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洗澡史话

老稊



我的洗澡史话

老稊

喜三

我的第一次洗澡一定发生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天，因为按乡俗这叫“喜三”（洗三）。这一天由接生的老娘婆为新生儿洗人生第一澡，并明烛上香，燃放鞭炮。看来，洗澡这件事首先是当作仪式来办的，自古以来，“斋戒沐浴”就是庄严的事、神圣的事，是重要时刻的重要准备。“喜三”是登上人生旅程的准备，预示要一辈子干干净净做人。

这是一次管一生的澡。

过年

童年时代，一到冬天，洗澡只会安排在每年的“三十夜”，也就是农历除夕这天。为了这一“澡”，往往颇费周折，妙法用尽，甚至大动干戈，弄得五花八门。

当时的农村没有澡堂子，在天寒地冻的冬天洗澡是十分为难的，那时的交通又十分不方便，我的家乡不仅叫水乡，而且叫“锅底洼”，我的那个村哩，又在“圩里”，相当于“锅脐”那个位置，也就是说处在海拔最低的地方，开了门就是水，交通出行只能靠船。当时最豪华的交通工具是轮船，我们公社有一个轮船码头，每天只有一班开往县城及沿途各乡村的班船。从家到县城总计也就三十多公里，却需要坐船六七个钟头。那个时候我只知道自己的村子，还知道村子之外有个公社，似乎这就是整个世界。而大人的口中往往也把“上江南”或“上上海”当作比喻句，比如，我们挨打时撒腿跑，大人会追在后面大骂说：“哪里跑？上江南啊？上上海啊？”于是我就知道了江南和上海几乎像“天国”一样，完全遥不可及。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在过年前到城里的浴室去洗澡的。

然而，过年太重大了，洗个澡该是十分必须的。于是家家户户会想出很多办法来洗个澡再过年。比如，到杀猪匠的家里借杀猪用的大木桶，烧一大锅水，一家人轮流洗；比如，用大瓮子缸储上半缸热水，一个一个下缸洗；再比如，到村里唯一一家开豆腐坊的老秀余家扯豆浆的大缸里分组洗等等，不一而足。

第一和第二种方法需要自家烧很多的水，得费不少柴禾。那时候做饭用的柴草不够用，几乎每一家都如此。我明确记得有一次，一家因为指责另一家指使孩子去偷他们家的“草堆”而大打出手。很多人家都会在冬季到来的时候，联合起来开船去东海边的滩涂上刈柴草，以补炊用之不足。这件事庄上的人简称“下海”，这跟后来和现在说的“下海”完全不是一回事。因为升火的柴禾是稀缺资源，所以一般这过年一家人的洗澡水，会跟年前的蒸米糕米团合并开展，蒸米糕米团的水，叫“笼汤”，米糕米团蒸好之后，“笼汤”可以二次利用来洗澡，与如今循环利用资源的精神是一致的。

至于小孩子们到老秀余家的豆腐坊洗澡，情况会比较复杂，首先得看大人和老秀余家的关系，还跟家庭在村子里的地位有关，比如，父母做干部的、姐姐做赤脚医生的、哥哥做教师的等等，这类人家的孩子去，老秀余会答应并按他确定的先后顺序让你排队，然后根据块头大小搭配组合，或两个一组、或三个一组，下缸洗澡。洗这样的澡最让人陶醉的是：在豆浆起锅后，浆锅上有一圈“浆巴子”，老秀余会用大铜铲子一铲，分给洗好的和等待洗澡的孩子们吃。“浆巴子”太美味了，颜色深褐，样子像一片片“麻布”，上面有一个一个小孔，特别香，发黑的地方有点苦苦的，也好吃。有时碰巧，百页刚刚压榨好了，脱箱了，老秀余会将出箱的百页四周那粘在一起的边沿部分，用一把锋利的刀裁下来，这样，出了箱的一框百页就像一本厚书，要翻到哪一页就翻到哪一页，很方便老秀余出售。这裁下来的百页边料，又是让孩子们不住咽口水的美食，老秀余也会看人对汤或多或少，让来洗澡间的孩子分享。我约莫记得六岁或七八岁时在豆腐坊里洗过一次两次澡，特别记得吃过他们家的“浆巴子”和“百页边子”。很美。

