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团
2016-12-08雷雨
雷雨
暗杀团
雷雨
牛光灿真是饿透了。张四海捎回去的一份早饭,还没有品出什么味道,就风卷残云般被吃光了。他想,在张四海的小屋里呆得太久不合适。正打算离开,屋门哐当一声被踢开了。牛光灿不知所措,程顺风冷笑一声说:“果然不出所料,真的躲在这里!”回头对身后的两个人说:“捆起来,带走吧。直接送公安局,路上小心,别叫跑了!”
带走了牛光灿,程顺风又带人去抓张四海。
张四海一大早到船厂木工房上班,发现昨天还用过的斧头不见了。正在翻箱倒柜地寻找,程顺风带着人赶到了。程顺风冷笑着问:“张四海,找什么呢?”张四海说:“找斧子呢,昨天还用过,怎么不见了。”程顺风说:“别装蒜了。我知道斧子在哪里,跟我走吧。”张四海正在发愣,程顺风把手一摆,身后跟着的人立刻上前,扭住张四海的双臂,把他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推推搡搡,就押往公安局去了。
消息很快在船民公社传开了:说牛光灿释放回来,心怀不满,昨夜杀了人,躲在张四海屋里,两个人都被抓走了。至于杀了谁,死了没有,谁也说不清楚。张运昌的媳妇也在公社食堂做饭,听说后,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跑回家,把消息告诉张二江和张五水。张二江急得团团转,连说:“牛黑脸把老四坑死了!牛黑脸把老四坑死了!你往哪儿藏不行,为啥往老四屋里藏哩!”张五水忙说:“哥,你瞎说啥哩,这事真假还不一定,可不能听风就是雨。黑脸放出来,不少人都见到了,路都走不成了,还咋会杀人?先别慌,打听打听再说。”说罢,正要出门,公社来了两个人,拦住了张五水和张二江说:“从现在起,你们一家人,大人小孩都不准出门,等着上级调查。私自出门,罪加一等。”张五水问:“为啥?”那两个人冷冰冰地说:“为啥?你们自己知道!”说罢,“呯”地一声把门关上,上了锁。
当天,船民公社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牛光灿、张四海被捕以后,紧接着王凤河、张胜波也被抓了起来,他们的家人同时被限制自由,不准外出。另外,两人释放后去看望过他们的人,都被集中起来,接受审查。接着公社召开社员大会,书记程万顺神情严肃地宣布:船民公社出现了一个有组织、有预谋的反革命暗杀集团,企图暗杀党员干部和思想进步的社员。他郑重告诫全体社员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同时要擦亮革命的双眼,大胆检举揭发反革命分子的罪行。会上虽然没有公开宣布这个反革命集团成员的名单,但大家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对于他们的罪行,流传着多种说法,其中,最耸人听闻的是他们准备暗杀程万顺和程顺风。
