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汇与语法:清单与规则之争*
2016-12-07王文斌
王文斌 邵 斌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浙江财经大学,杭州 310018)
○整合性研究
词汇与语法:清单与规则之争*
王文斌 邵 斌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浙江财经大学,杭州 310018)
20世纪的主流语言学,如结构主义语言学和生成语言学,主张把词汇和语法截然分开,语法是抽象的句法规则,而词汇是不规则形式的清单,只是语法的附录。而当今有些理论语言学家对此持不同看法,认为词汇处于语言的核心位置,语法只不过是词汇的附录。然而,认知语言学家和语料库语言学家则认为,清单与规则之分是一种谬误,事实上词汇和语法构成难以截然分开的连续统。本文以“清单与规则之争”为切入点,梳理各语言学理论对词汇与语法关系的阐释。同时,本文还以英语浮现词缀为例,采取把词汇和语法视为连续统的整体视角,考察词汇与语法的界面,以期更好地认识彼此的内在关系。
词汇;语法;清单;规则;浮现词缀
1 引言
人们通常认为,词汇和语法是构成语言的两个基本要素:词汇是填充物,是语言的建筑材料,而语法是整体框架,是语言的架构规则。换言之,词汇是特异性的,而语法是规则性的。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家Bloomfield(1933:274)曾概括这一观点:“词汇只不过是语法的附录,是不规则的基础形式的清单”。可以说,是Bloomfield强化了“词汇是不规则的”这一观点。自此,清单与规则成为区别词汇与语法的关键所在,而语言研究因此也更重视语法规则研究,相对忽视词汇研究,认为后者只是词典学家探究的领域。以Chomsky(1995:235)为首的生成语言学家,也主张将不规则的形式放入词汇。
然而,随着语言学理论的进一步发展,认知语言学和语料库语言学等基于使用的(usage-based)语言学理论,都认为词汇与语法的区分缺乏事实依据,两者之间实际上并无明确界限,而是构成难以截然分开的连续统。Langacker(1987)甚至将语法和词汇的严格区分称为“规则—清单谬误”(rule-list fallacy),和Bloomfield的观点针锋相对。本文拟以“清单与规则之争”为切入点,梳理各派语言学理论对词汇与语法之间关系的论述,并以英语浮现词缀为例,采取把词汇和语法视为连续统的整体视角,考察词汇与语法的界面,以期更好地认识彼此的内在关系。
2 词汇与语法:谁是谁的附录?
西方对词汇与语法进行划分的历史可追溯至亚里士多德。他指出,语言包括“实体”(substance)和“偶性”(accident)两部分,“实体”是通过词形表达的观念或词汇内容,而“偶性”则是词的附属部分,没有独立意义,如名词的格和动词的时态(转自Contini-Morava, Tobin 2000:iv)。虽然亚里士多德使用的术语未被后世的学者沿用,但不难看出其思想对现代语言学的词汇与语法两分法具有深刻的影响。
20世纪的主流语言学,如结构主义语言学和生成语言学,大多赞同将词汇与语法截然分开。美国语言学家Boas(1911:29-30)认为:在一种语言里,句中表达实际内容的部分是词典学研究的对象,而表达修饰关系的部分是语法研究的对象。Sapir(1921:93)则使用“基础概念”(radical concept)和“关系概念”(relational concept)的术语来区分词汇与语法。须要指出的是,Boas和Sapir都强调语言中“必要范畴”(obligatory categories)的核心作用。“必要范畴”指在语言中要生成正确的句子所必须表达的范畴,即语法。词汇成分则不属于“必要范畴”,因为词汇成分是可选成分(Contini-Morava, Tobin 2000:x)。Bloomfield(1933:162)将词汇定义为“某一语言所有词素(morphemes)的集合”,即词汇是不规则形式的总藏。换言之,词汇是清单,语法是规则。Bloomfield的“规则—清单”假说在语言学界影响深远,之后的许多语言学家对此都采取附和态度。Joseph(1998:93)曾模仿Bloomfield的口吻说,“语法是大梁,是实打实的结构,词汇只不过是建筑外立面上的砖头而已”(Hunston, Francis 2000:252)。
