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2016-12-08以色列阿摩司奥兹著杨振同译
[以色列]阿摩司·奥兹著 杨振同译
周边
迷失
[以色列]阿摩司·奥兹著 杨振同译
1
我昨天接到埃尔达德·鲁宾的遗孀巴特娅·鲁宾的一个电话。她没有绕弯子。她只是问,她是不是在跟房地产经纪人约西·萨松通话,当我回答说“我在为您效劳”,她就说“我们到了该谈一谈的时候了”。
我盯上鲁宾家那座大宅院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座大宅院位于塔尔帕特街,就在拓荒者花园的后面,我们把这座宅子称为“废墟”。那是一座老宅子了,一个多世纪前,这个村子成立不久就建起来了。原来矗立在这座宅子两边的其他几座老宅子,韦伦斯基老宅啦,什姆埃利老宅啦,都已拆掉,代之以几层楼高的别墅。这些别墅周围修建了管理得很好的花园,其中一个花园还有一个装饰性的池塘,装有人工瀑布,养有金鱼,建了喷泉。“废墟”矗立其间,宛如一排白牙中间夹了一颗黑牙。那是一座很大的宅子,各种各样的厢房和伸出来的房子向四处曼延,房子是沙石结构的,大多数的石灰都已经脱落了。宅子有一种萧索的气息,远离马路矗立着,背对着这个世界,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围着这座房子,院子里长满了蓟草和生锈的废品。院子中央有一口堵住了的水井,最上面装着一只生锈了的手泵。窗户的百叶窗帘总是关着,从大门口通向正房的甬道上杂草丛生,长着牵牛花、牧豆树和茅草。偶尔可见正房一侧的晾衣绳上搭着几件衬衣和内衣,这是仅有的生命的迹象。
曾经有很多年,我们特里兰村有一位著名作家,叫埃尔达德·鲁宾,是个坐在轮椅里的残疾人,他创作有关二战大屠杀的长篇小说,尽管他除了五十年代末在巴黎留过几年学以外,一生都在特里兰村度过。他在塔尔帕特大街这座老房子里出生,在这里创作了他所有的作品,大约十年前他就在这里去世,只活了五十九岁。自打他去世以来,我一直希望能买下这座宅子,然后卖掉让人拆了重建。事实上,埃尔达德的作品我曾经试图读过一两次,可是这些书不对我的胃口:书中的一切似乎都那么沉重,那么压抑,情节发展那么缓慢,人物都那么猥琐。我所看的大多是报纸的经济增刊、政治书籍和惊悚小说。
两个女人住在“废墟”里,及至目前,出多高的价钱她们都不卖: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那位作家九十五岁的母亲罗莎,一个是他的遗孀,她一定也有六十多岁了。我试着给她们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那个寡妇巴特娅接听电话。我总是一开始就表达我对那位已故作家作品的仰慕之情,这可是全村人骄傲的源泉;接着会暗示几句那座房产年久失修的状况,并拐弯抹角地说明,这座房子再修修补补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谈到最后,彬彬有礼地要求她请我到府上简单地谈谈未来的打算。谈话进行到最后,巴特娅·鲁宾照例是感谢我对其房产的兴趣,但总是说,由于这件事目前还不在她们的议事日程上,我跑过去见她们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直到昨天她主动打电话过来,说“我们到了该谈一谈的时候了”,我才立即打定主意,我不会带客户去见她,而是我本人要把“废墟”买下来。然后我找人把房子拆掉,这块地皮我赚的要比我买这座房子的多。我小时候到那座宅院里去过一次。我母亲那时候是一个注册护士,她们叫她出诊去给作家埃尔达德·鲁宾打针,她就带我去了。我那时有九岁或者十岁吧。我记得中央的房间很宽敞,装饰得颇具东方情调,从这个房间开出了很多门,还有一些台阶,看样子是向下通往地下室的。家具看上去笨重而幽暗。有两面墙排着一个又一个书架,从地板到天花板那么高。另一面墙上挂着形形色色的地图,用五颜六色的图钉钉着。桌子上摆放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蓟草花。一台有镀金指针的落地大座钟“滴答滴答”,消磨着时光。
作家就坐在轮椅里,一条花格子毛毯搭在膝盖上,硕大的头颅边上是一片厚厚的银发。我记得他那张大大的、红润的脸庞萎缩在两个肩膀上,仿佛没有脖子似的;他的耳朵很大,那浓密的眉毛也变成了灰白色。他的耳朵和鼻孔里伸出来一些耳毛和鼻毛,也是灰白色的。他身上的某些东西使我想到一头冬眠的熊。我母亲和他母亲把他从轮椅上拽到沙发上,但他根本就不给她们凑趣儿,嘟嘟囔囔,哇哇大叫,挣扎着要逃脱,然而他的肌肉太虚弱了,她们制服了他。他的母亲罗莎扯下他的裤子,直到他那肿胀的臀部露出来,而我母亲则弯下腰在他那白皙的大腿最上面打针。事后,作家就和她开玩笑。我不记得他都说了些什么,不过我倒是记得,他说的笑话并不十分好笑。这时他妻子巴特娅走了进来。她是个瘦弱的、神经兮兮的女人,头发梳成了一个圆圆的小发鬏。她给我母亲端来一杯茶,给我一些甜甜的黑葡萄汁,倒进一个杯子,而那个杯子在我看来像是有裂纹似的。我和母亲在那座房子的客厅里坐了大约一刻钟,那座房子当时在村子里就已经称之为“废墟”了。我记得这种房子的某些东西激发了我的想象。或许是这样一个事实吧:五六个门从中央那个房间开出去,直接通向环绕着它的各个房间。我们村子里的房子可不是这么建的。这种风格的房子我只在阿拉伯人的村子里见过。作家呢,尽管他创作有关大屠杀的作品,但他似乎一点都不阴郁或哀痛,而是洋溢着一种假模假式的孩子般的快乐。别看他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但他竭力逗我们开心,给我们讲逸闻趣事,并且弄一些文字游戏自娱自乐。然而从那唯一的一次见面中,我印象中他不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而是一个尽很大努力确保一切东西都快快乐乐地进行下去的人。
