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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桑多镇的汉族男人

2016-12-08扎西才让

西藏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杨庄红鼻子村长

扎西才让

1

这天,村里来了一个汉族男人。

男人是杨白玛带来的。这个人高高大大的,看起来很有力气。我们眼看着他进了杨白玛的家门,却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大家都知道杨白玛是个寡妇,她有权利找男人,也有权利找汉族男人或者蒙古族男人,其他民族的男人也成。只要杨白玛愿意,我们作为她的邻居,即使有一百个不愿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们之所以判断这男人是汉族男人,是有原因的:

一,他说汉话。他取下头上的浅绿色单扇军帽,扬了扬,说:“黑小子们,你们好!”尽管他说的不是普通话,但我们还是听清楚他是在向我们这群孩子在打招呼。

二,他穿着汉服。我们把那些中山装、夹克衫和西装,都叫汉服。虽然我们也穿这一类的衣服,但这些衣服穿在我们身上,总显得皱巴巴的,脏兮兮的。似乎这些衣服不是工厂里做的,更不是从气派的市场上买来的,而是我们从幽暗潮湿的仓库一角捡出来的,或者从垃圾堆里找出来的。

那天。汉族男人就穿着一件簇新的墨绿色的夹克衫,一条黑色的涤纶裤。下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衣裤上,照出了几处明亮的闪动的光斑。耀花了我们的眼睛。能穿新衣服,还能把新衣服穿出耀跟的光斑的人,肯定是汉族男人。杨庄的小孩子,都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当那男人跟我们打招呼时,我们没有吱声。当他跟在杨白玛的大屁股后面,慢条斯理地走进那野兽的嘴巴一样洞开着的大门时,我们都没有吱声。

等杨白玛把野兽的嘴巴一样的门关上后,聪明小子杨嘉措才像突然记起什么一样吃惊地说:

“这个汉族人戴着绿帽子!”

我说:“狗屁!那才不是绿帽子,那是军帽,你没见上头有个红五星吗?”

尖嘴猴腮的杨才让说:“阿哥扎西,就是,像我阿爸以前戴过的那种帽子。”

我感慨地说:“那帽子真好看!”

杨嘉措不服气地说:“再好看也是个绿帽子!”

大家都笑起来,都觉得杨嘉措说的有点意思。

2

这样,汉族男人就住进了我们杨庄,成为杨白玛的男人,吃住在她家里。

我们的村庄,不算是大庄子,因为数来数去,也就二三十户人家。这里头有六七户汉族,余下的,就都是藏族了。除了那六七户汉族姓王姓张姓李之外,其他藏族人家都姓杨。这杨姓,听说是明朝时一个皇帝老儿一高兴赐给我们先人的。有了杨姓的先人,一高兴,也把自己的村庄叫做杨庄。这一叫,就叫了好多年。

到底多少年?杨嘉措说:“我们把两只手上的手指数上一百遍,也是无法数清的。”

大家笑起来,都觉得杨嘉措说的有点道理。

但自从汉族男人住进杨白玛家后,杨嘉措说的另一句话,大家都觉得没道理了。

杨嘉措说:“看着吧,这个汉族男人肯定会在她家长住下去的。”

大家觉得他说的没道理的原因是:杨白玛绝对不是一个留得住男人的女人。

杨白玛留不住男人,在杨庄,是人都知道。

大人们常说:“这女人,是十二月的虎,命里注定要克死男人的。”

我们把村庄里结了婚的男人,都叫大人。只要几个男人在一起干事或聊天,我们就说:“大人们又有事干了……大人们又开始说古今了……”然后呼啦一声围过去,看他们干活,听他们聊天。

这天。我们就围住聊天的大人们,问:“为啥十二月的虎,就会克男人呢?”

大人们就说:“小屁孩们,没听过‘腊月里老龙不抬头,十二月老虎满街游吗?”

