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池塘和回忆
2016-12-08白勺
→白勺
暮春、池塘和回忆
→白勺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博尔赫斯
这确实是一件令人担心的事情,换了谁心里都不好受。进入暮春时节,南方的天空阴雨连绵,始终没有晴朗的痕迹。整个幽城被雨雾笼罩着,街道洗得一片苍白,墙角上长起了一层青苔,房间里所有物品给人感觉也是湿漉漉的,人们一天到晚周身沉重得透不过气来,感叹着“都要长出毛来了”。就在这样一种天气里,青梅似乎陷入了人生中的一场困局。当然,青梅的突然变化,先是她的丈夫柳竹发现的。柳竹一开始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认为这肯定是工作上出了点问题,而工作上的问题很快就会过去的。但不久他便感到事情并非朝着他预想的结果发展,也许青梅在这场人生困局中真的走不出来了。柳竹说他好难受。
正是这样,马鸿和柳竹才彼此摒弃前嫌重新走到了一起。青梅和马鸿是大学时的同学,毕业后同分在了幽城中学。那时候,在所有人看来,马鸿和青梅结合是迟早的事,而柳竹不合时宜地横插一脚。柳竹在县委办公室谋职,优势明显,最可怕的是他的直接和韧性,青梅好像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其实,柳竹频繁出入校园的那些日子,马鸿对他还没有产生敌意,这不是说马鸿有多么自信,因为马鸿想,青梅的美丽难免会招来男性的追逐。因此,见到柳竹,马鸿会乐呵呵拍着他的肩膀喊“老兄”,同事们高度赞赏马鸿的大度。直到有一天清晨,他们带领班上的学生出早操时,青梅告诉马鸿,“昨晚,我给了柳竹,你知道,我是毫无办法的。谁叫你胆子那么小呢。”说这些话的时候,青梅的表现既不兴奋也不忧伤,似乎是日常的餐桌上多加了一道菜而已。
那天,马鸿什么事都没有做,马鸿的课程与其他老师调换了,实在调换不了的,就吩咐学生们自习。那些可爱的学生非常懂事,他们体会到自己的班主任肯定遇到什么麻烦了,所以教室里寂静无声,个个相当自觉地学习。从此,马鸿看见柳竹,就像看见一只狼一样,眼神相互对峙着。他们迅速地举办了婚宴,毫无疑问,马鸿是不可能去的,尽管青梅反复劝说,马鸿的回答是,“除非我神经不太正常。”
然而昨天,柳竹打电话给他说,不知怎的,青梅这阵子情况不对劲。马鸿开始根本就没听进去,马鸿心想,她是你老婆,她对不对劲和我有什么关系,只要自己不再去招惹青梅,那再大的事都不叫事。当柳竹说到,“这样下去,她迟早一天会丧命的。”马鸿才真正重视了起来。
“我觉得你可以解开青梅的心结,如果她有什么心结的话。她肯定听你的,看在青梅跟你同学的情分上,你就帮帮她,当然也是帮我。过去的一切就让它随风而散,现在我们很无助,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电话那头声音嘶哑地说,“如果没课,你是不是出来一下?”
这样一说,马鸿便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他。
天上正下着毛毛细雨。一路上,马鸿脑海里放电影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这些天青梅工作时的细节。但无论他怎么想,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仿佛都在正道上,该笑的时候她会笑,而且笑得非常真实。只是那天放学时,青梅感叹了一声,“这鬼天气,魂儿都要受潮的。”虽然马鸿一时半刻没弄明白意思,可这句话是与天气有关的,不至于达到威胁生命安全的那种程度。
见面的地点在清雅茶庄。等马鸿赶到后,柳竹已在临窗的一张小桌上坐下了。柳竹一副十分疲倦的样子,而且一脸的茫然。
“我好几个晚上没合眼了。”马鸿还没坐下,他就脱口而出。
“莫不是你什么地方对不起她吧?”
