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假日
2016-12-08亨利詹姆斯马永波译
→【美】亨利·詹姆斯马永波译
罗马假日
→【美】亨利·詹姆斯
马永波译
亨利·詹姆斯(1843-1916),美国十九世纪后半叶小说家,其父亨利是哲学家、神学家,其兄威廉·詹姆斯是著名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实用主义哲学创始人。他出身殷富之家,自幼即羡慕古老的欧洲文明,遂频频往返于欧美之间,一八七五年起即定居伦敦,一生在伦敦生活了将近半个世纪,最终成了英国公民。亨利·詹姆斯的主要作品是小说,此外还写了许多文学评论、游记和剧本。他的游记是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自问世以来,一直畅销不衰。本文选自他游记文学的扛鼎之作《意大利时光》。
在适当的时候,庆祝活动当然是令人快乐的;但是于我而言,适当的时候完全不是罗马嘉年华会的那十天。我相当愤世嫉俗地怀疑,可能它们不会信守对我想象力的灿烂承诺;但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而且毫无疑问,这个地方不可剥夺的吸引力,使我没有怎么意识到季节对喜庆的影响。曾几何时,狂欢节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是一件衷心令人高兴的事情;但是,感谢意大利王国最近已经穿上了七里靴,向不同的方向行进。公众狂欢的风尚已经不幸地变得不合时宜。我怀疑,一个美国人是否真的能够理解,保持了狂欢节的慷慨信念的精神状态和风俗:他只能告诉他自己,一年中的那一个月,有一些东西——相当耻辱的东西——一定可以舒服地忘记。但是现在意大利恢复了狂欢节的传统;我们不是特别羡慕那些既丧失了游戏欲望,又没有获得显著的工作热情的人们。总的来说,在我看来,科尔索大街的景象就是严重违背过去的明证,一八七○年的九月,天主教徒对此感到了有些令人压抑的震惊。一个非常熟悉教皇的罗马的旅游者,在去年冬天的任何时候回来,一定会立刻注意到一些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一些对景色、色彩和“风格”的元素怀有敌意的东西。我在到达十分钟后便接到了警告,我发现自己正面对面地站在一个报摊前面。在其他时候,除了《罗马观察报》和《真理之声》,当地不可能有其他的报纸,它们总是让我把特别闲暇的思想和宁静的意识与这个地方相联系。但是现在,《真理之声》的细长管道已经被黄昏中刺耳的叫卖《资本》、《自由意志》和《范弗拉》①的声音所堵塞;读着未加删节的新闻的罗马实际上是另一个罗马。《自由意志》的购买者不是戴着古老面具的人,就是饮酒狂欢者。新政权的一个显著标志是它离奇增加的人口。原来一直熙熙攘攘的科尔索大街,现在却永远充满着拥挤不堪的人群。我总是在奇怪,那些新来者在哪里容身,在先生们盯着四轮马车的时候,这些纯洁的时尚之花怎么能够开放在那些我有所领略的客房中。然而,这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他们也有足够的勇敢来面对它。如我所述,他们以某种方式表现出罗马的世俗化的程度,让我最初感到十分惊奇。意大利花花公子的形象是可以预料到的,但是这些拥挤的人群还不能补偿主教的缺席,这些主教踏步走在街上,穿着紫色长袜,后面跟着严肃的仆人,为自己的主人谦卑地躬着身体;不能补偿红衣主教马车那悲哀的齿轮,从前它们闪耀着猩红色,因为依附在后面的男仆的重量而摇摆;也不能补偿你凭借旅行者的好运而碰到教皇的机会,他深坐在他庄严战车的阴影里,举起手指,像神龛里一个难以接近的偶像。实际上你有可能遇见国王,他也许很丑,但丑得威严,像某些偶像一样,但不是那么难以接近。