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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在地上的太阳

2016-12-08常君

湖南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小葵德昌香香

→常君



掉在地上的太阳

→常君

那母女俩就像一根丝,随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的消失,德昌心中对邱老师的那份嫉妒也被抽走了。

其实,德昌对邱老师最开始时不是嫉妒,而是羡慕。这其中的缘由,倒不是羡慕邱老师肚子里的墨水。邱老师年轻时曾经在村小学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后来被清退回家种田了。虽然被清退了,转山营子的乡亲们还是延续着以前的称谓,颇有几分恭敬地称呼为邱老师。德昌嘴上不说什么,却在心里认为肚子里要那么多墨水没多大用处,一年四季,春种秋收,靠的是一双手,一身汗,要那么多墨水有什么用?你支着画夹子照着庄稼地描了一幅绿油油的画,你那田地里的秧苗就绿油油的了?

德昌艳羡的是邱老师家的人气。是那份大人叫孩子哭的喧嚣,是那份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热闹。

如果你好性儿推开转山营子大部分人家的柴门,映入你眼帘的不是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家伙,就是拖着鼻涕泡儿背着书包的孩童。村里的青壮劳力十有八九背着行李去了那灯红酒绿却不属于他们的城市。德昌家也是这种状况。儿子庆志和媳妇远在离家两千多里的一座城市打工,留下他和老婆子还有十岁的孙女小葵在家。平时日子里还算马马虎虎过得去,每到年节,德昌的眼里就长出了一支钩子,直勾勾地勾着那些大摇大摆走在村路上肩扛手提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儿的家伙们。去年过年庆志两口子就没回来。打来长途电话说起大早到火车站排了好几天也没买到那两张返乡的火车票,从黄牛贩子手里买又舍不得多花那份冤枉钱。电话是老婆子接的,没说上两句就眼泪汪汪捂住了嘴把话筒递到他的手里,他没接。老婆子又把话筒递给了小葵。小葵只说了一句“妈,我想你”,就哇地一声哭开了。大年三十晚上,德昌连财神也没心思接春晚也没心思看早早就躺在了炕上,听着爆豆似的鞭炮声心烦意乱。大年初一的饺子他只夹了一个,那是他六十多年来吃得最没滋没味儿的。

邱老师家就不一样了。邱老师的儿子大壮前几年也和村里大多数青壮劳力一样出去打工,说是在城里盖大楼。出去时身上全须全尾的,两年后回来时右腿少了一截儿。即便是这样,也足够令德昌羡慕的了。不管咋样,也是团团合合的一家人。即使是从那扇窗户中飞出来的吵架声拌嘴声,也让他羡慕得眼蓝。

这种艳羡埋在心里,眼睛却成了叛徒,常常不自觉地从里面溜出来。尤其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那几个非同寻常的日子。用眼睛饱含了一遍人家的天伦之乐后,德昌的心里便多了几分酸溜溜的滋味,像打翻了一只醋瓶子。在大柳树下乘凉,和老哥们聊着春种秋收东家长西家短,邱老师倘若加进来,德昌说话的语气就变了,话语里不是夹了枪,就是带了棒。有一次德昌和孙女小葵走在村路上,远远看见邱老师向这边走过来,德昌三步并作两步拐上了一条小道。这条路回家明显要多走一段距离。小葵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身后不住地问德昌为什么要绕远。德昌没头没脑地训了小葵一顿,把小葵训得一愣一愣的。德昌有时甚至在心里产生过这么一种念头,邱老师他们家出点事才好呢。过后,德昌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恶毒?

这种微妙的感觉持续了一段时间。去年入秋时,邱老师的儿子大壮因为腿脚不利索,不慎跌进了鱼塘,撇下父亲妻女去了。柳枝泛青时听说大壮媳妇又寻了人家。邱老师没反对。如今两口子离婚不过的有的是,何况大壮人已经不在了,你没理由让人家儿媳妇守着。但邱老师提了一个条件,想走可以,把孙女香香给他留下。这个条件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大壮媳妇自然不会应允。僵持了一段时日,大壮媳妇终于回来给香香办了转学手续,领着香香走了。

香香母女俩的离开,把德昌心中对邱老师的妒忌也带走了。

另外一种东西取代了德昌心中原有的东西。自己和儿子媳妇虽说远隔千里,可不管怎样终归还是自己的儿子媳妇,身边还有老婆子和孙女,还是完整的一家人。那家伙如今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绝户棒子一个。虽说还留下香香一个骨血,可已不知随了什么张王李姓,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德昌想起那天大壮媳妇领着香香走时邱老师老泪纵横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从柜子里翻出来一瓶没舍得喝的白酒揣在了怀里,和老婆子说了一声,去邱老师家看看,便出了家门。孙女小葵闻听忙跟在后面跑了出去。小葵和香香念同一年级,又是同桌,差不多每天放学后都要相互搂着脖子去香香家写完作业再回来。

邱老师家住在村西第二家,西边就是村小学。

和转山营子大部分民居一样,邱老师家也是三间房,东西各一间住人,农村讲究东为大,邱老师自然住在东屋,大壮一家三口住在西屋,中间一屋垒着锅灶做饭。

德昌和小葵走进灶屋,见邱老师坐在锅灶前的一只小板凳上,不宽的锅台上放着一只碗,碗里是小半碗米饭,碟子里是半盘腌咸菜。德昌见了心里一阵发酸。有一次老婆子带着孙女小葵去走亲戚,他就是这样把灶台当成了饭桌。老婆子走亲戚去了五天,他把灶台当了五天饭桌。

邱老师从小板凳旁站起身来,咧了一下嘴说,来了老武哥,屋里坐。

找你来喝两盅。德昌冲邱老师一扬手中的酒瓶,随手拎起靠在门后的炕桌进了东屋。

德昌和邱老师盘腿坐在炕上,一东一西坐在炕桌两侧,桌上是德昌从村小卖店买的猪头肉花生米之类的熟食。小葵懂事地从灶屋碗柜里拿来了碗筷酒盅,各自放在了两个人面前。

邱老师招呼小葵上炕。小葵摇摇头,坐在地上的椅子上,透过开着的屋门望着西屋的房门。西屋的房门关着,上面挂着门帘。

德昌打开酒瓶,在两只酒盅内倒满酒,来,咱老哥俩喝一盅。

邱老师端着酒盅的双手哆嗦着,酒洒在了桌子上。猛地双手一擎,仰起头一饮而尽。

吃口菜。德昌把几片猪头肉夹到邱老师面前的碗里。

好端端的一家,说散就散了……邱老师用手掌不住擦着眼睛。

德昌在邱老师的手上拍了拍,别想那么多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小葵拿过柜盖上的烟笸箩,两只小手灵巧而又娴熟地卷着纸烟。德昌在家也抽这种纸烟,小葵常给他卷。

小葵卷好了的一支纸烟放在了邱老师的膝盖上,邱爷爷,给你。

邱老师用手拍着小葵脑后的马尾辫,小葵乖,谢谢你。

小葵瞪着一双大眼睛,摇了摇头。然后又卷了一支纸烟递给了德昌。

有烟雾从饭桌上空升起,两个苍老的声音艰难地从烟雾中拧出来,像被什么锈蚀住了,涩涩的。

想开点儿,都一样,我家那两个不也是看不见够不着的。

不一样的,你还有盼头儿,我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昨晚我还梦见大壮和香香,香香向我伸着手,哭着喊爷爷……

要是不嫌弃,以后你就把小葵当作孙女。

谢谢你老武哥……

以后有忙不开的,你就吱一声。

香香回转身,向他伸出手来,哭着喊:爷爷,爷爷……他向香香伸出手去,脚下却感觉腾云驾雾似的,总是赶不上香香,与香香的手总是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他急了,大喊一声,香香!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扑。他终于抓住了香香的手…….

