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酋长

2016-12-08周李立

湖南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酋长娜娜部落

→周李立



酋长

→周李立

酋长要回南方了。艺术区很长时间都流传着这消息。人们想,得为酋长送行啊,商量着什么送行的方式才适合酋长。自然没谁能说服谁,毕竟那是酋长。该如何为他送行呢?

酋长倒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说他的部落需要他,所以他得回南方,娶个老婆(该叫压寨夫人),生一堆孩子,少数民族可以不受计划生育限制,生育随意。酋长的部落在南方深山。他说那是北宋时期便有的,历史悠久,桑田沧海,历数朝不湮灭。他爷爷的爷爷就是酋长,所以他也会是酋长。这是没有悬念的事。他的子民在等待他。

可是,酋长的工作室,怎么办?

他说那也没什么。酋长不富裕。他的工作室是与小向合用的。小向画壁画,自然要占据四壁,可是小向却是有野心的,四壁之内,他还需要空间制版,做一些看不出是什么内容的丙烯画。酋长画油画,他没什么野心,连丙烯颜料都不愿意尝试。他在民族学院学了四年油画,坚持认为亚麻油和油画帆布能让他想起自己的部落。那里的深山,据说也出产蓖麻油和手织布。所以酋长一直画油画,一直用同一品牌的亚麻油与同一粗细的油画布。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坚持着自己,难以改变,包括他打算回南方部落的打算。

酋长在艺术区五年了。他现在二十九岁,他说三十岁是到头了,必须回去了。

三个月前,他在乔远的工作室,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乔远的女朋友娜娜,那时还未满三十岁,听见这样的话,未免觉得惊心动魄。她问为什么,三十岁并不老啊,生命刚过三分之一,如果运气好长寿的话。

酋长胖胖的圆脸显得安详。他不经常刮胡子,因为没有电动剃须刀。他只在胡子长到可以用剪刀剪的时候,随意剪两下。头发也是自己用剪刀剪,那把剪刀也被他用来剪油画布边角处那些零散的线头,剪方便面里的调料包和火腿肠的包装纸。酋长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将就的人,他不需要为这些东西各自分派一把剪刀。

那天他便这样摩挲着几根明显属于漏网之鱼的胡子,告诉娜娜和乔远,一字一顿,很有酋长气度。“在我们部落,三十岁还没有娶个女人生个孩子,是不能当酋长的。”

“为什么非要当酋长?”娜娜穷追不舍地问,“你在北京,上过大学,会画画,我的意思是,还不错,是吗?”

酋长于是挤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笑容。他们都知道,在艺术区,有人可以卖画或卖别的一切好卖的东西,能够生活得好一些;但也有人什么也卖不出去,他们的生活难免捉襟见肘,像世上所有的小户人家,总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安身?也有曾经富足后来败落的艺术家,愤愤不平于这操蛋的世界上竟然不再有识货的知音,自然还有原先穷困后来发达起来的,这样的人,看上去更随和,他们笃定地相信明天,就像相信自己的才能一样。

酋长和小向都属于一直未见起色的那一类。他们最开始在艺术区分别租了工作室,后来房租涨起来,两人便合并同类项,住到一起去了。

两个单身男人,各自一张单人床。酋长的床略大,为承受酋长宽胖的体型。小向的床略小,但整洁干净。床单是浅浅的蓝色,印有白色的小花,像女孩的床铺。两张床放在同一间卧室,有相濡以沫的样子。

酋长总是嗤笑小向在生活细节上的女性化倾向。但小向认为自己只是爱干净罢了。这有什么好笑的呢?小向是浙江舟山人,在艺术区五年了,没有回过浙江。回家对他来说,是一段过于漫长的旅程。他在坚守艺术区这件事情上的决绝,倒是很有男子气概。