柳竹愣了一下,静静地看着马鸿,一时说不出话来。很显然,这有点戏弄柳竹的味道。尽管他们结婚已有一年,横刀夺爱给马鸿留下的伤痛早已愈合,而且态度又那般诚恳,但马鸿还是想借这样的机会,在他身上施加一点压力。瞧他委屈的样子,马鸿笑了一声,“就随便一问,你还当真了?”
“我心里挺难受,你还笑得出来,这可怎么办?”柳竹用指头蘸了点溢出的茶水在桌子上划来划去,显得六神无主,“我思考了好长时间,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怎么办呢?”
这时,马鸿感觉应该进入主题了,便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么着急,不会很严重吧?”
“她总是一身湿漉漉地回到房间里。”
“啥意思?”马鸿云里雾里的。
“起初我感到奇怪,早晨起来,发现她的被子有些潮湿,我还以为她尿床了。”说到这,柳竹露出了难得的一笑,但他的笑十分短暂,接着沉着脸说,“直到有一天深夜,好像是凌晨一点左右,我起床小解,一看,她居然不在了,我吓了一跳,四处寻找起来,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可是身上已经湿透,我才知道刚才她跑到外面去了,屋外正下着雨,因为防盗窗上的铁皮当当地响着……”
“深更半夜的,她跑出去做什么?”马鸿像听到一个古怪的故事一样,吃惊地问。
“我怎么清楚。”柳竹说,“问题是,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整个城市正沉浸在迷蒙的烟雨中,街道上飘着五颜六色的伞,行人的面孔完全被遮住……
柳竹的家在城北郊区。这里还没得到彻底的开发,处于一种乡村的生活状态,柳竹的父亲建造房子的时候,应了风水先生的话,在屋子前十余米处挖了一口池塘,池塘边上种了一些柳树,如今树已长大。一到春天,叶子翻青吐绿,暖风一吹,柳枝犹如少女摆动着婀娜的身姿,加上水波轻漾,的确是幽城难得一见的迷人的风景。柳竹和青梅结婚时,正是初夏,他们蜜月的夜晚几乎都在池塘边上度过的,天空繁星点点,月色溶溶,两张靠椅,一壶清茶,他们的新婚看起来简洁、单调、传统,却富有诗意。老天爷好像很乐意帮忙,这个夏天总是放晴,哪怕是白天下着细雨,到了黄昏雨便停歇下来,云开雾尽。柳竹每谈起他们的蜜月生活,脸上总会荡漾出一种浪漫甜蜜的气息,他说,他和青梅各自的过往,都在那个月回忆干净了,而且柳竹坚信,除了马鸿,青梅的感情生活就是一张白纸。
一天晚上,他们照常来到池塘边,在争论了一番当下如何教育孩子的问题后,柳竹突然问青梅,“在他之前,你有没有对谁生发过感情,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也算。”青梅很清楚,这个“他”肯定是指马鸿。在这种情境之下,如此提问,实在是有些唐突,青梅心里十分不舒服。无论有还是没有,她都懒得说,也不可能说。沉默了一阵子之后,青梅细声细语地说,“我和马鸿是大学同学,同在一处工作,交往多那是必然的,其实,我和他不像是人家所传闻的那样。我对你讲了马鸿的事,有必要再提以前的什么吗?我才不会像你,花花公子一个。”
“谁说我是花花公子呀,我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给我浪荡也没本钱的。当初因为我太爱你了,又怕配不上你,才装得很阔绰似的。”柳竹急忙回答道。青梅的声音虽然柔柔的,但他听出了生气的成分。不过,她的这种生气正是柳竹所希望的,这至少在他看来,青梅是个比较单纯的女人。柳竹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欣喜,于是忍不住告诉青梅,“我曾经喜欢过一位女孩子,不过是我刚才说的朦朦胧胧的味道。”
青梅一听,立即撇过头来望着他。月光从树隙间漏下来,柳竹的脸被映照得斑驳而虚幻。
见她没吭声,柳竹继续说道,“那是上初一时,班里的文艺委员,长得很水灵,我是班长,所以班里搞什么活动,我俩常在一起商量事情,每到双休日,她都会来我家做作业,共同探讨学习上的问题……”
“后来呢?”青梅打断他的话。
“学年没结束,她就转学了。”柳竹叹了口气说,“她是个外地人,随她父亲过来的,那年冬天她父亲突然调回家乡工作。离别的头天晚上,也是在这个地方,我们相拥着哭了好久。我记得那个晚上天空飘着雪花,但我们都没感觉到冷,也不知道说什么,就一味地哭着。”
“再后来呢?”