邱爷爷,你醒醒,我是小葵!

邱老师睁开眼睛,见小葵站在炕沿边,自己正紧紧抓着小葵的手。

邱爷爷,你是不是又梦见香香了?小葵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问。

春分地皮干,谷雨种大田。节气等不得。今天,他终于把西山洼子那块地种完了玉米。家里原先四口人,一人一亩地,总共有四亩地,不是很多,但是他一个人种就显得多了。去年春上还有大壮,尽管磕磕绊绊的,总能搭把手帮衬着,大壮媳妇和香香也能帮他撒种。今年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杵在地里,四亩地他稀稀拉拉种了五六天。身体上的累是一方面,更多来自于眼里。看着别人家地里三三两两的身影,再看看自家地里,只他一个人在晃荡。眼睛和心里是同谋。悲哀便像袅袅上升的地气袭上心头。

回到家,已经下午两点多钟了,饭也没心思吃,洗了一把手脸,就躺倒在了炕上。

香香走后的这段时间,他不止一次去看过香香。香香妈改嫁那个村子名叫西瓦窑,离转山营子二十多里地,骑车需要两个多钟头。但这也没能耽误他去看香香。他没直接去香香的继父家,而是去的香香所在的村小学。他靠在自行车旁,抻着脖子等着香香下课。只有下课的那十分钟,他才能见到香香,摸摸香香的小手,亲亲香香的脸蛋。每次去他事先都会到镇上给香香买上一大包好吃的。他一样一样从袋子里拿出来,一个劲儿往香香的手里、嘴里塞。看到香香吃得一副香甜的样子,他的心里是既欣慰又酸楚。每次听到上课的铃声,他的心就会止不住疼起来——世界上再没有比上课的铃声更残忍的声响了。返回的路上,每次他都骑得很慢,和来时的脚下生风截然相反。

半个多月前,他忍不住又去了一次。香香哭着对他说,她新爸爸要带她妈妈和她到省城打工去了。他一听急了,去了城里就意味着他将见不到他的香香了!上课铃声残忍地响了,香香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上课去了。他没有骑车返回,蹲在学校门口等着香香放学。他和香香一起去了香香的继父家。香香的继父没在家,只有香香妈一个人在家。他询问了情况,得到的回答和香香说的一样。他又提起香香妈要带香香改嫁时他提的那个条件。看得出来,香香妈很反感,说你怎么又提这事?以前我没答应,现在也不会!他慌乱了起来,历数了在城里香香所要面临的问题,去什么学校上学,香香会不会适应,城里不比乡下,上下学谁来接送等等。香香妈的脸上明显现出了不耐烦,大声说,我是香香的亲妈,我会安排好我闺女的生活!不麻烦你老操心好不好?那天从西瓦窑回来时,他是一路推着自行车回来的,他感到像被人抽去脊梁骨,浑身上下一点劲儿都没有,到家已经快大半夜的光景了。

一个多星期前,天刚蒙蒙亮他就骑着车子出了家门。上次离开时,香香偷偷扯住他的衣襟,把她妈说的去省城的日子告诉了他。他先去了镇上,给香香买了一大包东西,书包、文具、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他呼呼带喘骑到西瓦窑,来到香香继父家门口,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铁将军把门。他慌了,上次走时香香分明说的是明天走,他记得千真万确,今天怎么会锁门?他挥起拳头没把香香继父家的大门砸开,旁边邻居家的大门开了。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头告诉他说三天前香香一家就走了。他像遭了雷击一样,一下子呆愣在了那里。

如今,他只知道他的香香生活在那个有着七百多万人口的城市,却不知香香住在哪道街,哪条路。

邱爷爷,你喝点儿水吧。小葵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水走到了炕沿边。

他接过水碗,哑着嗓子说,谢谢你小葵。

我做梦也梦见香香了。香香去哪儿了?

城里。

很远吗?

很远。

暑假会回来吗?

……

他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放在炕梢给香香买的那包东西上。他欠起身,拉过书包,说,这是给香香买的,用不上了……给你吧。

小葵说,谢谢邱爷爷。

他木然地摇着头。

小葵从自己的书包内拿出一个图画本,翻开说,邱爷爷,这是我画的,送给你。

他接过图画本,见上面画的竟然是香香。背着书包,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扎着一根马尾辫,旁边写着香香我想你。再往后翻,还有好几张,有香香一个人的,也有两个人的,下面写着我和香香。

他抬起头,问,这些都是你画的?

小葵点头,我想香香了就画一张。

他怔怔地望着小葵。

邱爷爷,以后你想香香了,我就给你画好吗?

他机械地点着头。

小葵从书包内拿出彩笔盒,趴在炕沿上画了起来,边画嘴里边念叨着,这个是邱爷爷,这个是香香,这个是小葵。

他看见自己站在中间,一只手拉着香香,另一只手拉着小葵。

小葵,我教你画画好吗?他望着小葵郑重地说。

节气就像一根鞭子,在后面赶着你不住地往前走。德昌的日子被接踵而来的农事淹没了。庆志两口子外出打工指望不上,老婆子身子骨儿又不好,勉强能把一日三餐从生的变成熟的,家里的五亩地全靠他一个人忙活。那日同邱老师喝酒时说的那些贴心窝子的话德昌虽然还记得,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如今他一个人忙得脚打后脑勺儿,哪还会顾及两旁的事呢。

小葵放学回来说邱老师要教她画画。德昌的心里就有几分反感。这家伙看来也和镇上的一些老师一样,嘴上说办补习班教孩子,实际就是哄孩子玩,一个月收上三头二百的,柴米油盐过日子的钱就出来了。邱老师没被清退前在学校是个大杂烩老师,数学、语文、美术,什么都教过。德昌在心里打定主意,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我可不会让我儿子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打了水漂儿!

谁知第二天,邱老师兴冲冲地上门来了,说他要教小葵画画,说小葵在绘画方面有哪样哪样的天赋,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很有前途的女画家。并拿出了小葵画的几幅画为证。神情异乎寻常地激动。

德昌表现得很是冷漠。这家伙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德昌在心里冷笑一声,打我的算盘,找错人了!村里越来越多初中还没念完的半大孩子,随着父母到城里打工去了。听说弄不好下学期村小学就要和镇中心小学合并了,如今村子里的学苗儿越来越少了。况且,学什么不得花钱。庆志两口子在城里打工挣的几个血汗钱,德昌一分都没舍得花,拿到镇上信用社存上了。德昌在心里有个小九九,等庆志两口子在城里再干几年,再攒点钱,他就让他们回来,加上这些年他和老婆子口挪肚攒下来的划拉在一起,就可以盖上三间新房了。家里现在住的这三间房子还是九十年代盖的,庆志娶媳妇生孩子都在这里,德昌从心里庆幸并感激庆志媳妇没要新房。如今这三间房看上去就像他们这帮老人,腰塌背驼,时日不多了。然后他再让庆志两口子要二胎,生个小子最好不过了,不行生个丫头也可。过日子过的是什么?过的不就是人嘛!没有人气过的那叫什么日子!

德昌说,一个丫头蛋子,能成什么气候,把初中念完就行了,当什么画家!