有一天,我路过奎里纳尔宫时,他乘坐一辆矮矮的四轮马车驾临,只带着一个随从;一群等在大门旁的男男女女冲向他,手里拿着许多折叠的纸。马车放缓了速度,他用生意人的架势将他们的纸片装进口袋——好像一个和蔼的男人在街角用他的帽子接传单。这是一个君王在他的宫殿门口接受请愿书——是他的子民在恳求他纠正错误。这场面本应该使我兴奋,但不知怎么,它还没有一张报纸的木刻插图来得强烈。我最多称之为普通平常;当然,它是那么令人钦佩,因为我相信,近来已经很少有君王能够忍受与他们的子民共享这种亲子般的密切关系。今年,和教皇一样,国王和狂欢节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它对于旅店老板和美国人意义重大。
星期六凌晨两点半钟的时候,准时响起的钟声宣告节日的开始,从我的房间,穿过宽阔的庭院,我突然听见科尔索大街上传来一片嘈杂,夹杂着各种各样的语言。我正在给一位朋友写信,那喧闹并没能分散我的注意力;但是过了一会儿,喧闹加剧了我的好奇心,我想起我真的可以亲眼目睹一个场面,关于它的传说曾滋养了我幼年的白日梦。我过去常有一本剪贴簿,上面有彩印的装饰俗丽的野马,正在扬首奋蹄,图书馆里有很丰富的纪念品和年历记载,它们的卷首插图通常是一个站在阳台上的戴着面具的女人,可爱传说中的女主角。受到这些温柔记忆的鼓动,我下楼来到街上;徒劳地寻找一个能充当卷首插图的戴面具的女人,徒劳地寻找任何一个可能使故事生色的东西。街上有大量戴着面具,蒙住脸的女人;她们丑陋的金属丝面具,类似于德国旅馆里气味难闻的奶酪上面的小盖子,衣服面料是破旧的防水布,兜帽就扣在她们的假髻边。她们备有很大的锡勺或是漏斗,庄严地从容量为一蒲式耳②的篮子里铲出石灰、面粉,洒到行人的头上。在整个科尔索笔直的大街,她们挤满了所有的阳台,她们的石灰雨形成了密集多沙、令人厌恶的烟雾。街上人群拥挤,美国人从悬挂在脖子上的背包里拿出五彩纸屑,四处抛洒。这种应对完全是“你也不例外”的那类,但是这种轻松逗趣没有我所希望的那种传统的老练。总而言之,那景象是动人的;但是不知为何,不像我梦想中的样子。我小心地站着,我猜想,我头上的空白一定特别吸引人,因为立刻,我那过于贤明的脑袋就被洒上了半蒲式耳的面粉。毫无疑问,这种幽默并不光彩。我像浮出水面的潜水员一样摇着耳朵,然后突然有了一种幻觉,某些罗马的边远部分那时一定是那么平静、和煦而庄严,那么奇特、镇静而安然,远离你正在经受的侵扰。狂欢节在我的想象中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从那时起,它仅仅是一个快乐的幽灵,微弱、暗淡,偶尔在我的意识中闪现。
于是我转身离开科尔索大街,欣然漫步去往长满草的街区,那里甚至连一个农夫都没有。我就这样为自己树立了一个一直遵守的榜样,故意在狂欢节的时候沿着罗马寂静的周边闲步。我无疑失去了太多。玛格丽特公主占据了开阔地对面的一个阳台,它通向康多提大道,我相信像她这么谨慎的公主不会经营导弹,而是棒棒糖、花束和白色的鸽子。每天我都愿意等半个小时,看玛格丽特公主手上捧出一只鸽子;但是我从没有机会注意到她为那效果所做的准备。不管你做什么,都不能逃避狂欢节。随着时间流逝,它渗透进普通人的风俗习惯之中,这一周还没有过去,教堂门口的那些乞丐就似乎为了化妆游行而相继消失了。无论白天和晚上,当你遇见这些肮脏诙谐的榜样在昏暗的后街雀跃,看见他们从黑暗的门廊掠出,拥挤在油腻腻的人群中,你感觉到对于“恶作剧”有了更为生动热烈的爱,一定是由一只强壮的手从远方植入了罗马人的性情中。一个单纯的美国人会对各色人等的数量惊讶不已,他们什么也没有花费,带着天真的红脸膛,穿着戏剧小配角的装束在街上走来走去。父亲们在一个仰慕的后代面前这样做;阿姨、叔叔和祖母们这样做;所有的家庭成员都这样做,虽然显赫程度不同,但是同样愉快。“一群婴儿!”无疑,自负的外国人因为其中的辛苦会这样断言,并试图想象自己戴着破旧的锡制头盔,穿着黄色紧身衣,沿着百老汇大街昂首阔步。我们的恶习当然不同;它使得那些无辜的人变得那么可笑。总而言之,自负如此容易消失,让我感到震撼,它和愉快、文雅、优美关系密切,以至于我不愿意给它增加负担,以免别的商品也不再进入市场。