据说,就在王凤河、牛光灿被释放的当天晚上,程顺风半夜起来小便,听见船后稍有动静。正要过去看个究竟,只听“呜”地一声一把斧头从耳边飞过,落到了河里。他大吃一惊,回头看时,两条黑影向船厂方向跑了。朦朦胧胧,他觉得其中一人的身形动作很像牛光灿,另一个人则看不清楚。第二天一早,他从河里打捞出一把斧子,认得是船厂木工厂的。因为木工厂的斧子是他亲自购买的。他把事情向书记程万顺作了汇报。程书记告诉他不要声张,提高警惕,注意安全,静观事态发展。想不到当天晚上,程万顺正在灯下看报,一物“呼”地一声,破窗而入,击碎了面前的台灯。他立即追出屋外,不见人影。因为敌人在暗处,程书记害怕中了他人的奸计,不敢远追。返身回到屋内,打着手电一照,一把斧子正砍在刚才看报的桌子上,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当时就派人连夜把程顺风找来。程顺风一眼就认出,这把斧子也是船厂木工房的。那批斧子一共购回五把,船厂木工每人一把。以斧子为线索,凶手不难查找。两人分析,两晚上的凶手肯定是一个人,而牛光灿可能性最大。两人当晚决定去抓牛光灿。程顺风带人先到牛光灿居住的小屋,不见人影;以为牛光灿逃跑了。后来发现牛光灿被窝余温尚存,知道他没有跑远。猜想他极有可能藏在几个同伙家里。挨家搜查,终于在张四海的小屋里把他抓获。随后到木工房调查,几个木工的斧子都在,丢失的两把正是王凤河和张四海的。证据确凿,牛光灿、王凤河、张四海恐怕这回是难逃法网了。
大跃进年代,各行各业各条战线都在大跃进,放卫星,公、检、法机关作为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岂能甘落人后,特别是对于反革命案件,自然雷厉风行,从速从严审理。涉案诸人,都是右派分子,反革命性质、动机毋庸置疑。案件性质确定之后,只用根据结论调查研究搜集证据。这也不难,牛光灿是个关键人物,只要从他身上打开缺口,重点突破,然后顺藤摸瓜,不难一网打尽。上次逮捕,牛光灿已经被折腾得半死不活了,这次“二进宫”,公安局没有费多大气力,牛光灿已经“活够了”了,觉得生不如死,有问必答,甚至问一答十。审判员问他是不是阴谋搞暗杀活动?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准备杀谁?”“杀程顺风。”“还准备条准?”“杀程书记。”“还要杀谁?”“杀上级领导?”审判员不耐烦起来,呵斥道:“老实回答,说具体姓名!”牛光灿说:“姓名说不清楚,杀县长和市长吧。”审判员问:“怎么杀?”牛光灿说:“用菜刀。”审判员迟疑了一下,提示说:“是斧子吧?”牛光灿忙改口说:“对,是斧子。”审判员说:“哪来的斧子?谁给的?”牛光灿说:“偷的。”审判员问:“在哪偷的?”牛光灿答:“船厂木工房。”审判人员又问:“什么时间偷的?”牛光灿想了想说:“半年前吧。”审判员皱了皱眉头,连声问:“白天偷的还是夜晚偷的?斧子放在木工房什么地方?一共偷了几把?”牛光灿回答不出。审判人员大声斥责道:“放老实点!到底是偷的,还是有人给你的?什么人给你的?给你的目的是什么?……”牛光灿心里知道,审判者的目的是想让他攀咬王凤河或张四海,从而牵连更多的人。他自己不想活了,但不愿攀咬别人。无论审判人员采用什么手段,都难达到目的;后来,把斧子拿来让牛光灿辨认;牛光灿承认这两把斧子就是自己偷来准备杀人的工具;然后让王凤河、张四海辨认;二人都承认斧子是自己使用的工具。于是不管三人承认与否,通过斧子这一“重要物证”,认定三人共同密谋暗杀。
与此同时,对其他“涉案”人员的审讯也紧锣密鼓迅速展开。审问甲时,说乙已经彻底坦白,供出甲的全部罪行;审问乙时,又说甲已经坦白,供出了乙。逼迫、引诱他们按照需要供述。审问家属时,则引诱她们说:你们的丈夫已经招认了,你们要争取立功受奖,帮助你们的丈夫减轻罪行。威胁利诱,让她们按照需要作证。比如说,你们的丈夫已经承认先后召开了三次“黑会”,一次是他们趁夜晚装船休息的时候;一次是张胜波释放回来的当天晚上;还有一次,是王凤河释放回船以后。后两次“黑会”,你们都是知情的,谁主持的,都谁参加了,你们都能证明。只要你们老实交代,你们的丈夫就可以从轻处理,你们就可以亲人团聚。女人们在威逼利诱连蒙带骗的情况下,把当晚的亲友探看和“黑会”混为一码事儿,按照办案人的意图,写笔录,按手印,作证明,帮忙把亲人和自己推向火坑。