生成语言学致力于形式句法普遍特征的研究,因此也强调词汇的特异性。Chomsky(1957)将词法模块排除在语法之外。他认为,词法是句法和音位生成过程中的副产品,而句法生成的初始阶段是一套短语规则。经由短语规则,词汇部分就填充到恰当的语法空位中去,词汇部分的总藏即为句法规则的输出,词汇本身就是句法的一部分。因此,在Chomsky看来,句法是包含词和句子的理论。此后,Chomsky(1965)又区分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他提出,语义与句法生成的深层结构相关,音位则处于表层结构。因此,语法仍然只包含3个模块:句法、语义和音位,而不包含词法模块。词汇被放置在句法的“底层部分”(base component),但仍被视为所有词汇性构词成分无序排列的清单,因为它们是高度特异的,将其放在词汇中,则语法就可大大简化。显然,他如此处理的目的是为其构建最简语法模型。可见, Chomsky沿袭Bloomfield的“词汇是不规则的基础形式的清单”这一观点,且一直未有改变。Chomsky(1995:235)还曾补充,“我对于词汇的看法较为传统,它是由一系列‘例外’所构成的清单,所有不符合一般规则的形式都可放入词汇”。如果说Bloomfield将词汇视为语法对立面的话,Chomsky则将其视为语法的底层部分,词汇的地位因此显得更为次要。
后期的生成语言学家一般也都认同“清单与规则”之别是词汇与语法的分野所在。生成语言学家DiSciullo和Williams (1987:3-4)曾形象地表述这一观点:“如果词汇被视为清单上的物件,那么其本质就是乏味的。词汇里的词没有共同的特点,它们之所以聚拢在一起,就是因为其没有统一的法则可以遵守。词汇就是一个监狱,关在其中的都是不法分子,这些不法分子有一个共同特征,即无法无天的特性。另一个我们不能接受的相关观点是词汇具有结构。词汇无非是不法分子的集合,所以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一种理论与之直接相关。” 由此可见,20世纪的主流语言学将语法视作语言系统的核心,而将词汇排除在语言系统之外。
然而,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有相当一部分语言学家却越来越重视词汇在语言系统中的作用(如Levin 1985;Atkins, Zampolli 1994;Behrens, Zaefferer 2002;Wunderlich 2006)。Atkins等(1994:33)在论述词汇的重要性时指出,“毫不夸张地说,语言研究者正处于一个新时代的门槛上”。Behrens和Zaefferer(2002:1-2)声称,“语言学者的兴趣已由语法转向词汇,Bloomfield所谓‘词汇是语法的附录’的说法在如今看来是陈旧过时的”。他们还进一步指出:当前很多以词汇为导向的理论(lexicon-oriented theories)认为,词汇处于语言中的核心地位,以最根本的方式来控制和塑造语法。Mel’uk(2006)倡导的“意义—文本理论”(Meaning-Text Theory)也认为,词汇是语言描写的核心和关键部分,而语法只不过是对词汇的一系列概括而言,是第二位的(Hanks 2013:361)。其实,有不少学者,他们即便是立足于生成语言学的语法理论,如“词汇功能语法”(Lexical Functional Grammar)(Bresnan 1982)、“广义短语结构语法”(Generalized Phrase Structure Grammar)(Gazdar et al. 1985)和“中心语驱动短语结构语法”(Head-driven Phrase Structure Grammar)(Pollard, Sag 1987)等也都认为,一个词的很多句法特征是其词汇特征的投射。Wasow(1985:202)指出,“在上述三种语言理论框架里,句法结构很大程度上可由谓词的语义推测出来。换言之,如果能洞悉一个动词的语义,那么由其统摄的句中其他成分大多就可预测……语法理论中所约定的大多数内容可视作是词汇语义的功能”。由此可见,词汇语义信息对句法结构贡献很大。既然如此,语言研究的重点就不得不转向词汇研究。近期重视词汇语义的语言学理论是“词汇构式语法”(Lexical-Constructional Grammar)(Iwata 2008)。该理论认为,动词允准多个意义的存在,不同的动词意义和不同的语义框架(相当于事件结构)对应,不同的语义框架又体现为不同的句法结构。简言之,动词联结激励语义框架,语义框架生成句法结构(程琪龙 程倩雯 2015)。国内学者王文斌(2009:6)还以donate和give两词的句法行为差异为例,阐明词携带的句法特征受制于该词的词义特性。因此,在讨论词的次范畴化时,不仅须要顾及动词的句法特征,更须要关注动词个体的词义特性。由此可见,当今的词汇理论不再把词汇视为语言中用于构建某些语法模型的次要组成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词汇语义决定句法结构。因此,不难理解,有学者转而认为:词汇不仅不是语法的附录,恰恰相反,语法只不过是词汇的附录而已(Behrens, Zaefferer 2002:2)。