“开始通过一两封信,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音讯了。如今,我差不多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嗨——美好的东西总是会随风而逝!”柳竹感叹着,同时看了看青梅,青梅此刻正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揉擦着,他便不安地问道,“你不会介意吧?”
青梅没应答,只见她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池塘边上,然后盯着泛着白光的水面出神。
一个月来,这个夜晚给柳竹留下的记忆是最为深刻的。回到房间,他们没有进行往日那种应有的亲密。青梅的表现相当冷淡,不过就算青梅提出要求,柳竹也没多大兴趣,这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面对青梅,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了陌生的感觉。他们面向天花板僵硬地躺在床上,每个人各一床被子,黑暗中,他们彼此能听清对方的呼吸声,并且判断出对方也没有睡着,然而谁都懒得动一下。他们微闭着双眼,想着各人的心事。
自此,青梅对这口池塘似乎有一种依赖。或者是清晨,或者是黄昏,常常能看见她站在柳树下,面向池塘独自沉思的身影。柳竹并不在意她的这种举动,他想,枯燥的城市生活和周而复始的工作,会使青梅寻找一方幽静来释怀,青梅本来就是一个不爱热闹的女人,这样的环境似乎很适合她居住。柳竹发自内心感谢父亲当年的决定,仿佛父亲冥冥之中知晓日后会娶回这么个儿媳,自豪感在柳竹心中油然而生。但是,那天深夜青梅一身湿透从外面跑回来后,柳竹对自己的想法才开始动摇。
当时,他只是有点惊异,并没去探究青梅的行动。青梅若无其事地想躺回床里,这时候,柳竹才提醒她换套衣服。在他的帮助之下,青梅换完衣服,然后一言不发躺下了。
又是一个雨夜。柳竹在一个闷雷响过后苏醒,他习惯地伸手摸了摸,发现青梅又不在了,便一个跳腾翻身下床,披了一件外套,急匆匆地奔向门外。门是打开着的,当他想转身拿把雨伞时,一束闪电划破夜空,透过那强烈而短促的光亮,柳竹瞧见一个人影伫立在池塘旁,那是青梅。原来她常常半夜出去,就是那口池塘的吸引?柳竹实在想不通,那里究竟存在着什么奥秘。
他的述说也引起了马鸿的浓厚兴趣,“你可以问她去干什么?”
“她好像成了一个哑巴,无论我怎么问,她都一声不吭,只是顺从我,让她走她就走,让她睡她就睡。等到第二天,我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居然说哪里也没去,她一直在床上睡觉。”柳竹无奈地说。
“还有这样古怪的事?”
