儿快些毕业,回到身边考个公务员,自己则争取晋升为科长,为女儿就业创造机会,老有所依。

然而,人各有志。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名校大学生。女儿却选择北漂,不愿意回到家乡。夫妻好说歹说,最后达成君子协定,让女儿漂几年过把瘾,再收回她的心。

女儿北漂的日子,黄小满又过上不省心的生活。一个丫头片儿,从上小学开始便接送到上大学,弱不禁风的样子,完全没有自立能力。在外打工,三天两头闹感冒,要不就是合租屋环境差,离单位远了,黄小满妻子是教师,虽有寒暑假,但女儿生病又不拣日子,还是黄小满工作时间有弹性,这些节外生机的事,都是他亲自来到女儿身边解决的。折腾了三个年头,女儿终于服输,回家乡再就业。每年公务员报考时间一到,黄小满就特别紧张,要休上一段时间假,陪女儿复习、赴考。怎奈女儿心思根本不在公务员上,第一次笔试进入第二名,但面试没状态,没过关,最后两次居然连笔试都没过。一来二去,姑娘已老大不小了,黄小满与老婆一合计,与其为女儿找工作,不如为她找个婆家嫁了。现在提倡二孩,嫁人完成二孩,过五六年再找个工作也不迟。在这方面,女儿倒也听话,果然就嫁了,只是肚子久久没有动静,为打发寂寞,干脆在家开起了网店。

黄小满心态倒也不错,并不为名牌大学毕业的女儿屈居家庭主妇而气馁,一个没文化的父亲培养出一个名牌大学生,依然是他的骄傲。他盼着抱孙子的心情比什么都迫切。

黄小满经常与同事分享他的养生经,每天,简短的办公室茶话会后,大家便分头坐回电脑前,进入工作状态。唯有黄小满每次都意犹未尽,非得把每泡工夫茶都冲到淡若白水,还忙不跌一个劲叫喝,出于礼貌大家应和着,其实只有他一个人在喝,其它几个杯子,满了又满。凑不成趣,他就浏览微信朋友圈,翻看乌榄台上的新新闻,看到精彩外自个儿哈哈拍腿笑。有一次黄小满竟把胎教音乐放得很大声,一个人瞌目深醉其中,竟不知同事早已把眉头皱成疙瘩。最后,还是科长开了腔,“老黄呀,想是要抱孙子了吧?”黄小满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胎教音乐涉了他心底的秘密。忙摆摆手说“还早还早!”。

其实黄小满心底最得意的还不是当人事科副科长时,而是后来下乡挂职。在黄小满心中,很多领导干部一退休,便门前冷落鞍马稀,连个说话朋友都没有。黄小满认为自己比他们人缘好,有群众基础。那次竟选科长没能上,是因为遇上了领导看好的对手,聊以自慰的是,他的群众投举得票最多,说明在同事心目中,还有他的一席之位。但那个科长职位毕竟是他处心积虑已久的一个目标,这一落选,又得等上几好年了,机关里科长的职数不变,只有人升职或退休才能腾位,竞争却是好几个人的角力,等待的时间漫长得令人焦燥。那一年,刚好局里有下乡挂职的机会,黄小满主动请缨,申请下乡。一来可以照顾到读大学的女儿,二来可以调养心情。

黄小满挂的是一个山乡县的副县长一职,他是这个县的第六个副县长。因为是虚职,可以不管事,对其他想往上升的副县长不造成威胁。黄小满出身农家,但却没务过一天农,他们乡的耕地很早就被城市征用,兄弟姐妹虽户口属农村,却是工人身份,加上他又没读过大书,心气并不像那些大学生村官疏离傲慢,因此深得乡民好感。只要下乡,他就跟茶农到茶园,有时也帮着象征性的采采茶,或蹲在田头看茶农施肥、除草、灭虫害,农科常识对他来说都很新鲜,但在茶农面前,他还得装懂,附和些听起来似对非对的话。他时常也会端出城市人的优越感,冬天的裤子总要熨出两条直线,皮鞋鞋头擦得镀亮,头发更是梳理得风吹不动。那些日子,他上北大看女儿比下乡时间还多,每次上北大看女儿回来,一定要买些北京当地果脯与人分享,大谈特谈北大校园的气派,把那些大学生村官的傲气也压下三分。农闲与农民聊天,他会把城市里的生活见闻添油加醋说给大家听,与农民们笑得纽成一团。离开挂职山县后,黄小满还时常收到山县托人送来的无公害有机茶,这是他仅次于收到女儿礼物的第二荣耀。