邱老师好像看出了德昌的顾虑,急急地说,老武哥,你放心,我教小葵画画决不收钱。

这倒出乎德昌的意料。他怔怔地望着邱老师。

邱老师认真地点着头,真的!我决不收钱!

德昌闻听,皱纹堆垒上了眼角。

让德昌想不到的还在后面。邱老师不仅无偿教小葵画画,还给小葵买画笔、颜料。德昌虽然不懂画画,但他知道,那一捆一捆的画纸,一把一把的铅笔,一盒一盒的各色颜料,都是要花钱的。德昌很是为难,给邱老师钱,他不想在这方面投资,二是邱老师也坚决不要,邱老师说他是觉得小葵是这个料,他才教小葵的。这让德昌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自然也就想方设法找机会补偿回去。老婆子蒸了包子馒头,就用塑料袋装上几个差小葵给邱老师送去;菜园里种的菜下来了,也摘了让小葵送去。久而久之,小葵已经养成了习惯。这边锅里的包子馒头刚掀开锅盖,那边小葵已经撑开塑料袋在那儿等着了;在园子里发现顶花带刺儿的黄瓜,泛着紫亮儿的小茄包儿,小葵都会第一时间摘下来,也不管德昌心疼说“吃它命啊”,撒开两腿给邱老师送去。德昌呢,也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衬邱老师,往玉米地里扬肥洒药,家里苫房紧瓦,德昌都会到场。过端午节,德昌不光早早让老婆子包了粽子煮了鸡蛋给邱老师送去,过节当天还背着手亲自去了邱家,把邱老师请到家,两家人一起热热闹闹过了节。

德昌惊异于邱老师家院里那片金灿灿的向日葵。

足足有两铺炕大小,几乎占去了院子的一半。一株株挺立着,金黄色的花盘统统面向东方,像一轮轮从天空中掉落在地上的小太阳。

小葵那孩子爱吃毛嗑。德昌在自家的屋后墙边也种了几棵向日葵。这个邱老师怎么种了这么一大片?

更让德昌惊诧的是,那一轮轮高扬的太阳下面,还立着一轮小太阳。圆圆的脸庞迎着朝阳,上面泛着金色明澈的光。竟然是小葵。

小葵站在一棵向日葵下面,高扬着头,拍着手说着歌谣:

“青竹竿,挑大盘,开黄花,结丫鬟……”

邱老师抬头看见德昌,紧走几步奔过来。

德昌问,你咋种了这么一片向日葵?

邱老师一把抓住德昌的手,兴冲冲地说,老武哥你先别问这个,我让你看一幅画!

在邱老师的牵引下,德昌来到了立在窗前的画夹前。

邱老师眼里泛着光,猜猜这是谁画的?

德昌眯着眼睛,见上面画了一棵开得正盛的向日葵,圆圆的金色花盘,四周环绕着橙黄色的树叶状的花絮,看上去跟真的差不多。

德昌眨着眼睛问,这是小葵画的?

邱老师激动地说,老武哥,你猜对了!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种了这么一片向日葵了吧?我是为小葵种的!

德昌看看地里的向日葵,再看看小葵画的,不由得嘿嘿笑了。

阳光以金色的色泽和炙热的温度迎接着德昌。

六月六看谷秀。一年的丰歉在这个季节已显现出了苗头。地里的玉米已长到一人多高,远看像布列整齐的墨绿色方阵。

德昌分开刀剑密布的叶片走进玉米地,顷刻之间就被一种难耐的溽热从头到脚兜住了。不过德昌还是很喜欢这种不太舒服的包围,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包围。从这种包围中,德昌不仅体会到庄稼迎头给他的溽热,而且还有一种浓稠鼓胀的气息。那是从那些咔嚓咔嚓正在拔节的玉米棵中渗透出来的,甜丝丝,香喷喷,一丝丝,一缕缕,把德昌的心也鼓胀得充盈饱满起来。

出了自家的地,旁边就是邱老师家的地。邱老师家的明显赶不上自己家的,自家的玉米秸长得壮壮实实的,一不小心能撞你个跟头,叶子更是黑油油的像要往外淌油;邱老师家的就不行了,看上去有点像营养不良,叶片黄皮拉瘦的,秸秆长得也是杨柳细腰的。德昌种庄稼有一套,每年春耕前,他都要出去踅摸一番,买上一车两车牛粪鸡粪,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那些二胺尿素什么的,在德昌眼里根本算不上肥料,只有地地道道的农家肥,那才叫肥!这种庄稼跟养儿育女是一样的道理,你营养跟不上,它能给你出壮苗吗?这个道理他得跟邱老师好好唠唠。不舍得投资到了秋天哪有喜人的收获。

今天还是晒霉节。六月六晒红绿。在他们这一带流行着这样一种习俗,每年六月六这天,家家户户都要把家中的被褥、衣服统统搬到太阳底下曝晒,把一年的霉运统统都晒掉。这一天龙王爷都要出来晒龙鳞,何况老百姓呢。德昌从家里出来时,老婆子就大扫除似的把炕上、柜子里的东西往外抱呢。小葵一大早就撒开两条腿跑去了邱老师家,说要帮邱爷爷晒霉。

德昌从墨绿色方阵的围剿中走出来,背着手向邱老师家走去。

德昌走到邱老师家院外时,见邱老师家的篱笆墙上已经晾满了花花绿绿的被褥,像开了一篱笆墙五颜六色的花。几只蝴蝶误以为是真的,扑扇着翅膀在上面盘旋了一圈,飞走了。

小葵正搬了一摞书从屋内出来,头顶上别了一朵金黄的小葵花。

邱爷爷,还有书!

对!通通晒一晒,把霉运都晒跑!

邱老师从小葵手里接过书,一本本摆放在窗台上。

下面我们该晒鸡蛋了!

哦!晒鸡蛋喽!小葵欢呼着跑进屋内。

晒鸡蛋是六月六的又一个习俗。六月六,鸡蛋晒得熟。挑选几个大个的红皮鸡蛋,在上面写上名字,然后拿到太阳底下晒。传说写了名字的人会时来运转,走好运。这几年都没人想起来了,想不到邱老师还记得。德昌想,自己不妨当会儿观众,看看这久违的习俗表演。

小葵和邱老师一前一后走出屋子。邱老师的手里端着一篓鸡蛋,小葵的手中捧着一只陶瓷大碗。

两个人蹲在太阳地里。

邱老师拿起一个鸡蛋递给小葵,小葵来写吧。

小葵张大嘴巴,认真地冲着鸡蛋哈了一口气,拿起铅笔在上面写着名字,嘴里念叨着,这个是邱爷爷的……然后把鸡蛋放进陶瓷大碗内。

邱老师把另一只鸡蛋递给小葵。

小葵边写边念叨,这个是香香的……

邱老师又把一个鸡蛋递给小葵。

小葵扬起小脸问,这个写谁?

当然是小葵啊。

还有我?

是啊!小葵和香香一样,都是我最亲的人呀!邱老师在小葵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小葵嘻嘻笑着,在鸡蛋上写上名字,把鸡蛋放进陶瓷大碗内。一不小心脑门儿撞到了邱老师的脑门儿上。爷俩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邱老师捂着脑门儿连声嚷着,撞葫芦瓢喽!

小葵伸出小手在邱老师的脑门儿上揉着,邱爷爷,疼吗?