很快,一个“反革命暗杀团”便成功告破,结案。以王凤河为首,牛光灿、张胜波、张四海为骨干分子,张运昌、张五水等人为该反革命团伙成员。公审大会在船民公社召开。检察机关宣布公诉材料以后,社员们终于知道,这个反革命团伙成立于1958年8月,因为仇视合作化,仇视人民公社,反对总路线和大跃进,秘密串连,多次召开黑会,筹划实施暗杀计划。第一步,利用生产劳动之机,蓄意制造恶性事故,进行暗杀:8月某日,借货栈木材上垛之机,故意制造“檑垛”事故,企图砸死共产党员、队长程顺风;8月某日,借抢险之机,故意制造翻船事故,企图淹死程顺风同志。两次阴谋暗杀均未达到目的,贼心不死,再次借晚上装船之机,召开黑会,准备杀害程顺风同志和公社党委书记程顺风同志。9月某日晚,牛光灿潜藏××号船附近,程顺风同志晚上起床巡视,牛光灿用斧头猛砍程顺风同志,未被砍中,斧头落入河中;次日晚,程万顺同志正在灯下办公,牛光灿等人再次进行暗杀。斧子砸碎窗上玻璃,砍在办公桌上。……
对于检察机关起诉书的指控,除牛光灿一人外,其余几个人都不承认。但是司法机关“重证据,不轻信口供”,人证、物证都有,法院照判不误。牛光灿、王凤河、张胜波等人被判刑,押赴青海劳改。王凤河被宣判后一直喊冤不止,提起上诉被法院驳回;押赴青海途中开始“绝食”;牛光灿、张胜波劝他想开点,王凤河不言不语,坚决不肯吃饭。牛光灿悔恨不已,认为是自己连累了王凤河;但赌咒发誓说自己并没有攀咬任何人。他劝不动王凤河,就陪王凤河绝食。张胜波说:“别装傻了,要有人可怜咱,相信咱,绝对不会落到这一步;既然没人相信,你饿死也白搭,还不如活着,等待机会,听天由命哩。”王凤河不听,牛光灿决心陪着,给他黄泉路做伴。青海天寒地冻,二人绝食七天以后,便死在了路上。
张四海腿有残疾,不可能和牛光灿一道实施暗杀活动以后很快逃跑。公安局据此推断和牛光灿共同实施暗杀的是张胜波。尽管两人都不承认,但张胜波被判刑劳改,张四海未被判刑,交群众监督改选。交群众监督改造的还有张运昌。因为“暗杀程顺风、程万顺”的事情发生时,张运昌随船出差,根本没在家;而“檑垛”事件中,是张运昌出手救了程顺风,如今再把事情颠倒过来,说张运昌想杀害他,很难自圆其说,令人相信;更何况,张运昌从被捕那一刻起,就大呼冤枉,对参加“反革命暗杀团”一事矢口否认。喊冤归喊冤,不管他自己承认与否,张运昌仍然被认定是“反革命暗杀团”的成员之一。
交给群众监督改造,说起来似乎要比判刑轻松,其实不然。牛光灿对这一层就看得很透彻,所以他宁可被判重刑,宁可去死。因为“群众专政”,远比监狱、劳改队等专政机关的专政严酷得多;前者可以丝毫不受任何法律条文的限制,为所欲为,后者则或多或少有所顾忌。张四海、张运昌叔侄的悲惨命运再次证明了这一事实。
张运昌出差回来,未等下船就被逮捕。莫名其妙地被带到公安局,昼夜突审,让他交代参加“反革命暗杀团”的过程,交代参加“黑会”、参加暗杀活动的事实。张运昌心眼实,脑筋不灵活,根本不会编瞎话说谎,受尽折磨,不肯招认。审判者充分利用了他目不识丁这个有利条件,百般诱导,写成了供述材料,让他按了手印,完成审判任务,并据此定罪,交群众监督改造。