“找你过来,我就想问问她在学校里的情况。”
“学校里倒没什么异常表现。”马鸿说,“我觉得她肯定得了一种病。”
“啥病?”柳竹吃惊地问道,然后,死死盯着马鸿。马鸿的脸上流露一丝笑意,却没开口,柳竹只好淡淡地说,“我真不该和她谈起我的初恋。”
持续一月有余的绵绵春雨终于停止下来,太阳从云缝里露出了笑脸。这是一个星期天,校园里相对安静一些,但是高考在即,高三的学生仍然回校上课。教育部门新的考核制度的出台,不仅让高考考生紧张,也让任课老师寝食难安。这样一来,对于青梅和马鸿来说,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双休日的概念了。他俩的办公桌并在一起,面对面办公。青梅结婚后,他俩的工作环境从未改变过,学校领导不觉得有何不妥,事实上,在马鸿眼里,青梅的角色早就变为以前是同学现在是同事了。所以一般来说,青梅的一举一动不轻易引起马鸿的注意,尽管他抬头就能发现。但与柳竹见面后,并听他讲了那种奇怪的经历,马鸿对青梅又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其他老师上课去了,办公室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青梅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只要她一来到学校,就会全神贯注地工作。看着她伏案工作的情景,马鸿心中生出一种无名的感动,不过,他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的那张脸。那张脸失去了往昔迷人的光滑,像纸一样苍白无力。
“最近怎么了?”马鸿还是忍不住问道,“休息不好?”
青梅抬头向周围扫视了一下,证实了马鸿刚才是问自己,便轻声答道,“我休息得很好。”
“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挺担心你。”
这一句像是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她的脸上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但这只是一两秒钟的事情,青梅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她放下手中的笔,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端起杯子喝水。水刚进到喉咙,她便拼命地咳嗽起来,全身禁不住地抖动着。她的咳嗽那样的强烈,在马鸿看来,她那单薄的身子,就如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十分容易被抖动撕碎。
“你一定是感冒了。”马鸿说,“要不去看医生?”
“兴许是天气的缘故吧,这鬼天气真要把人逼出病来的。”
室内突然明亮起来。马鸿想,太阳这时候已经穿过厚厚的云层,那闪亮的光芒照着大地,之后透过窗户映射了进来。但这样的光亮相当短暂,不到一分钟,办公室又变得有些阴暗。青梅重新埋下头去,写着下一节课的教案。她如此之快地投入工作,说明马鸿的提示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把身体的不适归结到了天气上。这样看来,青梅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真的懵然无知了。马鸿只得试着说道,“你好像对你家门前的那口池塘很感兴趣。”
青梅怔了一下,迅速地抬头,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有口池塘?”
“柳竹告诉我的。”
“哦,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我老家。”
“你老家门前也有一口池塘?”
青梅没有回答,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着墙上的励志图画发呆。那张由一个头像和几句话组成的图画,已经看过无数遍了,不值得她那么认真,但她的眼睛仿佛没什么地方可看,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茫然和忧伤。马鸿由此认定,青梅真如柳竹所说的“出了状况”。“你有什么心事吧,说出来,我们都想帮你。”马鸿对她说。
“你们帮不了我。”青梅收回自己的目光,“他应该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我。”
“谁?”