邱老师把小葵的小手握在手里,凝视着小葵缓缓摇着头。

突然,邱老师一把把小葵搂进了怀里。

德昌脸上堆垒的皱纹就硬硬地僵在了一起。

还没放暑假,人们就在传扬农村小学撤点并校的事。新学期开学村小学要与镇中心校合并,以后不光转山营子的孩子,周围十里八村的孩子都去镇中心小学上学。原因是如今各村的学苗逐年减少,有的村一个年级仅有十个八个学生。以往没到下课时间,操场上就跟开了锅似的,如今只晃荡着屈指可数的几个身影,显得冷冷清清的。这次消息属实,各村小学正式并入镇中心校。

对于小葵这帮孩子来说,与镇中心校合并其实也没什么,在哪儿都是念书。镇中心校学苗多,同学多,也热闹。只是上学有点远了。转山营子离镇子有五六里地,不过这点路程也算不得什么,几个小伙伴在一起打打闹闹,一撒欢儿也就到了。

德昌也是这么认为的。听说城里的孩子,上学放学都要父母接送,德昌觉得城里养孩子就像塑料大棚里种菜,长大了也是娇里娇气的。

这段时间,邱老师的日常生活中多了一件事。每天下午三点多钟,他都会推出自行车,出了院子偏腿上车,直奔镇子而去——他是去镇中心校接小葵。

自从得知村小学和镇中心校合并之后,邱老师首先想到的就是小葵的上学、放学问题。六七里地,要走半个多小时呢。遇上刮风下雨天怎么办?冬天天冷了怎么办?况且路上还有机动车,出了事怎么办?他不知道德昌是怎么安排的,孩子的安全毕竟是大事,不能忽视。他决定找德昌商量一下。

院子里的那片向日葵的花蕊早已经脱落了,露出了一行行排列整齐的浅灰色的瓜子。这些还没成熟的瓜子吃起来有一点甜味儿,又有一些生味儿,却是小葵的最爱。每次画完画,邱老师都要挥起镰刀砍下一盘,掰成一块一块递给小葵。今天也是这样。

小葵手里拿着巴掌大的一块,一边噗噗地往外吐着瓜子皮儿,一边蹦蹦跶跶地走在前面。

邱老师背着手走在小葵后面。

小葵在脑后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上面扎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蝴蝶结随着身子的跳跃上下蹿动着,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他们穿过田埂,绕过水塘,走上了小路。

邱老师渐渐放慢了脚步。他忽然非常渴望自己家离德昌家的这段距离再远些,再长些,长到无极限,那样他就可以无限制地走下去,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邱老师的行动使他和小葵之间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走在前面的小葵扭头发现了这种情形,脆生生地喊,邱爷爷,快走啊!邱老师才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屁股刚在炕沿儿上坐定,邱老师便提起来撤点并校的事。

你说这在村里上得的好好的,并什么校呢。德昌把炕上的烟笸箩推给邱老师。邱老师说,并校也有并校的好处。镇中心校条件比我们转山营子要好,主副科都开齐了,有利于学生全面发展。咱们转山营子小学师资力量不行,学苗又一年比一年少,你看学校才几个孩子念书。再说校舍也不行了,千疮百孔的,一抬头就能看见天。

你说的也是。德昌吧嗒着卷烟。

小葵上学放学怎么办?邱老师把话题转到了主题上。

德昌说,我和红运他爷核计了,一早上学怕迟到,就让红运、小葵他们几个合伙搭瘸老五的三轮车走,一个月给瘸老五几个钱。

那晚上放学呢?邱老师问。

德昌说,晚上放学早点晚点到家都不打紧,走着回来。

邱老师说,七八里地呢。

半大孩子走道快,一撒欢儿就到家了。德昌不以为然道。

邱老师有些急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定性,走在路上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机动车可不长眼睛,万一有个闪失……

德昌说,我让小葵注点儿意。

不行不行!邱老师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早上搭车就讲不了了,晚上再花钱搭车回来,那一个月下来得多少大头钱!德昌同样摇着脑袋。

邱老师站起来说,老武哥,你要是脱不开身,晚上我来接小葵放学!让小葵走回来,绝对不行!

德昌正要把手里的卷烟往嘴巴里塞,闻听此言,夹着卷烟的手停住了。

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德昌不同意让邱老师接小葵放学。邱老师磨破了嘴皮子说了大半天,德昌也不同意,连连摆手说小葵可以和大家伙儿一起回来,并对邱老师一再表示感谢。

邱老师无奈出了德昌家。他不明白德昌以往对自己跟自己家人似的,怎么突然间对自己客气起来了。

这件事差不多就算搁下了。

过了没两天,转山营子一个和小葵一起在中心校念书的孩子在放学的路上被一辆机动三轮车刮倒了,万幸没出大事,只是脸上剐了点皮外伤。邱老师却紧张起来了,他决定晚上接小葵放学!

这件事邱老师没告诉德昌,小葵也没和爷爷说。小葵说这是邱爷爷和她之间的秘密,他们两个还拉钩了呢。

邱老师从前的自行车除了铃不响,其他部位零件差不多都响。这样的自行车平时自己骑着还可以,接小葵万万不行。邱老师专程去了一趟县里,到自行车行千挑万选,最后花了五百多块买回来一辆新自行车。又在自行车横梁上加了一块横木板,两边用两块木板固定在横梁两侧,然后又找来了香香的一个小棉垫子绑在上面,一个简易却很舒服的车座就算做成了。其实小葵完全可以坐在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可是邱老师却从没想过让小葵坐在后面,香香在的时候就是坐在前面。

来镇中心校接孩子的真不多,三个两个的,面孔还不固定,明显不是经常来接。车把上不是吊着这,就是手里拎着那,显然是办完事,顺路来接的。

校门口右侧第三棵杨树下,是邱老师的固定位置。这是他和小葵约好的地点。每天他差不多都会提前十分二十分的到达这个地点。他总是在心里这样认为,学校会不会提前打铃?或者班主任有什么事,提前给小葵他们放学?——其实学校放学很准时,三点五十分,放学的铃声准时响起来。

铃声响过,用不上三两分钟,小葵就会蹦蹦跶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今天也是这样。

恍惚中,他的香香小鸟一般张开翅膀欢叫着跑过来,背着黄绿相间的书包,扎在脑后的马尾辫儿上顶着一只粉红色的蝴蝶结。香香轻车熟路地爬上自行车的横梁,坐好身子,嘴里喊着:走喽!回家喽!

邱老师还沉浸在他的恍惚中,一时没有反应。

一只小手在他的眼前晃动着,邱爷爷,你在想什么?

邱老师这才缓过神来。

跨上自行车座刚要出发,一个和小葵年纪相仿身穿红上衣的小女孩跑了过来,把一个绿色的文具盒递到小葵跟前,说,你跑得真快!文具盒不要了?

小葵一吐舌头。

小女孩羡慕地说,你爷爷真好!天天来接你。

小葵回头望了邱老师一眼,转过头大声说,那当然了,我爷爷是世界上最好的爷爷!