当我带着满耳朵面粉离开,我得到了报答,得以瞥见一种更紧张的生活,而不是科尔索大街上那些肮脏的愚蠢行为。我从后街走到通向朱庇特神庙的台阶——那长长的斜面,几乎每走两步都有破碎的台阶,我相信,对于准备来怀旧的兴高采烈的游客来说,它将带来无尽的失望。当然,朱庇特神庙从这个侧面看上去并不那么威风。山峰很低,道路非常狭窄,迈克尔·安吉洛的四边形建筑在山顶上显得那么瘦弱,整个地方与其说是一座山,不如说是一座鼠丘,你站在那里的头十分钟,罗马历史似乎突然掉入了一个陷阱。然而,它出现在另一边的广场上;在这里,如果你得不到崇高的感觉,你会渐渐得到一种精致的感觉。这是罗马最有色彩、最迷人、最悦目的地方了。在冬天的月份,温和的斜坡总是布满了懒洋洋躺着晒太阳的人,这里边罗马人的数量明显不断增加——乞丐、士兵、僧侣和旅游者。乞丐和乡下人躺在最适合闲逛的天坛圣母教堂③的宏伟台阶上,在那里踢着他们的脚后跟。我想,周围有了这巨大单调的台阶,朱庇特神庙的矮小模样更加得到了强化,那破碎的台阶已停止使用,裂缝中长满了浓密的野草,并无礼地爬上教堂庄严的正面。阳光耀眼地闪烁在那宏伟的没有装饰的墙上,只是点燃了它没有特色的绝望,它自觉的表情,它无可救药的残缺。有时候,它生锈的屏风映衬在深蓝色的天空上,小十字架和雕刻的门廊,在砖块上投下轮廓鲜明的阴影,甚至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罗马废墟了,而是令人困惑地想起西班牙和非洲——没有可能复兴的土地,绝对没有,仅仅有一个毁灭性的过去。最近有人为传说中的罗马之狼提供了一个人造小洞穴,在仙人掌和棕榈树之间,一个奇异的三角形花园里,花园被挤在教堂台阶和朱庇特神庙的山坡之间,在那里,她每天早晨都接待来访者,其“吸引力”似乎像罗马教皇本身一样强大。在上面的小广场上,傲然挺立一座粉刷过的宫殿,坐落在比它自身大三倍的地基上面,在宫殿前面,有更多闲荡的人和编织者,在太阳底下坐着,围绕着马古斯·奥里利乌斯④雕像那沉重的、有铭刻的地基。霍桑完美形容过这个令人钦佩的人物的姿势,说他伸展着胳膊,“他的命令本身就是一次赐福”。我怀疑在全世界的公共场所,是否有任何国王或首领的雕像,能这么受到大众的欢迎。不可复原的单纯——不可复原的风格——不会有更坚固的典型了。近三百年里的雕塑家竭力想复制的就是这种效果;与这个温和的老君王形成对比的,是一列腾跃的骑士,使人想起女子学校的骑术教练。那雕像令人钦佩的人性化特征从生锈的青铜和艺术轻微的“贬值”中幸存下来;人们可以称他是非凡的,在一个基督教国家的首都,那雕塑最能使人联想起,一个异教徒君主却怀着一个基督徒的良心。
当你越过宫殿,选择任何一处弯曲的斜坡,下到广场上去的时候,你有几分恢复了被压抑的对庄严的希望。然后你看到,在巨大悬崖上的那座原始建筑上面,那座粉刷过的小建筑只是一个现代的累赘。原始建筑巨大的正方形多孔凝灰岩,彼此重叠,似乎要变回到一堆聚集在一起的未切削的岩石。上部结构的轻盈和相对清新的面貌,与这些深陷的古老地基之间的结合,呈现出惊人的奇异与陌生;在罗马,很少有比测量从有人居住的宫殿窗户垂下的长长铅锤线更让人悦目的事情了,这些宫殿有着隐隐约约的小阳台,棉布窗帘和鸟笼,一直垂向共和国的粗糙建筑。广场上特有的庄严再次黯然失色,尽管最近扩大了挖掘规模,给了它一次机会。