2
傍晚六点钟,我从办公桌旁站起身,出去到村子里散步。我很累,在办公室里呆了长长一天,一整天都用来准备年度返税的事情了,搞得两眼发疼。我本意是要走上半个小时或个把小时,到哈伊莫维奇餐馆吃点儿清淡的东西,然后回来工作,到那天夜里这件工作一定要做完了。我太累了,傍晚的光线不是完全清晰的,而是说不上怎么回事,云雾朦胧的,或者说是尘土飞扬的。那是特里兰村一个炎热而潮湿的夏日。水井大街的尽头有一片稠密的柏树,像堵墙似的,树后面是一片梨树果园。太阳已经开始在柏树后面沿着它的轨道向西面的地平线沉下去了。在这炎热的六月天快过完的时候,夕阳看上去失去了光泽,变成了我们和它之间一块灰蒙蒙的雾帐。我走路速度一般,不疾不徐。我时不时地停下来,漫不经心地朝一个前庭里瞅上一眼。大街上行人不多,都行色匆匆地往家里赶。这个时候,大多数的村民一般都在屋子里坐着,或者是在面向他们花园的房后面的凉台上坐着,穿着内衫和短裤,嘴里啜饮着冰镇的柠檬水,手里翻着晚报。
几个过路的从我走的路上横穿过去。亚伯拉罕·列文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其他一两个人停下来交谈了几句。在这个村子里,我们相互之间差不多都认识。有些人对我把村子里的房子买下来,卖给外面的人感到愤愤不平,这些人给自己建周末家园或者度假别墅。过不了多久,这村子就不再是一个村子了;它就会变成一个避暑胜地了。上了年纪的村民对这一变化很不满意,尽管这些新来的人使村子里的人有钱了,把它从一个被人遗忘的穷乡僻壤变成了充满生机的地方,至少是到了周末这里热闹非凡。每到星期六,一辆辆小汽车就成群结队开进村子,车里的人逛精品酒庄、画廊,逛出售远东家私的商店和那些卖奶酪、蜂蜜和橄榄的地摊。
在傍晚炎热的苍茫暮色中,我来到了位于创建者大街的村议会前面开阔的广场上,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来到村议会大楼的后面,来到一块凄凉的空地上。人们倒是在这里种上花草,俨然是一片花园了,但却没有意义,因为没有一个人光顾这片荒凉的所在。我在那儿站了几分钟,等着,尽管我都不知道我在等谁,等什么。那里还矗立着一座小雕塑,上面落满了灰尘,是为了纪念这个村庄的创建者当中的五个人而建的;一百年前,他们在一次进攻过程中被杀害了。雕塑四周是黄色的野草和一片焦渴的玫瑰花圃。到了村议会的后门,有一块公告牌,上面写着下一个周末将会有三个乐手来度过一个令人难忘的良宵。海报的下面是另一则广告,出自某些宗教界的传教士之手,广告宣称,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前庭,在这个前庭里,我们大家都必须准备进入圣殿里去。我盯着这则广告,心里想着,我对圣殿可是一无所知,不过我倒是挺喜欢这个前庭的。
就在我看公告牌的时候,一个女人刚才还没在那儿呢,现在就出现在雕塑的旁边了。看样子她很老了,在暮色中模模糊糊的甚至有些古怪。她是从村议会大厅的后门里走出来的吗?还是从相邻的两座建筑之间狭窄的通道里穿过来的呢?一会儿之前还就我一个人在这儿呢,蓦然间这个陌生的女人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这在我看来似乎是有些瘆得慌。她不是本地人。她身材苗条,身板挺直,长着一个鹰钩鼻,脖子短短的、硬硬的,脑袋上戴着一顶怪模怪样的黄色帽子,用搭扣扣着,胸针别着。她穿一条卡其布裤子,像是一个长途旅行的人,一个肩膀上挎着一个粗帆布背包,腰带上挂着一个水瓶,穿着沉重的休闲鞋。她一手握着一根棍子,另一只胳膊上搭着一件雨衣,这在六月天肯定是不合时宜的。她那模样像是从一则徒步观赏大自然的外国广告画上走出来的。不是从这儿的某个外国,而是从某个气候更加凉爽的国家。我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那个陌生女人回头犀利地看了我一眼,几乎是不共戴天的样子。她高傲地站着,仿佛打心眼儿里瞧不上我,或者她仿佛要试图对我说,我根本就没有戏,而我们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一点。她的目光是那么犀利,我别无选择,只好把目光移开,迅速朝着创建者大街和村议会大厅的方向走开了。走了十来步以后,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她已经不在那儿了。好像是大地裂开一个口子,把她吞噬掉了。然而,我依然心神不宁。我绕过村议会大厅,接着上了创建者大街,有一种感觉怎么也挥之不去:什么事情给弄错了,有件事情我必须处理,一件严肃而重大的事情,做好这件事是我的责任,但我一直在躲避着。