3 词汇—语法连续统:认知语言学的视角
上述语言学理论在讨论词汇与语法的关系时,都有将两者分开的倾向,但认知语言学则认为词汇与语法密不可分,两者属于一个连续统关系。在认知语言学家看来,语法是“约定俗成的语言单位的结构化存储”(Langacker 1987:37)。任何一个语言表达都是语义极和音位极相互配对的象征单位,语法就是所有象征单位的总存储,而且这种存储并不是一张清单,而有其内在的复杂结构,这些象征单位通过范畴关系相互联通。Langacker(1987:25)指出:“明确区分句法和词汇并无实际意义,因为这样做的人根本没有全面考察过词汇本身,此类讨论是建立在某种值得怀疑的假设之上,只是为构建必要的句法特征服务”。他因此进一步指出:句法结构和词汇形成一个连续统,彼此之间只是在复杂性和抽象性上有量的差别而已,而词汇内部在这些参数上差异也很大,故无须把词汇和语法截然分开(Langacker 1988)。认知语言学里的“句法—词汇连续统”(syntax-lexicon continuum)如表1所示。
表1 句法—词汇连续统 (Croft, Cruse 2004:255)
由表1可知,在该“句法—词汇连续统”中,共有6个不同层次的构式,它们之间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首先,句法结构是图式化的复杂构式,而次范畴化框架是用于处理动词句法行为的,是具有实体性动词的图式化构式;其次,习语是复杂的而且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实体性的构式,而形态是用来描写复杂构式,尽管这种构式是由黏附性词素构成;再次,词类是图式化的原子性构式,而词汇中的单词是原子性的实体构式。换言之,语法知识在两个维度上表现出一种连续统关系:一是从实体性到图式性,二是从原子性到复杂性,这就是人们普遍所说的句法—词汇连续统(Croft, Cruse 2004:255)。
既然句法和词汇构成连续统,那么它们彼此之间就不存在“规则与清单”对立关系。此种臆想的“规则与清单”对立是建立于如下假设:欲构建一般的语法规则,表现规则的具体例子就必须从语法中排除出去(Langacker 1987:29)。该假设在认知语言学家看来是一种谬误。例如,大多数英语名词复数都符合名词单数加s形式的语法规则,但这并不意味着具体的名词复数形式,如cats, dogs等,就不被心理词汇存储。相反,由于其使用的高频性,它们仍然储存于词汇,可被自动提取,使用时无须借助形态分析。因此,在认知语法看来,冗余是认知语法模型必不可少的特征。换言之,最好的语法并非是最简的语法。
认知语言学家Geeraerts也对“规则与清单”的对立持批评意见。Tummers等(2005)认为,“规则—清单谬误”之所以是谬误,就在于它把词汇与语法严格对立起来,即将词汇视为不规则的清单,将语法视为规则的语言模块,而这是不合乎语言事实的。相反,应建立一种图式网络模式,即更为精细、极繁主义(maxima-listic)的语言模式,这种模式应既能涵盖抽象的语法型式和具体词汇例示,又能包含不同抽象程度的中间层面图式。Geeraerts指出,Bloomfield的论断是建立于词汇与语法之间有严格界限这一缺乏事实依据的假说。但是,认知语言学家则认为这种严格界限并不存在。譬如,构式语法的出发点正是把语法看成词汇的特异部分到较为规则的部分之间的连续统。而且,即便是词汇内部,也并非像Bloomfield所说的那样毫无规则。比如Lakoff提出的概念隐喻,从“空间”或“旅行”的角度来考虑“时间”概念就是词汇规则性的个案(邵斌 2014:88)。
由此可见,认知语言学家对于词汇与语法之间“清单与规则”的对立持否定态度。他们认为,在人对语言的认知世界里,词汇与语法构成连续统,难以截然分开。
4 词汇与语法的界面:语料库语言学的视角
其实,不仅是认知语言学从认知角度秉持词汇—语法连续统这一观点,语料库语言学也通过语料库实证手段将文本中的词汇与语法两者之间的界面清晰地呈现。Römer(2009:140)明确指出:“语料库研究提供的大量证据表明,词汇和语法相互依存,即这两个无论是在语言教学还是在语言理论都被截然分开的领域,事实上是不可分割的”。在语料库语言学领域,对词汇与语法界面进行探索的主要有Sinclair(1991,2000)的“习语原则”(the Idiom Principle)和“词汇语法”(Lexical Grammar)、Hunston和Francis(2000)的“型式语法”(Pattern Grammar)以及Stefanowitsch和Gries(2003)的“搭配构式分析”(Collostructional Analysis)等。