踩水

我少年时的“澡”基本是在河里进行的。我们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游泳”这个词汇，一般都是说“下河洗澡”或简称洗澡。夏天到来的时候，下河洗澡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我根本无法记起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好像天生就会了。一到暑假，我们就都成了水生动物，成群结队地在大河或小沟里扎猛子、捉迷藏、摸河蚌、打水仗……

我的爷爷对此十分不满，与我有无数次交锋，甚至发生肢体冲突。他的理由很明确但在我听来十分苍白无力：“成天沤在水里，会生病，夏天过了秋天会生大病！”分明危言耸听。在我屡屡不听警告，让他威信扫地的时候，他会对我动“家法”。老人家揍我的步骤基本是固定“套路”：右手擒耳朵，左手打脑勺（两下），每打一下脑勺便骂一句“猴子”！长期以来，这成为爷爷惩罚我的一个“功夫组合”。爷爷的“家法”纯粹花拳绣腿，我真的不大买账。让我头疼和难堪的是，他会对前来邀我下河洗澡的同伴耍威风，瞪大眼睛呵斥他们。我的这些同伙哩，一个个又都是怂的，特别怕我爷爷，一遇呵斥，撒腿就奔。这对我来说，是个极大的问题，不仅在朋友面前丢了自己的面子，而且有失去“友邦”的危险，他们会因此而不带我玩的。为了化解危机，我只好和各位约定使用“暗号”，他们不到我家来，就在院门外面学《地道战》上那个放哨的老头子的一句话：“平安无事哦——”听到“暗号”，我立即出来“接头”。

可持续发展指标体系是一个由多方面指标组成的复杂体系，指标的选取应该能够适当反映各地区在经济、社会、人口、资源、环境生态和科技教育等方面的基本状况，并能满足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区对比分析的需要。为了保证指标体系的合理性，在制定过程中遵循科学性、综合性、代表性、可操作性、时间序列数据可比性等原则。

那个时候我洗澡的技能已经相当不错。比如，我的一个“猛子”可以从东大河的这边“拱”到对岸。要知道，东大河的西边是我们村，东大河的东边是另外一个村，叫戎家庄，也就是说，我的一个“猛子”可以从一个村“拱”到另一个村了。再比如，我可以从东大桥上进行高台跳水，起初，由于要领没掌握好，跳下去的时候身体趴着入水，肚子被扎得很疼。后来经“老手”指点，方法是：闭目，闭口，屏住气（这样就不会呛水）；下水身体要直，双脚首先入水（这样腹部不会受伤）。方法正确之后，跳起来还是很刺激的，有时我们可以一连跳上十几个回合，棒得极！可是，有一次舅舅看到之后对我说，不能跳！他吓唬我说，万一河中心有根长在水下的芦苇秆子，戳进了“屁眼”就会送命。我当然不会以为然，哪有这样的凑巧啊，芦苇秆子正好戳进屁眼？我舅舅擅长讲故事，尽管不识字，说起传奇古书来绘声绘色，一套一套的。像什么狸猫换太子、薛仁贵征东、窦娥六月雪、白眉大侠等等，从小听他讲得烂熟。见我不信，舅舅随口编起故事对我说道：干什么事情，都会有一个时辰吉利不吉利、人走运不走运的问题。人走运，时辰好，福禄寿财说来全来；运气背，时辰恶，大难临头躲都躲不掉。从前有个走运的人，走在摇摇晃晃的独木桥上，不慎掉下了河，这本来是件倒霉的事吧，可他运气好，又正碰上吉时辰，掉下河就砸住了一条大鲤鱼，那个鲤鱼大啊，足足有十几斤，他拚命抱起鱼，使劲朝岸上一甩，嗨！正巧砸死了田中间奔跑的一只野兔子。这叫什么？叫走时！另外有一个人，走在桥上的时候，清清楚楚看见河中有一条懒洋洋的大花鱼在散仔，他兴奋得二话没说就照着鱼扑下去，可是啊，鱼没弄到，一根芦苇秆子戳进了他的屁眼。讲到此，舅舅自顾自地仰天哈哈大笑，然后一本正经地警告我说：如果你跳水的时候碰上恶时辰怎么办？那就坏了啊！