谁都没想过,他们两人中先离开的会是酋长。

艺术区的人们都听酋长讲过他的部落。那是一个神话般遥远的地方,贵州重庆交接之地,崇山峻岭之内。酋长说部落有人家百户、高山丛林数座,民风彪悍,喜欢打猎、酿酒。也有人不相信的,毕竟这样的描述听起来太像非现实的传说。

还是春天的时候,他们聚集在乔远工作室外的院子里,相邀来年一起去酋长的部落,旅游也好,写生也好。那些青绿山水,那些穿黑色服装的部落女孩,皮肤也像酋长一样黝黑、臀部像酋长一样宽阔肥大——这些,对艺术家们而言,都是极大的诱惑。

他们兴致勃勃地探讨,该如何在酋长的部落撒欢儿。那可能是天然适合他们撒欢儿的地方,那里没有物业房租、没有画商画廊、没有昂贵又坏脾气的模特、没有时不时来巡视一番的警察,多自由。更何况,他们的哥们儿,是那里的酋长。酋长就是领袖。他们这些人里,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可以统领一方的领袖呢!有人又说,那里也没有网络、没有酒吧夜店、没有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和随叫随到的外卖。

没人接话,酋长也只是含笑点头,像他一贯的态度,温和地看着这些人,这些穿着随意、侃侃而谈的醉鬼们。他就像看着自己部落的子民一样看着他们。

“酋长的部落有酒吗?”

“有!包谷酒,自酿的,一斤包谷酿半斤酒,大碗来喝,多少碗都不醉。”酋长介绍。

“不醉还有什么意思啊?”娜娜问。

“醉了生事,酋长操心。”有人替酋长解释,想当然地。

又有人问,“酋长的部落有美女吗?”

酋长笑而不语。

又有人想当然地说,“有,原生态的,两个女的里有一个是美的,大胸大屁股,最大的那个,留给酋长做老婆。”

人们笑起来,想起酋长回部落后,是要娶妻生子的。酋长的老婆会长什么样子呢?酋长没告诉大家。他说他也不知道,“在我们部落,酋长的婚事都是老酋长,也就是我爹,给定的。”

人们唏嘘一番。几个单身汉不免羡慕这样的包办,他们也想让自己的老爹给自己找个女人做老婆,但可惜他们不是酋长。

小向最是愤愤不平,他指责这样的婚配方式,说好歹酋长是在北京念了几年书的人,又在艺术区混了这么久,怎么还能接受家里安排的女人当老婆呢?

小向声音尖细,像某种动物在惊恐状态下发出尖叫。人们并未对他的异议表示附和,倒是取笑小向,认为他吃酋长老婆的醋了。艺术家们似乎都默认了小向和酋长之间的亲密。不是么,在同一间工作室住了这么些年,偏偏两人在任何方面似乎都不算一类人,但还能住到一起去。在眼下的北京,寻常男女怕也没有他们这样长久相处的经历了。

小向生气了,像他家乡的带鱼一般,直通通地把干瘦的小身板绷紧,成为一个巨大的感叹号。他尖声骂着众人,情绪似乎激动,他嚷着,“你们懂什么?你们以为酋长真愿意回部落,再娶个只会生孩子的女人吗?”

艺术家们只得沉默。小向的身影继续像个感叹号一般在四周晃动。他们一直以为,酋长跟他们是一样的人。在艺术区,他们以艺术或梦想这类鬼东西的名义混在一起,事实上却仍不过是每天为生计发愁、为五斗米折腰,能卖画的时候自然好,不能卖画的时候也需要别的临时工作。赚来的钱转手交给房东。空闲下来的时候算算年头,只觉得快到可怕。他们一事无成,又相信自己终会成就一些事。就这样,不断地尝试再尝试,像厨师永远在实验不知味道如何的新菜式。生活和艺术一样,暧昧又不确定。

唯一确定的,是他们虚长的年岁。这些年岁,都是他们在艺术区共同消磨掉的。这大概算是其中最美好的部分了。这期间,自然是有人离开的,也有人搬进来。一个征战的军营,老兵不断退役。有功成名就走的,也有两手空空走的。他们早该习惯了这样的聚散,