Sinclair(2000)指出,将词汇与语法二分的语言模型之所以根深蒂固,主要是因为在前计算机时代,语言学家无法同时观察并描述语言中的所有复杂现象。因此,当人们观察某一语言现象时,通常会假设其他部分停滞不动而将其置于一边(事实上,这当然不可能)。如此一来,聚焦语法系统的研究通常会暂时忽略词汇的语义选择型式,而关注词及其意义的研究则往往会忽略词在句中充当主语或宾语的语法功能。换言之,词汇与语法之分或许并非是语言的本质,它更多是因前计算机时代研究手段欠缺所致。其实,Sinclair(1991)早就提出,语言使用绝不只是把词汇随意填入语法框架即可。譬如,并非所有的形容词都能进入It is X that...这一结构。因此,把词汇和语法割裂开来的“开放选择原则”(the Open-choice Principle)(也称为“空位—填充模型”,即the slot-and-filler model)并不能解释人们使用语言的实际情况。相反,语言具有短语性倾向,词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通过与周围词语的组合而获得意义。语言使用者掌握的大量半预制结构短语(semi-preconstructed phrases),则是人们使用语言的基础。这种半预制结构短语,如of course, a lot of等,被作为一个整体来存储、使用和处理,因此兼有词汇和语法的特点,此即“习语原则”。Sinclair(2000)还提出“词汇语法”概念,即把词汇与语法看成一个统一整体,并认为语义韵是“词汇语法”的重要组成部分。语义韵是节点词和其搭配词相互浸染而获得的一种态度或语用意义,比如cause常与贬义词death,damage和problem等共现,逐渐附上“导致负面结果”的消极语义韵。显然,语义韵既不完全属于词汇,也不完全属于语法,若将词汇与语法截然分开来考察,就难以洞察其存在。
基于Sinclair的思想,Hunston和Francis(2000)以语料库中获取的大量词组和语言型式为基础提出“型式语法”理论。所谓型式(pattern),就是指短语项,它既非单个词也非空的语法结构,而是两者的综合。型式展现出词与词是如何组合并形成有意义的单位。Hunston和Francis(2000:83)认为,词因处于不同的型式中而具有不同的语义,反过来,特定的型式倾向于与具有特定语义的义项相关联。以动词reflect的义项为例,当其表“反光”义时,常用于“动+名”结构(如to reflect light);表“反射”义时,常用于被动结构(如sth. is reflected in a mirror);而表“回想”义时,常用于“动+介”结构(如I reflected on sth.)。可见,词的义项与其型式之间存在相互选择的关系。在语言使用过程中,一旦具体的词语被选定去实现某个意义,其相应的型式也就被选定。因此,型式语法是词和语法结构相互选择后的产物。
近十年来,探索词汇与语法界面影响较大的还有Stefanowitsch和Gries(2003)提出的“搭配构式分析”。Collostruction(搭配构式)一词是collocation(搭配)和construction(构式)的缩合,该分析是搭配分析的延伸,致力于探索词和与之相关联的语法结构之间的互动,并借助定量分析来测算简单构式(比如词)与其所在的复杂构式之间的关联强度,其核心问题是“词与不同抽象程度的语法结构是否具有显著关联”(Stefanowitsch, Gries 2003)。该分析关注某个特定结构中的高频词,比如哪些动词更可能用于双及物结构,哪些动词更可能出现于go and V结构,其探究的重点是概率性(probability),而非可能性(possibility)。Stefanowitsch和Gries(2003)对动词cause的搭配构式进行过个案分析,发现cause可用于及物构式、介词与格构式和双及物构式3种结构,且都呈现出消极语义韵,但在这3种结构中cause导致的各种后果在语义上有所区别。在及物构式中其所导致的是一般的消极后果(如cause problems),若处于介词与格构式,其大多是外在的消极状态或事件(如cause harm to others),而若处于双及物构式,则大多是内在的(心理上的)消极状态或经历(如cause you inconvenience)。及物构式和双及物构式中cause的语义差异非常微妙,这种差异可能是因其不同的论元结构所致。“及物构式”中存在两个参与者:施事和受事,而“双及物构式”中存在3个参与者:施事、客体和接受者,其构式义为“施事者将结果(即客体)转移给接受者”。这样的接受者自然而然就被隐喻化地解读为某个结果的感受者(experiencer),将感受者纳入其中的双及物构式使得cause带上“导致心理上的消极状态或经历”的语义。以上分析可知,“搭配构式分析”是以语料库方法呈现和描述词和语法结构之间的共选,且从认知视角进行解释,所以这种分析法是结合语料库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探索词汇与语法界面的研究。