在罗马,晴天闲逛,越过核心研究场地周围的栏杆,最能帮助你想象自己在有力地飞往过去。比起你反复参观过去那古老的世界,它能对你“说出”更多的东西,当你站在那里,亲自转动铁锹,将一个无形的、难以接近的时代真相转化成土壤和表面。快乐是一样的——如同你喜欢的庞贝古城,痛苦也是一样的。然而,不是在这里,我为科尔索大街错过的景象找到了补偿,那是在一条狭窄小道尽头的小教堂,它恰好从提图斯拱门旁边岔向帕拉蒂尼山。这条偏僻小道在高墙之间延伸,转了一个弯,把你引到一长排腐蚀并落满灰尘的小型耶稣受难像前面。在更远处立着一个小教堂,它的正面是如此谦逊,你几乎不能识别它,直到你看见那些皮窗帘。我看见皮窗帘总要把它揭起来;它确实盖着一组“场景”——或好或坏,或不好不坏。这次的场景很贫乏——白色涂料、生锈的烛台和发霉的棉布花,是它的首要特征。如果不是被一个孤单的礼拜者的态度所打动,我不会留下来——这是一个年轻的牧师,跪在边上的一个祭坛前,在我进去的时候,他抬起头斜视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满忠诚的呆滞,这使他立刻成了一个有趣的对象。他依次参拜每一座圣坛,吻着它们下面的扶手。他独自在教堂里,确切地说是整个地区也只有他一个人。门口甚至没有乞丐;他们正在嘉年华会的边上辛苦营生。在这个彻底被遗弃的地方,他独自为宗教下跪。当我恭敬地坐下来,在完美的寂静中,我似乎能听到远处戴面具的人群的喧嚣。我猜想,这些无聊的人最近给我的印象,加上年轻牧师特别庄严的脸——他尽责的劳碌,低声的祈祷,和他的孤独——此时此地使我得以领略一种至高的宗教激情,它的贫困、顺从和精疲力竭,以及它少得可怕的乐趣。他年轻强壮,显然没有纤弱精致到不能享受嘉年华会的程度;但是,他种植在那里,因斋戒而脸色苍白,因祈祷而膝盖僵硬,仿佛对他自己、对成千上万偏爱这种方式的疯狂的人,构成了一个严厉的讽刺,以至于我有些期待能看到某种神圣的征兆,出自于一个修道士传说,来证实他的选择。但是我承认,尽管我自己不迷恋嘉年华会,他的这种冷酷的偏爱和发誓抛弃世界似乎是一个可怕的游戏——只有你的热情从不动摇才能有所收获的游戏;这是一场艰难的战斗。在那样的时刻,对于一个结实的小伙子,就像我所讲故事中的英雄一样,焚香的味道一定闻上去很不地道,平纹细布花和镀金烛台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贿赂。它们不大会帮助他想起,就在不远处,在广场的另一边,街上正有上百万人在徒劳地游戏。另一方面,我怀疑,是否我年轻的牧师想到过这些。他用自己纯真的力量,给自己建造了一座寺庙,他的祷告连绵不断,快得让诱惑的私语无法溜进来。因此,如我所述,我发现了比对五彩纸屑的爱更牢固的有关人类本性的事实。
一个人如果路过罗马斗兽场⑤,当然总会对它报以敬意——通常总会进入它的上百个入口之一,横穿那长长的椭圆形,在中心十字架的脚下坐一会儿。当我那样做的时候,我总觉得是坐在阿尔卑斯山的峡谷深处。上面朝向埃斯奎林山的一侧,仿佛阿尔卑斯山脉一样遥远而孤独,你仰望着它们崎岖不平的天际线,它陶醉在阳光中,蓝色的天空使它变成了银色,那感觉恰似你置身于一座可以栖息雄鹰的灰色悬崖。这庞大的废墟,其主要趣味在于它山一样的粗糙特性;细节的美丽几乎已经无影无踪,特别是新政府拔掉了那些长得高高的野花。无疑,这些政府官员,在执行他们的特定任务中,一定觉得自己从事的是采集圣彼得草的可怕行当。即使是你在去拉特兰教堂的路上,你也不惜花上二十分钟,在离开斗兽场的时候,从君士坦丁的拱门下绕过去,它高贵而磨损的浅浮雕,带着枷锁的悲惨雕像——被缚的、垂着头的野蛮人——围绕在它的顶部,我假定你对它极为赞赏,它位于西莲山的斜坡上,面对着圣约翰与保罗教堂的小广场。在罗马,没有别的景点能够展示一连串更迷人的意外。教堂的古老砖砌拱顶俯视着毗邻的圣格雷戈里奥教堂前面树木繁茂的小街,在它过度现代化的外观下,显出强烈的庄严;一串厚重的砖砌扶壁,飞越对面的墙壁,形成短而陡峭的拱形甬道,通向小广场。它的一侧是一道漫长的中世纪门廊,属于两个圣人的教堂,由八根因年深日久而发黑的花岗岩与大理石圆柱支撑着。在另一边,耸立着几乎没有窗户的苦修会女修道院的大墙,第三面是一座宏伟别墅的大门,它高高的守门人,戴着帽徽,手持银头手杖,庄严地站在他的格栅后面,我想,对于那些坐在教堂门口,或是躺在通向女修道院大门的斜坡上晒太阳的乞丐们来说,那守门人就像一个现世的圣彼得。