我们都摇摇头,像一起摇动着的拨浪鼓。

大人们鄙视地看看我们:“腊月里的龙,不能呼风唤雨,能力最差;十二月的虎,在山上,在林里,都找不到食吃。懂了吗?”

我们点点头。又摇摇头:“那她又不是老虎变的!”

大人们生气了:“她是属虎的,十二月里生的,懂了吗?真是一群呆瓜!”他们站起来,有的拍拍屁股上的土,有的吐出一口浓痰,有的擤去黄浓的鼻涕,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们似乎明白了,都想起一些事来。

我们四五岁的时候,听说杨白玛死了男人,死于一种奇怪的病。大人们说:“精精壮壮的小伙子。才结婚两年,就死了,看来这女人真的会克男人!”

我们八九岁的时候,听说杨白玛又死了男人,这次是掉进洮河淹死的。大人们说:“百年柏树一样的男人,说倒就倒了,看来这女人真的会克男人!”

去年,我们十二三岁,亲眼见到杨白玛的第三个男人死了,这次是和别人打架,被别人一刀戳死的。我们模仿着大人们的口气说:“高高大大的熊一样强壮的男人,说死就死了,看来这女人真的会克男人!”

模仿完,都大笑起来。大人们听见了,高声臭骂,骂得我们都装那可怜样,做出想走又不想走的样子!

3

我们都有着一种奇怪的想法,等待着汉族男人被杨白玛克了命。

但那男人越活越强壮,越活越滋润。

他一到杨庄,就有声有响地干了好几件事。

他去拜访了村里的几位厉害角色,比如管大人的老村长啦,开砂场的杨旺秀啦,开铺子的杨五个啦,做裁缝的喇嘛代啦,木匠杨嘎代啦,阴阳李根旺啦,屠夫菩萨保啦……每到一家,手里提的都是产自四川的松潘茶。那可真是好茶,能煮出新鲜醇香的奶茶来。他从这些人家里出来的时候,这些人都会送到巷子口。仿佛他们已经是交往了多年的朋友。就连那胖嘟嘟的老村长,也在儿子的搀扶下,硬是把这个外地来的汉族男人送了又送。汉族男人已经进了杨白玛的家门,老村长还在巷子口发愣。汉族男人拜访厉害角色的结果,就是让村里人觉得,这个男人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这个厉害角色有意无意地告诉村里的人,从今往后,他就是杨白玛的男人了。既然杨白玛有了男人,别的男人就不能打杨白玛的主意,甚至连动一动的念头也是不能有的。为了证明他的确已经是杨白玛的男人,他把本该是杨白玛干的活,比如割麦啦挤奶啦做饭啦拾烧柴啦什么的,都给承包了,完全更改了杨庄几百年来男女在家务活上的分工。有人耻笑说:“你是个没出息的男人!”他笑嘻嘻地回答:“只要爱上一个女人,你就要想办法养着她。”有人说:“养得白白胖胖的,好给你生儿子吧?”他笑嘻嘻地回答:“女人,活在这世上,只管吃喝、打扮、生孩子,就够了!”人们发现,自从这汉族男人来了之后。杨白玛的脸比以前更白嫩了,乳更挺了,腰更细了,臀更大了,走路的姿势更狐狸精了,连说话时的声音也渗着蜂蜜的味道。大家都觉得,这一次,这女人真的要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了。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这个汉族男人来到村里不到半年,就开始替各家各户放羊,夺了红鼻子三郎的饭碗。

三郎就是村里汉族王家的老三,羊本来是他承包了的。因为放羊,冬天,他的鼻子被冻成了紫茄子;夏天,又被晒成红辣椒。春秋两季,紫里透红,红里透紫,人们就叫他红鼻子。红鼻子三郎爱放羊,也爱睡觉。爱睡觉,羊就会偶尔少几只,据说被狼叼走了。大人们都不信,但羊消失了,却是事实。叫红鼻子赔,红鼻子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闹得大人们只好把说出的话重新吃回去。多年来,村里的羊丢了七八只了,对红鼻子三郎。大人们还是没办法。

杨白玛引来的汉族男人,到大人们跟前争取放羊的权力。他拍着胸脯说:“你们的羊丢一只,我赔两只;丢一对,我赔一双。这样你们还不放心?”

