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变
2016-12-08童末
童末
九变
童末
1
群鸟拍打翅膀,在他眼里扇起一阵漩涡。他感到类似缺氧的一阵头昏,张开眼睛,在这个到达顶点同时也意味着一切将毫无余地开始丧失的时刻,在昏厥的快乐中,他让自己冷静地看——一切变慢:她的皮肤传递出的颤抖,她的低吟,引力将她的长发拉向他的面颊,温热的大气在虚无中涌动,包裹着他们,随后,一切停止了。瞬息间,一个巨大的运动的力量,从这片静止中迸出,把世界重新拨动了起来,在他们周围,山川隆起,闪电劈开洞穴,海水拍打年轻的大陆。
在这之前,她躺着,赤裸着,仅仅是黑暗的一部分。他开始抚摸她——鸟群悬停。黑暗中不需要目光;他让手带引自己,从后背开始,慢慢往下,摸出第一道弧线。在肚脐的下方,他的手停下,那里有一条粗糙、凸起的棱线。他的手指在那上面反复摩挲——仿佛是他给了它形状。手有了更多的信心,张开的手掌兜住臀部的圆弧,往上绵延是长而软的腰肢,肩骨的圆,胸脯的软,耳朵的轮廓让他惊讶,手指下的耳骨像世上最小的琴弦,他在头脑中哼唱,种下她的睫毛,往她的眼睛里撒一把群星。他越来越知道应该怎么做并且他有了一种感觉:自己的手到哪里,她的身体就长到哪里。手心的外面是没有边际的黑色虚空,那里没有她,同样也没有他的位置。他小心翼翼地继续,拢住她的整个身体,再一次用手感觉她的全部骨架,骨架上没有一丝褶皱的皮肉。他睁开眼睛,端详着她,感到这是他心目中的样子,除此之外他无法再想象其他的样子。对她的渴望让他耳朵发烫,喉咙发干。他咽下口水,深吸一口气,带着让她完整的念头,把手放上她的脸颊,舌头探入她的口中。她开始呼吸,胸口起伏。在她完全醒来之前,他进入了她。这是第一天发生的事。
他入睡的时候仍旧握着她的小臂,两个人的手臂组成一个V形的缆绳,一个捕获任何从此刻逃逸之物的企图的临时形状。和之前的激情同样深沉的睡意很快笼罩了他,他无法抵抗,滑入睡眠。当他的意识渐渐汇入周边的黑暗时,她消失了,连同他自身系于她的那部分存在。
他睁眼时仍是黑夜。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感到完全地醒了,随即是一阵剧烈的头疼。断裂的记忆摇晃他犹如海水震荡,他心跳加速,海上漂泊者感到溺亡的危险逼近——他伸手向黑暗中去,他摸到了她,那另一个生命正在沉睡中起伏。他把手放在上面,心跳跟随那起伏。对她生出向往时他便开始抚摸她,她的脸颊,她的头发,她的肩,一种熟悉的感觉渗入他,好像他做过这件事千万遍,而今只是温习。他让自己慢慢摸,放松地摸——她后腰到臀部的弧线,腹部粗糙的疤,脸贴着她的皮肤,再一次地,他认出了她,记得了她,连同这黑暗,黑暗里除了他俩之外似乎凝固住的虚空,都从他内部一个更小更深的内部奔涌出来,向他亲昵地低语。这触摸同时又是新鲜的,每一次的碰触都摇撼着他的全部身心。渐渐地,他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凭着记忆唤回了她,还是此刻的创造生出新的记忆。
这两种感觉一起驱动着他的触摸,在它们汇聚的地方,他发现手下的形象正在一点点成形。泥土、光、石砾,虚空中他摸到什么就用什么,一边调整着手中躯干的比例,想象关节转动时形成的空间,材料变化顿生,在他手中扭动盘错,犹如几股幼蛇。他试着驯服它们,说服它们愿意来成为她的一部分。这么做的时候,他脑子里出现了一条河水般动荡的画面:他还很小,在如同故乡般熟悉的地方,在夏天的光线里,他独自一人,在种植着杨树的院子里搓泥巴。他坐在地上,手上沾满泥巴,耳里灌入远处人们说话的声音,忽前忽后的雀子的啁啾,风擦过他,他一一分辨风里的种种气味,感到呼吸从身上进出,太阳烘晒着泥巴,泥块的边缘裂成尘土,落回土地,在那个几乎是慢动作的瞬间里,他感到几股巨大、古老的力在他手中交织。他看见手里捧着一个褐色的、完美的圆。
现在,他记起了如何再次成为巨力的合作者。
火光跳跃,她躺在了他的手里。他把这当作第二天。
2