所以我向“废墟”走去,马上就要和那位寡妇巴特娅·鲁宾谈谈,或许也要和那位老母亲罗莎·鲁宾谈一谈了。她们毕竟是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和我联系了,说是我们到了该谈一谈的时候了。
3
我边走边想,把“废墟”拆掉是一件相当遗憾的事。它毕竟是一百多年前那些创建者建起来的最早的宅院之一,而今是最后仅存的几座老房子之一了。作家埃尔达德·鲁宾的爷爷是一个家境殷实的农民,叫盖达尔亚·鲁宾,他属于第一批在特里兰定居的人。他用自己的双手给自己盖了一座房子,建了一个果园,还有一个葡萄园,很是丰产。他非常抠门,脾气暴躁,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他的妻子马莎年轻的时候在玛拿西区一带是人所共知最漂亮的姑娘。可是,“废墟”已经破败不堪,摇摇欲坠了,花钱恢复其原貌,翻新一遍,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我还是在考虑把它从那位老母亲和那个寡妇手里买过来,把这块地皮卖掉,让人在上面建一座新别墅。说不定还有可能安排在新建的别墅正面墙上钉上一块纪念牌匾,上面写着,此处原为作家埃尔达德·鲁宾之故居,就是在此处,他创作出了他所有描写大屠杀之恐怖情状之作品。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常有这样的念头:这些恐怖事件仍旧在作家的家里发生着,在地下室里发生着,在其中的一间里屋里发生着。
在汽车站旁边的小广场上,我碰到了村长本尼·阿夫尼。他与来自内坦亚①的总工程师和一个铺路承包商一起站着,跟他们谈把旧的铺路石换掉的事情。看到他们在这暮色四合的时刻还在闲谈,我感到很吃惊。本尼·阿夫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您好啊,房地产经纪人先生?”
他接着说:“你看上去有点儿心事重重的样子,约西。”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有空的时候到我办公室去一趟吧,大概是星期五下午。我有几句话需要和你谈谈。”
然而当我试探着打听我们需要谈点什么的时候,从他那里一点点口风都套不出来。
“来吧,”他说,“我们谈谈。我请你喝咖啡。”
这几句交谈加重了我的不安情绪。有些我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或者是我不应该做的事情,压在我心上,使我的思绪混混沌沌,模糊不清,但要说那件事是什么,我又想不起来。于是,我迈步向“废墟”走去。不过,我没有直接向那里走过去。我兜了个小圈子,经过学校,经过学校旁边马路两边的两排松树。我突然想到,在村议会大厅后面那片偏僻的花园里冒出来的那个陌生的女人刚才一直在试图给我某种线索,或许还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也未可知,而我呢,却一直没有注意。是什么东西把我吓成这样?我为什么要从她身边跑开呢?可是我真的是跑开了吗?毕竟是我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儿了呀。就像是她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一个瘦小、挺拔的人,穿着奇怪的旅行服装,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拐杖,而另一只胳膊上搭着一件叠好的雨衣。就好像那不是六月天似的。在我看来,她像是在阿尔卑斯山的崇山峻岭里跋涉的旅行者。或许是奥地利人。或者是瑞士人。她一直试图要跟我讲什么?而我为什么感到有必要躲开她,躲得远远的?对于这些问题,我找不到答案,我也想象不出来本尼·阿夫尼究竟要和我谈什么,也想象不出来我们刚才在汽车站旁边的小广场上见面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件事提出来,而是请我去他办公室找他,而且是在这么奇怪的时间,星期五下午。
塔尔帕特大街尽头放着一条树影斑驳的长凳,凳子上放着一个用牛皮纸包裹着、用黑线绳系着的小小的包裹。我停下脚步,弯下腰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什么都没写。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翻过来,可是那牛皮纸光溜溜的,没有任何记号。我犹豫了一阵子,决定不打开包裹,但是感觉我应该让某个人知道我发现了它。我不知道我应该告诉谁。我把包裹捧在两只手上,这包裹按照它的大小,似乎不应该有这么重,比一包书还要重,仿佛里面包的是石头或金属。此刻,这个东西引起了我的疑心,于是我把它重新放回到长凳上。我本应该把发现一个可疑包裹的事情报告给警察才对,可是我的手机在我办公室桌子上放着,因为我只是出来散一会儿步,不想让办公室的事务打扰我。