这个地方对我而言,一直是一个非常偏远的角落——一个你在告诉别人之前会再三思量的地方,以免你下次去的时候,会发现他们在那里。如果你来罗马,在房子的门口,你一定会发现那样一群对象,或单独或快乐地聚集成群;但是,使它尤其成为一幅画面的,是美丽的黑红色教堂钟楼,它牢牢地矗立在修道院里面。如同在罗马的很多东西一样,它从一个古老的石灰华地基开始,高高耸起,形成精致而古雅的中世纪砖砌建筑——层层叠叠,由小型圆柱支撑着,装饰着几乎是随机嵌入的、小而破碎的绿色和黄色大理石板。当三四个棕色胸脯的农民在太阳底下睡在修道院门口,一个正在离开的和尚把影子投在他们身上,我想,你不可能在罗马发现比这更好的素描了。
但是,如果你停下,观察每一件值得你画水彩画的事物,你就永远抵达不了圣若望拉特朗大殿⑥。我关心的不是那寒冷洁净的寺庙,它巨大而空洞的内部,我在那里从未发现特别有趣的东西,而是寺庙周围一些迷人的特征——它旁边扭曲的旧庭院,容你进入洗礼堂,看到奇怪的零星建筑的后部,在罗马它们能够组成一个绚丽的宗教建筑的正面。比起我能记忆或描述的,还有更多这类东西:一堆混乱的偶然细节,潜伏的凹处,荒唐的突出部分,令人费解的窗户;但是毫无疑问,最精彩的是奇妙地置于高处的有遮檐的角楼,黄色的石灰华结合在铁锈色的砖砌建筑上,下方的砖砌建筑经过了再处理,使之呈现一种奇怪的样子,在那下面,你可以看见天空。至于俯瞰着圣乔凡尼门的宏伟的教堂正面,位于这些景色后面,你是无法接近的;这么说是恰当的,因为那座建筑具有强烈的戏剧性风格。它极其壮观——孤独的圣彼得教堂更是如此;当从遥远的平原上,你看到高大的戴着主教冠的圣人雕像,伫立在高处,鲜明地映衬在天空之下,你忘记了他们粗俗的建筑和夸张的装饰织物。从教堂台阶延伸到城墙的广大空间,具有最好的视野。就在你身边,在美丽的镶嵌壁龛那边,是圣阶教堂,传说被彼拉多审判的基督曾经走下那里的大理石台阶,所有的基督徒必须跪着攀上那道台阶;在你前面是城市的大门,朝向阿庇亚新路⑦敞开着,那瘦长的带拱门的克劳狄渡槽,它们锯齿状的顶部,像一具崩塌的巨大骨架的椎骨延伸开去,而在开满棕色和紫色花朵的平原上,在有树林的小谷地,和发着蓝光的奥尔本群山上面,点缀着白色的、位置很高的城镇;在你的左边是大片长满草的空地,排列着矮小的桑树,延伸向圣十字大殿潮湿的小修女会堂。以前来罗马访问期间,我爱上了这个无所事事的地方,浪费了大量时间坐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几个带白头巾的修道士,他们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愉悦了我的眼睛。现在很少有修道士了,有的是大量的国王的新兵,他们占据了紧挨着圣十字教堂的从前的女修道院,在阳光下的草地上练习正步走。在这里,也不再能看见可怜的老红衣主教,在品奇欧公园,降下他们的灵车,放松他们庄严的膝盖。这些成员仍在证明着红衣主教传统的显赫;因为当他们发展到提起黑色的裙子,暴露出闪亮的鲜红色长统袜,使得你对文明战胜了色彩,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
如果圣若望拉特朗大殿的内部让你失望,当你漫步在从它通向罗马圣母大教堂的小巷,进入最可爱的教堂异常完美的中殿,你很容易得到补偿。我在罗马逗留的第一天,和我意外碰到的讲解员一起,在城市中任意闲逛。我得到了最完美的服务,见识了最美好的事物;和圣母大教堂建立了直接快乐的关系。第一印象,难忘的印象,通常是不能复原的;它们经常使一个人更聪明,但它们很少以同样的形式返回。我记得,当我无知且无准备地进入到这个充满好奇的圣地,我在美丽中殿的一根大理石圆柱底下坐了半个小时,享受了一场完美的狂欢——我应该称它为什么?——品味、智慧、想象力和敏锐情感的狂欢?