她睁开眼睛,远近不一的距离上,无数石砾围绕着她,和她一起悬停在空中。目光移至背景中深浅不一的黑暗时,她渐渐看出石砾和她一直在移动,一起移动;正是她和它们之间高度一致的速度,从她的角度看去,这些散落周身的石砾才显得如此静止。她的目光和石砾一起自转,在虚空中。再没有他物。连意识到这种缺乏的意识都是缺乏的。她盯着那些石砾,在暗淡的背景下,它们光秃秃的,灰不溜秋,有几颗带着明显的锐角,然而相对于她的静止,它们的尖锐失去了意义。接下来的时间中,她长久地看着石砾,隐隐感到一种共鸣,她意识到:她和它们是同一种存在。就在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她看见自己的目光内外诞生出一团灰白的表面,她有了体积:一团石砾。遍布周身的细碎石砾同时消失了。自转停止;她悬停在空中。这是时间之前的时间。
她渴望着变化。石块的包裹似乎越来越紧,随即,在这坚硬的边界里,一个火焰般的节奏开始摇动。她等着,专注地渴望着。一阵沙沙的感觉,一阵光热,在她内部的远处,一种明朗的照耀化开,照耀裂成两个,一个升起,一个落下,一半的她热,一半的她冷,冷和热汇合,迸出万千小蛇,化为她周身的奔腾密布。她感到汗毛翕张,感到一阵最细的吹拂,之后,视力变得有力而远及,声浪拨动两耳,呼吸勾勒出鼻孔的形状,一条温热的虫在她嘴里开始蠕动,她惊恐地张嘴:唵——
瞬间起了大风,唵声密布,她身外的奶白色四方天地被搅动起来,上下前后所有的一切开始以她为中心旋转,化为一条风驰电掣的光带。照耀变得灼热,烫着她的心窝,她听见胸中嗡嗡,奶白变为透明,色彩明灭,一道电光之后,她化为空气,不复存在,接着一双温热的巨手捧起她,抬起她的四肢,转动它们。巨手松开,她站了起来。她发现自己变软了,变热了,她抬起腿,摇晃着迈出了第一步。
她看见一个巨大的身躯躺在正在变得清晰的远处的地平线上,赤裸,黝黑。那双捧起她的巨手垂在身躯两旁。她向他走去,每走一步,她便变大一些,直到和他一般大小。她站在他身旁,双颊滚烫,看见自己和他一般赤裸着。她抬起眼睛,太阳落下。她躺下来,他们在黑暗中开始互相抚摸。这是她的第一天。
3
她一天天生动起来。她四处走动,身后拔地而起的山峰遮住了她,让他看不见她。她喜欢跳舞,第一次张口说话就唱了支歌谣。一个傍晚,她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只血迹未干的老虎。他知道,她脱离了他的双手和当初创造她的力量,从那堆石砾、泥土、光之中。他不清楚这一切具体是如何发生的,他只是其中的一个参与者。
在山崖下,他找到一处很深的洞穴。他把一堆又一堆的原料运进洞穴,尝试着复原第一次发生的事情。他花费了整个第三天做各种实验,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他在夜里回到她身边。她的皮肤在黑暗中滚烫,像刚淬炼出的宝石。接近她的时候他紧张得喉咙发干,好像头一次一样,好像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在黑暗中,他再次把自己的所有存在交给了手,交给这种奇特的、毫无把握的触摸。他胸中涌动着的热望叫他自己感到恐惧,他害怕她感觉不到他所感到的,也害怕她所感到的和他的有所差别,他好奇离开后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她是否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想知道这一切的答案。一刹那他意识到:他再也创造不出另一个她了,她已经占有了他。他禁不住吻她,这个正在醒来的无辜却残忍的女人。
4
他成为她所有感觉的终点。她把自己摊开,承受他对她做出的所有的动作。她的每一束注意力都是一个小小的镜面,一粒星星,反射他,模仿他。
他看她的方式,是她知道的唯一的方式。
身体铺开成一张地图,他的双手落到哪里,她就发现哪里。他在她内部掀起暴风,风暴中她化为群鸟,用翅膀和低呼绕着他盘旋,组成他的形状,冲向他。