邱老师的心里荡过一阵暖流。

在那些同学艳羡的目光注视下,爷俩雄赳赳气昂昂,踏上了归途。

邱老师的双手把着车把,身子向前倾着。小葵的小脑袋瓜儿从他的胳肢窝下面钻出来,马尾辫上的蝴蝶结在他的眼前拂来拂去。一股香味从小葵的头发上散发出来,像春天里盛开的花朵发出的芬芳。那股好闻的香味从他的鼻孔钻进去,一直钻进他的心里,让他再度有些恍惚。

香香自从跟她妈妈和继父去了城里后,一直没有音讯。邱老师骑车去了几趟西瓦窑,香香继父家的大门上都是铁将军把门。打听左邻右舍,都说一直没回来。邱老师忍不住,去县城打了火车票,坐了八九个小时火车去了香香生活的那座省城。下了火车出了出站口,邱老师站住了。映入眼帘的是摩天大楼,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水一般涌动。邱老师真的不知往何处去。他穿行在纵横交错的街道,审视着每一个和香香性别、身高、体型相似的女孩,希望其中的一个就是他朝思暮想经常出现在他梦境中的香香。可是他的每次企盼换来的都是失望。他在省城转悠了两天,最后迈着沉重的步履和一腔的失望上了火车,回到了转山营子。他买了一张全省地图贴在了东墙上,几乎每天他都站在那张地图前,凝视着那形似一只挺立着的梅花鹿的版图,一万多平方公里,七百多万人口,他的香香在哪儿?究竟蛰伏在哪片高楼大厦之下,淹没在哪股人流的汪洋中?

邱爷爷,今天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让我们写《一个你最熟悉的人》,我写的就是你!小葵大声说。

写了我?邱老师疑惑地问。

是啊!老师说我写得好,还当成范文在课堂上给全班同学朗读了呢。小葵美滋滋地说。

哦,是吗?怎么写的?邱老师问。

我给您背诵一下吧!小葵回过头说。

好啊!邱老师说。

小葵提了一下嗓儿,朗声背诵道:

我最爱的邱爷爷

邱爷爷不是我的亲爷爷,却是我最爱的爷爷!

如果你走进邱爷爷家院子,首先映入你眼帘的是一大片金黄的向日葵,圆圆的花盘高扬着,像掉在地上的一轮轮小太阳!

这一片向日葵就是邱爷爷特意为我种的。为的是让我更好地画向日葵。邱爷爷耐心地给我讲解画向日葵的要领,不厌其烦地教我画每一笔,每一幅。邱爷爷说要把我培养成中国的女凡·高。

邱爷爷不仅教我画画,还像亲孙女一样给我买书包、文具,还为我买画画用的纸笔和颜料。

邱爷爷有个孙女名叫香香,跟随她妈妈去了城里。香香的离去,把邱爷爷的心也带走了……

邱爷爷,我想对您说,我就是您的香香,就是您的孙女!

邱老师鼻子一酸,右脚猛地杵在地上。自行车停在了路旁。

小葵扭回头,扬起如花的脸庞望着邱老师,邱爷爷,你怎么了?

邱老师俯下头,将脸深深地贴在了小葵的脸上。

这个时节地里实在没有什么活计,秆上的玉米已经从皮子的包裹中探出头来,头顶的须子也变得干枯了,不过还要等几日才能收割,籽粒还要再度一度。这个时候收割是要减产的。德昌和一些转山营子的老人一样,利用着这短暂的农闲时光养精蓄锐。秋风乍起,他们这些家庭的主要劳力就不得不投入到对于他们来说绝对称得上高强度的秋收中。

老柳树下多了几个佝偻的身影。德昌凑了过去,脱了鞋垫在屁股底下。

德昌啊,邱老师对你家真是够意思。

他说小葵是画画的料,非要教小葵画画。

就画画吗?还每天晚上接小葵放学呢。

接小葵放学?真的?

你不知道?邱老师为接小葵,还特意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呢。

邱老师鸟枪换炮买了新自行车这事德昌知道。昨天下午他还看见邱老师骑着自行车从水塘边经过,自行车横梁上还绑着一个简易车座。当时德昌还想,这家伙绑那玩意干嘛。难道昨天真是去接小葵的?

昨天晚上放学我还看见你家小葵坐专车回来,手里还举着一个棒棒糖。

你们发现没有?这段邱老师和往常不一样,精神头儿特足!

你们说这邱老师咋对小葵那么好呢?又白教画画,又接放学的……

垫在屁股底下的鞋里像被人撒进去一把苍耳子,德昌坐不住了。

德昌撒开两腿直奔镇子的方向而去。

家里有一辆旧自行车放在偏厦子里,庆志在家时经常骑。庆志去了城里也没人骑了。德昌对于啥都有五把操,可是唯独不会骑那个两个轱辘的自行车。赶集下店德昌全凭两条腿。

从镇子到转山营子只有这一条乡路。如果邱老师骑自行车去接小葵,一定会遇到。

德昌穿过柳树趟子还没拐上乡路,就见邱老师骑着自行车,前面载着小葵,有说有笑地从乡路上驶过。

看来红运爷他们说的是真的。这家伙果然背着他接小葵放学。德昌扬起手,冲着那个背影刚要喊,那个背影突然停住了。紧接着,前面那一幕就直愣愣地闯进了德昌的眼里。

顷刻间,德昌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那天,在邱老师家院子看见他和小葵晒鸡蛋时的亲昵举动,德昌愣住了。后来他想,那也许是邱老师的情不自禁。小葵和香香年纪仿佛,香香离开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想念香香,也许一时把小葵当成了香香也有可能。拿人心比自心,也是可以理解的。小葵有回放暑假去城里庆志两口子身边待了一个礼拜,那一个礼拜他和老婆子就跟丢了魂儿似的,老婆子更是连炕都坐不住了,嘴里磨磨丢丢地叨咕个没完,做梦都喊小葵小葵的。德昌从心里可怜那个孤吊吊的人,那件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德昌也没把它当回事。

可是今天德昌的亲眼所见给了他当头一棒。邱老师把小葵当成了孙女,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接小葵放学,为啥要偷偷摸摸地背着他?还有,德昌回想起那天邱老师找到他和他谈小葵上下学的事的情形,那口气,铁板上钉钉似的,好像他才是小葵的爷爷。当时听到邱老师的口气,他心里一时有些反感,所以他才坚决不同意由他接小葵放学,谁知这家伙竟背着他偷偷去接小葵。想到今天看到的那一幕,德昌的嗓子眼儿里像哽住了一块黏痰,上不来下不去,想吐又吐不出来,异常难受。

第二天是周六,小葵不上学,早晨吃完早饭后,小葵照例背起画板准备去跟邱老师学画画。

德昌一把夺过画板扔在了炕上,以后不许去跟那个……邱老师学画画了!

小葵被德昌的举动弄懵了,一头雾水地望着德昌,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和邱爷爷学画画?小葵梗着脖子问。

就是,学得好好的,又不收咱钱,咋不学了呢?老婆子不合时宜地问。

我说不学就不学了!德昌瓮声瓮气地说。

你总得说出个不跟人家学的理儿来吧?老婆子刨根问底。

德昌没好气地搡了老婆子一把。

小葵见爷爷说的是真的,也来气了,大声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和邱爷爷学画画了?邱爷爷说我画得很好,邱爷爷还说准备带我去县里参加小学生画展呢。

邱爷爷,邱爷爷,以后不许在我跟前提他!德昌瞪起了牛卵似的眼睛。

为什么?

你哪那么多为什么?不许提就是不许提!一会儿我去跟他说,从今以后不和他学了!

小葵的嘴就咧开了,并发出了嘤嘤的哭声。

德昌虎着一张脸倔得倔得走进邱老师家。

邱老师见德昌来了忙打招呼,来了老武哥,快坐!

德昌没吭声,也没像往常一样在炕沿上坐下,而是从上衣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啪的一声掼在了炕沿上,这是五百块钱,小葵以后不学画画了。

邱老师抬起头望着德昌,疑惑地问,老武哥,这是为什么?

