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的花园
2016-12-08赵焕植
这是我第二次去西双版纳,上南糯山。第一次去的时候,马原的“湾格花原”刚开始破土动工。这次去占地2000余平方米的花园式西式庄园阁楼已经建成了。这是马原一个人带着一帮哈尼族农民工盖起来的。他很骄傲,也很得意,可以和小花及马格居住在这如诗如画的童话世界里,每天看着山谷云起云落。听着鸡鸣狗吠。在那里我住了三天。每天和他聊天、爬山散步,他甚至陪着我喝酒抽烟。
受《西藏文学》之托,把与马原的谈话简单做了一个摘要。
谈话时间:2015年10月5日
谈话地点:云南省西双版纳南糯山姑娘寨
谈话人:马原、赵焕植
谈话记录:
赵:1982年你怎么会想到去西藏呢?
马:我读大学的时候,实际上应该是读中专的时候就想去西藏。有人说西藏这样那样的不好,你要考虑的现实问题太多啦,但我不以为然。中专我学的是铁路,那时候是国家分配,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就业。后来上了大学,1982年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觉得刚好是个机会,就去了,很简单。可能很多人会想很多,想多少次都做不成,但我想了想就去了,就这么简单。
赵:你到西藏之前,也就是80年代初写的小说《海边也是一个世界》与《白卵石海滩》,已经是中国最顶级的小说,但是真正让你成名的是你到西藏后写的《冈底斯的诱惑》,故事上和西藏有关系,但对小说的文本改造和叙述性的东西,跟内容没多大关系。你只是借助了西藏这个载体,你也无意去了解小说之外的西藏。
马:这是懂小说的人说的话。你说的有一些道理。很多人问我,西藏给我带来了什么,我也说不大好,但是影响肯定还是有的。其实我对小说本身的认识和思考应该是82年到西藏之前就已经很成熟很彻底的。当然西藏也给了我很多的启发,比如观察世界的独特方式,再比如对一些方法论新的认识。
赵:你怎么看80年代所谓的西藏文学的崛起?
马:那时候西藏有一批非常活跃的作家,如扎西达娃、色波、刘伟、金志国等,西藏文学的发展趋势特别好,也非常有朝气,他们在国内外的刊物上都有发表作品,并有一些影响。当时我和上海《收获》的程永新商讨以魔幻文学的形式(西藏的所谓魔幻文学)做一个西藏文学的专辑,这个是《收获》创刊几十年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给一个省的小说界做个专辑,但是由于很多复杂的原因没有成功。当时有一个叫马建的写了一篇叫《伸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的小说,这篇小说当时在国内外造成了一些很不好的影响,所以很多大的刊物和出版机构对西藏的题材很敏感,这或多或少影响了西藏一批作家的成长。当然还有文学环境的变化,也遏制了西藏文坛。现在回头来看,目前在西藏文坛硕果仅存的可能就只有扎西达娃,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也是无奈的。
赵:我一直觉得你这几十年的作品好像一直游离在主流之外。
马:是啊,虽然我吃这口饭,而且我还在大学教过书,但是我认为我是一个体制外的作家。我这辈子没有获过任何奖,也没有在任何协会里担任过任何职务,甚至科级干部都没有当过。(整理此稿的时候,龙冬说最近《十月》杂志要给马原颁奖,好像有3万元奖金。)
赵:1991年,你正值盛年,文学上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为什么突然停笔了呢?
马:主要是个人原因吧。和冯丽离婚,这是最主要的因素,当然还有我对小说的前景有些悲观。王蒙曾经说过,马原说小说死了,王蒙说是马原的小说死了。我和王蒙先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当然我很理解他的话,我确实是这么的想的,就如话剧一样,小说已经进了博物馆,就是说它作为小说原来的功能基本上已经丧失了。我觉得我应该当一个小说博物馆的管理员,假如说以后有这么一个机构或者职位的话。
赵:你这几十年一直在外漂泊,但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西藏,八廓街好像一直在你的梦里。
马:这个确实是这样的。每次我进藏反应都非常大,甚至还有浮肿,但是每次回到八廓街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总认为八廓街的每扇窗户后面都有故事,都有我所不了解也可能永远都不会了解的一些故事在发生或者正在发生。
赵:你这一生都在写作,假如说你不写作了,你最想做什么,有没有什么最遗憾的事情?
马:我已经60多岁了,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事情啦。如果不写作了,最想做的还是做一个画家,有时间想画一些好的作品。
赵:我们还是说说小说吧。
马:在小说界,我是一个技术论者,我认为小说是技术至上的。当然天赋很重要,天赋可以判断一个人小说水平的高低,虽然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即使文学不好用这些量化的比较,但还是有高下之分,这是肯定的。为什么不同的作家会有不同的成绩和表现呢?这个不是一级作家二级作家的概念,而是分三六九等的,因为他们确实不同。那些顶尖的作家既有特别好的技术,还有特别好的天赋。天赋里面包含语感,对事物的捕捉力、洞察力,还有修辞的能力以及处理复杂结构的那种全局把控能力。我自认为在这个行当里面,我做的算是很出色的,这一点很自信。
赵:最近的写作情况怎么样?
马:最近的作品不是太多,但也不算少。写了长篇《纠缠》与《荒唐》,长篇记事《祸福相依》与《乡音》,还写了一部童话作品《湾格花原》。
赵:大马,我是第二次到南糯山来,你的房子盖得很不错啊,6栋房子将近有2000平方米吧,这应该很辛苦。
马:还好,这也是个乐趣。在我生病之后,一直想找一个气候好、特别是水质好的地方居住。在中国看过很多地方,后来发现南糯山是最符合我需求的居住地。所以在这里圈了一块地盖房子。房屋的图纸是按照我喜欢的土耳其城堡式风格设计的,尖尖的拱顶。类似于八角形的碉堡。现在我过的日子完全是农民式的乡村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喂喂狗,喂喂鱼,你看院子里面还有一百多只鸡,我觉得非常舒服。
赵:大马,我感觉你一直都很孤独。
马:这一点,你可能说的很对。实际上在这山上这么大个房子,周边也没有几户村民,确实有一些孤独。但是我很享受这种孤独,好像我也离不开这种孤独,反而这样有助于我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前一段小花和孩子到山下居住,我大概独自在山上住了一个多月,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是非常幸福的,算是享受孤独吧。
赵焕植的话:马原一直说自己是方法论及技术至上论者。他说哥特式教堂无以复加地繁琐、华丽,但真正实用的部分仅仅是整个教堂建筑的一小部分。绝大部分的空间是无用的。他喜欢和崇尚的正是那无用的东西,我想他对小说的理解也是如此,所以对小说之与现实社会的终极意义,马原是悲观的。他说不搞小说,就会去做机械。这一点从他的庄园就可以看得出,诺大的院子盖得壮观华美,但房间内部使用的部分却异常的简陋,涂料粗糙无味,家具也是七拼八凑,甚至没有家居的味道。
他很先锋又很矛盾,崇尚技术、理性,而且困顿纠缠于各类看似无用的方法论。但我知道,在他貌似强悍的外表下是一颗极其柔软而温情的心,他已年过60,几十年谈话记挂的朋友还是那么几位,文学上辉煌的两次进发也是源于他一生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当然还有对人伦的膜拜以及他对家庭与母亲的尽职尽责。
责任编辑:余学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