舅舅的故事真的给我的跳水运动留下了阴影，从此之后，不到较劲得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一般不再出手跳水了，而且关于“走时”与“背运”的迷信与消极心态到今天还是常常从心灵深处“泛”出来。这使我感到讲故事的力量比讲道理的力量要大上很多。

在跳水受到明显抑制的情况下，另一项水上功夫——“踩水”成为我的拿手戏。所谓“踩水”，就是直立着在水里行走。这对体力的要求是非常之高的，一般情况下，是单臂高举出水面，胸部以上露出水面，向着目标前进。水性特别好的人，甚至可以两只手臂同时高举。这个技能有特别的实用性，比如说要把一件不能进水的东西送达河的对岸（像很好吃的炒米糖之类）。放学的路上我们曾经赌过每人将自己的书包从河的这边送到对岸，结果，有一个叫彤云的女生踩水到河心时，体力不支，因为女生本来水性和体力要比男生差，加上她又不能像我们那样脱得精光、轻装上阵，不仅穿着短裤，还穿着“娃娃衫”（那时候在女生中最时髦的用花的确良布做的短袖套头衫），在水中的阻力自然会大大增加，结果，她尖叫了两声，身体和举着的手臂一歪，整个书包都“泡了汤”。第二天交的作业本被水泡得像浆糊一样，写的作业就如画的“地图”，被老师罚站了一节课。

“踩水”运动，不仅我们这些力气不足的孩子容易出洋相，就是大人也往往闹出乱子来。最轰动的是大力士步山。步山，在我们心目中是英雄式的，主要是力大无穷。他曾经在冬闲“浇泥浆”的时候（“浇泥浆”就是冬天来临时，用河泥把越冬的麦子覆盖起来，以防冻伤，相当于给麦苗盖上了棉被），用牙齿拎起满满一粪桶的泥浆，还跑了一块田那么远。因此，他在庄子上的力气大是没有争议的，遇到什么一般人干不了的力气活，大家想到的是，要不请步山来试试吧？有的时候面对干不了的事，不服输的人也会说：哼，就是步山也干不了。这几乎就是宣布了“不可抗力”。凭着如此的体能，步山踩水简直如履平地，他甚至和大人比过，他“踩水”，对方“游水”，结果他速度比“游水”的人还快。那一年步山决定要修房子、讨老婆，为了到八里以外的杨家碾子村向一个亲戚借钱，傍晚收工后，他光着晒得漆黑的上身，戴着一顶草帽径自前往。为了抄近路，走到雄港大河时，他直接“踩水”。脱下短裤，往草帽里一放，右手托举着“飕飕”地朝对岸踩去，谁知，才前进不远，一阵龙卷风呼啸而来，竟把他草帽里的短裤“卷”上了天空，步山瞪大了眼睛盯着飞翔的短裤直上云天，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他张大了的嘴巴怎么也合不上，这下“傻”了！那天不仅借钱的计划落空，步山本人是从河里返回的，一直等天全黑了之后才摸着进了家门。

四德泉

正式进浴室洗澡，是自从我到高邮师范上学。从那时起我的生活实现了“农转非”，从乡村迈进了城市。学校里就有浴室，但是只有每周的星期六才开放，而且人太多，太拥挤了，每个人都只能站着洗，不算大的池子就好像是一个插满了竹竿子的水塘，再想把自己这一根插进去很不容易。挤不进去就只能站在池子外面等，瞄着那些洗了很久可能即将“出水”的人，并挪到他们附近去。一旦有人上来，马上见缝插针补进去。有些人明明看着他洗来洗去应该差不多了，可他就是还不出来，心里会因此对他生出很大的不满甚至厌恶。

后来。我们同宿舍几个同学一商量，干脆到街上的浴室去看看。这一看啊，可不得了！几乎使我在洗澡问题上产生了一次革命，彻底颠覆了我的洗澡经验。这在我的洗澡史上是划时代、里程碑式的。我认识到：洗澡决不只是让身体泡在水里、把污垢清理出去那么简单，它是由一系列规范、一组组工艺、一整套流程构成的一个复杂又十分有趣的活动。像一个集会、一次沙龙、一场演出，紧张而有序、温暖而热闹。