青梅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春天。田野呈现耀眼的绿色。一条黄泥小道在一片绿色中延伸。一位手挎竹篮的女孩在路上孤独地走着,两条羊角辫有节奏地摆动,微风时时掀起她那单薄的衣衫。这个下午,她出来的目的就是打满一篮子猪草,她的母亲不再允许她在家里待着,尽管她还有一大堆作业要做。天上的云朵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并变幻着各种造型。女孩最终来到一处土坡上,她仰头张望了一下天空的太阳,那太阳一半躲在云层里,露出的一半射出万道金光,被这强光一照,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放下竹篮,蹲在地上,开始劳动。由于长期以来积累的经验,她的动作是那样的娴熟。
在高处,风的威力大了许多,周围的青草摇摆起来,那毛茸茸的草叶打在脸上,她有一种酥麻的感觉。女孩一边挑选猪草,一边向前移动,她完全沉醉于这种简单重复的动作里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喂——要不要我帮你呀。”她于是起身,回头看了一眼,一位陌生的男孩正从坡下向她走来。女孩不想理他,重又蹲下,认认真真地做自己的事。她要尽快地完成任务,然后回家写作业。男孩并不在乎她的冷淡,快步来到她的身边。因为他从家里出来时,就没有打算去哪个地方,他是被父母赶出来的,漫无目的游逛到了这里,况且这一路上,他没有碰到一个伙伴,或者说没有碰到一个能跟自己说上话的人,现在他巧遇了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你怎么也是一个人?”男孩笑着问。
女孩抬起头瞟看他一眼。这是一张不会让人讨厌的脸,笔直的鼻梁,大而有神的眼睛,线条分明的嘴唇,处处释放出神气和活力。她不为所动,这些与她无任何关系,她目前最要紧的事是如何弄到一篮子猪草,没必要为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浪费时间,便继续寻找地上的猪草。男孩不觉得尴尬,俯下身子用手一棵一棵拔着,但他所选的全不是女孩所要的。她把它们丢在地上,说,“走开,找你的同伴去。”
“我没有同伴。”
“那你回家。”
“我跟他们大吵了一顿。”
“跟谁?”女孩奇怪地问道。
“我爸爸妈妈呀。”
“犯事了吧?”女孩的语气虽然有点轻蔑,可她又发自内心地敬佩他。
随后,男孩讲述了他的遭遇。他的父亲是乡里的干部,母亲是一所中学的教师,父母非常希望他将来成为像他们一样“有身份”的人,甚至想他要更好,回到家中,除了接着读书,他任何地方都不敢去。这天吃过午饭,他又被赶进房间里。正要埋头做题目的时候,窗前树枝上的一只鸟吱吱喳喳叫得正欢,他便饶有兴致地一笔一画将它画下来。看着作业本上笨拙可爱的小鸟,他正要得意一番时,父亲已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身后。父亲的脸立即成了猪肝色,拿起本子撕个粉碎。父亲的这一举动,使男孩伤心至极,断然与父亲争吵起来。正在院子里洗头的母亲听到动静,顾不得吹干头发,疯跑进来,当她知道情由后,转身取竹鞭去了。男孩当然清楚后果会怎么样,便像风一样从屋子里逃了出来。他如一只小羊羔在田塍上奔跑着,母亲追了一阵,见追不上了,鞭子一丢,双手叉腰,远远地骂道,“你就死在外头吧,再不要踏进家门了。”
说完后,男孩又回想了一遍当时的情景,男孩觉得挺有趣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歪着脑袋,“还说让我死在外头呢!”女孩看着他天真可爱的笑容,也跟着笑了。笑过之后,女孩开始有些同情他了。接下来,她允许男孩帮助她了,而且还教会了他如何识别猪吃的草料。男孩说,“拔猪草真没意思,等以后有空,我带你去掏鸟蛋。不过,你最好不要动手……”
“为什么?”她急切地问道。
“你如果触到没长毛的雏鸟,全身都要麻的。”听他这么一说,女孩抖了一下。他接着说,“到了夏天,你来我家,在我家屋后有一片树林,一到晚上就有成群的蝙蝠飞来飞去,发出各种各样好听的声音。如果有月光,就能看清它们翅膀一张一合的,好看极了。说不定还会撞见月老呢。”
“月老是谁?”
“神仙。”男孩微笑着说,“如果撞见月老就好了,我就会求他用红绳子把我们的脚绑在一起,这样,你走到哪里,将来也是我的老婆了。”
“别说胡话。”女孩有点生气,“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书上看来的。”男孩自豪地答道。之后,他就一心一意帮她找猪草。过了一会,他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问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呀?”