可是,没人想过酋长也是会走的。他看上去那么笃定,哪怕在凌乱肮脏的床铺上抱着笔记本电脑看电影,也有一种如打坐一般的安稳自在。

没过多久,到夏天的时候,酋长就说自己要走了。但他们都还没去过酋长的部落,酋长已经等不到来年了。

酋长走之前,没有太多要交待的事情。他说那些画框、画布和颜料,大家可以随意来取。反正也带不走,况且他以后也不会再画画了。乔远画国画,不需要那些东西。油画家于一龙倒是去看过,只是他没看上酋长的画具。于一龙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画作比酋长卖得更好。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酋长在艺术区五年来,统共只卖过两幅画。第一幅是在一次十人联展中以凑数的名义卖的。那幅画没人看明白,只有娜娜觉得好看。她在四川的山区长大,说那幅抽象的油画,像是山峰倒悬的样子。艺术家们并不在意一个女孩的评论,毕竟她在艺术区的身份不过只是国画家乔远的女朋友、咖啡店的服务生,无论哪一点说起来,都和油画没有直接的关系。

但是没多久,一部叫《阿凡达》的电影上映了。那电影里的山,竟然真是浮空、倒悬的。艺术家们依稀想起酋长卖出的画,觉得也许还是有些意思的。他们相约一起去看了《阿凡达》。酋长觉得无趣。他说那电影里,不过是一些蓝皮肤的人,飞来飞去的,而那些倒悬的山峰,跟他的艺术追求更是没有半点关系。

于是人们渐渐不再谈论酋长的画。他后来又悄悄卖过一幅画,当是贱卖,差不多刚好够木画框和油画布的成本而已。那天他大概心情不好,而酋长一般看上去都是心情极好的。他喝了一瓶二锅头,抽很多的烟,烟雾在卧室里缭绕不散,有些像《阿凡达》里那些山峰间弥散的云雾。娜娜进去了一下,被烟雾给挡了出来。她回头告诉乔远,酋长想他的部落了。

乔远也这么想,因为他是酋长,酋长就该在山间云海里生活。他好多年没有回过他的部落了,他一直在艺术区属于他的那张小床上,当他的酋长。

娜娜说:“酋长其实就像《阿凡达》里那些人,跟我们不在一个空间。”她刚刚看过《阿凡达》,很是喜欢那些成人版的蓝精灵,她近来的眼影和指甲油都是那种蓝色的。

乔远笑道,“可惜酋长不会飞。”

娜娜笑起来,举起两只涂有纯蓝指甲油的手,做出飞翔的动作。可是谁会飞呢?娜娜不会,乔远不会,酋长也不会,他们都不是阿凡达,只能在艺术区,过人类的日子。

娜娜想去安慰酋长,毕竟酋长还没有这般沮丧过。他没有固定收入,画又卖不出去。他有时候给一个胖乎乎的外国老头当摄影助理,按天算钱。酋长身材壮硕,却不懂摄影用光。他当摄影助理的多数时候,都是为那老头背摄影器材。老头还有另一个助理用来打光,反光板可比器材轻便多了。那个负责打光的助理还兼任老头的翻译,老头大概讲意大利语,小语种,没人懂。有一次老头去拍慕田峪长城。酋长背着两书包的镜头照相机爬长城,实在费劲,出的汗最后都变成黑色了。这样的时候,他也没有沮丧过。但现在,酋长贱卖了自己的画作,换了酒来喝——看起来真是不开心呢。

娜娜喜欢安慰这些艺术家们。他们多数是容易受伤的,敏感自尊,时常自怨自艾。娜娜觉得,他们更像小孩子,或者某种小宠物,一些称赞他们的好话,便很容易让他们开怀。

可是,娜娜的称赞对酋长没有用处。酋长说要去找小姐。

娜娜吓坏了,她问他,你说的小姐,是不是那样的小姐?