德昌沉着脸,不为什么,就是不学了。

邱老师说,老武哥,你是不是怕小葵升了新年级,担心学画画会耽误她的学习?你放心,周六周日我不光教她学画画,还会帮她补习功课。不会耽误功课的。

德昌烦躁地摆着手,用不着用不着!

邱老师说,小葵画得很好,有这方面的才华,我非常看好她。老武哥,我敢肯定,小葵在绘画方面将来一定……

德昌抬起手,打断邱老师,别说了,不学就是不学了!还有,以后小葵放学用不着你去接!

可是小葵自己回来会很不安全的……

德昌再次扬手打断邱老师,我说不用就不用!我自己家的孩子用不着外人去接!说完,不由分说背着手大步奔出了邱老师家。

几阵秋风刮过,宽大的玉米叶子就黄了,鼓胀的玉米棒子也耷拉下来了。一块一块的田野里开始晃动着为数不多的几个身影。春种秋收,收获的季节来临了。

邱老师坐在一铺割倒的玉米秸上,两只手缓慢地扒开玉米棒子顶上的皮子,黄澄澄的玉米棒子便探出头儿来,再往下一扒,玉米棒子便从皮子的包裹里脱颖而出。接着,随着一道黄色的弧线,手中的玉米棒子便落到玉米秸旁边的空地上。回头望去,在阳光的照耀下,田里像堆了一堆堆黄灿灿的金子。

邱老师摸出一根卷烟,点着火慢慢抽了起来。

旁边的德昌家地里也是一个人。那个背影时隐时现,一会儿被林立的玉米秸遮住,一会儿又显露出来。自从上次德昌到家里来,说以后小葵不跟他学画画了,也不用他接小葵放学后,邱老师一直就没抓着德昌的影儿。明明大老远看见德昌往这边走过来,一眨眼间人就不见了。邱老师明显感到德昌是在躲着自己。他一直想找机会和德昌唠唠。他真的搞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不让小葵和自己学画画了,还有接小葵放学的事,自己真的是从小葵的安全着想,难道自己做错了吗?刚才他看见德昌沿着小路向地里走来,打算等他走到跟前跟他唠唠,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可是转眼间德昌却拐进了旁边的玉米地,不多时出现在他家的地里。德昌这是怎么了呢?真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周一的下午三点刚过,他在家里便坐不住了,眼睛盯着墙上的钟,着了魔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小葵放学怎么回来?和红运他们一起走着回来吗?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便鬼使神差地推出自行车,去了镇中心校。在校门口右侧第三棵杨树下站定,突然看见德昌推着自行车出现在校门口。周三小葵他们比平时放学早,两点四十便下课放学了。他担心德昌忘了时间,骑上自行车到了一看,德昌在校门口等着呢,他才放下心来。开始的几天小葵不来和他学画画了,可是没过上几天,小葵那个小机灵就偷偷跑来了。两条腿的大活人德昌看个一时半晌的还行,时间长了哪里能看得住。他问小葵,她爷爷为什么不让她跟他学画画。小葵只是疑惑地摇着脑袋,说她爷爷说不学就是不学了。小葵很珍惜得之不易的学习时间,画技照比以前大有长进。县教育局举办小学生画展,他鼓励小葵参加,并亲自从小葵画的向日葵里挑了一幅,送到了县里。他有个预感,小葵一定会获奖。

邱老师把烟头按灭在土里,刚想继续干活,眼睛被一双软乎乎的小手蒙住了,随后耳旁响起一个脆生生的熟悉的声音:邱爷爷,你猜我是谁?

邱老师的心瞬间被这个声音融化了,他模仿着那个语调故意说,猜不着呀。

那个声音里掺了咯咯的笑声,使劲猜。

邱老师故意沉吟了一下,说,我猜你是小葵呀!

蒙在眼睛上的那双软乎乎的小手拿开了,小葵笑眉笑眼地跳到邱老师的眼前,抻着脖子望了望前边地里的德昌,蹲下身子从衣兜里掏出两只水灵灵的大梨,递到邱老师眼前,邱爷爷,给!我从家里树上偷着摘的,你尝尝,可甜了!

邱老师凝视着小葵那张汗涔涔的小脸,双手颤抖着接过梨。

小葵又向德昌所在的方向望了望,说,邱爷爷,我先走了。说完,调皮地冲邱老师做了个鬼脸,一阵风似的跑了。

德昌双手擎着架子车的横梁,身子向前倾着,两腿奋力向后蹬,看上去像一匹驾辕的马。刚从秸秆上剥下来的玉米棒子还带着湿漉漉的浆液,一编织袋足有一百多斤,德昌一车装了七八袋子,架子车被压得吱吱直叫唤。尤其是上坡的时候,德昌用肚子顶着车横梁,上身弓着,差不多快要挨到膝盖了。

邱老师听见架子车痛苦的吱呀声,赶忙从地里跑出来,双手推住架子车上的编织袋,双脚一较劲,架子车爬上了斜坡。

德昌扭回头,见是邱老师,脸色立刻由晴转成了多云。

邱老师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棒子不小啊,足有一尺多长!

德昌没吱声。

邱老师绕过来,走到德昌跟前,说,老武哥,我正想和你唠唠,还是小葵的事,我还是想让小葵跟我学画画。这孩子半截不学实在是太可惜了……

德昌的脸瞬间变成了铁青色,转过身子双腿向后使劲一蹬,架子车又吱吱呀呀叫了起来,把邱老师后面的话淹没住了。

果然不出邱老师所料,小葵的画作在县教育局举办的小学生画展中得了一等奖。通知书直接邮到了小葵所在的镇中心校。小葵拿着通知书手舞足蹈地跑到了邱老师家。邱老师捧着通知书,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自己花在小葵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费,终于换来了喜人的成果。小葵嚷着要邱老师带她去县里领奖。邱老师又看了一遍通知书。通知书上写着下星期三在县教育局举行颁奖。这件事邱老师为难了,和德昌明说带小葵去县城领奖,不用去想就知道结果;不告诉德昌私自带小葵去领奖,来回要大半天,德昌知道了怎么办。邱老师把自己的犹豫和小葵说了,小葵一听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掉了下来。邱老师慌了,一边忙不迭地给小葵擦眼泪一边安慰小葵别哭。小葵抽抽噎噎地说她夜里做梦都梦着自己获奖了,站在领奖台上,手里举着获奖证书。说着眼泪汪汪地注视着邱老师。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饱含着乞求、渴望,还有几分撒娇。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你再拒绝小葵,那你将是世上最残忍最铁石心肠的人。邱老师当下断然决定,带小葵去领奖!

星期二的晚上,小葵偷偷跑来告诉邱老师,说她已经跟班主任老师请好假了,周三她先去学校,然后邱老师去学校接她,一起去县里。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她爷爷就不会知道了。临走前,小葵笑盈盈地搂着邱老师的脖子,伸出小手指,和邱老师拉了钩,才撒腿跑远了。

邱老师注视着小葵渐渐消失的身影,回味着刚才小葵搂着自己脖子和自己拉钩时的情景,在心里决定,无论怎样,也要带小葵去领奖!邱老师把自行车推了出来,上上下下擦得锃亮,又用打气筒打足了气,最后又把小葵的车座安安稳稳地绑在了横梁上。

星期三的早上,邱老师早早吃过早饭,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见天空阴沉沉的。邱老师思忖了一下,返回身从屋里翻出来一件雨衣,夹在了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这才出了门。

到了镇中心校,在校门口没等多久,就见小葵一蹦三跳地跑出了校门。从邱老师的胳肢窝下面爬上她的专属车座,兴奋地高喊着,领奖去喽!