“青梅。”
“我叫竹马。”男孩哈哈一笑,“逗你玩的,我叫大成。”
这个叫大成的男孩在那天下午滔滔不绝讲了许多趣事和典故,这些趣事和典故青梅从未听过。青梅对他肃然起敬,他不仅敢于反抗父母,而且经历丰富,这是她所认识的同龄人中不多见的。所以大成提出要送她回家,青梅默默地同意了。
天空此刻被厚云覆盖,风刮得更猛了,看起来像要下雨的样子。走到一口池塘边上,青梅停下脚步,手一指说,“我家就在前面,你回去吧。”这时候大成意识到应该同她告别了,“下次掏鸟蛋我来邀你,你可不能拒绝的。”青梅点了点头。大成正要转身离去时,他眼睛突然一亮,惊呼道,“鸟窝。”
顺着大成手指的方向,青梅确实看见了一个鸟窝。它就在那棵大樟树的枝桠上,不过这树枝已经伸到池塘的中央了。他捏了捏袖子,朝树走过去。他小心翼翼沿着树枝攀爬,快接近鸟窝时,他撇过脸往青梅这边喊道,“两颗蛋,刚好每人一颗,作为定情物送你啦。”话音未落,“咔嚓”声响,紧接着“扑通”一声,池塘里溅起一片水花……
雨真的下起来了,越下越大。黄昏时,尸体才打捞上来。那天晚上,在瓢泼的大雨中,在池塘边上,一个女人一遍又一遍哀嚎着,“我不要你死在外头,你快回家。”
那也是一个多雨的春天。那个春天因为无休无止的雨水变得相当漫长。在一个个漫长的雨夜,青梅总是做梦,她要么梦见自己行走在荒郊野外,脚下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鸟蛋;要么就梦见一根无头无尾的红绳子在空中飘来飘去。而白日里,她神情恍惚,精神倦怠,天色一旦暗下来,她都不敢出家门。她的父母只好在县城租了家店面,立夏那天,一家人便搬到城里住了。从此,青梅再没有回到故乡。
高考的气氛越来越浓了,老师们都陷入了手忙脚乱中。但雨不大不小的总是停不下来。这天,学校召开了一个考前动员会,之后各位科任教师分别组织班上的学生座谈。也不知为什么,青梅的话突然多了起来。她谈起了她的童年。她说她的童年是在一口偌大的池塘边度过的,那是乡村一种独特的风景。有树,有水,还有灿烂的阳光,她就在这样美好的环境里成长。仿佛在朗诵一篇优美的散文,虽然对激发同学们学习热情一点用处也没有,但他们一个个洗耳恭听。马鸿不忍心去打断她,就回到办公室处理其他事情了。
马鸿正在找一本参考书。在自己桌面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那本急着要用的参考书却始终没出现,马鸿只好在青梅的桌上寻找起来。也许这些天来柳竹的反复叮嘱,出于好奇,马鸿翻看着青梅的备课本,当翻到最后几页的时候,他看见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圆圈,下面写着类似诗句的一行字:我是一颗鸟蛋,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如此温暖,在一个雨季的尽头,我才能破壳飞翔!马鸿实在领悟不出其中的含义,不过他认定,这些绝对与青梅的变化有关。一本好好的备课本,怎么会涂抹这些与教学无关的内容,而且偏偏就画了鸟蛋。至于为何画鸟蛋,他便想不明白了。他必须告诉柳竹。
柳竹此刻正在乡下,陪领导参加一项活动,接到马鸿的电话,他赶紧从现场出来,因为他敢肯定马鸿有了重大发现。柳竹说,“你这样帮我,让我十分感动。”
“我是在帮青梅。”马鸿说,“她曾经和你谈起过童年吗?”