当时我对这两口古井也有特别的感觉，因为这不同于我的家乡，在家乡尽管满眼见水，却没见过水井。其实是正因为水太多，才当然不需要水井。但我当时是将水井作为城市的符号来看待的。那高高的石井台上好几道很深的绳痕，引起过我的很多遐想。井边一只铁皮吊桶，提把上用二尺左右的铁链子拴着，再用三四指粗的棕绳连接起来并将另一端牢牢系在井台的石孔上。有时会情不自禁地上去打一桶清冽的井水，或俯身去看井底的蓝天和自己的脸庞。我的第一张自拍照，就是毕业前从同学那儿借了个“120相机”，对着井口拍下的井水中的倒影，蓝蓝的天空上印着我的脸庞，形成一个圆形图案。尽管是黑白照，但在当时根本没有PS技术的情况下，是很有看点的，我为自己的创意得意了好长时间。

四德泉的门楼很高，外墙是白色的，和膝盖一样高的门槛和有二人高的大门均为黑色，在门的上方有一块汉白玉石头，用楷书刻出的“四德泉”被大红油漆描得很醒目。进了大门，是浴室的过厅，右手边是卖筹子的窗口，长方形的窗子被小指粗细的钢筋隔拦着，卖筹子的老头坐在里面。浴客们需要在窗口外排队，从隔栏下方留着的有《现代汉语词典》那么大的方洞中，交钱，取筹。筹子是用二指宽的竹片儿做成的，分两种，一种是头上涂了绿漆的，1毛钱，统铺；一种是头上涂了红漆的，1角5分，雅座。统铺在楼下，挨墙一圈和中间背靠背放着与床铺差不多高、两尺来宽的矮柜，每客一档，上面的翻盖可以打开，柜里存放衣物，盖上之后可以坐，也可以躺。雅座在楼上，那是一人一个木躺椅，每张躺椅中间隔着茶几，茶几下面放一只痰盂。对应每张躺椅的墙壁上方，有悬挂衣服的木栓，客人脱了衣服会有跑堂的来用叉子一挑，随后用力向上一弹，一摞衣服会被稳妥地挂到高高的木栓上去，这是需要功力的。第一次我是像看杂技表演一样，呆呆地望了好久。

进浴池的门需要用很大力气才能推开，因为门后面用钢丝拽着一只大石锁压着，这样就实现了关门的“自动化”，利于浴池保温和蓄气。人一进去，便会被腾腾的蒸气包住，即使在最冷的冬天，几分钟后便会汗如雨下，弄得我一会儿就得到外面来透气。有一次我竟然在浴池边上晕过去，是被几个同学抬上雅座的，好在时间很短就苏醒了，没要采取其他抢救措施。同学告诉我，当时我脸色煞白，跟死的样子差不多。可我自己只记得是当时胸部稍感不适，就在准备出去透气时，迷糊了，觉得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声音，就像是睡在了闹市的中心或是有无数的鸟儿一起鸣叫的森林，浑身挺累的，并没有感到特别难受。相反，在出了浴室之后特别地神清气爽。

四德泉的浴池子是值得一说的。整个浴池被划分为四个水槽，每个水槽约米把宽，都是用石头砌成的，从里向外分别称头道水、二道水、三道水和四道水。头道水是特别烫的，下面就是锅炉，所以上面用木栅栏盖住，只见蒸气腾腾升起。有些老浴客进来之后会先躺在上面蒸一会甚至睡上半觉，然后才开始正式洗。还有的坐在木栅栏上，把毛巾放到头道水里，在脚丫里来回拖。据说“热水烫脚丫”与“屙熬急屎”和“饭后一支烟”，被并称为人之“三大快活事”。