一路上,小葵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鸟,走一路唱一路。二十多里地,在小葵的歌声和笑声中变得短暂了许多。

到教育局时刚刚九点多钟。两个人走进会议室,来领奖的孩子大都穿着校服,由老师带领,一堆一块地坐在一起。镇中心校就小葵一个学生获奖,显得孤零零的。

颁奖大会开始了。先是给三等奖的颁奖,然后是二等奖,最后才是一等奖。一等奖的获得者只有三个,由小葵和另外两个男生获得。县教育局的领导亲自为一等奖获得者颁奖。

小葵站在领奖台上,手里举着大红的获奖证书,向坐在台下的邱老师不住地挥舞着。

邱老师欣慰地望着台上的小葵。渐渐地,小葵的身影模糊了。

中午,邱老师带着小葵去了肯德基。邱老师没去过肯德基,但是他知道小孩都爱吃,吃肯德基是他们共同的心愿,香香没走时就嚷着要去吃肯德基,他没能答应香香。今天他要让小葵实现心愿。

邱老师把小葵安顿在椅子上,自己去了前台点餐。他不知道点什么,一个劲儿地问服务员什么好吃。服务员一一向他推荐着。他仰起头,指着上面的图片,这个也要,那个也要,点得服务员都愣了。

邱老师端着满满的一大盘子回到了座位上,把盘子推到小葵的面前,不住地让小葵吃。

小葵说,邱爷爷,你也吃呀!

邱老师说,小葵吃,邱爷爷不爱吃。

小葵拿起一根薯条蘸上番茄酱,递到邱老师嘴边,一双大眼睛执着地望着邱老师。

邱老师没办法,只好张开了嘴。小葵趁机拿起薯条一个劲儿往邱老师嘴里塞,邱老师的嘴里被塞满了,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小葵见状咯咯地笑个不停。

下午,邱老师又带着小葵去了蟠龙山公园。蟠龙山公园是县城仅有的一个公园,因为建在蟠龙山上而得名。规模不大,却是孩子们心中的天堂,来县城必去公园玩上一番,否则就不算去过县城。小葵兴奋地在前面跑着,不住地回头召唤着邱老师。他们先在动物园观赏了各种可爱的动物,然后又去了游乐场。看见好玩的游乐项目,小葵高兴地跳得老高。邱老师给小葵买了票,坐了摩天轮、旋转木马,还跳了半天蹦蹦床。眼看着天阴得厉害了,才踏上回家的路。

出了县城没多远,天上便开始飘起了雨丝。邱老师停下自行车,拿出雨衣要给小葵穿上。小葵说什么也不肯穿,非要邱爷爷穿。邱老师哄着小葵说自己是大人,身体好,淋点雨没问题;而她是小孩,淋感冒了就不能上学了,不能上学就要耽误功课,也不能画画了,小葵这才勉勉强强穿上。好在雨量还不算大,邱老师脚下加紧,向转山营子方向驶去。

下半晌的时候,天阴得愈发厉害了。

德昌挥舞着镰刀,他要在雨落下来之前把躺在地里的玉米秸捆上,然后竖起来堆成一垛,最小面积地减少雨水淋湿的程度。一冬的取暖做饭都靠这些玉米秸了。

左手食指凛冽地一凉,血冒了出来。一缕殷红顺着指尖滴落在玉米秸切口的白茬上,显得很是刺眼。德昌怔怔地望着那缕殷红,心中陡然冒出一种不祥。这点活儿,自己干了半辈子,闭着眼睛干都没出过差错,今天怎么会割到手指?早晨小葵上学时说晚上放学不用他去接,她和红运他们一起回来。会不会是小葵要出什么事?

德昌甩了甩手指上的血,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地跨出横垄地,向村子里奔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

几个孩子叽哩哇啦叫着撒腿往家跑。

德昌一把薅住跑在后面的一个半大孩子的书包带儿,定睛一看见是德兴的孙子,和小葵念一个班级,刚入学学校开家长会,因为父母外出打工都不在家,德昌和德兴一起会伴儿去替开的。

德昌劈头便问,看见小葵了吗?

邱老师带她到县里领奖去了。一早到学校跟老师请完假就走了。

德昌松开手,那孩子泥鳅一样滑走了。

德昌站在雨地里,就有些懵。

邱老师家灰黑色的房脊终于出现在德昌模糊的视线中。

门前老枣树下杵着那辆黑色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小葵带着上学喝水的蓝色水瓶。

德昌的两条腿有点不受使唤,有几分哆嗦,软塌塌的,像踩在棉花上。

德昌踉踉跄跄奔到窗前,透过窗户看见小葵背对着自己坐在炕头上,身上围着一床花花绿绿的被子。再往地下看,德昌顿时像被雷劈住了——那个人赤裸着上身,正兜着头往下扒身上的套头衫!

老婆子戴着掉了一只腿的老花镜盘腿坐在炕上,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看着电视。记不清这台十八寸的电视机看了多少年了,屏幕上冬天旷野上一样洒着雪花,可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根根刺,直刺进德昌的心里——电视机内正在播映某小学校长猥亵、性侵女童的新闻。

老婆子停住手里的针线活,眼睛直视着电视机,咬牙切齿地痛骂那个丧尽天良伤天害理的校长,然后又以她能想到的种种酷刑恶狠狠地惩治那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那天,他大喝一声,一个健步踹开堂屋的房门冲了进去,那家伙往下扒衣服的手停住了,脑袋从里面伸出来,见是他,脸上明显一惊。他感到火苗子噌噌从眼睛里往外蹿,他怒目而视,恨不得冲上去,把那家伙一把把撕成碎片。小葵一只手里举着一个棒棒糖,另一只手里拿着那个红色的获奖证书让他看。他一个巴掌把获奖证书扫到了地上,然后拦腰把小葵夹在腋下,腾腾走出了房门。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都怪自己,占小便宜险些吃了大亏,原以为这个老家伙让小葵跟他学画画是好心,他还在心里好一顿感激他,谁知这个衣冠禽兽却是在打小葵的主意。想到这,德昌的牙咬得咯嘣咯嘣直响。事后,德昌还在后怕,假如那天他晚去一会儿……他不敢往下想下去。

这几天,德昌让老婆子加紧看住小葵。早晨德昌也不让小葵和那几个孩子坐瘸老五的三轮车上学了,而是早早起来,把一切事都撂下,亲自推着自行车把小葵送到学校,亲眼看见小葵背着书包走进校门。放学照例推着自行车,提前一大截时间赶到校门口,把小葵接回来。回家后更是不准离家半步,寸步不离开他的眼皮底下。老婆子对他的所作所为很不理解,嘟嘟囔囔地在他耳根下面刨根问底儿。他像只豹子似的咆哮了一声,让你看着就看着得了,哪来那些废话!老婆子低声嘟囔他吃错药了,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德昌以为没事了,谁知那个姓邱的却恬不知耻地找上门来了。先是跟他道歉,不该瞒着他私自带小葵去县城领奖,然后又说起那些他听得耳朵都出茧子的车轮话,什么小葵有画画方面的天赋,不跟他继续学下去可惜了;什么他是真心想把小葵培养成才等等。德昌怒不可遏地操起一根木棒,真想冲那个脑袋抡过去。他挥舞着木棒,把家里的鸡鸭鹅狗撵得满院子跑。那老家伙才知趣地讪讪走了。

今天傍晚吃完饭,老婆子忙着洗涮收拾锅台灶脑儿,德昌爬上了房顶。天气预报说半夜要下雨,晾在上面的苞米棒子要用塑料布苫好,压严实,以防被风刮开,淋潮捂了,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等德昌忙活完了在房顶上直起腰,突然看见小葵沿着村路从村西向这边跑了回来。德昌一屁股坐在了房顶上——那个方向正是邱老师家的方向!

