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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尘埃里折射梦想纹路
——读北冈正子《鲁迅:救亡之梦的去向》

2016-12-08阎晶明

扬子江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鲁迅文章

阎晶明



历史尘埃里折射梦想纹路
——读北冈正子《鲁迅:救亡之梦的去向》

阎晶明

日本关西大学教授北冈正子的名字早已听说,但她的论文和著作却很少有机会欣赏。记得差不多是十年前的某个雨天,一个关于鲁迅的国际论坛在北京举行,北冈正子也在参会专家之列,我未曾与其交流,因为自己之于鲁迅研究,不过是读得多写得少,无法与国际学者侃侃而谈。也是那次会议更增加了我的印象,北冈正子是一位难得的学者,其一生的学术努力都用于研究“早期鲁迅”,而且是以彻底研究《摩罗诗力说》为主,听说她把关涉此文的所有“材源”都进行了追根问底的梳理,数十年如一日,闻之即汗颜。今有幸觅得其中译本学术著作《鲁迅:救亡之梦的去向》,立刻捧读。果然功力十足,更让人惊异的,是她在搜集、整理“材源”时,其精细和清晰出人意料,她在“材源”当中见出的,不是考证之功,阅览之广,更能够从中证明出鲁迅的知识来源与思想根基,将一个时代的中国知识青年的国家责任与救亡梦想在其论述中突显出来。

读此书,我很惊讶地发现,北冈正子几乎从不引用中国鲁迅研究汗牛充栋的成果之一枝一叶。可我并未觉得这是出于偏见。数十年来,我们研究的是“大鲁迅”、深刻的鲁迅、思想的鲁迅、斗争的鲁迅,而我们对材料的出处和来源追究却自觉程度不够。日本的鲁迅研究学者所做的工作却大不相同,他们读任何文章,即使是鲁迅的原文,也要去追究一下出处、版本、背景,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言说的材料分歧。

本书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作为“正论”、“补论”后面的称作“余滴”的部分,即《裴多菲之缘》。这一部分由两篇文章组成:《鲁迅与裴多菲——〈希望〉材源考》、《缘于鲁迅的相遇——记高恩德博士》。鲁迅《野草》中的《希望》一文,引用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名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鲁迅全集》对这一名言的注释已经说明,“这句话出自裴多菲1847年7月17日致友人凯雷尼·弗里杰什的信:‘……这个月的十三号,我从拜雷格萨斯起程,乘着那样恶劣的驽马,那是我整个旅程中从未碰见过的。当我一看到那些倒霉的驽马,我吃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我内心充满了绝望,坐上了大车,……但是,我的朋友,绝望是那样地骗人,正如同希望一样。这些瘦弱的马驹用这样快的速度带我飞驰到萨特马尔来,甚至连那些靠燕麦和干草饲养的贵族老爷派头的马也要为之赞赏。我对你们说过,不要只凭外表作判断,要是那样,你就不会获得真理。’”北冈正子对此做了她自己的考证。(不过书中所说此信为“1847年7月11日”寄出,不知道是不是印刷上的问题,根据信中提到的“本月13日……”表述,应该是《鲁迅全集》的“17日”准确)。

重要的是,北冈正子分析了鲁迅引用这句话时的自我改造,因为并不是出自诗人的诗而是一封书信,鲁迅却把它“改造”成一句哲理诗句,作者认为,“鲁迅切断了行文前后的关联,译成了一个独立的语句”,她由此感慨到,鲁迅“真是把人骗得好漂亮”。作者紧接着追问:“鲁迅通过什么文本读到这句话”。由此她又论述到了鲁迅曾经在日本学习德语并从事过德语文学的翻译,从德译的裴多菲诗集中,她论证了鲁迅曾经读了裴多菲的一首与鲁迅此文题目相同的诗:《希望》。作者进一步的论述是关于鲁迅的思想、心境以及《野草》的主题,通过一系列的推论,作者认为,“奏响这《野草》主题曲的便是这意味深长的一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句话在《希望》里已经离开了裴多菲而成为鲁迅的话语。”这也就明白了,作者之所以强调裴多菲的话出自书信而不是诗歌,不是一个简单的“材源”考证问题,而是鲁迅对这样的含义格外敏感,甚至将其诗意化,最终演绎成《野草》的“主题曲”。

在另一篇文章中,作者就自己与匈牙利汉学家高恩德的往来进行了散文式的叙述,通过这一交往,可以见出两位东西方不同国家的鲁迅研究专家,为了找寻一句鲁迅引文出处的惟一性,为了将其背后的种种浓厚背景与细节可能梳理清楚,他们共同花费了多大的工夫。其中密集的文学史信息非常值得留意。比如其中谈到了鲁迅提及的裴多菲在中国最有名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最早的汉译来源,谈到了鲁迅时代从匈牙利等弱小民族寻找中国崛起道路,而今天高恩德这样的汉学家却有被中国学界忽略的无奈。文中记述了他们为了找寻“绝望……”一句的出处,如何天隔一方阅尽了裴多菲的诗文而确认其出自书信。这些都变成了非常感人的故事,让生活在中国的研究家们不胜感慨才对。我无法确认《鲁迅全集》的注释出处如何得来,或是不是接受了他们的考证结果,但至少我相信这些汉学家们的努力,让中国经典作家的作品在深度与广度上得以更大弘扬。

北冈正子的研究始终是带着问题,阅读鲁迅产生的思考,材料梳理中的疑惑,鲁迅人生道路中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等等。比如,关于鲁迅的“弃医从文”,作者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但也值得思考的问题:“那就是在医学和文学之间,为什么非得二者取一不可呢?”“古今东西,既当医生又做文学家的人并不少见。”她也是由此开始探讨青年“周树人”如何蜕变为文学家“鲁迅”的过程。

作者在其前言中还追问道,鲁迅“在开始动笔写作的始于《狂人日记》的一系列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是寂寥之人心中暗淡的景色。在这些作品内容与曾经的恶魔派诗人论的主张之间有着非常大的落差。这一点该怎样理解才好呢?”关于这一问题,说实话,我本人在刚刚写作“鲁迅与藤野严九郎”话题的文章时也曾意识到,但并不能将问题提升到如此深度。青年鲁迅向往的是摩罗诗人,而自己决心从事文学后不但准备时间过长,而且作品的基调却并非热血沸腾。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而我以为,至今此问题还有很大的探讨空间和回答必要。

本书中关于摩罗诗人与鲁迅“人”的概念形成,关于《狂人日记》中“我”的形象内涵的分析,在不计其数的相关论述中,今天读来仍然具有阅读上的新鲜感和学理上的说服力。我也知道,此书并非是作者的新著,其中的大部分文章应该已经过去了20年甚至更长时间,书中文末未附写作时间,可能有出版方面的考虑吧。但这些文章并不过时的阅读感受,得自于作者扎实的“材源”考证,得力于这些“材源”生发出的是一个重大的思想主题和坚实的理论论述。其治学的态度,实在同文章中的学术观点一样值得人重视和佩服。同时,中文译者李冬木到位、恰切的翻译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作者简介※ 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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