池子外侧有三四张圆石凳并排摆着，供洗浴中间休息或坐在上面擦滋垢。另外一侧是一张用杉木做的擦背的床，擦背是需要另收费的。负责擦背的是一位老技师，光头，精瘦，浑身骨感。老技师会一边擦背一边聊他的擦背经：擦背啊，考究的就是一个“力道”，用力要恰到好处，做到重而不滞、轻而不浮。从哪儿起，至哪儿落，都得有章有法。他一边说，一边擦，每一个回合下来，他会把你身上的滋垢，搓成一根“面条”，放在你的肩膀前，眼睛边。接着再擦、再聊：擦背的毛巾在我手上，就像木匠的刨子，平推向前，不深不浅；有些功夫不到家的人呢，手上拿的就不是“刨子”而是“锯子”，力量不从手腕出来，而从臂上出来，深一把、浅一把，客人很不舒服，又不出货……就在边聊边擦之中，你的正反两面和上下四肢已经被清理完成，老技师指指床头的一堆“面条”，笑呵呵地说，瞧，连汤带水，足够下一碗了。这时你会觉得这擦背的钱花得真值！但是，整套程序并未结束，老技师会再打上一小木桶清水，从你的脖子向下一冲，把身上和床上的污垢冲个干净，接着给你通体来一遍按摩和拍打，整个过程轻、重、缓、急节奏有致，按、压、捏、揉动作各异，用拳、用掌、用指、用肘，让你觉得整个关节和各部分肌肉都重新被整理了一遍，放松了下来。过程中，老技师还会适时问或提醒你：颈椎要当心啊，这儿有个结；肠胃不太好吗？便秘啊？大肠经不通哩！说得有准有不准，听的时候不必太当真。

从浴池出来，身体的消耗还是不小的。这时会享受到“热水把子”的好处，在浴池门口有专人用滚烫的毛巾给每个出浴的人从头到脚擦一遍，帮助“收汗”并消除一下疲劳。这种“热水把子”是将毛巾放在煮沸的水中，从这沸腾着的水里将毛巾捞起来，再用力把水挤干。据说，这是进浴室做跑堂必须过关的第一道功课。这一关过不了得走人，老板不收。身上的汗水收干之后，可以到自己的躺椅上休息了。这时，有茶水伺候，一般的是花茶，多数是茉莉花茶，因为此时补充水分很迫切，所以茶是特别香的，沁人心脾。这么多年来，喝了很多的茶，而且越喝茶品越高、越精，但唯有那个时候在浴室享用过的茉莉花茶的味道忘却不了。

有一天，在晚自修结束回到宿舍之后，“床侃”（学生集体宿舍熄灯后、入睡前的侃大山活动，每晚都进行，长可一二小时，短的也有几十分钟）时，竟然围绕洗澡的问题发生了一场争论，主要是来自宝印县城的孙小华和来自宝印乡下的房国富形成了对垒。争论的焦点是：洗澡时应该先洗头，还是先洗屁股？孙小华认为当然应该先洗头再洗屁股，因为不管怎么说头是身体最高贵的部分，屁股那是藏污纳垢的肮脏之所，怎么可以用洗了屁股的脏毛巾再去洗头呢？房国富则说，浴室里的那个毛巾不知被多少人洗过屁股了，你用别人洗屁股的毛巾洗自己的头，还以为是尊重你那高贵的头啦？与其用别人洗了屁股的毛巾洗自己的头，还不如自己先洗屁股再洗头。八个室友分成两派，有的支持孙小华，有的支持房国富。一直到今天，当年这个事关洗澡程序问题的争论还不时困扰我，这几乎是一个“猜想”级的有关人类活动的程序学难题。

海池

当我走上工作岗位之后，洗澡的规律性更加明确，每周是必须去一趟浴室的，无论春夏秋冬。在县城工作的时候，我去的浴室叫海池。

海池是有来历的。它本来是位于县城北部的一片宽阔水域，古称“海子池”，它的闻名在于和明代状元宰相李春芳有关系。李家是本县旺族，从明万历到清康熙，李氏家族九世一品，门庭显赫。特别感人的是李家的阖门忠烈，在明朝灭亡之后，李春芳的后人不忘明王朝的皇恩浩荡，旗帜鲜明地抵制清人的统治，有的带兵抗争、有的以死殉恩、有的剃发为僧、有的隐居不仕。其中，有李淦、李兰叔侄二人先后选择在城北的海子池闭门隐居，并建成枣园、曼园，整日读书饮酒、写诗会友。孔尚任的《桃花扇》正是在这里最终写成并首次公演的，从那时起海子池也就成了县城的一处名胜。但是，时过境迁，枣园、曼园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海池这个名字还在。正因为这样，海池浴室使我好奇地感到它或许跟状元宰相有关，而且这座浴室本身在当时的条件算是不错的，所以我就选择了它，一直到我离开县城。