结果证明,这个地方充满了不断的暗示,让感觉变成了一团跃动的混乱想象,我伴着一种认知了大量事物的感觉离去,默里没有把它们记录下来。我已经不止一次坐在同一根圆柱下边;但是你只活一次,部分就和整体一样。教堂的明显魅力在于它高雅壮丽的中殿——它完美的形状和它高贵的简单,它的两大排白色大理石圆柱和它又高又平的屋顶,上有复杂的镀金浮雕和装饰性线条。它通向一个光彩非凡的唱诗班的高坛,我建议你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去找寻它。那时,西方炽热的光线射进高窗,点燃散乱的色块,发出隐约的光亮,在穹顶庄严的镶嵌图案上闪烁,触摸有红宝石光辉的斑岩柱,像五彩织锦一般,将它灿烂的光线,隐藏在壁画、雕塑和装饰线条上徘徊的浓重阴影里。然而,比这些更迷人的,是教堂所具有的社会与历史的音符、色调和气氛——你看,我在摸索恰当的措辞;它给你的感觉,和大部分罗马教堂一样,但又超过它们,因为一个无限古怪而复杂的社会,已经在这里祈祷了几个世纪。无需太多的注意,它就能让你感觉,意大利天主教权威在这些日子里已经大大地堕落;也许比能感觉到的还多,这些被遗弃的寺庙是通过教会礼仪而不断发酵的一个社会的果实,很长时间以来它们都构成了人类戏剧的永恒背景。按照一种说法,它们在欧洲是最“像教堂”的教堂——是最为完善的记忆,记录着它们履行职责的经历。人们在旧时代的年鉴里读到的人物,没有一个不是被想象成在一个特定的时候,在圣母大教堂的圣坛之下,跪在有灯光装饰的神龛前。然而,一个人终究能够明白,即使在最明显的现实中,一个人想象力也在那里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只是将我的评论作为一种提醒,一个人不断地探访这些地方,决不是他在罗马漫步中最无趣的插曲。
我本打算简单描述一下教堂的习惯,但是可以说,我写得太长了,没有足够空间去触及我在开始罗马日记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的无数主题。通过没有目标的闲逛,你可以自由而任性地跟随每一个令人愉快的线索,去认识罗马。你的大部分生活是在街上进行的;对于一名初来乍到的观察者来说,相对于他那城市景色单调的国家,这里充满了丰富的插曲、特色和图景。让我赶紧补充说明一下,我内疚地意识到,我在开始涉及罗马教堂和罗马漫步的时候,没有怎么预先提到圣彼得教堂。你愿意在雨天里怀着锻炼的目的去往那里——假设只有这个意图——并全身心地去实现它。无论把它作为教堂,还是作为一个散步场所,圣彼得教堂本身都享有威望。甚至对于世俗的“保健散步”来说,它也能充当林荫大道、皮卡迪利大街和百老汇,尽管并不符合标准,即便它不是世界上最宏伟的地方,它仍会给你提供最有趣的消遣。很少有伟大的艺术作品能长久满足人类的好奇心,永远获得人们的关注。你认为你已经把握了它的全部,但是它扩展了,再次升华了,使你对它的判断再次落空。每次你让笨重的皮窗帘在你身后砰然落下——你无力地揭开它巨大厚实的一角,类似于冒失地折起羊皮纸厚重的对开页——你会觉得所有从前的参观都没有领会它,也没有真正地拥有它。传统的问题在于是否人还没有“对尺寸感到失望,”但是我希望有一些诚实的人,永远不会停止说不。作为可以设想的最巨大的东西,这个地方从一开始就打动我——真正升华了一个人的空间观念;因此,即使一个人从巨大空旷的广场进入这里,无论这广场是在深蓝色天空下发出耀眼光芒,还是有巨大建筑物投射出凉爽遥远的阴影,类似于地图上一个很大的石板色国家,他的进入与其说是进入,还不如说是出去。一个纯粹出于乐趣的人在追寻新感觉的过程中,不可能知道在哪里能遭遇到这种庄严的震惊,能使他在门槛内立即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有些日子,当广阔的教堂中殿显得神秘地大于往日,通往灿烂华盖的镶嵌着棋盘花纹的平整人行道显得更长,当光线还有能力让事物最为清晰地显现,当那些散乱的形象——我指的是人,因为有大量其他的事物——快乐地标记出物品和部件的比例。那时你只需要走走看看;观察灿烂的圣坛举起它青铜色、有刺绣的扭曲华盖,像庙中之庙,你感觉自己是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圆屋顶下面,缩小成一个爬行的圆点。