同时,最后一线天光在缓缓地退去,只剩下晚霞的余晖在路面上闪着微弱的光,在向我昭示,或者是在警告我离开。街道上满是更深的阴影,从高高的柏树上和环绕着各家各户的花园的围墙斜照下来的阴影。这些阴影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来回移动,仿佛在弯着腰寻找什么失落的东西。过了一些时候,街灯亮了起来;那些阴影并没有退去,而是和掠过树梢的微风混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动着它们,使它们混合在一起。
我在“废墟”那破败的大铁门前停住,站了几分钟,呼吸着夹竹桃的花香和天竺葵那苦涩的气味。这座宅子似乎是空荡荡的,因为那么多的窗户没有一个窗户亮着灯,花园里也没有亮着灯,只有蓟草丛中蝉的鸣叫和邻居花园里青蛙的聒噪,还有大街远处不停地传来的狗“汪汪”的狂吠。我干吗不先打个电话,约好时间,就这么贸然到这里来了?天都黑了,我这时候敲门,那两个女人一定会给吓着的。她们说不定连门都不开。不过,她们两个或许出去了——窗户里没有亮灯嘛。所以,我决定离开,另找一天再来。然而,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我打开了大门,大门“吱吱呀呀”发出不祥的响声,我穿过前院黑暗的花园,在前门上敲了两下。
4
门是已故的埃尔达德·鲁宾的女儿娅德娜开的,那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子。她母亲和祖母上耶路撒冷去了,她从海法②来,想独自呆上几天,写有关特里兰村创建者的研讨会论文。娅德娜从她小时候我就记得,因为她大约十二岁的时候,有一次她父亲叫她来我办公室,要一份村子的规划。她是一个羞羞答答、长着一头秀发的姑娘,身材细得像豆秆儿,脖子又长又瘦,美妙的五官似乎充满了好奇,仿佛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使她感到惊奇,都值得她羞怯地迷糊一阵子似的。我试图和她聊一聊她的父亲,聊一聊他的作品,聊一聊那些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来访者。可是她的回答只是“是的”或“不是”,说到一件事她说:“我怎么会知道?”所以,我们之间的谈话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把她父亲要的村子的规划递给她,她谢了我,就出去了,身后留下一连串的羞怯和惊奇,就好像她发现我或者是我的办公室十分令人惊奇似的。打那以后,我在维克托·埃兹拉的杂货店,在村议会的办公室,或者在诊所里碰到过她好几次,每一次她都像老朋友一样冲我笑笑,但话却不多。她总是给我留下一种忧心忡忡的感觉,好像我们之间有一次谈话还没有进行过似的。六七年前她应征入伍,人们说,在这之后,她就去海法上学了。
此刻,她就站在我面前,站在这座挂着百叶帘子的房子的门口。一个神态优雅、长相柔弱的年轻姑娘,穿着一件素雅的棉布长裙,一头蓬松的秀发倾泻而下,像个女学生一样穿着白色短袜,脚蹬一双凉鞋。我垂下目光,只看着她的凉鞋。“你母亲给我打电话,”我说,“请我过来谈谈这座房子未来的打算。”
就在这时,娅德娜对我说,她母亲和祖母上耶路撒冷去了,去了好几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不过她还是邀请我进去,尽管跟她谈这座房子未来的打算没有用处。我打定主意谢谢她就告辞,另找一个日子再过来谈,然而我的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进了屋。我走进那座从儿时起就记得的大房子,那天花板高高的房间,从这间屋子开了各式各样的门,通向侧屋,还有通向地下室的台阶。一盏固定在离天花板不远的地方的灯,透过金属灯罩散发出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靠两面墙摆放着书架,书架上满满当当的全是书,而东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中海沿岸的地图。地图已经泛黄,折边已经破旧不堪了。屋子里有一种古旧而浓重的东西,一种东西很久没有透过空气的微弱的气息,或许这不是一种气息,而是裹挟着灰尘微粒的金色的光线。在餐桌的上方照射出一条微弱的对角线光柱,餐桌两旁摆放着八把直背座椅。
娅德娜请我在一把淡紫色的旧扶手椅上坐下,问我想吃些什么。
“请不要麻烦了,”我说,“我不想打搅你。我只是坐一坐,休息几分钟,等你母亲和祖母在家的时候,另找时间再过来。”
娅德娜坚持认为我应该喝点儿什么。“今天天气这么热,而你又是步行来这儿的。”她说。在她离开房间的当口,我看着她那双长腿,那双小姑娘才穿的凉鞋,白色的短袜。她那深蓝色的长裙刚刚掠过膝盖。屋子里有一种深沉的静默,仿佛这房子已经卖了出去,已经永远腾空了一样。一个老式挂钟在沙发上方“滴答”作响。外面,一只狗在远处狂叫。然而没有一丝风吹动那四面环绕着这座房子的柏树树梢。一轮满月在东边的窗户上清晰可见。月亮表面那一片片黑黑的东西看上去比平时更黑了。