我选择在海池洗澡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当时我的一个领导也在这里洗澡，这就是钱局长。钱局长是个大人物，是我的最高领导。他原来是县中的一名老师，教数学，很有名气，据说，画圆不用圆规，一堂课的板书就是一张板报，图文并茂。可是在“文凭是个宝”的年头里，组织上把他从讲台调到了主席台，一下子就做了主管文教的副县长。这在当时着实成为那些当官的和想着当官的许多人津津乐道、反复传颂的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当然，也夹带了许多或实或不实的内部传闻。比如，说现任书记的老婆是钱的老婆的表姑妈；比如，说组织部长女儿的数学课一直是钱老师辅导的，高考上榜主要是数学拿了高分，等等。钱被提拔为副县长实际上是换届前的人事准备，在时间不长的几个月之后，需要作为正式候选人，提交人民代表大会选举。根据规定，选举是差额选举，操作中的规则是，组织上在若干名候选人中会安排一个“差额人选”，所谓差额人选，实际上就是“陪选”。在“文革”期间，有个行当叫“陪斗”，所谓“陪斗”即不是本次批斗大会的主要批斗对象，只是“陪”主要批斗对象站在批斗台上“示众”一下而已。同理可知，所谓“陪选”，其实不是真正的候选人，只是为了选举的合法性作“陪衬”的。参加选举的人都已经心知肚明，只在那些组织确定的正式人选上方的空格里划“○”，在“陪选人”的上方划“×”、或者不划（表示弃权）。可是，钱县长这次选举出了一个大“乌龙”，他作为正式候选人竟然落选了。这又一次成为那些当官的和想着当官的许多人一个津津乐道、反复传颂的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可这一次，对于当事人是一次很严重的意外打击。这是组织上欠了人家一笔债。因为人家本人没有任何过失，等于是被组织给捉弄了，出了大洋相。可是，组织也是好心好意，遇到这样的事，再强大的组织也是无力回天的。无奈之下，县委组织部随即发了一个文，任命他为局长。局长不要选，组织说了就算。这样考量起来，钱局长也还是赚的，你一个普通教师干个局长，当然是睡着了可以笑醒的大喜事。但是，天下的逻辑往往是这样：如果没有先当县长这一节，组织的关怀与个人的感激就会完美结合；有了这一节，组织和个人都像吃了个红头苍蝇。组织必须认真做好落选人的思想工作，然后用更加隆重与高规格的方式，送钱局长去赴任。因此，走马上任的钱局长与一般新提拔的局长分量显然是不一样的，他一下子就成了全县资历最深、来头最大、最具权威的局长。这为钱局长未来的工作扫平了道路。他不仅在局里说话绝对算数，大多数县领导说的话在钱局长这里，也可以不算数。所以，当时的钱局长是极其威严的，一般下属在他面前开口都是要口吃、词不达意的，甚至远远见着他会选择绕道而行的。

但是，我在海池第一次偶遇钱局长后，我发现了钱局长的新大陆。这就是：在脱光了衣服进入浴池之后的钱局长会变得十分亲切和蔼。我本来是属于最怕见钱局长的人之一的，特别是进了他那个办公室，你把准备得很充分的话跟他说的时候，你感觉他的注意力并没有转移到你身上；只是在你说完之后，他用一二句话，就把你结果了。你会觉得你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就像一个说评书的艺人抖出一个很大的包袱后正等待掌声、笑声和尖叫的时候，发现下面的人在打瞌睡。伤透自尊。但在浴室里他竟然会主动和我说话，甚至问我关于工作方面的个人想法，而且他听得很投入，有互动。这让我始料不及。