大人们欢喜地从红鼻子三郎那里收回放羊权,交到汉族男人手里。

红鼻子不服,找汉族男人算账,却被汉族男人把红鼻子揍成了紫鼻子。王家人不服,合伙去找汉族男人算账,王家人的几个鼻子,都成了紫鼻子。

于是放羊权到底还是到了汉族男人手里。

汉族男人有时候会带我们上山去放羊,他把那几百只羊,搞得像红鼻子一样服服帖帖的。他举起左拳说:“有时候,道理要靠拳头说。”他举起右拳说:“有时候,拳头最能说清道理。”我们敬畏地看着他的拳头,觉得那拳头真像一团看得见的道理。

4

汉族男人用拳头把道理讲得越来越清楚的时候,有一天,他却突然不见了。

大人们怀疑这男人死了,是被十二月里生的那只母老虎克死的。

杨白玛嚎啕大哭,她用诅咒的口气说:“谁说我克死他,我就克死谁!”

大人们谁也不敢说话了。

杨白玛鄙夷地看着大人中的男人说:“你们男人,不管是藏族还是汉族,没一个是好东西!天生就是骗女人的种!”

然而被汉族男人伤了心的杨白玛,仇恨男人的杨白玛,还是离不开男人。

汉族男人消失后,放羊权又回到红鼻子三郎的手里。

几天后的某一天,我们正在路口玩耍,看到痛苦的杨白玛把红鼻子引进了她的家。我们眼看着三郎的红鼻子发着亮光,罗圈腿甩出了风声,走进了那野兽嘴巴一样的大门,都替消失了的汉族男人惋惜。

杨才让说:“阿哥扎西,你看看。你看看。还叫白玛(莲花)呢,叫她母狗好了!”

我说:“就是嘛,真不要脸。”

杨嘉措说:“她可能是要报复汉族男人!”

杨才让说:“报复?这样报复,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

我说:“大人们的想法,特别是大人中的女人,想法总是和我们不一样!”

杨才让说:“就是,女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阿哥嘉措,你说对吗?”

杨嘉措说:“其实该惋惜的,是红鼻子。”

“为啥?”

“为啥?你们真笨。下一个被克死的,就是红鼻子了!”

我们哦了一声,觉得他说得还是有点道理。

5

大人们虽然都害怕诅咒,但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这就是个问题,大问题!

是问题就得解决,大人们只好请来村长。村长胖得像只球,脸蛋上、手背上布满褐色的老年斑,毛发灰白,胡子拉碴,说是六十来岁,但从走路都要人搀扶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八十岁左右的人了。因为在我们的记忆中,只有老人才会借助于拐杖之类的东西,在杨庄的巷巷道道里慢腾腾地进进出出,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

村长带领人们进了杨白玛的家,在房檐下的三人沙发上坐定。他严肃地咳嗽了一声。横着眼看院子里的大人和小孩,低声交谈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

杨白玛给村长端来一杯奶茶,退到村长的右前方,躬身站定。

这个身高腿长、臀大腰细的女人,不像属虎的,倒像属马的。她那么躬身一站,屁股微微撅起,大人们的眼光就被拉直,他们的眼里就再也没有村长了。

村长又严厉地咳嗽一声,才把大人们的眼光集中到自己身上。

村长向杨白玛问那汉族男人失踪的事时。声音苍老,但那慢吞吞说话的调子,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他说的话,似乎也就有了力量。

杨白玛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颠三倒四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大人们听清楚了,我们也听清楚了。那汉族男人确实是杨白玛从外地引来的。