娅德娜回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已经把凉鞋和袜子脱掉了,现在光着脚。她端着一个黑色的玻璃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玻璃杯,一瓶冰水,一盘子大枣、李子和草莓。瓶子上凝结着一个个小水珠,跟汗珠子一样,玻璃杯上一条蓝色线条绕过杯子。她把托盘放在我面前,俯下身子,往玻璃杯子里倒水,一直倒到蓝线那儿。就在她弯腰的当口,我一眼瞥见了她那两坨乳房和它们之间的乳沟。她的乳房小小的、硬硬的,一霎间我觉得那两个乳房就像是她给我端来的水果。我喝了五六口水,用手指摸了摸水果,但我并没有拿,尽管那些李子上也结满了冷凝的水珠,或者是洗过以后的水珠,看上去香甜诱人。我对娅德娜说,我记得她父亲,我能回忆起我小时候这个房间的模样,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变。她说,她父亲喜欢这座房子,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在这座房子里创作的,可是她母亲想离开,想到城里去住。她发现这种静默太压抑了。很显然她祖母将会被安置在一个养老院里,这座房子将会被卖掉。这是她母亲的事。如果有人征求她的意见的话,她大概会说,只要她祖母还在世,卖这座房子的事就要拖延下去。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她母亲的观点您也是可以理解的:她现在既然已经退休了,不再当学校里的生物课老师了,她干吗还要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呢?她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和老太太厮守着,而老太太的听觉越来越困难了。
“你想不想看看这座房子?要不要我领你转一转?这里的房间太多了。盖这座房子是既没有个节奏,也没有理由,”娅德娜说,“就像是那个建筑师给施了迷魂药似的,脑子里想到什么样子的房子,就盖什么样的房子;想修什么样的走廊了,就修什么样的走廊。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建筑师:这座房子的主体部分是我的曾祖父盖的,每隔几年就增加一个新的侧房,然后是我祖父接上手,进行了更多的扩展,盖了更多的房子。”
我站起身,跟着她穿过其中的一扇门,走进了黑暗之中,发现自己走在一条石头铺的通道上,通道两边挂着山川河流的旧照片。我的两眼紧紧盯着她那双赤脚在石板路上轻巧地移动着,就好像她在我面前跳着舞。通道上开了好几个门,娅德娜说,虽说她就在这座房子里长大,她还是有一种置身迷宫的感觉,有一些旮旮旯旯她从小就没有去过。她打开其中的一个门,我们向下走了五级台阶,走进了一条幽暗曲折的通道,只有一只微弱的灯泡照着亮。这里有几个前面装着玻璃的柜子,里面装满了书籍,不时有收藏的化石和海贝点缀其间。娅德娜说:“我父亲喜欢在傍晚的时候坐在这里。没有窗户、封闭的场所对他很有吸引力。”我回答说,我对封闭的场所也很着迷,这些地方哪怕是在大热天,也总是隐隐地使人想起冬天。“要那样的话,”娅德娜说,“我带你来算是带对地方了。”
5
从这条通道“吱呀”一声打开一扇门,就来到一个小房间,里面仅仅摆放了一张旧沙发、一把旧扶手椅和一张棕色的咖啡桌,桌腿呈曲线形。墙上挂着一张灰色的特里兰村的巨幅照片,很显然是很多年以前从位于村中央的水塔顶上拍摄的。照片旁边我可以看见一张装在相框里的证书,可是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上面写的字。娅德娜提议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我没有拒绝。我在那张破旧的沙发上坐下来,娅德娜则面对着我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她交叉起双腿,把连衣裙往下拽了拽,可是裙子太短了,遮不住她的膝盖。她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连这座房子的很小一部分都还没有看完。打开左侧那一扇门,她接着说,我们就能走回到客厅里,我们就是从客厅开始参观的,右侧的门通向厨房,我们从厨房要么可以去食品储藏室,要么可以去到一个走廊,通过走廊可以走到很多卧室里去。在另一侧翼还有很多卧室呢。有的卧室往上数五十年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在里面睡过。她曾祖父有时候会安置一些从遥远的定居点过来看他的果园和葡萄园的客人。她祖父则常常安排到访的演讲者和艺人。她的膝盖刚好从她连衣裙下面偷偷向外张望,我就不错眼地看着她浑圆的双膝。娅德娜也低头看着她的双膝。
我急忙把我盯视的目光移开,抬头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挂着微弱、模糊的笑意。
我问她为什么带我参观这座房子。她露出意外的神情,回答说:“我原以为是你想买这座房子呢。”我差点回答说,我想买下这座房子,为的是要拆掉它,因此就没有必要这么长时间地看房子,但我转念一想,就噤声不语了。我说:“就两个女的,住这样的房子,是太大了些啊。”娅德娜说,她母亲和祖母住在这座房子的另一部分,那部分面朝后面的花园,还说,她在那儿也有一个小房间,她回来住的时候就在那个房间里睡。“你准备继续参观吗?你不是太累吧?还有很多的房间呢,既然你来这儿了,我就想利用这个机会亲眼看看这些房间。我一个人去看会害怕的,但我们两个在一起的话,就不会害怕了,你说对不对?”