还能是什么小姐啊。酋长连脾气都不好起来。

乔远在旁边听不下去了,娜娜是他的女孩,凭什么被酋长呵斥,哪怕他的确懊丧,也不该这样无礼。于是乔远过去把娜娜拉到一边来,娜娜听话地在小向有白色小花的蓝色床单上坐下。

乔远从酋长的床上捡起一个空酒瓶,倒过来,几滴残存的白酒沿着瓶壁缓慢下落。乔远盯着那酒滴的轨迹看,看了一会儿发现不对,透过二锅头透明的酒瓶,他看见酋长脸上的眼泪,大颗大颗的,也这样缓缓地,落下来了。

连乔远也吓住了,没人见酋长哭过。谁见鲁智深哭过呢?而鲁智深哭的时候,才真正动人心魄。酋长曾经帮娜娜追小偷,小偷抢了娜娜的提包,娜娜喊起来。酋长刚好在,便一路绝尘飞奔过去。他奔跑起来并不慢,身手也依然是敏捷的。小偷碰翻了路边的自行车,一排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般倒下去。酋长来不及停下,被倒地的自行车绊倒在地。膝盖和下嘴唇都在流血,大概是被自行车上什么零部件刺破了。但酋长还是追上了小偷。在给娜娜还手提包的时候,他在手提包上留下了一些带血迹的指纹。那次之后,娜娜觉得酋长真是英勇,是“真的男人”。

可是,酋长现在哭了。

“哭什么啊?是因为找不到小姐吗?”乔远开着玩笑。

酋长抹了抹脸,又随意地在床单上擦了擦手,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他说,不找啦不找啦,等我回我的部落,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

乔远笑起来,想起酋长终究是酋长,怎么会像艺术区其他人——比如小向——那样婆婆妈妈呢?

“想家了?”乔远问。

“想女人了。”酋长倒是直言。

那天傍晚,喝醉的酋长在艺术区内四处闲逛,人们后来知道,是小向找女朋友了,他们准备在那有白色小花的浅蓝床单上亲热,酋长只得回避。没人去揣摩酋长的心事,这样的事在艺术区本就是平常的。酋长四处坐坐,抽支烟,又要茶来喝。什么茶都行,酋长不挑剔。天真正黑下来的时候,酋长便回去了。

酋长没有女朋友,不是现在没有,是从来没有过。起初有人还想给酋长介绍一些女孩认识,毕竟艺术区从来不缺慕名而来的姑娘。很多年以前,艺术家们把那些追随摇滚乐队四处流浪的女乐迷们,称为骨肉皮,是英文Groupie的简称。骨肉皮们和摇滚乐队成员们终日厮混,也为他们提供艺术灵感,自己并不搞艺术。艺术区也有类似这样的骨肉皮,她们比当年那些女孩们更多样。艺术家们宠爱她们,却又不真的爱上她们。她们是艺术区的骨,艺术区的肉,艺术区的皮,骨肉皮——他们说。

酋长倒是不让女孩们讨厌。他胡子头发杂乱丛生的样子,很符合女孩心中对画家的想象。她们不喜欢于一龙这种画家,干净的衬衣、金边的眼镜,一板一眼地讲着话。如果不是于一龙手里的钱,她们谁也不会理会他的。倒是酋长,女孩们在很多次的聚会痛饮之后,都会抱住他圆乎乎的肚子。她们号称那是一个温暖柔软的肚子,像妈妈一样,适合用来当枕头。酋长倒也大方,让女孩们轮流拿自己的肚子当枕头。她们喝醉的时候睡在酋长的肚子上,醒来又依偎在于一龙的怀抱。没有一个女孩对酋长有想法,就像酋长对她们中任何一个都没想法一样。