所谓监督改造,主要是超强度重体力劳动和开会斗争。比如扛麻袋装船或卸货,社员中间可以休息;改造对象不准休息。社员按时上下班,偶尔晚点也属正常;改造对象不行,劳动时间可以无限延长,劳动多长时间,监督者随意决定。晚上,社员们休息了,改造对象常常彻底劳动,不准休息;实在受不了,偷偷打个盹,一旦被发现,轻则呵斥,重则严加惩处。劳动的间隙,要开斗争会。公社开了队里开,大会斗罢小会开,无休无止,轮番斗争。批判的内容有限,提问的问题已经多次重复,不新鲜了,只有变换斗争方式,想着办法折磨人。一次,张家叔侄被带到船头,跪在煤碴上,进行斗争,有人提出那个重复多次的问题:“张四海,你们是怎样召开黑会,密谋暗杀程顺风同志和程万顺书记的?”张四海连日跪煤碴,膝盖早已血肉模糊,浓血淋漓,疼彻心肺无力回答;马上有人一脚把他踢倒船头。跪在一旁的张运昌长声回答:“我早就说过了,我们从来没有开过黑会,也没有想过、说过杀害什么人!打死还是这句话!”话刚说完,立刻招致一阵拳打脚踢。等这阵暴打过后,又有人提问:“你们有没有借夜晚装船的机会,商量淹死程顺风同志?”张运昌舌头舔了舔嘴角的鲜血,大声说:“没有!”有人接着问“说过没有说过‘让老鳖、小鱼吃他龟孙’这话?”张运昌说:“说过,但不是说程顺风!”
“那是说谁?”大家齐声追问。
张运昌说:“是说,谁要是坏良心了,人不知道神知道,让老鳖小鱼吃他龟孙。”
“你说谁坏良心了?”有人追问。
“谁坏良心谁知道!”张运昌说。这种回答又激怒了追问的人,接着又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殴打。打过之后又有人问:“你们密谋杀害程顺风同志,为啥‘檑垛’时候,你又去救程顺风同志?是啥阴谋?”张运昌大声说:“老天爷知道!河坡里鬼神都知道!去问老天爷和鬼神吧!”这一回答招来更为猛烈、持久的毒打。张运昌终于被打倒在船头上,昏死过去。张四海爬过来,趴在侄儿身上,痛哭起来。他跪在众人脚下,挨个儿磕头,哀求众人饶了张运昌。开始,人们仍在大声吼叫:“起来!装死装熊过不了关!只有老实交代才有出路!”后来,不知那个人弯腰摸了摸张运昌的鼻息,吃了一惊,连忙暗暗告诉在场的主持者,说张运昌真的快要死了,斗争会才匆匆结束。
张运昌昏迷不醒。毕竟人命关天,程顺风慌忙向程万顺报告。当时船到西华县逍遥镇附近,程万顺指示,把张运昌先送到逍遥卫生院观察,不要急于回漯河,以免造成不良影响。逍遥镇卫生院医疗条件有限,医生检查过张运昌的伤势,感到很为难,就对程顺风说:“病人内脏损伤,大量出血,必须马上手术。可是,本院条件有限,无法保证病人生命安全。不如马上转到漯河人民医院抢救。”程顺风说:“逍遥离漯河六十里,转院恐怕耽误抢救。既然来了,就在这里治疗吧。发生什么意外,不让你们负责。”医生说:“六十里地,救护车一个小时就到了,耽误不了。即使晚到一两个小时,也比在这里强。”张四海哀求说:“顺风,念起运昌和你从小一起长大,好歹救过你的命。叫辆救护车,把运昌送回漯河吧,我给你磕头了。”说着,跪下就磕头。程顺风呵斥说:“你这不是添乱吗?有本事你来管,社里不管了!”说罢转身真的走了。张四海放声哭起来。医生无奈,连忙赶出病房,追上程顺风,同意接收张运昌住院。
张运昌肠子断了,脾脏破裂,病情危重。手术后的第二天苏醒过来。他预感到性命不保,想见父母家人一面。船民公社领导研究,张二江、张五水和案情有牵连,不能前去探望;张运昌的母亲和妻子儿女可以前去。张运昌终于和亲人见了最后一面。他泪流满面,拉着母亲的手,泣不成声地说:“儿冤枉,冤枉、冤枉的很哪!……我没想过害谁……我什么也不知道……”话没有说完,就断气了。临死,睁着一双含泪的大眼,紧紧拉着母亲的手不放。
