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夏天的七种隐喻
2016-12-07秦羽墨
秦羽墨
关于夏天的七种隐喻
秦羽墨
1、来自远方的信
我清楚地记得穿着褪了色的淡红背心脸上满是青春痘的邮递员,翻山越岭将信送到村里来的那个上午。那是个炎热的夏天,那时候村里人头很足,不像如今这样萧条,每家每户的老少爷们几乎都待在家里,很少有人出门打工,山里绿荫成片,柴禾还是生活的第一燃料。因为没通公路,村子消息闭塞,邮递员半个月才进村一次,人们将从邮递员手中得到信件视为一桩神圣的事,而父亲,是唯一一个能从外省收到来信的人。那些年,因为几张薄薄的信纸,父亲在人们心里有了几分特殊的分量。
从我们村到县城要步行二十里,花大半天时间,其中很长一截是山路,邮递员半个月来一次已经很给面子,因为周围几个村加起来常常分不到一封邮件,走这么远只送一封信对邮递员来说很不公平。大热天,他满身是汗,心情烦躁,进门的时候一脚踢开了我们家的竹篱笆,大喊一声:“我来了!”他每次来都说这三个字,我听得出他的声音。
他一脚踢灭了杜仲树上的知了声,几只躲在篱笆下想到篾垫里偷食的鸡,也被他惊得魂飞魄散,四散奔走。
父亲、母亲和哥哥三个人下田打禾去了,六岁的我尚不适宜学习农活,父亲让我在家看鸡。看鸡并不轻松。山里人舍不得用太多粮食喂家畜,鸡鸭猫狗饿鬼投胎一样,成天四下游走,我们家在村口,所有的鸡都喜欢往这边跑。整日坐在屋檐下,眼睛时刻盯着晒谷坪,稍一愣神,鸡就会跑进去吃谷子,会挨父亲的骂。寸步不离地守在那,时间久了,枯燥乏味。邮递员来的时候,我捉了几只地牯牛,正拿着竹签在地上埋头“斗牛”。邮递员一脚,把鸡吓了一跳,也把我吓了一跳。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一句话没说,径直走到里屋,好像是在自己家。他自个儿找到厨房,用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滑动着喉结,一通牛饮。他很渴,把整瓢水喝光了。
喝完水,他从绿色的大挎包里掏出给我们家的信。我的手心汗津津的,沾了不少尘土,在裤子上使劲揩了几把,才接过那封信。
“你爹呢?”
“在田垄打禾。”
他很想说话,见我是个孩子,不知从何说起,便从屋里搬出一张椅子,坐在上面拿着我的蒲扇扇风。他平时来会和父亲聊很久,有时候父亲还留他吃饭,请他喝酒。他对父亲的个人历史很感兴趣,对那些寄给父亲的信非常好奇,而父亲恰好擅长与人言谈,像个说书先生。在年轻的邮递员的眼里,父亲是一个对外面世界无所不知,经历丰富,同时,又莫测高深的人。他说,父亲的字比他们局长写得好,话讲得也有水平,应该去当领导。父亲听了很高兴,说起话来更有劲了,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他俩来来去去,成了一对狐朋狗友,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误以为邮递员是我们家的某个远房亲戚。
他每次来,父亲都递烟给他抽。想到这,我便跑到父亲的房间,在抽屉里找出他的“香零山”。邮递员从我手中接过烟盒,抠出两根又还给我。他非常高兴,说了一句:“这孩子真聪明,将来有大出息。”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青春痘像一把密密麻麻的虫子使劲往上爬,我很怕看见他笑的样子。那天,父亲回来后骂了我一顿,说我浪费他的烟。那包烟是父亲新买的,特意买来,准备过几天家里打新粮仓给做事的师傅抽,却被我提前拆封了。他一骂,我就哭。
我觉得自己没做错,我是照他以前的样子做的,干吗骂我?父亲见我哭了,又来哄我。“哄我”这件事显得如此遥远,几近虚构,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我记不起他是否还有过类似举动。
父亲不高兴是有原因的,并非简单地因为我拆了他的烟。