渐渐的,人们也习惯了酋长没有女朋友的状态,不再有人费心为他介绍了。何况酋长在艺术区年头也长了起来,该认识的女孩都认识了,却从没真正有过一个女朋友。这就像长年摆在超市货架上的东西,一年卖不出去,往后便再也不会卖出去了。这样的比喻是小向说的。他说完后,大概意识到这话很不厚道——他和酋长一样,工作室里摆满了卖不出去的画,以至于天长日久,工作室越来越拥挤。偏偏两人的艺术创作成果,都是很占地方的版画和油画。于是酋长便把自己的画重重叠叠地堆到一起,小向的画仍然四平八稳地挂在墙上。酋长给小向腾出了更多的空间。酋长总是厚道的。小向于是又补充说道,“其实酋长一个人过得挺好的,他不需要骨肉皮,他部落里的女孩,可是任他挑的。”

小向说完又埋头沉思,心事万端的样子,因为他的女朋友已经离开他了,骨肉皮是需要用钱养的。他和酋长一样,都没有养骨肉皮的本钱。这样倒也好,他依然和酋长住同一间卧室,不再需要在对方不方便的时候出门回避片刻。当然,小向和酋长住在一起还有别的好处,酋长帮他交房租,很多次。

可是酋长哪里来的钱?

小向说是部落里寄来的。酋长在北京多年,部落里的家人一直在供养他。小向不无羡慕。大家却觉得小向未免无情了些。这些人二三十岁,用家里的钱这种事,只会让所有人不齿。但那是酋长啊!小向强调着。“我家很穷,三代渔民,好不容易出了我这么一个大学生。如果我家也是酋长……”小向没再说下去。人们却都开始想入非非起来——如果我家也是酋长这样的世家,生活该是会不一样的吧!

酋长依然宽和应对众人的想象。他提醒大家,他跟所有人,也没有太多区别呀!他说上大学在食堂打饭的时候,他也是要仔细看看每样菜的价格的。那时他觉得毕业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有个可以算计菜价的食堂每天吃饭,才是最好的时候啊!

“你还可以回去做酋长的嘛!”于一龙说道,他不喜欢酋长诉苦。“我们都有过吃不上饭的时候。”于一龙这话倒是真的,在他拥有现在的小名气之前,他在艺术区还过得不如酋长呢!

酋长只是默默地离开了,面带佛一般的笑容。听说酋长其实是很刻苦的,只是方向不正确。他大学学油画的时候,老师让他学习列宾。现在,谁还会喜欢列宾那样的风格呢?但酋长不愿意尝试别的,他仔仔细细地画自己的画,像在部落里仔仔细细地照顾自己的子民。那些画,如今都是他的子民。面对子民,他拥有酋长的傲慢。任何意见他都是可以忽略的。所以他一直画着那些倒悬的山峰,重重叠叠、迷障重重,让那些强迫症患者总忍不住想从中画出一条通往山外的道路来。艺术需要酋长这样的自信,可是艺术市场又不需要。这真难办。

转眼就到秋天,闲处光阴易过。这个夏天烦闷炎热,所有人都提不起兴致来。月饼和大闸蟹上市的时候,大家终于打起精神来。再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免说些“一年又过完了”这种让人垂头丧气的话。

酋长在夏天里又胖了些、黑了些,他的创作没什么进展,这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他是要离开的。秋天过去,春节之前,酋长就必须回南方了。

他们后来没去南方的部落,而是去草原了。坝上草原离北京不远,秋天正是去草原的季节。“去草原玩儿一次,给酋长送行。”这主意是小向说的,他身边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女孩,大家都没见过的,不知道该不该算是那种长年混迹艺术区的骨肉皮。她或许比骨肉皮更开放一些,身上巨大的T血上写着同样巨大的字母——Fuck me。她一开口,人们听出来东北口音。她和小向像两块扯不开的橡皮糖一般依偎在一起,她是其中更大更粘的那块橡皮糖。人们都感觉古怪。