在她说我是不是太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不会害怕的话时,她的口气里有一股子挑衅的味道,几乎是讽刺的味道了。我们经过右侧那道门,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老式厨房。墙上挂着一全套的锅,型号不同,大小不一,有一个角落都被一个旧的炉灶和一个红砖烟囱占据了。一串一串的蒜辫、一嘟噜一嘟噜的干水果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一张表面粗糙、黑黝黝的餐桌上散乱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餐具、笔记本、一瓶瓶的辣椒面、沙丁鱼罐头盒、一个脏兮兮的油瓶、一把很大的菜刀、一些旧的干果以及各种各样的涂抹食品和调味品。挂在墙上的一个带插图的挂历很显然有些年头了。
“我父亲那时候在冬日里喜欢坐在这儿,紧挨着热烘烘的炉灶,在笔记本上写作。”娅德娜说,“现在,我母亲和祖母用的是她们那个厢房里的一个小厨房。这一个真的派不上用场了。”她问我饿不饿,并提出来要给我弄些点心吃。我确实感到有些饿了,本来会很高兴吃点东西的,比方说,一片面包抹上鳄梨酱,再加一点洋葱,最上面撒点盐,可是这个厨房似乎太凄凉了,于是我的好奇心就驱使我继续参观,到这座房子的更深处,到这座迷宫的中心去。“不,谢谢啦,或许下一次再说吧,”我说,“我们干吗不走下去,看看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呢。”
我又一次嗅出了她眼神中嘲讽的意味,仿佛她探出了我思想的深度,发现了我身上某些不值得赞扬的东西。“来呀,这边走。”她说。我们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斜插过去,走到左侧,进了另一条曲里拐弯的通道,来到这里,娅德娜点起一盏光线苍白的灯。我的脑袋一头雾水,我不敢肯定我还能找到返回的路径。娅德娜好像很喜欢带着我朝这座房子的最深处越走越深,她光着的双脚灵巧地在石板路上移动着,在她飘然移动脚步的时候,她那修长、单薄的身体舞之蹈之。这条通道里收藏着各式各样的宿营设备:一张折叠的帐篷、几根木杆、几个橡胶垫子、几条绳子和两盏烟熏火燎得黑乎乎的煤油灯。好像是当初一直有人在准备离家出走,独自去山里居住一样。两堵厚厚的墙壁之间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和尘土的气味。我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因为打碎了一支体温表,我父亲把我关在花园里的工具棚里,一关就是一两个钟头。我现在还记得我像个胎儿那样蜷缩在棚子的一角,那寒冷和黑暗的手指摩挲着我的情形。
这条弯弯曲曲的通道除了我们刚刚穿过的那道门以外,还有三道关闭着的门。娅德娜指着其中的一道门说,这道门通向地下室,问我想不想下去看一看。
“你不害怕地下室,是不是?”
“是啊,不害怕,不过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或许我们这一次就略过这地下室吧。”
但我立即又转念一想,说:“实际上,干吗不去呢?我也应该看一看这地下室。”
娅德娜伸手摸到挂在这条通道的墙壁上的一只手电筒,用一只光脚把门推开了。我跟着,在半明半暗之中,在那跳荡不止的阴影里,我数了数,十四级台阶。地下室里空气清冷、潮湿,娅德娜的手电筒在那黑黢黢的墙壁上照出幽暗的黑影。“这就是我们的地下室,”娅德娜说,“凡是在我们房子没地儿放的东西,都存放在这儿。我父亲遇到像今天这样的大热天,有时候就到这下面来凉快。天真是热得不得了的时候,我祖父就常常在这儿睡觉,周围就堆放着这些个桶啊包装箱之类的东西。你该没有自闭症吧?你怕不怕黑?我是不怕。恰恰相反,自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总是给自个儿找到封闭的、黑暗的藏身之所。你要是真的买下了这座房子,设法说服你的客户不要做任何大的改动。至少是在我奶奶活着的时候不要做大的改动。”
“改动?新的房主们或许不想改变这座房子,他们或许想把它拆了,在原来的地方盖一座现代化的别墅。”(我本想说,我自己就在筹划着把它拆掉呢,但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我要是有钱的话,”娅德娜说,“我就自个儿买下来。然后我把它关闭了。我当然是不会来这儿住的。我会把它买下来,关闭了,就让它保持这个样子。我想做的,就是这个。”
随着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能看清了,挨着地下室的一堵堵墙,竖着一溜架子,架子上满满当当地放着瓶瓶罐罐,里面有腌黄瓜啦、橄榄菜啦、果酱啦、各式各样的蜜饯啦,还有其他我叫不出名堂的吃食。看这阵势,这座房子就好像是在为遭受长期的围困做好了筹划。地面上是一堆堆的麻袋、一堆堆的箱子。在我右边有三四个密封着的木桶,里面原来大概盛的是葡萄酒吧,我无从得知。在一个角落,书籍一本摞着一本,从地板几乎一直摞到了天花板。照娅德娜的说法,当年他的曾祖父盖达尔亚·鲁宾在盖这座房子前,挖出一个大坑,建起了这个地下室。地下室是地基的一部分,这一家人早年就住在这里,直到这座房子在地下室上面盖了起来。正如她早先对我讲过的,这座房子不是全部一次性盖起来的;盖了很多年,每一代人增加一些侧房,进行一些扩建。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这房子看上去好像没有规划似的。就是这种杂乱无章的样子,娅德娜说,在她看来才是这座房子隐秘的魅力之一:你可能会迷失,你可能会隐藏,在绝望的时刻,你总是能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独处。“你喜欢独处吗?”她问。