说是外地,其实就是距离杨庄大约五十公里的桑多镇。桑多镇在杨庄小孩的眼里,是神秘的镇子。为什么这么说呢?据说那里有平平坦坦的长街,密密麻麻的商店,漂漂亮亮的女人,奇奇怪怪的男人。这镇子,不仅是大人们想去的地方,我们一帮孩子,也渴望能够去一回呢,但大人们总说:那个小镇,小孩子是不能去的。容易学坏。结果每逢大营小集,我们谁也不能去,只大人们呼朋唤友,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杨白玛也喜欢去那里赶集,买些醋啊盐啊化妆品啊什么的。有一次,巧遇了汉族男人,那男人主动和她搭话,主动给她买衣服,主动请她喝茶吃饭。一来二去,她也就被动地和他认识了,后来又被动地和他睡了。再后来,问清楚了那男人是离了婚的,就被动变主动,引他到了杨庄。

大人们听的时候,脸上白一阵。黑一阵。我们听的时候,笑一声,叫一声。

村长抬起手臂,把我们的叫声压了下去。又巍颤颤地站起来,对大人们说:“是牛羊总要回圈,是河水总会流走。没啥大不了的,都回吧,回吧!”

我们小孩哄地一声跑出院子。大人们,有的瞬间就消失了,有的搀扶着村长走了,有的故意落在后面。轻声劝慰那个看起来不太伤感的女人。

6

汉族男人不在的时候,夜快黑的时候。月亮刚刚浮上山尖,会有个别大人,在杨白玛家门口逡巡一会。然后猫一样闪人那野兽的嘴巴一样的门。月亮落下去的时候,又会像狗一样鬼鬼祟祟地出来,抹墙根走,消失在夜幕中。

和我一样喜欢在夜里游荡的杨才让说:“阿哥扎西,你看看,你看看,这些大人们!”那口气。仿佛把大人都看穿了。

在杨才让看穿了好多大人之后的某一天。汉族男人又回来了!

他是突然消失的,也是突然出现的,就在我们没有丝毫准备的时候。他一出现,大人们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们一群小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们只是觉得,这个来自神秘的桑多镇汉族男人,他本身也是神神秘秘的。

听说杨白玛一见这汉族男人,就晕倒在院子里。醒来后软在男人怀里,又捶又闹,又哭又笑,还没过一天,又和好如初了,好像两人分开的这段日子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于是大人们就啥也不干,我们啥也不说。

于是汉族男人还是像没事一样住在杨白玛家里,没事一样和我们开玩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大人再进杨白玛的家,自然也就没人在月亮下山的时候从她家里鬼鬼祟祟地出来。

那个可怜的红鼻子三郎,又自动放弃了放羊权,任凭汉族男人一大早把那么多的羊吆喝到山里面。

两个月后,正当我们认为日子就这样没事一样可以永远过下去的时候,出事了!

事情还是出在汉族男人身上。他再次消失了,给谁也没打招呼。

这一次,杨白玛没哭,大人们没怀疑她克死了人,村长也没有被人搀扶到杨白玛的院子里。他只是站到村口,看着远方,用那种苍老却有力量的声音说:“这世道,要变了!”

他的话大人们没听见,只我们听见了。我们听见了,不像大人们那样苦着脸揣测,任凭风把村长的话从我们耳边刮跑了。

红鼻子三郎又开始行使他的放羊权,把羊追得满山乱跑。当羊群安静下来时,他又躲进羊群里嚎啕大哭,弄得羊们无法度过一个安静的中午。

杨白玛又开始了和大人们在月下的私会。

杨嘉措曾经尾随着一个大人去了杨白玛的家。回来后就失魂落魄的。

他说:“大人们真奇怪,一会你咬我,我咬你;一会你打我,我打你。一边打,一边还嗷嗷嗷地直叫唤!”

“到底谁在叫呢?”

“男人叫,是突然间把啥都整明白了的声音。女人也叫,是那种又痛苦又高兴的声音。”

“你没看他们在干啥?”