强调词汇与语法并无截然分界的语言学理论还有认知语言学家Goldberg(1995)提倡的“构式语法”(Construction Grammar)理论、形态学家Booij(2010)提出的“构式形态学”(Constructional Morphology)理论、语料库语言学家Biber(1999)提出的“词串”(Lexical Bundles)概念、Hoey(2005)提出的“词汇启动”(Lexical Priming)理论以及Hanks(2013)针对词义提出的“常态和拓展理论”(Theory of Norm and Exploitation)等。上述理论虽各有侧重,但基本主旨则一致:即词汇与语法构成难以截然分开的连续统。
须指出的是,上述研究都是从共时层面来观察词汇与语法连续统,而事实上,这一连续统也体现于历时的语言演变。Hopper和Traugott(1993)等提出的“语法化”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研究词汇是如何过渡为语法结构的。例如,动词go是以何种方式演变为be going to这一表将来时的语法结构。近几年来笔者研究的英语浮现词缀(emerging affix)也是词汇与语法界面上的个案(邵斌 2015;邵斌 王文斌 2012, 2014)。浮现词缀指英语中新近出现、从词或词的部分演化而来、构词上具备较强能产性的新兴词缀。其中一个小类就是从自由词演变而来但尚保留自由词原本形式的新兴类词缀。例如,must和其后的动词反复共现,逐渐形成must-have,must-see,must-win,must-read和must-do等词语;又例如friendly和其前的名词反复共现,逐渐形成user-friendly,family-friendly,eco-friendly,kid-friendly和business-friendly等词语。可见,must和friendly在使用过程中,和其毗邻词语频繁共现,产生“聚结效应”(coalescence),即和毗邻词合为一词。以must-verb为例,must和其后的动词构成“must+动词”的型式,而have,see,win等动词逐渐进入该型式,最后聚结为must-verb类型的复合词,其形成过程中关键步骤就是词汇进入句法结构,因此涉及词汇和句法的互动。之后,复合词中的must-因为重复出现,便逐渐发展为能产的构词成分,用于构成新的词语,可以说具备类词缀的特征。一旦其成为类词缀,则可视为词法的一部分,即由原先的句法成分演变为词法的部分,因此这一过程显然牵涉到句法和词法之间的演变。
诚然,这一演变过程是渐进式的,即自由词发展成为类词缀一般须经历复合词成分的中间过程。换言之,“自由词>复合词成分>类词缀”构成语法化连续统。这一历程大体可分为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自由词成为复合词的一部分,即成为复合词的中心成分或修饰成分,依然保留着其作为自由词时的词汇意义及词类特征。在第二阶段,这些成分可用于构成新的复合词,其能产性大大增加,其语义也产生变化,或是语义虚化,或是发展出专属于该结构的某一特定语义,即Booij和Huning(2014)所指的“黏着语义”(bound meaning)。在这一阶段,这些能产的固定部分具备词缀功能,即为浮现词缀,如上文提到的friendly成为类词缀之后,其表示“友好的”这一中心义已逐渐消失,演化出“有利的、适宜的、无害的”等语义,且多用于对无生命物体的描述,其抽象化程度十分明显。可以说,浮现词缀的形成诠释了“今天的词法曾是昨天的句法”的语法化过程(Givón 1971),它同时也是搭配和词法相互作用的结果。
如果说“词汇语法”、“型式语法”以及“搭配构式”探索的是词汇和句法之间的界面,那么浮现词缀所着眼的则是词汇、句法和词法3者之间的界面,即自由词先进入句法,之后又进入词法,它所聚焦的也是词汇与语法的界面。本文的观点是,词与词之间能形成相互选择的伙伴关系,而其中能产的词语成为浮现词缀之后,则会不断地构成新词。这些新词因共用相同部分从而形成形式相似、语义相关的联系,进而使得词汇整体呈现出相互联通的复杂网络结构。因此,词汇是有其结构的,它更像是一幅地图,而不是一张购物清单。浮现词缀的存在说明句法成分可能会过渡为词法成分,它从历时角度进一步证明,词汇与语法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界限。
5 结束语
正如Sinclair(2004:176)所言,由于语言的复杂性,加之受研究手段所限,词汇与语法最初被分开描述。之后语法被置于核心地位,词汇则处于边缘地位,这在许多传统语言学家和理论语言学家心目中根深蒂固,而若要排除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重新审视两者的关系,则任重而道远。