鼓山下院广场项目地块总面积为37 711.3 m2(合56.56亩),作业过程严格按照《城市测量规范》(CJJ/T 8—2011)和福州市勘测院《土方测量作业指导书》要求进行,坐标系为福州城市地方平面直角坐标系,高程为罗零高程系。经检验,测量成果精度准确、可靠。
我感到吃惊,因为我想象不出来,在这么大一座布局凌乱的房子里,有人会需要一个安静的角落独处,而这座房子只有两个老女人住着,或者有时候是两个老女人和一个光着脚丫的学生住。不过,我在这地下室里仍然感觉很好。它那凉爽的黑暗在我脑子里和那个在村议会大厅后面那片肮脏的小花园里出现而后又迅疾消失的陌生的女旅行者的形象联系起来,又和本尼·阿夫尼那古里古怪的邀请联系了起来,还联系到我在一条长凳上发现的那个沉重的包裹,但又忽略掉没有向某个人报告这件事,而我本应该向某个人报告才对。
我问娅德娜,有没有一条直路可以从地下室出去到花园里去,可是她告诉我说,只有两条路可以出去,我们进来的那条路,或者是直接向上通到客厅的那几级台阶。你想走回去吗?我说是的,但立即就后悔了,改口说,实际上是不,不想回去。娅德娜抓住我的手,让我坐在一个包装箱上,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抻展连衣裙盖住她那交叉着的双腿。“现在,”她说,“我和你哪儿都不忙着去了,是不是呀?你干吗不告诉我,你一旦买下了我们这座房子,真的会拿它怎么样呢?”
6
她把手电筒放下来,光柱朝上面照着。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光圈,地下室其余的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在各种东西的影子里,娅德娜在暗影之中成了一个剪影。“只要我愿意,”她说,“我可以把手电筒的开关关掉,在黑暗中溜走。我可以把你锁在地下室里,你就永远在这儿呆下去了,吃橄榄和腌菜,喝葡萄酒,沿着墙壁摸索,直到电池用光。”我想回答说,我在梦里总是看见自己被锁在一个黑暗的地下室里,然而我还是什么话都没说。沉默了一会儿,娅德娜问我想把这座房子卖给谁。谁想买这样一座又老又旧的大杂院呢?
“让我们想想啊,”我说,“或许我并不想卖。或许我会搬进来住的。我喜欢这座房子。也喜欢这里的住户。没准儿我会连同一个住户一起买下这座房子呢。”
“我有时候喜欢在镜子前面慢慢地脱光衣服,”她说,“想象着我是一个贪色的男人看着我脱衣服。这样的游戏使我激动不已。”手电筒闪烁了片刻,好像是电池不足了,可是接着天花板上明亮的光圈就又恢复了。在默默无语之中,我觉得我能模模糊糊地听见潺潺的流水声。水在这个地下室下面更低一层的某个地下室里缓缓地、静静地流淌着。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父母亲曾经带我去旅行,我想去的是加利利③吧,我依稀记得一座由笨重的、长满青苔的石头建成的建筑,或许是一座古代的废墟吧,在那里,你也能听见远远传来水流的叹息,在黑暗之中缓缓流淌着。我站起身来,问娅德娜,这房子是不是还有别的部分她想让我看看。她把光柱对准我,晃得我睁不开眼,不无嘲讽地问我干吗要这么着急。
“这事情是,”我说,“我不想占用你整整一个晚上。再说了,我今天晚上还要把我的所得税返还的账目做好呢。我把手机留在办公桌上了,而埃蒂说不定在想办法找到我呢。不管怎么说,我反正还要回来跟你母亲谈,说不定还要跟你奶奶谈一谈呢。可是,不,你说得对。我真的不那么着急。”
她不再拿光柱晃我的眼,而是拿手电筒对着我们俩之间的地板。“我也不着急,”她说,“我们前面有整整一个晚上呢,而夜色还很早。跟我讲一点儿你自己的情况吧。不,实际上不要讲了。我需要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凡是我所不知道的,我也不需要知道。小时候每当我惹恼了我的父亲,他都会把我锁在这间地下室里,一锁就是一两个小时。比如说我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我站在他的书桌旁边,看见他的手稿上划满了删节的粗杠杠,所以我就拿起一支铅笔,在每一页上都画了一只小猫,微笑着,或是画了一只小猴子,拉长了脸。我本想让他高兴的。可是我父亲勃然大怒,把我锁进这黑暗之中的地下室里,是要教训我,他的稿纸我是不能碰的,连看都不能看。我在这儿呆了有一千年吧,直到他差遣我奶奶把我放了出来。还真管用: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的任何作品,他去世的时候,我奶奶、我妈妈和我把他所有的笔记本、索引卡片和纸条,统统送给了作家协会的档案馆。我们不想处理他的文学遗产,我祖母不想,因为她一看有关大屠杀的东西就受不了,总是做噩梦;我母亲也不想,因为她生我父亲的气;我也不想,没有特别的原因。我只是不喜欢他的那种作品,那种风格我也受不了。上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他们让我们背诵他长篇小说的一个章节,我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他在囚禁我,在用他的体味把我压在他冬天用的毛毯下,不通风,不透光,要把我闷死了。从那时起,他写的任何东西,我从来都没有看过,甚至连设法看的想法都没有。那么你呢?”