大部分的结构之美实际上属于普通的美,你不会被具体细节所吸引,它们事实上至少也不会让你讨厌,就像常备军中的中尉和上尉被视为理所当然一样——在他们中间,个人独特的方面只象征着范围相当有限的装饰性的尊严,经过观察,往往显得贫乏(尽管它不无厚重,本质上也堪称宝贵),有时候甚至显得荒谬可笑。唯一例外的雕像是迈克尔·安吉洛的“圣母怜子”,它隐秘地藏在一个旁边的小礼拜堂中——实际上我觉得,这是人类之手所创造的最伟大的事物当中,最罕见的艺术组合——其他雕塑或是非常糟糕,或是无关紧要;无所不在的大理石尽管足够华丽,其灿烂的效果,比起许多后期同类型的作品要逊色得多,例如没有墙壁的圣保罗教堂。它至高无上的美来自于壮观地保持了整体上的单纯。这件作品代表着一种惊人的想象力,竭尽全力要保持在最幸福的巅峰,毫不间断。我说它幸福的巅峰,因为这是它奋发的作者在平静之中的唯一创造,你现在就置身于这平静之中。你在圣彼得教堂可能会产生悠闲的想法,而没有亵渎神明的感觉——如果你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和巴黎圣母院感觉精神极度紧张,你绝对不可能如此。巨大整洁的封闭空间与这种想法有很大的关系。谈不到有什么阴影,遮蔽物也没有显著的效果;只有数不清的光的效果——表明这种元素似乎浓密地聚集在空气之中,分散在迷人的层次和节奏之中。它起到了哥特教堂中的阴暗或神秘的作用;像起伏的薄雾悬浮在教堂中殿的镀金拱顶,与马赛克的明亮闪光交相辉映,粘附着、麋集着、摇荡着,使整个巨大的空壳生动起来。我想,一个好的天主教徒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在最华贵的圣坛前,还是在最粗陋的圣坛前;但是对于一个没有正式进入过圣彼得教堂的参观者,除了方便的全然确信,不会有言说的渴望。如果你希望,你的灵魂可以在那里无限扩张,又完全处在人类的水平上。它惊奇于我们梦想的范围和资源的巨大。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并记起我们的位置,我们说,就足以“得救”了;我们不能够超出天堂本身;这样一种展示或替代品有可能缺乏的天堂之美,会在它的必然性和确定性当中得到弥补。如果一个人在现场的时候实际上不是在祈祷,为了更好的安慰与祝福,确切地说,灵魂也会再次寻找它的榜样,它所保护和排斥的东西。当你厌倦了你的旅伴们蜂群般的民主作风,科尔索大街上和品奇欧公园里人性无利可图的方面,马车车厢上经常出现的沉重的冠冕状装饰物和车厢里愚蠢的脸,混乱的头脑和喷漆的靴子,毁灭、肮脏和衰败,牧师、乞丐和占便宜的人,一个蹒跚文明的无数符号,这座宏伟庙宇的形象就会打破你的怀疑,超越最极端的粗俗,使你始终相信英雄的意志和英雄的行为。换句话说,如果你觉得,在你的厌世主义和这个最伟大的人类成就之间,只需要那么一点点的马车费,那就是一种解脱了。