再看酋长,他说也想去草原,去骑马。他离开部落之后,可是再也没有骑过马了。

几辆车一起出发了,就在他们这样商议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一路上,乔远和娜娜都听着小向和他的东北女孩讲草原上的事,肥美的烤羊、大碗的烧酒、奔驰的马群,他们预感这是一次极好的旅行。小向不是浙江舟山人么?他又没有去过草原。但是,“我可以想象,我是画家啊。”小向得意地讲。这一次,他把身体蜷缩在汽车后座上,像一个问号。

酋长对这趟旅行表现得很激动,但又时不时表示出歉意。他们在高速休息站抽烟,酋长给每个人递上一支烟的时候都说,“很不好意思,让大家都陪我出来。”

乔远觉得他太客气了些,于是把话题转向小向的东北女朋友。乔远始终觉得,去草原的想法,是那个女孩的,她自己想去,然后鼓动了小向。

酋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说小向也不容易。在艺术区,他们谁又容易呢?乔远说起那女孩,似乎不懂艺术,也不喜欢艺术,吃饭的时候会把烟头和用过的餐巾纸随手丢在地上,“小向这么爱干净的人,怎么忍受呢?奇怪。”乔远随口说。

酋长却说,“她也有她可爱的地方。”

娜娜悄声告诉乔远:原来先认识这女孩的,不是小向,是酋长。她姓何,姑且就叫她小何好了。酋长在给胖老头当摄影助理的工作中认识她的。小何是茶水工。

小何看上去对酋长也不错,她还帮他洗衣服呢!娜娜神秘地说。

可是,小何不是小向的女朋友么?这三人的关系太复杂,乔远觉得这是不宜深究的事。“酋长反正是要回南方部落的呀!”娜娜这样劝着乔远。酋长是终究会离开的,所以倒不如独身一人走,干干净净。

“小何倒是挺委屈的呢!”娜娜说。

“就是啊,既然喜欢,又管那么多呢!”乔远不太想讨论下去了。

去坝上的路比他们想象中要远一些。临近黄昏时分,夕阳在汽车后车窗上镀上一层暧昧的玫瑰色的光。他们隐约可以看见道路两侧相似的招牌,丑陋的红色油漆字都写着差不多的内容:骑马、住宿、烤全羊、射箭……这些简陋的招牌,就像那种太急切的妓女,招摇热情,反而让他们失了兴致。一天的路程后,大家不再如出发时兴奋,他们一直轮流开车,在车上讨论太空人或者冰川纪这种遥不可及的话题。

但他们总算看见草原了,还有马,多数是棕色的马,三五匹或七八匹,都静悄悄地待在一起,有时它们轻轻把马头碰在一起,进行着微妙的倾诉。夕阳让草原泛出光泽。斑驳的深浅不一的草色,犹如水彩画上晕染的色块。

车在路边停下来了。酋长坐在于一龙的别克车上,别克车一直开在最前面。

酋长说随便找一家吧,这些做旅游的地方,看上去都差不多。他们也许已经不是牧民了吧?

“兼做旅游。跟我们一样。”乔远跟在他们后面,停了车。下车的时候,他说。自从艺术区的游客多起来之后,他们都时常这样自嘲——我们画画,兼做旅游。大家疲倦地笑起来。后面还有两辆车,但现在还没到。他们往路的南方看过去,硕大的太阳让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们抽烟,又等了一会儿。后面的两辆车也到了。小砖房里走出一个黝黑的男人,也许是这些马的主人。男人穿着灰色的西服,西服大了两号,夸张地支楞在肩上。他问他们,要骑马还是吃饭?