德昌火冒三丈,连滚带爬地从房顶上下来,冲到小葵面前,冲小葵怒目而视,你刚才去哪儿了?

去……去同学家问作业了。小葵支支吾吾地回答。

德昌一眼看见小葵手里拿着的半块向日葵,你手上拿的啥玩意?

小葵急忙把手里的东西藏在了背后。

跟你说了一百遍,不让你去他家你偏当成耳旁风!我让你去!让你去!德昌气不打一处来,拽过小葵挥起巴掌,落在小葵的屁股上。

为什么不让我跟邱爷爷学画画?为什么?小葵边哭边尖着嗓子喊叫。

小葵的哭叫声把老婆子招来了。

老婆子从德昌手里把小葵拉扯过去,冲着德昌大着嗓门儿嚷,你魔怔了啊!虎巴地打什么孩子?

德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吭声。

老婆子收起针线活儿,挪到小葵身旁,给睡梦中的小葵掖了掖被角儿。小葵好像做梦了,嘴角一抽一抽的。

老婆子不满地瞥了德昌一眼,埋怨道,好好的打孩子,发什么神经!

德昌没吭声。

老婆子又问了一句,孩子跟邱老师学画画学得好好的,抽冷子你就横巴拉竖挡着不让学了,到底咋了?

德昌仍旧没吭声。

老婆子操起针线笸箩里的线团撇了过来,咋瘪茄子了?

德昌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睡觉!

跟我摽什么劲!啪的一声老婆子闭了灯。

德昌慢慢腾腾地卷起一支旱烟,点着火抽了起来。他不知道怎么跟老婆子说。即便跟她说了又有什么用?

德昌吧嗒吧嗒抽着烟。他想把小葵送到城里庆志两口子身边,这样那个禽兽就没办法了。转念一想又在心里否定了。小葵去了城里势必要上学,上学必定要收学费,庆志两口子在城里起早贪黑,除了房租水电吃喝拉撒,那两个钱还不够孩子念书的。要不就搬家,离开这个鬼地方!想到这,德昌的心里止不住疼了一下。祖祖辈辈生活在转山营子,他像熟悉自己的手脚一样熟悉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有他住了几十年的老屋,有他赖以生存的土地,难不成老了还要背井离乡四处漂泊?

屋子里漆黑一片。只看见炕头一豆火星在一明一暗。

德昌坐在屋门口的门槛上,脚边放着一碗水,弓着上身在磨镰刀。日积月累磨刀石已经被磨得呈蚕豆形,“霍霍”的声音沉闷而顿挫,德昌的脊背上耸起了一座利陡利捱的山峰。

昨天晚上吃过晚饭,小葵趴在炕上写作业。德昌不经意间往小葵的书包里瞥了一眼,两盒红蓝相间的颜料笔触目惊心地映入德昌的眼里。自从不让小葵和姓邱的老家伙学画画后,德昌就把那些画画用的纸笔统统扔进了灶坑内。小葵的书包里怎么还会有画画的笔?不用问,一定是姓邱的老家伙给小葵新买的。这个老不死的!还死乞白赖的,作死啊!

镰刀的刃口上闪着荧荧的光。德昌凝视了好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把镰刀夹在腋下,向院门口走去。

院子里那一片向日葵谦逊地低垂着脑袋,它们终于走完了短暂的一生,彻底成熟了。还有几天就是霜降了,邱老师决定把那些成熟的圆盘割下来,码在窗台上。等到彻底晾干了,用木棍儿在圆盘的背面不停敲打,葵花籽就掉下来了,再用簸箕簸干净,留着冬天的时候给小葵炒着吃。炒熟的毛嗑比现在的要香得多。小葵前天跑来的时候听他这么一说,馋得小嘴直流口水。前天小葵也是在他这里待了不长时间就跑了回去,说时间长了他爷爷会发现的。他把新买的画笔塞到小葵的书包里,嘱咐小葵没事的时候多练笔。小葵答应着,一溜烟儿跑了。他站在院门口注视着小葵渐渐远去的身影心怀感伤。他一直搞不明白小葵跟自己学画画学得好好的,德昌怎么突然间不让小葵继续学了。还有领奖回来那天,他把小葵安顿在炕头上盖上棉被,以防小葵着凉感冒,自己刚想把身上淋湿的衣服脱下来,德昌突然闯了进来,铁青着脸,夹起小葵就走。即便是自己不对,偷着带小葵去领奖,自己也赔了不是,也不至于如此动怒吧?这个老武哥,到底咋的了呢?

邱老师拿着镰刀从仓房里出来,一眼看见德昌走进了院子。

邱老师心中一喜。自从领奖那天从他这儿气冲冲走了,到现在快一个来月了,老武哥也未踏进他的家门。今天怎么来了?看来这老哥对自己的误会解除了。

邱老师急忙同德昌打招呼,来了老武哥。

德昌铁青着一张脸点点头。

邱老师说,老武哥,我一直想跟你唠唠嗑,你也不给我机会,好端端的,你咋不让小葵跟我学画画了?

德昌盯着邱老师的脸问,你还想教小葵画画?

邱老师说,那当然了。小葵这孩子聪明、伶俐,又遭人疼……

德昌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以后让小葵跟你学!

邱老师喜上眉梢,太好了太好了!

德昌扭过头,望了望院中低垂的向日葵,说,眼瞅着就到霜降了,该收了吧。

邱老师说,是啊是啊!正想今儿个收呢。

德昌说,我来帮你。

邱老师说,好好好。收了晾干留着冬天给小葵炒着吃,小葵最爱嗑毛嗑了。

德昌看了邱老师一眼,率先走进了地里。

德昌一手握着向日葵的秆,一手挥起镰刀,手起刀落,褐色的圆盘和向日葵秆一分为二。邱老师跟在后面,接过葵花盘,走到屋檐下的窗台旁,逐一摆在上面。

德昌挥舞着镰刀,机械地砍着那些衰老的花盘。

邱老师在身后说,老武哥你看这大盘怎么样?够沉实的吧?家里攒的那点大粪都让我上了。

德昌没吭声。

邱老师又说,这点向日葵种得值!一来小葵照着把生写了,还获了奖。二来还收了这么多的毛嗑。这都收下来我约摸能有个几十斤。过年你不用上集买毛嗑了,这些足够小葵吃到过完年!

德昌感到自己的喉咙像被人用手死死地卡住了,他艰难地喘息着。

喋喋不休的鼓噪声又在耳旁响起。完了我再留点种,等明年开春春暖花开了,我再种上一片,小葵就又有吃的了。我最爱看小葵嗑瓜子时的样子,那一张小嘴……

德昌猛地回过头,见面前那张嘴像鱼嘴一样,一张一合,脖子上的喉结像一条虫子,丑陋地蠕动着。

一道银光闪过,周遭变得阒静无声。几盘掉在地上的太阳在德昌的眼前四散开来。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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