这句话可以作为我的这些评论的简单的结束语,它们不幸地偏离了快乐的主题,除此之外,我应该公平地承认,我对狂欢节的最后印象总的来说是快乐的。忏悔星期二的欢乐集会给人带来了生命力和幸福感;传统形同虚设的规定突然迸发为自然和优雅。我隐藏起我的怀疑,在科尔索大街上度过了一个长长的下午。几乎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但是你没有必要和他们保持一致;五彩纸屑的倾盆大雨完全遮盖了你。我不能说我发现的一切都令人愉快;但是我不时地注意到一个更欢快的插曲——一个雀跃的小丑激起了富有感染性的欢乐,一些更滑稽的人每隔三十码围成一个圈,为他不知疲倦的俏皮话而欢呼。一个聪明的表演者格外使我愉悦,我很高兴地瞥见这个毫不做作的人。你想象他正在异常聪明地度过一个假日,他的快乐和他日常情绪是相反的。他打扮成一个贫困的学者,穿上一件古旧的晚礼服,戴着一顶褪色的黑帽子,和奇怪地打着补丁的手套,他的腋下小心地夹着一些书,他的幽默十分风雅,富有完美的喜剧风格。人们似乎极为喜欢他,他马上吸引住了一群欢乐而专注的观众。我错过了他很多的俏皮话;我听到的那些都很出色。他的花招往往是从文雅亲切地与某人聊天开始,根据其脸上透露出的信息来恭维他。我尽可能地靠近他;因为他像一个真正的讽刺艺术家那样打动了我,对怪异荒诞怀着一种无私的,同时又含有动机和道德寓意的激情。但是,如果实际上我没有感到害怕,我应该喜欢在第二天早晨再次看到他,或者看到那天晚上他不戴面具,在一个乌烟瘴气的饮食店吃他辛苦挣来的晚餐。随着夜色的加深,人群变得更加密集了,五颜六色地混杂在一起,叫嚷着,推搡着,争夺着,大声争吵,饮酒狂欢。如雨的投射物在黄昏停止了,但是满世界石灰粉和面粉的沉淀物被践踏成一大片云彩,被金字塔形的煤气灯照得通红,这些煤气灯代替了罗马数量不足的照明设备。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举行了经典的“吹蜡烛游戏”⑧,我只看了一半,就像一个因缺乏事业心被提前解雇的疲倦的记者那样放弃了。从一条侧街的入口,越过成千上万的人头,我看到一辆缓慢行驶的加了灯饰的汽车,蓝色的灯、烟火和罗马焰火筒都在发射,在屋顶高处混合成一片煤烟色的闪光。这就像看见了古巴比伦的公众狂欢。在早上的几个小时里,私下娱乐之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圣灰星期三仍旧没有靠近。科尔索大街灯光闪烁,散发着马戏团的味道。每一个人都友好地与别人亲昵嬉戏,在痉挛的叫喊和运动当中耗尽他残余的欢庆能量。到处是一些不知疲倦的人,穿着红衣服,装扮成魔鬼的样子,举着火把猛烈地跳跃着,期望能够惊吓到你。但是,这些嘉年华的祭司,普遍带有一种亲切之感,没有传给我午夜的恐惧,作为守大斋节⑨的借口,如我在激烈渎神的《资本》报上读到的。关于这个,我也有所关注。后来我去了圣方济教堂,这座独特的教堂靠近和平神庙,让我大饱眼福——暗淡的深红色灯光穿过带窗帘的窗户,小蜡烛组成的巨大花彩围绕着圣坛,凹陷的神龛前面排列着一圈圆鼓鼓的灯,许多穿白色长袍的多明我会修道士以最快乐的构图,分散在人行道上。这情景要好于“吹蜡烛游戏”。
一八七三年
①罗马的一份报纸,因马西莫·达则格里奥(Massimo D'Azeglio)历史小说中的一位爱国士兵而得名。
②谷物容积单位。
③天坛圣母教堂,位于意大利罗马的卡比托利欧山山顶,是罗马天主教的一座宗座圣殿。
④马古斯·奥里利乌斯,罗马帝国五贤帝时代最后一个皇帝,于161年至180年在位。
⑤是古罗马时期最大的圆形角斗场,建于公元72-82年间,现仅存遗迹位于现今意大利罗马市的中心。
⑥天主教罗马总教区的主教座堂,罗马总主教(教宗)的正式座位,是罗马四座特级圣殿:圣若望拉特朗大殿、圣伯多禄大殿、圣母大殿和城外圣保禄大殿中最古老、排名第一的一座,享有全世界天主教会母堂的称号。
⑦阿庇亚是古罗马时期一条把罗马及意大利东南部阿普利亚的港口布林迪西连接起来的古道,而阿庇亚新路与之平行。
⑧嘉年华会的一种游戏,参与者每人拿一根点燃的蜡烛,在想法吹灭别人蜡烛的同时,保护好自己的蜡烛不被熄灭。
⑨大斋节(亦称“齐斋节”),自圣灰星期三开始至复活节前的四十天,在此期间进行斋戒和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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