酋长说,都要。

小何已经站在马群旁边了。马的主人吼起来,嘿,别站马屁股后面。

小何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她大概是想去摸其中的一匹小白马。只有这样一匹白色的马,不是太干净,但因为是白色的,所以也显得出众。

马儿们意兴阑珊,都背对阳光站着。透亮的眼睛像晶莹的玉石。

小何要骑那匹白马,但她不敢一个人骑,要小向陪她。

“两个人骑一匹马,你们也真够了!”于一龙阴阳怪气地说。

“有什么呢!他们还睡一张床呢!”有人说。

小向一边帮小何上马,一边又得意又不屑地答,“就是啊,男人最后不都得跟女人睡一张床吗?男人不都得结婚吗?男人不都得走到这一步吗?”他两手合掌,托着小何的腿,费力地把她送上马背,“他现在是走到送自己的女人上马这一步啦!”有人嚷着。

“男人就他妈不应该结婚!”酋长狠狠地说。

“酋长发威了!”大家嘻嘻哈哈。

“都他妈的结婚生孩子,跟死人差不多。嘿,你看呐,嘿,你看呐!”酋长指着挤在那白马背上的小何和小向。

人们都狐疑着,不知道酋长到底是为男人都会结婚这件事生气,还是为小向两人的亲昵动怒。不过,酋长肯定是不开心的,酋长也是要回南方去结婚生孩子的。他是不是也对自己愤怒呢?

小向倒是没有生气。他坐在小何身后。小何像一个巨大的玩具熊,刚好卡在小向的两条瘦胳臂中间,羞涩又不安地笑。她没穿那件写着Fuck me的上衣——那肯定会让场面更古怪。

小向拉着缰绳,身体不免向一侧倾斜着,因为他的胳臂明显不够长,他大声喊着,“死人又怎么样啊!我们都是会死的!结婚也死,不结婚也死!还不如结婚了死呢!”小向的声音越来越小,他骑着马,渐渐地离众人众马远去了。他带着他的姑娘远去了。

“小崽子!”酋长忙不迭地也上了马,大概想去追小向。这让骑马这件事突然有趣起来。追逐啊,奔跑啊,总比慢悠悠沿着规定的路线亦步亦趋前进,要有意思多了。

可是有趣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酋长高估了自己骑马的本事,上马之后,不知怎么就大喊一声,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大家先还笑着。毕竟这算是糗事,值得一笑。后来见酋长在草地上躺着没动,又惊呼起来。有人已经骑马远去了,又不知道怎么让马调头回来,啊、哟、吁地叫了几声,马反而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了。

乔远和娜娜没有骑马,因为娜娜不敢。她不是胆小的女孩,只是对马这动物格外害怕。她还为自己不敢骑马这事找到一个不错的理由,因为她属鼠,而鼠和马,在十二生肖里是相克的!

酋长让大家别怕,他没事,看,还能说话。

乔远和娜娜跑过去,看见酋长平躺的身子上方,一张扁平的圆脸,胡子上沾了些泥土草根,竟然有种英雄落寞的无奈。

“天啊,吓死我了!”娜娜说,“还以为……”她又停住了,但他们都知道她后面的话是什么。

“以为我死了吗?哈哈,死不了……”酋长说。突然出现一阵奇怪的沉默,这世界变得诡异起来。

又过了会儿,乔远他们才听见酋长的声音,他说,“我三十岁,还不想死啊,哈哈哈哈……”

酋长躺在草原上,天空一半铺满霞光,另一半已完全黑沉下去。他就这样躺在阴暗交接的天空之下,细小的眼睛眯缝起来,很快又完全闭上了。这时他开始失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大,听起来凄厉恐怖,像是老旧的汽车刹车片发出的声音。

乔远和娜娜想扶酋长起来,但他摆手拒绝了。胖乎乎的酋长,终于不再笑了,而是两手各抓了一把草,握得紧紧的,好像那些草,是他最后拥有的东西。

娜娜紧张地问他:“酋长,感觉怎么样?从马上摔下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酋长说没事,“别叫我酋长!我就是个球!连马都不会骑了!”说着,他突然起身,动作显出一种和身材很不匹配的敏捷。“在部落我是酋长,在外面我就是个球!”酋长哈哈笑着。