“狗屁。屋里黑乎乎的。我若像老鼠那样长着夜视眼,就好了,就把啥也看清了。”

我们一起“哦”了一声,都认为他说得有点道理。

对于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会干啥,我们自有我们的想象。不过,每个孩子的想象。都不会是大人们所能猜想到的。

7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当村长又站在村口感慨世道要变了的时候,有人从南边大路上一瘸一拐地来了。

来的正是杨白玛的汉族男人,远远地认清是他的时候,大人们没露出太多的吃惊,似乎这个男人的回来,是注定的事。

但当汉族男人走到大人们身边,大人们还是吃惊了。本以为他一瘸一拐地走路,是因为走了太长的路。谁知道他竟真瘸了,瘸的是右腿,好像比左腿短那么一小截儿。或许因为瘸的原因,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高高大大令人生畏了。

他想跟村长打招呼,咧了咧嘴,没说出一句话。

他想跟大人们打招呼,抬了抬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想跟我们打招呼,笑了笑,也许连他自己也觉得笑得很难看,就从我们身边拐过去了。

杨白玛又接纳了他,大人们早就知道会这样,谁也没说什么。

只有杨嘉措说:“到底发生啥事了?我们要不要问问这个瘸子?”

大人们面面相觑,我们也面面相觑。

终于有一个大人回答了:“大人的事,是你们屁大的孩子该操心的吗?滚,滚到河边玩去!”

于是我们滚到河边,一边玩一边猜测着汉族男人瘸腿的种种原因:山上摔下来摔瘸的?喝酒跌进深坑里跌断的?翻寡妇的门时掉下去折断的?

杨嘉措说:“我估计是和人打架,被人打断的。”

这次,大家都觉得他说得没一点道理,又像摇拨浪鼓一样摇摇头:“不可能,谁能打过他呢?”

8

但是,这一次,我们都认为没人打得过的汉族男人,被人打了。

打他的是红鼻子三郎。

汉族男人来到杨庄的第二天早晨,家家户户都把羊放出羊圈,等待着红鼻子三郎来赶羊上山。左等右等,红鼻子三郎竟然没出现。大人们恍然醒悟过来:汉族男人一来,红鼻子该交出放羊权了。

然而汉族男人也没来。没来的结果,是家家户户的羊满村子乱跑,有跑到青稞地里的,有跑到洋芋地里的,有跑到房顶的。有跑到山上的,有跑到河里的……

村长生气了,他又被人搀扶着到了红鼻子家的院子里。

还没等村长发话,红鼻子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开了:“我以为他会去放羊的!”

大人们知道他嘴里的“他”就是那个刚回来的人,但大家都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红鼻子。

红鼻子被众人的眼光击败了,也被众人的沉默激怒了。他一摔门出去了。

接着就传来了汉族男人在杨白玛家被红鼻子揍了的事。

等我们到了杨白玛家,就看到屋檐下原先坐过村长的三人沙发上,瘫坐着两个人:左边是汉族男人,他的鼻子也变成了紫红色,紫的是伤痕,红的是鲜血。右边是杨白玛,垂着头低声哭泣。沙发旁的一把矮椅上,坐着红鼻子,他的鼻子虽然红着,却没有肿,没有破,没有歪。大家就知道那不是被打红的,而是哭红的。但他似乎比被人打了还难受,一个大男人弯着腰,在矮椅上抽抽噎噎的,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村长又被人搀扶过来,这次没坐沙发,而是坐到一把高椅上。因为椅腿过高,村长的双腿就悬空了。人的腿一旦悬空,就感觉无法坐得安稳,总有一种会掉下来的担忧。

不过村长毕竟是村长,他滚圆的身躯还是镇住了那把椅子,也镇住了眼前哭泣的两个人。

村长问:“怎么回事?”声音还是苍老而有力的。

汉族男人没起身,也没搭腔。

杨白玛也没起身,也没搭腔。

红鼻子三郎站起来,他没停止抽噎,但说话了:“他没放羊,我打了他。”

村长又问:“怎么回事?”