让我始料不及的还有，钱局长脱了衣服之后，和穿着衣服的时候根本就不一样。其实他的下肢是瘦小的，两条腿比较细，与他方正的脸庞、宽阔的肩膀和大大的圆圆的腹部是不匹配的。这就让你觉得他不像衣冠整齐时候那么有力量和霸气。当我和钱局长并排或是对面坐在浴池边上的时候，我觉得就像在开圆桌会议，局长是那么平等地与我交流。我几乎有点骄傲。而且，只要我想与钱局长见面，我在下午的四点半之后来海池就可以了，除了特殊的情况，钱局长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来洗澡。钱局长是海池名副其实的老客、常客。浴室里无论是卖票的、跑堂的、檫背的对钱局长都会格外关照。下池之前，毛巾会有人递上，出来之后，热水把子要给他先擦四条（一般客人为两条），在他坐的地方抢先铺上一条干净浴巾，坐定之后，立即将钱局长自带的茶杯里的水加好。总之，一切的服务都有个提前量，不像我们先要开口申请。钱局长对他们也十分友好，满面春风。

这样一来，海池就不光是我洗澡的好地方，甚至成了我的知遇之地。我不再需要带着不安去钱局长办公室，我不再需要见那个浑身闪耀着威严、压力和霸气的钱局长，我见到的钱局长只是肚子比我大一点儿，个子比我矮、四肢没有我的结实，乳房已经开始下垂，一脸讨喜的微笑，亲切而可爱。我的不少想法都是在海池浴室获得了嘉许，甚至我后来的顺利出道都与海池会谈密切相关。我爱人的工作调动也是我和钱局长在浴池里面谈妥的。所以，我喜欢洗澡，我热爱洗澡，我赞美洗澡，我想为洗澡写一首诗。

长河

物极必反。随着洗澡事业的蓬勃发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浴室这个名字几乎消失殆尽了，洗澡转型升级了，变成了各式各样的“中心”、“广场”等等。什么休闲中心、洗浴中心、桑拿中心、汗蒸房、水疗广场之类，还有的干脆叫聚浪潮、水沐年华、天上人间……这里面当然更丰富、更好玩，也更有故事性。但是，那个不好写，也不是本史话要写的，因为严谨地说，那已经离洗澡比较远，或者说已经变质、变形、变态，从学术上看，充其量就属于边缘学科或交叉科学，是不宜进入我洗澡的史话的，可以留给野史或演义去说。

也许，你对我这样正儿八经地拿洗澡当历史来作文章很不以为然，会喷饭或不屑，但我是当真在做这件事的。既然所有的历史学家包括其他学者都说历史是“长河”，那么，历史怎么离得开洗澡呢？洗澡怎么可能不是历史事件呢？况且，你如果认真地研究过历史，你必然会十分清楚洗澡在历史上的作用和地位。比如，杨玉环杨贵妃，她的那个澡堪称是古代史里顶级的最“浪漫”的澡，没有之一。“温泉水滑洗凝脂”，这个澡洗出了唐王朝的转折点，安史之乱的源头在华清池。再比如，毛泽东毛主席，他的那个澡堪称是现代史里顶级的最“牛B”的澡，也没有之一。他光着身子、穿个裤衩，在泳池里接见赫鲁晓夫，这个澡洗出了中苏关系的转折点，中国人民反霸反修的起跑线在他老人家的澡池子里。因此，孔夫子修史创造了个“编年体”、太史公修史创造了个“传记体”，说不准我能搞出一个“洗澡体”。真说不准！（责任编辑：李璐）

整个浴池洋溢着祥和舒服的气象：在朦胧的水雾笼罩下，每个人都在自由而认真地处置自己的身体。有的高声交换各种消息，有的自顾自伸胳膊展腿地擦洗，有的在水池中呻吟着，有的躺在头道水池的栅栏上发出呼噜声……这是一场解放身体的大Party，每个人都在尽情发挥，直至全身的关节、肌肉和经脉爽快为止。在众人的不懈努力下，池子的水会不停地变浑、变厚，水面上漂浮起一层油花，使人联想到《阿房宫赋》中“渭水涨腻”那句话。但是有经验的浴客并不认为这洗厚了的水是脏的不能洗，相反，他们说：洗“开堂澡”是不好的，那个水“剐人”，伤元气；“跟汤澡”是养人的。就我的感受而言，浴池里的水再浑浊，洗过澡后的身体照样是清爽和轻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