她的快乐是一道重影,双倍于他的。
这一切只在黑暗中发生。当他们的身体离开彼此,他便消失了,剩下她自己。他总是在夜里又回来,带着她不熟悉的气味。他用几近残忍的激情灌满她。他重复所有的动作,在她身上来回翻找着,用那双手握住她的身体,用力地,她几乎要碎裂。
他在找什么?她往自己内部看去:一只瓮,空白得耀眼,晃动着他的倒影。
他的倒影一天天变浓,终日撞击着她,发出轰隆的声音,双倍地响。
黑色的雨水击打着黑色的土地。她变成一处洼地,汇聚着黑色的雨水。太阳烤干她,显出一个泥潭的样子。泥潭上空,他的倒影越来越大,覆盖住她。她把手伸向空中,够向他。
她的双唇迸开,呱呜一声,把自己震裂,飞出一群灰白的石砾。
他是她所有感觉的边界。边界内,是正在裂开的她。
灰色石砾在她体内越来越多,噬咬着她,她开始一点点变硬,发干,渐渐不能动弹。
即将被黑暗吞噬时,她记起了变化。她从中诞生的那次变化。
她撕开黏在泥潭里的石砾般的皮肤。鲜血流出,疼痛像白色闪电划过,她在乍现的光里看见一张丑陋的脸。
她离开地面,站立了起来。她挪动双腿,一步步走下山去。她脚下的泥迹渐渐变淡。
第二天的夜格外地长。
5
她跌倒在黑暗的出口。
她在第三天醒来。
借着第一道光线,她看见了朝霞。树。蜘蛛捕食。溪水边啜饮的鹿。草叶摆动。风弹奏着大地上的洞穴。
她奔跑起来。听着,摸着,尝着,嗅着。她不想再睡去。
她触碰到的各个事物进入她,仿佛原本就生于她。她敞开,毛孔眨动像无数只触手,无数的她在眼前的世界中跳动,腾移,她往自己内部看去,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水,水面仍在升高,山岳般的波浪的顶点闪着白色的光。
一切渴望都可以实现。因为她对世界毫无渴望。
她游荡着,直到太阳斜移,光明有了暗影。
在一道瀑布的阴翳里,她瞥见了他。她向他低低地飞去。黑色从水底涌起。她掠过一片湖,低头看到湖面上一张被渴望牢牢抓住的、沉郁的脸。她又闻到泥潭里血的气味,她感到一切重新缩小成一团灰色的石块。
她大骇,抬起胳膊,折下桫椤树的巨枝,把它变成弓箭射出。
她绕到瀑布背后,看见一只中箭的老虎倒在岩石上。
傍晚,她驮着老虎回到那片低洼。再一次地,她在夜里和他做爱。她学会大地被击打时的沉默,始终睁着眼睛,凝视那黑暗,直到他离开。
第四天,她从石块中取出火苗,淬炼出一把刀。她用它割开老虎的脖子。
她举起老虎,把它的血浇在身上。她用苦腥味的红色涂遍身体。她拢起双手,从血泊里舀起一份,喝了下去。血烧过她的内脏。
6
他睡得越来越少。
第三天夜里她睡着后,他在一旁凝视她,用目光和手的轻抚捕捉她的形象。即使在沉睡中,她的身体各处也起伏着细碎波浪般永不停息的轻颤,他好奇她梦着什么,才让她翻身时腰部有那样的变化,头发从脸庞滑到下颚时的那一道神秘的曲线,埋在他肩窝处的头颅里的斑斓……他想象出一根树枝,用它蘸上天下地上他知道的各种色彩,开始在脑海中临摹她。
所有的线条完成后,他在高处打上椭圆形的光斑,那是某一次的落日穿过他们头顶树影时投下的形状。
他在夜里起身,再次钻入洞穴。一块灰白色的巨石从山上滚下,遮住了半个洞口。他站在巨石下方,握住一块带锐角的小石块,开始敲打脑中的图像。
敲打唤起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如同一阵大风卷起,几乎要把他掀翻。他停下,双手撑住洞壁,沉默地站着。黑暗从他眼前升起,变浓,回忆的幻影在上面升腾,召唤他加入。
一阵渴望急切如掳夺,把他撕裂,一片片拖他进时空的深处,回路即将湮没。面前的一切都在颤抖、模糊,他的意识稀薄,就快被疾风巨浪卷入。一粒如豆的光渗进他的眼皮。一开始他并没有看见。疼痛让他几近于盲:他的十个指头像鱼钩嵌进石缝,衔住他的最后一片存在,血从石缝中淌下,在脚边形成一滩红色。
那是一缕清晨的光线渗进洞穴。光亮推移,他终于看见石块的表面蒙上了越来越明亮的光辉,洞壁上的她似乎正随着清晨醒来:嘴角隐约浮现微笑,弧线交织成的身体有了温度。