娜娜扭过头不解地看向乔远,乔远用眼神暗示她:没关系,酋长只是有些恼火,这样的时候,谁都会恼火。但乔远不知道娜娜能不能理解,什么是“这样的恼火”。乔远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恼火”,在怀疑自己画画才能的时候,在等待着一件也许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的时候,在很多的时候。

酋长骑的那匹棕色小马,仿佛知道自己犯了错,仍然温顺低头,待在酋长身边。酋长一把上去拉住缰绳,抬腿打算再骑上去。

“嘿——”乔远想制止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想,酋长是真的想骑马呀!酋长本就应该是骑马的人啊!

酋长终于上了马,又前后调整了一下马鞍的位置。刚才摔落的时候,马鞍松动了一些。他的两腿踢了踢小马的肚子。马先是试探着前行,后来脚步越来越快,并终于轻轻地跑起来,向着小何和小向远去的方向,也去了。

从乔远和娜娜的角度看过去,酋长像个圆形的气球,迎着太阳下落的方向,随马蹄的节奏上下抖动,并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模糊的一块黑影。他似乎重新适应了这匹马,看上去不再让人担忧会再度跌落了。乔远看着那团黑影,他知道,那是酋长绝尘而去的背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难过。

那天晚上,他们在老板家的小砖房里吃烤肉。草原的秋夜很凉,他们不能在户外吃饭了。这与所有人的想象都有些不一样。这破旧又刷得雪白的小房子,像这世界遗留下的最后一座方舟。他们拥挤着坐在同一张圆桌前,仍然感到不可思议的寒凉。乔远以为这会是一个畅饮到天明的夜晚,但事实上不是。疲倦和难以言说的情绪,让他们只是尴尬地吃着东西,偶尔自顾自地喝一口很苦的酒。大家不再像在艺术区的夜晚那样随意,彼此开着过分的玩笑。一时之间,场面竟有些难堪。睡觉前,他们均分了此行的费用。

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乔远不知道。他告诉自己,也许是因为酋长要离开了。这样的事,总是让人难过的。酋长不愿离开艺术区,哪怕他离开后会成为酋长——乔远现在对这一点竟是无比的确定。可是,“不愿”的事情那么多,谁又能顾得上呢!

在第一场雪下来前,酋长就已经回南方去了。

他的被褥、衣服都没带走。他说那还是他大学时代的东西,不能再用了。小向把那些东西卷成一大卷,扔掉了。小何住进了酋长和小向曾经的卧室。这也在所有人意料之中。

起初大家还会提起酋长,但没有一个人有酋长的消息。“他的手机都停机了。”“因为是北京的号吧?他回去之后会买张新的手机卡吧?”后来人们只在某种时候才会说起酋长了。“酋长还说过,春节时要给我们寄部落的酒和腊肉呢!”没有人收到过那些东西。酋长真的消失了。

“酋长富贵了,忘了我们了。”小向说道。人们觉得他是最不应该说这话的。

“我如果回县城,就算当不了酋长,也能当个公务员吧,喝茶看报纸,结婚生孩子,三室一厅和五千的工资,嘿嘿……”有人不合时宜地这样讲。这样的话,真是让人不安啊。

又到春天的时候,娜娜给衣箱换季,看见酋长帮她追回来的那只手提包,上面隐约的血迹还在。那是酋长的血。

娜娜突然大叫,“乔远,如果有血、有DNA,是不是可以找到酋长了呀?”

“理论上,是吧!可是,酋长又没死,干嘛要用DNA找啊?”乔远答。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娜娜看着手提包,小心翼翼没有去碰那些陈年的血痕。

她说,“他叫什么名字啊?酋长?”

乔远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酋长到底叫什么名字。后来,他只好说,“他就叫酋长吧!”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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