本文以“清单与规则”为切入点,梳理各个语言学理论对词汇与语法关系的阐释:结构主义语言学和生成语言学将语法视为规则,词汇视为清单,所以词汇是语法的附录;也有理论语言学家将词汇视为语言的核心部分,把语法看作词汇的附录;而认知语言学和语料库语言学家则认为词汇与语法之间并无泾渭分明的界限,它们构成不可分割的连续统,其界面值得深入研究。本文赞同上述基于使用的语言学理论观点,并以英语浮现词缀为例来说明,把词汇和语法视为一个整体,对其进行统一阐释,在研究中不厚此薄彼,将会越来越接近对词汇与语法两者内在关系的正确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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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16-07-02
【责任编辑陈庆斌】
LexiconandGrammar:ADebateaboutListandRule
Wang Wen-bin Shao Bin
(National Research Centre for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of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Zhejia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Hangzhou 310018, China)
lexicon; grammar; list; rule; emerging affixes
H04
A
1000-0100(2016)06-0051-6
10.16263/j.cnki.23-1071/h.2016.06.013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基于英汉浮现词缀的语言演变模型建构研究”(14BYY001)的阶段性成果。
The main stream linguistics in the 20thcentury such as structural linguistics and generative linguistics held that there is a strict dichotomy between lexicon and grammar, in which grammar consists of a set of abstract rules while lexicon is no more than a list of basic irregularities and thus an unstructured appendix to grammar. However, some linguists today claim that lexicon lies at the heart of language and that grammar is an appendix to lexicon. Different from the above points of view, cognitive linguists and corpus researchers consider the traditional grammar and lexicon dichotomy to be a “rule-list fallacy”, believing that lexicon and grammar form a continuum without clear-cut boundaries. With the debate about list and rule as the focus, this paper reviews the various opinions of different linguistic theories of about the relations between lexicon and grammar. Then, the paper, using English emerging affixes as an example of the lexis-grammar interface, concludes that a more holistic approach to seeing lexicon and grammar as a continuum is useful if we intend to achieve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the inter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