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卵石海滩
2016-12-08马原
马原
有志的儿子对平庸的父亲这样说:你希望我像你一样吗?那样你不觉得难过吗?爸爸,生命不应该是一次愚蠢的重复。
儿子说的也许不错吧——生命是这样。然而,死的重复也是愚蠢的吗?
——摘自史小君日记
一
“我不喜欢苍蝇。”
他挥开那只在跟前转来转去的苍蝇。他就爱说这种废话,特别是对我说。好像我喜欢苍蝇似的。可是我又特别喜欢听他说话,包括说这种苍蝇之类的废话。
我俩躺在白色的细碎的卵石海滩上,阳光像一柄油彩刷挥来挥去。在我们身上涂抹上好看的颜色。他很需要阳光。他是那么苍白而且瘦弱,虽然肤色白皙本来是桩优点。横放在滩边,他显得那么长。其实,他不过比我高上那么两厘米。一米七一。他其实是个小个子:当然,是按现在的标准。他真的显得很长。游泳时,他异乎寻常笨拙,手忙脚乱,但是很有勇气。学游泳就需要勇气,如同病态的苍白需要阳光。他是乒乓好手,别的不行。
“我不喜欢苍蝇。”他又说了一遍。
如果我记得不错。他说这话是第五次了。听说海苍蝇咬人,我拿不准这话是假是真。但我们这样沐浴在阳光下,身上却不知道让什么鬼东西给咬了。蚊子肯定没有,倒有几个红疱,痒得很。我知道自己身体很美,周围的一些游泳的小伙子,眼睛总往我身上溜。我装作全没觉察。别人羡慕你,你的一钱不值的虚荣心会觉得满足。我不泼他的冷水,哪怕他把同一句话再说上五遍。我不喜欢苍蝇。谁喜欢?
“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吧。整整六年了。真的,我不喜欢苍蝇。”
第六遍。什么六年。是六遍。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他。他长相平常,又是普通工人。工长不也是工人吗?
“小君,你要听故事吗?苍蝇的故事。”
我和他躺在渤海滨美丽的海滩上。我们刚刚从海里爬出来,身体还有些哆嗦;幸好太阳辉煌耀眼,蓝天上只有微风和几丝白云彩。
一只海苍蝇粘乎乎地绕着我们,这算不了什么。我们不是享受着假日吗,不是享受着大海的又潮又咸的湿气吗?还有,我们享受着微风、爱情和阳光。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二
那一年,一九七六年的七月下旬,天热得叫人直想跳海。别乱想,我是说跳到海里去游泳,不是说去寻死。当时我们几百个独身工人挤在一幢新建的公寓大楼里。房间卫生条件不好,苍蝇、蚊子、臭虫、老鼠再加上蟑螂,可以说五毒俱全了。不过习惯成自然:我们全都不在乎。我们铁路的工作,有很多是三班倒班,工作十二小时,休息二十四小时。铁路系统就像一部永动机,操纵它的人们轮换休息。它自身却在一刻不停地运动。所以,白天在公寓里休班的职工相当多。
我们白天晚上都钻在蚊帐里,不管睡觉还是看书或者下棋玩扑克。双人蚊帐里四个人打扑克正合适。天那么热,隔一层蚊帐简直等于盖层棉被。不透风,叫人喘不过气来。可是蚊子、苍蝇。没有蚊帐可以要你的命。
那天奇闷奇热。但我们终于没有跳海。我打日勤,白天困得要命,夜里睡得也不安稳。当我迷迷糊糊起夜解手回来,大楼突然颠荡起来了。我扶住门楣站稳,扯开嗓子大喊:
“快起来!地震了!地震了!!”
这时天还没亮。是凌晨三点多钟。楼内一片混乱,人们穿着短裤跳出来,男人都赤着膊,女人们充其量多一件无袖背心,赤脚是不约而同的。看来,讲究风度和廉耻是分场合的。不然。你永远不能同时看到这许多三角花布裤头儿。只有这时,我才那么深地体会到生命对于人们是何等宝贵。平时我们概念里的生命,不过是一个一个活动着的人,有的终生忙碌,也有的饱食终日。海城一九七五年地震后,辽宁的城市居民大都搬进临时搭起的防震棚。在棚里做饭取暖睡觉,结果好多人家地震无事,地震后生非,煤气中毒和防震棚失火使好多人丧生。这些人们因为怕死而死了。眼下这些人自然因为怕死而顾不上体面了。生命。生活。生与死。风度多少钱一斤?耻辱呢?
三
我们相识三年了,这是他头一次讲起A市地震。他在A市地震后的防震救灾工作中立了功,但他从来不谈A市。
“没有什么好谈的。A市。”
也许。他不谈,我也不再问。那时我在另一个城市读中专。那个城市的医院里住满了灾区的伤员,城市街道上一下出现了上千拄拐的穿着隔离服的人。这些人的出现,给城市染上某种无法理喻的色彩,压抑。而且气闷。
上级动员输血给他们,我也激奋地撸起袖子。看着大滴大滴的紫色液体注满二百毫升刻度的白玻璃瓶,我奇怪自己毫不紧张。我觉得自豪。全班十九个女同学,我是唯一的一个。我,一个女生和七个男生。一千六百毫升大概能救活一个垂危的伤员了吧?
动员开始时,领导明确宣布,得过慢性病的人不能够输血。我只得过肠炎。拉稀。我史无前例地气愤:十八个女同学都得过慢性病!肾炎啦,肝炎啦,肺结核啦……而且其中还有七个党员。那时候能上学的多是党员和团员干部,因为政治条件是资格。奇怪的是,她们平日都比我有劲。我是女同学中的轻量级。现在怎么啦?莫名其妙。就是莫名其妙。
四
天亮时,段长现抓了辆轨道车。我们二十五个通信工带着两筐(五十个)面包进了震中地区。通信线路中断了。通信线路是中断不得的。我们成了震后第一批进A市的救灾人员。由于铁路严重破坏,我们走走停停,直到天黑才进了A市。市区一片漆黑,只有一个什么工厂时时有火光冲上天空。这天下了一整天雨。天再亮时,我们醒了。震后的A市!
以后许多天,那幅悲惨的图画一直萦绕在我的面前,只要我一闭上眼。车站巨大的水门汀屋顶压瘫了四壁,就在那平展宽阔的屋顶下面,呼救声时有耳闻。城市完全是座废墟。举目无一幢完整的房屋,到处是颓壁残垣,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和恸哭失魄的人们。还有,型处是嗡嗡唱着的苍蝇,它们为天灾而欢呼。活着的人们在为死者垂泪。这到底是人的世界啊。
我们整修站内的线路,也和部队的官兵一道,从倒塌的建筑物里往外扒人。有些人扒出来已经死了。有的还能够呻吟。我们的线手套很快露了指头,指头很快磨出了血。我们什么感觉也没有,感官、神经似乎都处于特殊的阻塞状态。我背过一个坐骨粉碎的人,那其实只是一堆会嚎叫的肉罢了。那堆肉瘫在我背上,死沉死沉的。我不知道他是否活了,也许我背的不过是具尚未发臭的死尸。想起我的双手从身后把住他臀部那种感觉,我就从自己发病似的颤抖中听到不规则的心跳声。手套里露出的带血的指头周围,常常有几只绿豆蝇兴奋地吮着伤处。我已经无暇去轰开它们了。我是那么疲惫,呕吐恶心得简直像个孕妇。孕妇也是这么疲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