黄小满五十三岁那年年中,副局长退休,原来一名科长通过第一轮竞选上去,补了副局长的缺。第二轮便是竞选科长了,共有三人进入竞选。那段时间,黄小满常常逢人就笑得满脸括号,电梯太挤他第一个跳出来让给别人,节日安排值班他选人家挑剩的,处处陪着小心,让着别人。此外,“走夜路”的功夫他也没少做。有知情人透露,买个“台阶”至少得二十万。有好事的老同事故意跟他咬耳朵,问他有没花足这个数,无则免谈!黄小满脸胀得比猪血还红,就是不告诉你。送礼就像女人来月事,轻易不能言明。

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到了公示这一环。黄小满天天假装上电梯,躲在电梯与楼梯的犄角,偷窥有没有人上去围观公示栏,有没人看后神色诡异,有没人到秘书科反映情况。那几夜黄小满根本没合过眼,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他想起那年他哥第一次买福利彩票,开奖那天,哥拿着票在电视前遮掉后面的码,一个过了紧张下一个,亢奋加紧张得都尿湿了,那感觉估计与他现在一个样。虽说他这个科长早已与主要领导打过照面,按理是十拿九稳了,但黄小满还是担心有变数。黄小满想着当上科长后,他就是兄弟姐妹中职务最高的官了,更重要的是,在已是一所中学副校长的老婆面前,体现出一个男人的权力高度,尽管在赚钱方面不如老婆,但级别比她高。

老婆吴芳赚钱比自己多,常常被黄小满拿在同事面前炫耀,在家里,情况却不是这样的。五年前,老婆当上副校长后,主动上门要求辅导的学生更多了,学生家长比学生本人更强烈,都希望临门一脚踢个漂亮球,吴芳教毕业班历史,虽非主要科目,很多主科薄弱的学生家长,都想子女能剑走偏锋在副科上夺分,考个优质学位。黄小满回家不是帮孩子们端茶倒水,便是上市买菜做饭。好歹一个公务员,在家如此低声下气,黄小满心里老大不服气。但不服气也没办法,谁占据经济主导地位,谁掌握话语权。开头黄小满还偶尔发作,避人时便对老婆吼,以发泄不满,女儿回家后,他就消声了。两个女人管一个男人,甚至连他抽烟、喝酒仅存的一点嗜好也管没了。戒烟是彻底断了,喝酒却戒内不戒外。好几次,同事聚餐,他都烂醉成泥,倒在沙发上说胡话,平时里在他口头是他骄傲的老婆,酒话里却满是委屈与愤懑。同事们终于看到在家被驯化得彬彬有礼的黄小满外表下,满肚子农民痞子气。这与他平日完全放松下来,无所事事坐在办公桌椅上,打瞌睡,脱袜翘脚,抠鼻屎,将趾甲剪得四处喷的细节,倒是相称的。

科长竞选终于在公示无异议后尘埃落定,黄小满如愿以偿。具体是到哪个科任科长,人事科、宣传科、教育科?黄小满当然首选人事科。有人却向局长举荐他到宣传科,B局宣传科材料最多,这分明是局内人故意将他。黄小满对这一点倒是无知无畏,做副科长时,他从不曾写过什么材料,人家说写材料最头大,他哼了一声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天下文章一大抄,拼来凑去还不容易吗!有一次,某报把宣传科提供的材料宣传意图扭了方向,他一字一句读报纸,当着同事破口大骂该报报道不实,记者骂成学者,有人提醒他,“是记者!”他咬着牙骂得越狠,“什么记者学者,都是一个者!”不久某大报又披露一宗权威高校教授,论文百分之八十为抄袭学生之作。有人故意举黄小满把记者学者混为一谈的说法,说如今的学者比记者报道不实更无良,沽名钓誉。黄小满的无知,却拣了个有预见性的赞。

黄小满任科长一职最后还是被推翻了,推翻他做科长是领导综合评估后的决定。主管领导找黄小满谈过几场话,甚至请出与他要好的老科长做思想工作,让他与局里“80后”的主任科员对调一下,科长与主任科员待遇一样,不在领导职务上,压力更少更有自由空间。黄小满终究是听进去了,心里却始终认定这是领导厚此薄彼,让“80后”超车上位。

接受安排后,黄小满留在“80后”领导的科室,他有足够的底气过他的准退休生活,这一晃便是几年。办公桌上他放着一本台历,认认真真的圈了一个一个的圆,离退休的日子又被圈去了一个月零五天。

谢娇兰,女,澄海人,中文大专学历。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作品》《北京晚报》《羊城晚报》《广州日报》《现代家庭报》《大都市》等国内知名刊物发表文章。出版有散文集《白天的月亮》《行走潮汕》等四部文集,获陈伟南文学奖、桑梓文学奖、第十四届新人新作提名奖等。系广东作协会员,汕头作协理事、副秘书长,汕头青年文学协会理事,汕头现代人诗社理事,《潮人》主编。

猜你喜欢

科长女儿
女儿情
大三的女儿
海的女儿
守着我的笨女儿,直至她花开灿烂
富养女儿先富养自己
替酒
吃饭的问题
女儿福
处级待遇
穿错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