娅德娜说:“约西,你今天晚上能来,太好了。”我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肩膀,她什么都没有说,我就捉住了她的手,过了一会儿,我又捉住了她另一只手。我们就这样子坐了几分钟,脸对着脸,坐在地下室里的两个包装箱上,她的双手紧紧地攥在我的手里,就好像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看过埃尔达德·鲁宾的作品这一事实在我们之间建立了某种关系。或许不是这件事,而是这座房子的空旷和充满浓烈气味的地下室里的静默吧。
过了一会儿,娅德娜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她把手抽出来,紧紧地抱住了我,带着她身体所有的温热。我一下子把脸埋进她那棕色的长发里,呼吸着她的气味,一种柠檬香味的洗发水带着一股淡淡的香皂的气息。我在她眼角吻了两下。我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欲望,但又有一种兄长般的爱恋。“让我们去厨房,弄些东西吃吧。”她说。然而她仍旧拥抱着我,仿佛她的身体听不见她的嘴唇在对我所说的话一样。我的两只手抚摸着她的脊背,而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背,我能感受到她的双乳紧紧地压着我的胸膛,但那种兄长般的感觉仍然比性欲要强烈。所以,我久久地、缓缓地抚摩着她的秀发,又亲吻起她的眼角来,不过,我避开她的嘴唇,害怕丢弃掉一些无可替代的东西。她把头埋在我脖子那儿,她肌肤的温热渗透到我肌肤里面去,激起了一种默默的快感,这种快感征服了性欲,束缚住了我肉体的心猿意马。她的拥抱也不是出于性欲,而更是一种渴望依靠着我,这样我们就不会跌倒了。
7
后来在地下室的一个角落,我们发现了她父亲的旧轮椅,上面铺着破烂不堪的软垫,装着两个大轮子,每个轮子上套着一个橡皮圈。娅德娜把我安顿在轮椅上,在地下室里把我推过来,推过去,从台阶那儿推到一摞摞的盒子那儿,从存放蔬菜的架子那儿推到堆积如山的书籍那儿。她一边推着我,一边哈哈大笑,说:“现在,我想对你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也哈哈大笑起来,问,她想对我怎么样。她说,她想让我睡着了,在地下室里甜甜地睡上一觉。“睡觉吧,”她说,“美美地睡上一觉。”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嗓子里含有某种苦涩而又甜蜜的东西。接着,她开始哼唱一首古老的摇篮曲,这首曲子我打儿时起就没有听过,一首奇怪、荒诞的歌曲,唱的是夜里有人开枪,一个当父亲的中弹身亡,当母亲的不久就要轮到她去站岗放哨了:在特尔约索夫的谷仓正在燃烧,闭上你的眼睛,不要哭泣。浓烟正在从拜特阿尔法升起,闭上你的眼睛睡觉觉吧。
不知怎么的,这首歌很适合我们所在的这座房子,尤其适合这间地下室和娅德娜。她推着我在地下室绕过来绕过去,偶尔拍拍我的脑袋,拍拍我的脸,温柔地摸摸我的嘴唇,直到我真的开始感觉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倦意传遍全身。我快要合上双眼了,只是有一种危险的感觉刺穿绵绵睡意,使我无法真正入眠。我的下巴耷拉到我胸口上了,我的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荡到那个陌生女人身上,她在村议会大厅后面那座偏僻的纪念花园里的雕塑旁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穿着她那身阿尔卑斯山脉的旅行服装,戴着扣着搭扣、别着胸针的帽子,我回想起她那鄙视的目光盯视着我的样子,然后,当我走开,又回头看时,她突然消失了,就像是她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这座房子不管是什么价格,我都要买下来,我沉湎于甜蜜的似睡非睡的状态中,下定了决心,而且我会用推土机把这房子推平的,尽管我越来越喜欢它了。不知怎么的,我敢肯定,这座房子一定要拆掉,即便它实际上已经是最后一座了,不久特里兰村就没有从第一批定居者那个时代留下来的建筑了。光着脚的娅德娜在我脑袋上吻了吻,把我留在轮椅上,像个舞蹈演员似的踮起脚尖走开了,带着手电筒顺着台阶走了上去,在身后关上了门,只留下我在轮椅上,进入到深沉的熟睡中。我知道,一切都很好,不用着急。
译注:
1○以色列沿海城市,在特拉维夫—雅法以北。
2○以色列港口城市。
3○巴勒斯坦北部一多山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