看着洞壁上的景象,他终于摆脱了回忆。他抬起麻木的手臂,重新开始凿,磨,敲打。他把他的全部存在灌入手中。不同时刻的她在他脑中渐渐交汇,重
叠,有了一个最突出的形象。他追随那个形象。
在第四天最后的光线中,他凝视石块上完成的全部:他必须忘记才能重新记起、重新看见的那个她。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形象四周,低伏着一切事物必将死去、必将永远消失的命运。他感到他和她都已死去,化为刚刚消逝的夜晚的一部分。同时,新的生命正在洞穴中降临——
低头的她,走路的她,站立的她,入睡的她。
朝霞。树。捕食的蜘蛛。溪水边的鹿低头啜饮时脖子的曲线。草叶摆动的姿势。洞穴勾勒出的风的形状。
山川隆起,闪电劈开洞穴,海水拍打年轻的大陆。
他在寂静中继续画着。他将做这件事直到他的最后一次呼吸。
日出日落三次。
洞穴外,天地几近崩裂。
7
她向四面疾行,找他。
她为最后见到他的那个时刻作准备。
第四天,她练习飞行时的刀法。刀割破夜色,插入空中、树上、山间、湍流中移动着的一颗颗头颅。每一次泯灭时,她潜入头颅深处,把它们的疼痛和恐惧纳入自己,和它们一起目睹最后的死亡前来终结这一切。她一遍遍感受着它们的死去,每一次的死亡都让她记起困于最初那颗灰色石头的感受。
面前的眼睛失去最后一丝星芒时,她合上它们的眼睑。随后她割开它们,啜饮它们的血,感到自己重新变热,变软。离开时,她摘取它们身上的一部分,安在自己身上。
天再次变黑时,她爬上一座山。她的手臂从身上张开,把她取走的生命一件件放回世界:熊,虎,猪,狐,鳌,鹿,凤,豹。骨,皮,鬃,翎,壳,筋,首,鳞。她张开一条又一条的手臂,以火舌的姿态缓慢地舞动,歇伏在黑暗中的眼睛纷纷睁开,看着她一息之间变化万千,突然头顶被一双手击打,它们的魂魄惊飞又复还,天地间于是生出了秩序。她闭目盘坐这一切的中央,如同潭水不动。
第五天,她在上下间飞行,在速度中辨认对面的黑暗里可能出现的任何东西。她必须在它们扑向她之前先认出它们的恐惧;恐惧让肌肉紧缩,骨肉之间空出毫发的距离,她只需要把刀挑进去。对面的东西发出绝望的哀鸣,皮肉再一次缩紧,那活物使出力气反抗却只让刀刃越来越旋紧,直到它最后、最有力的一次放弃生命时的冲击,抱着死的决心。她学习倾听这一切。她学会化为刀,交给对面的生命去用。
第六天,她在幽冥中端坐,等待他的面孔出现。那一刻,刀必须快过一切。
当他的脸出现时,她闪避了。她大吼一声,跌下山谷,她脚蹬山川,随河流冲下平原。
唵声久久不停。风雨大作,山崖断裂,大地渐渐倾倒,巨大的洋流冲入东方。
第七天,仍然雨水如注。她站在大地的最东面,望向新出现的一片汪洋。
她不再悲怒,她有些疲累了。她在山顶躺下,睡着了。醒来时,她感到腹中有东西在蠕动。她张开双腿。山脉充血,汪洋变成红色。
血肉模糊的活物,手指般大小,三三两两地从她双腿之间爬出,啼叫起来。
她看着它们在泥地里爬,像蚂蚁一样用四肢触碰对方。在她有了些力气后她坐了起来,这时一个小人爬过来,用两只纤细得几乎融化在光线中的双手捧住她的手指,抬起头,努力在晃眼的太阳底下看清她。
握住她的手轻如羽毛,却比先前一切她碰过的造物都嘹亮。明灭闪烁,她想起了他。
她知道了它们是谁。它们的诞生让她了然她和他必死的结局。
最后一念熄灭,刀刃顿时破为齑粉,她的身心片片剥落,像一件衣裳消失在风中,风消失在空中。
洞穴中,他抬起手,擦去石壁上她的额间渗出的一粒露珠。
(责任编辑:李璐)
光线发生了变化:她的四周明亮起来。四方上下的一团奶白色发着微光,越往远处,光亮越明显,奶白色几乎变得透明。一丝丝细线般的絮状物漂浮在空中,高高低低,大小不一。变化越来越清晰:明和暗正向彼此倾倒,絮状物改变着细节。在一段时间中,她发觉只有自己是唯一毫无变化的存在。石砾中长出的眼睛就这样看着外界的种种变化:光,漂浮的絮状物,白色,它们被一个节拍指挥着;她在这个节拍的外面。她开始渴望,渴望和石身剥离,渴望投身涌动的时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