张运昌死后,尸体不准运回老家汶河湾,也不准运回漯河,就近埋葬在逍遥卫生院附近的河堤旁。张四海偷偷折了一根柳枝,插在侄儿的坟头。
两个月以后,张家父子两代赖以活命的那艘大帆船,再次停泊逍遥镇。晚上,一个幽灵般的身影踉踉跄跄下了船,借着闪烁的星光,跌跌撞撞摸到了逍遥卫生院附近的河堤外,在一堆新坟前盘膝坐下。然后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一沓烧纸来,点着火,边烧边喃喃自语:“运昌呀,四叔来看你啦。你爹不能来,你娘来不到,孩子们还小不会来。四叔今晚上来看你,不打算再回去啦,过去给你作个伴儿,免得你孤单,在阴间仍然受人欺负。这两个月,四叔真是顶不住了,白天干活,晚上挑水和煤,挨打受气跪煤碴。动不动不让吃饭,忍饥挨饿,还不如死了好,一了百了。你要阴魂不散,快点过来接接叔,免得四叔迷了路,找不到你。家里的事儿,等到咱爷儿俩见了面,仔细给你说。快点来接四叔吧。”张四海看着坟前的烧纸已经着完,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幽幽叹了一口气,轻轻喊着侄儿的名了,来到坟旁的一棵弯腰柳树下,解下束腰的一节纤绳,搭在树上,打好结,平静地说:“孩子,四叔给你做伴来了!”把头伸进绳结,两脚一蹬,骨瘦如柴的身躯立刻悬空悠荡起来……
第二天早上,炊事员不见张四海来担水帮厨,连忙向程顺风报告。程顺风说:“你瞧,一天不挨斗就忘记他姓啥名谁了,等他回来再说,饶不了他!”说着,派人分头去找。时间不长,有人回来报告说:张四海吊死在河边柳树上了。
不管怎么说,反革命也是人。人命关天,好好一个人,上吊死了,不能没个说法。船民公社报告给公安局;公安局调查以后,得出结论:“畏罪自杀。”程万顺有了公安局的结论,理直气壮地在社员大会上宣布:张四海畏罪自杀,轻如鸿毛!然后通知张二江和张五水,尸体自行处理,公社概不负责。
张二江疯病犯了。近年来,他精神本来已经失常,时好时坏,时轻时重。儿子死罢,兄弟又死,迭遭沉重的精神打击,他想不疯也不可能。他和张五水去埋张四海,见到弟弟的尸体躺在河堤半坡,他弯腰抱起来,脸贴脸听了一会儿,忽然,张五水说:“五水,你四哥还活着哩,我听见他喊我哩。”张五水刚选了一个背风向阳离张运昌的坟不远的地方,开始挖墓坑,听见他喊,连忙放下铁锹过来看。伸手摸了摸四哥的尸体,早已冰凉僵硬,知道二哥是心病,扭头没吭声,又去挖墓坑。刚挖了两锹,张二江又喊起来:“五水,快过来,你四哥真的没死,又叫我哩。忘记你小时候,那次你四哥冻死在刘李埠口,我把他抱回去,灌了一碗姜汤,盖在被窝里,暖了一夜就过来了。快把他抬回去,晚了就耽误了!”张五水不吭声,眼泪夺眶涌出,听见装作没听见,拼命挖坑。冷不防,张二江把张四海的尸体背在身上,说:“老五,我背着你四哥先走了,快回来吧。”说罢背着张四海大步如飞,真的走了。张五水抬头一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随后就追。精神病人有超乎寻常的力量,张二江在前面飞跑,张五水哭着在后面追,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从逍遥镇穿街而过,引起不少人观看,莫名所以。时间不长来到船边,张二江正要上船,被闻讯赶来的程顺风拦住了。
“张二江,你要干什么?”程顺风大声喝问。
“四海没有死”,张二江说:“我把他背回来了,灌碗热汤,暖暖就过来了。”