红鼻子说:“我打了他,他不还手。”

村长逼问:“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杨白玛站起来说:“他不想放羊了。他瘸了腿,不能放羊了。”

村长明白了:“哦!”

大人们也明白了:“哦——”

我们也明白了:“哎——”

村长对汉族男人说:“其实瘸腿的人,是能放羊的。”

村长又说:“你不放羊,不是因为腿子瘸。”

汉族男人一听,笑了。这一笑,使他显得格外狰狞。

他说:“我不想放羊了。”

他又说:“我想把该了的事了了!”

村长“哦”了一声,从高椅上下来,对大人们说:“走吧!”

我们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但还是跟着大人们出了杨白玛家的院子。

9

后来。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一个月后,汉族男人又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村庄。

杨白玛送他到村口,男人走远了,她还在村口张望着,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

晚上,当月亮升起来,有个大人踩着月光下的阴影,闪进了杨白玛家。还没一会,就被杨白玛给轰了出来。第二个大人踩着猫的脚印进去,半晌,黑着脸像老鼠一样出来了。第三个大人又去了,结果青着眼窝出来了。

这些奇怪的事,都是杨嘉措告诉我们的。

我们不信。杨嘉措急了:“我跟着第四个大人偷偷地进去了。我听见他要咬杨白玛,杨白玛不让他咬。他硬要咬,杨白玛就嘟嘟嘟地说话,说的啥听不清楚。他还是要咬,杨白玛就又哭又骂。大人只好从房子里出来,嘴里嘟囔着:‘还想正式结婚呢。结个屁!”

“哦,”我们明白了,“她想结婚呢!”

杨才让瓮声瓮气地说:“她不是一直在结婚吗?”

杨嘉措说:“那不叫结婚,那叫找连手。”

杨才让说:“阿哥扎西,你说找上连手干啥?”

我说:“找到连手,就可以相互搂抱,咬个嘴,结个婚。”

杨才让说:“结了婚干啥?”

我说:“结了婚,就要生出一窝你我这样的娃娃。”

杨才让很感慨:“大人们真有意思!”

我问杨嘉措:“汉族男人已经走了,杨白玛想和谁结婚呢?”

杨嘉措说:“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们,肯定是个大人。”

果然是大人,却是汉族男人。他又回来了。

这一次。才听说他的腿子,确实是被人打断的。打断他的腿的,是他的媳妇的家人。原因嘛,听说是因为怨恨汉族男人为了一个藏族女人而抛弃了白个的婆娘娃娃。当他们打他时,他没反抗。没反抗的结果,是断了腿。断了腿的结果,是终于离了婚。离了婚的结果,就是能和杨白玛结婚了。

当听说汉族男人和媳妇离婚的目的是为了和杨白玛结婚时,我们都笑了。

杨才让说:“阿哥扎西,你听听,你听听。还是我们藏族女人厉害!”

杨嘉措说:“不是我们藏族女人厉害,是那个叫爱情的东西厉害!”

我们又都笑了,觉得他说的,是有那么点道理。

但是,他爱着杨白玛,为啥在他离开的那两段时间,杨白玛要找别的男人呢?

杨嘉措说:“我估计他没给杨白玛说他要去离婚的事。”

杨才让说:“阿哥扎西,你想想,你想想,女人的心思,谁又能知道呢?”

我们大笑起来,觉得这个可爱的笨笨,偶尔也有貌似聪明的想法。

当我们大笑的时候,杨白玛的汉族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我们身旁。他看着我们微笑,没有一点刚来时令人害怕的样子。

杨嘉措问:“哎,你这个汉人,为啥要来杨庄呢?”

他回答说:“我不想离开那个漂亮的女人,也不想离开你们这些坏坏的黑小子!”

我们大笑起来,觉得除杨嘉措外,这个来自神秘的桑多镇的汉族男人说的话,是有那么一点道理的。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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