“她不愿说起她的过去。”
“这就不好办了。”
“究竟怎么啦?”柳竹着急地问道。
电话挂断了。马鸿觉得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即便告诉他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种结果,真让马鸿暗暗有些兴奋,一般说来,对过去只字不提的女人,是没打算将心交给你的,心都藏了起来,你就算得到了她也是一副皮囊。不过,马鸿兴奋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同样,他对青梅童年抑或少年的经历知之甚少,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青梅的话题总是停留在现在,就是将来也很少提及。她说,没有什么东西比现在更值得让人保护和珍惜的了。马鸿想,青梅的内心世界如一道无法打开的谜语,而谜底却在她手里死死攥着。
马鸿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持续响着,他不想去接听,因为他认为他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整个过程看起来蓄谋已久,又让人觉得突然袭击;事前存在某种暗示,又几乎是毫无征兆。这天上午,青梅失踪的消息在校园传开了。快吃午饭时,马鸿才得到消息。当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他正在组织班里的学生模拟考试,题目之多差不多花了同学们一个上午的时间。马鸿一走出教室,一位同事马上迎上去告诉他。马鸿听了后先是一怔,但一会儿他就淡淡地问,“不见了?”那个同事对马鸿的这种反应显得有点紧张,便转身离开。
柳竹一开始没怎么在意,因为他一整天都在弄领导的一个讲话材料,直到晚上九点才回家。正如他所料,青梅还没回来,但他并未联系她,高考在即,为学生补课是常有的事,有一次,他睡醒了一觉,青梅才疲惫不堪地进了房间。以前柳竹会打一个电话,可每次她都在上课,后来觉得会影响她的工作,就不再过问了,反正学校离家很近。因此他洗完澡,便上床睡了,也许实在太困,这一睡到天亮才醒过来。柳竹张开朦胧的双眼,发现青梅不在身边。他赶紧穿好衣服,四处瞧瞧,踪影全无。他最终意识到,整个晚上青梅都没有回来过。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结婚一年来,无论在外玩得多晚,哪怕是两口子闹别扭,她总是会回家的。青梅多次强调,她在外面睡不习惯。柳竹于是慌了,立即拨打青梅的手机,关机!接着又询问校方,校方的回答是,其实青梅昨天就没去学校,电话也打不通,他们以为家里遇到什么事情了。
问了所有认识青梅的人,找过了所有青梅可能去的地方,依然一无所获。随着时间的一点一滴消逝,所有试图寻找青梅下落的希望变得渺茫,甚至可以说已经破灭了。青梅失踪的消息开始传扬开去。
据柳竹反映,青梅没有带走一件衣服,连平时惯用的包还放在梳妆台上,好像她只是去某个地方散散步,或到朋友家窜窜门什么的。就这样,青梅轻轻松松地,不留下一点线索地消失了。
在淫雨霏霏的暮春的这一天,在他们的不经意间,青梅抛弃了她所有爱着的人和所有爱她的人走了,如一枚孵化成熟的鸟蛋,破壳飞翔了,飞到任何人都找不到她的地方去了。也许她躲在某个遥远僻静的山村,过着一种逍遥自在的生活;也许她自绑一块大石头,沉入了水底,总之,无论是她婀娜的身姿,还是冰凉的尸体,都不可能再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了。
柳竹告诉马鸿,在他整理青梅的遗物时,发现她专用的抽屉里,放着一大捆红绳子。马鸿想,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自己还有柳竹从来就不知道青梅的过去,现在,更不可能知道她的将来了。
“想不到,青梅临了用这种方式作为礼物,馈赠给我们。”马鸿说。
乌云散去,太阳现形。在一天比一天热烈的阳光中,夏天到了。青梅的座位一直空在那里,每当马鸿抬头就会目光空洞地发一阵子呆。青梅所担任的高三语文课程,学校本来叫了一个刚来不久的老师接替,但学生们反映,这位老师上课太古板,听得大家昏昏欲睡,还不如自己自习,学校便很乐意接受了同学们的建议。日子过得很快,在马鸿默默追忆着青梅的往昔时光中,高考不知不觉地结束了。据说青梅所带班级的成绩出奇的好,尤其是作文,同学们都拿到了高分,有两名同学得了满分。作文题也出得似乎有点平庸,是关于抒写雨季里一件刻骨铭心的事。但这个班所有考生的文章,却在这么看似简单的题意中,写出了别有一番的韵味。马鸿在抄录成绩单时,又一次翻了一下青梅的那本备课本,他突然发现,画了无数个圆圈的那页纸下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增加了一行字:谁听见雨落下,谁就会回忆起那两颗鸟蛋,一颗属于我,另一颗他带回来了。他没有死去。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