程顺风大吃一惊。周围的人也惊呆了。死了两天的人,咋会没死呢?程顺风猛然省悟过来:张二江疯病犯了。他大声吆喝道:“胡说什么!快背回去埋了!”张二江不肯,程顺风抡起巴掌劈头盖脸就是几个耳光。张二江鼻血长流,就是不肯放下张四海。程顺风命人上前扭住张二江,把张四海的尸体夺过来扔在地下;然后命令身边的人说:“找个地方,随便挖个坑,埋了吧!”众人只顾去抬张四海的尸体,冷不防张二江挣脱控制,猛然扑到程顺风跟前,把他按倒在地,卡住他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程顺风,你这个白眼狼!狼心狗肺!害死了运昌,又害四海!我非掐死你龟孙不可!”程顺风拼命挣扎,猛击张二江的前胸后背;张二江死不松手。众人上前,七手八脚才把张二江拉开。程顺风气得面孔煞白,鼻子歪到了耳朵边。当即命人把张二江五花大绑送到公安局去了。
程顺风只顾处理张二江的事儿,张五水趁机把张四海的尸体背走,连夜埋葬。
张二江是疯子,有神经病,船民公社没人不知道。公安局、法院都不好处理。程万顺、程顺风三番五次催办,材料越写越严重,帽子越戴越多,越来越大。什么青帮骨干、历史反革命、右派资本家、反革命暗杀团骨干、现行反革命等等,令人怵目惊心。但一顶顶大帽子下面,犯罪事实少而又少。公安局迫于形势,为了维护大跃进的大好局面,只好把张二江无限期地拘留关押,劳动改造。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古代哲人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张二江被送到劳改队半年以后,那场中国人刻骨铭心的大饥荒就开始了。成千上万的公社社员因饥饿丧生。张二江却因为在劳改队这个特殊的群体内躲过了这一劫,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两年以后,张二江被释放了。漯河的船民公社已经没有他的家。他的亲人早就“下放”回了原籍张家湾。张家湾又成了他的归根之所。回家的当天,他不声不响独自去了逍遥镇。因为头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弟弟张四海泪流满面地对他说:“哥,我想回张家湾。阴曹地府和人间一样欺生排外。你把我背回老家吧。”张二江答应弟弟,一定把他背回老家。
当年张五水埋葬张四海的时候,从路边捡了一领破席,蒙在尸体上;脱下身上的破布衫盖在四哥脸上,避免黄土迷了他的眼。如今破席和布衫已经和死者的肌肤一起腐朽化作泥土。黑夜里,张二江扒开泥土,捡出弟弟的骨骸,脱下贴身的布衫,把骨骸兜起来,装进麻袋,然后绕着墓坑为四海招魂,轻声喊着四海的名字,足足喊了七七四十九遍,才背起麻袋,仿佛当年背着弟弟的尸体,离开了逍遥镇,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中了。
逍遥镇距离张家湾,至少也有一百六十里路。第二天黄昏,张二江仆仆风尘到了家,终于把张四海的骨骸安葬在自己家的祖茔里。晚上,他又梦见张四海了。张四海高兴地对他说:“从此我可以经常看见家里人,和你说说话了!”
至于“暗杀团”成员中的王凤河等人,劫后余生,从青海归来,已经是文革末期了。王凤河等人奔走告状,终于使这桩惊天冤案昭雪,自然是后话了,而在汝河湾,关于“暗杀团”种种版本,已经被编入地方豫剧,被人传唱。
责任编辑◎陈志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