那两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来自远方的姓名不详的信寄到我们家,那些信总是在我们即将遗忘的时候到来,像是提醒父亲别忘了一桩什么事。那显然是一桩大事,不然,信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哪怕父亲从不回复,依然不曾断绝。每回信来的日子,母亲和父亲便如临大敌。母亲心神不定,老做错事,一些常用的东西也忘记地方,翻来覆去找不到,便拿我出气,说是被我玩丢了。父亲心绪复杂。看得出他很在乎那些信,抱着某种期待,可信真的来了,他却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些信来自遥远的西双版纳。他们告诉我,西双版纳在云南,一个与缅甸交界的地方,父亲曾在那待过几年,年幼的我对此没有概念。那些日子,我们家被一种遥远而神秘的气息笼罩着,这种气息来自从云南寄来的信,也来自父亲的日常生活。
父亲是个烟鬼,嗜烟如命,没烟抽什么都干不了。但他只抽水烟筒,那是他自己砍竹子做的,吸一口,水在竹筒里“咕隆咕隆”响好一阵子,竹筒里声音激荡悠远,像在很远的地方响着。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偷偷拿过来,对着嘴猛吸一口,听里面水声嘹亮,很是神奇。村里男人要么自己卷喇叭筒,要么买烟抽,只父亲一个人抽水烟筒。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云南傣族人独有的抽烟习惯。我们家的大镜框夹了不少父亲在云南时照的照片。其中一张,里面有棵高大无比的树,大得像一座房子,它的叶子奇特,根从半空中悬下来,父亲就靠在那些从空中悬下来的树根旁照了相。村里人来我们家玩,喜欢对着照片问这问那,指指点点,父亲从不向人解释。他高兴了,便给我们念长句:“云南十八怪,三个蚊子一盘菜,草帽斗笠当锅盖,蚱蜢能做下酒菜……”真有意思。三个蚊子一盘菜,那得是多大的蚊子?我无法想象父亲所说的话,那情景只在电视剧《西游记》里出现过。
有一年岁末,大雪封门。一家人围炉烤火,我不知犯了什么错,遭到母亲的责难,嘟囔着嘴,不高兴。父亲像突然想起什么,手往大腿一拍:“好崽莫哭,爹给个好东西你玩!”
他带我进了书房,从书桌深处的抽屉里掏出一包四四方方、包裹严实的东西,拆了好一番工夫才弄开。那是一盒子弹壳,排列整齐。父亲告诉我,子弹壳可以当口哨吹。我拿过来一试,声音响亮,带着点嗡嗡的磁性,像鸽子的呼啸,比平时用竹管好听多了。那天,我第一次知道,父亲曾当过兵。我很想更多地记起父亲温情的一面,可我的记忆再也捞不上来其他。往后的父亲,脾气暴戾,情绪极不稳定,动不动就怒火三丈。
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父亲是那般的与众不同,他像一个从别处来的父亲,让我感到很陌生。退伍后的父亲回到家乡,一时生活无着,后来去云南搞副业。那些年,母亲独自在家带着两个孩子,父亲只是每年从西双版纳寄钱回来,他一年顶多回一趟家,待个三五天。那段时间我们家是村里最宽裕的,孤独地宽裕着。
过去,父亲一直是这样告诉母亲的:他在云南和几个伙计包了一块山头种橡胶,割胶卖,这活虽然辛苦但也挣钱。可那天,那封由我从邮递员手中接过来的信,出现了“穿越边境”、“买卖”这样的词,母亲看见这些词的时候吓得手足无措。父亲和当地人一起,种橡胶,也倒卖货品,而橡胶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那里不少人从事这种在“合法”与“违法”边界摇摆的营生。本地人少,外地人居多,扎堆成团。他们只有扎堆才能生存下去。
父亲他们在那干得不错,几个人分工明确,搭配得力。但后来,父亲走了,这让他们少了一个左膀右臂,很长时间找不到替代者,这就是为何他们一再来信劝说父亲的原因。
可后来父亲怎么回来了呢?放弃了弟兄?多年以后,我曾几次问他。他每次都怒目圆睁,作钟馗状,并不搭腔,只是“哼”的一声,咕咚咕咚地闷头抽烟。
父亲很不高兴,他心里有难言之辞。
以前,那边每次来信,母亲一方面希望父亲再去云南,一方面又很为难。自从父亲从云南回来,搞副业攒下来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山沟里没有出路,日子一天天紧张起来。可她心里矛盾,那些年,父亲不在,母亲一个人带两个儿子过日子,生活太不容易。最让她不放心的是,有一封信里,父亲的朋友曾提及了一个女人,一个傣族女人。没人知道父亲在西双版纳是怎么过的,其间发生过什么。
现在母亲的主意定了。当她知道他们在那边的营生与“违法”可能沾边,便彻底死了心,坚决不再让父亲出去。这种事一旦传出去,父亲随时会有牢狱之灾。这是母亲阻止他的唯一理由,唯一,但充分。
那时,我不知道父母谈论的话题为何会令母亲恐惧,又令父亲举棋不定。父亲和母亲聊这些的时候通常是在寂静的午夜,我睡在隔壁,只能远远地,懵懵懂懂,有一句没一句地听。那是1990年的夏天,村里还没通电,只能点煤油灯过夜。
2、饮者
父亲喜欢用大碗喝酒。不是因为他能喝,恰恰相反,他总喝不过人家。父亲的酒量只能算中等,既然喝不过人家,干脆用碗,连干三碗,大家一块儿倒下,谁也别笑话谁。这便是当过兵的父亲的逻辑。
父亲最终还是被笑话了。那天他在隔壁大队喝完酒,走到半道,酒劲发作,没力气再爬坡,倒在一旁睡了,一直睡到天黑。当他醒来,摇摇晃晃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屁股后面坐了一泡牛屎。这事被村里人当作笑话说了好一阵,父亲觉得很没面子。他是个讲体面的人,平时总教育我,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这回,居然坐了一泡牛屎回来。母亲也觉得没面子,父亲是村支书,他应该被尊重,而不是被笑话。
鉴于父亲太容易喝醉,母亲吩咐我,以后父亲出门,我就在后面跟着。我们村里山上时有野兽出没;就算没野兽,牛羊过路时一脚踩在头上,那也是不堪设想的……
记忆中,有几年,父亲喝酒的时间非常多。尤其是夏天,那个季节总死人,父亲不得不从农忙中抽出时间,替人主持丧事。父亲是村支书,村里的红白喜事他必须参加。这种时候,大厨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他们请父亲去,我也跟着四处混吃混喝。夏天,酒容易醉人。父亲知道自己的酒量,通常,一吃完饭便快速离席,生怕走得慢了,酒劲上来,醉倒在桌上,那会很没面子。
父亲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走着走着,父亲突然站立不动,然后,“噗通”一声,倒地就睡,并且打起鼾来。父亲的鼾声粗暴,无礼,像是费了很大劲打出来的,可他分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肚皮像沙丘一样有序地起伏着。
我找了一处树荫在一旁守候。烈日高照,睡过去的父亲对头顶的灼烧毫无感觉,他的鼾声与四周狂躁的知了声遥相呼应。我想替他驱赶虫蚁,可后来发现,即便蚂蚁爬满他的全身,他也没有任何不适。父亲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的原因醒过来。他睡得实在跟死人没什么两样。荒野茫茫,只有我和一个醉死过去的父亲。布谷鸟叫得人空空落落,猫头鹰的声音更让人心里发毛。猫头鹰是丧门星,据说它们一叫准没好事。想到这,我不由得心生恐惧和无助。
这一切,父亲一无所知……
一条银环蛇越过草丛朝我们游了过来,它吐着长长的信子,眼睛里泛着红光,我赶紧折下一根柯条驱赶。蛇到底还是跑了,我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切,父亲依然一无所知……
父亲一直沉睡着,直到天上响起惊雷,一场大雨降临,他才从茫然中坐起身来。这是阵雨,只下一会儿,很快又是艳阳高照,可这一会儿工夫足以将我们淋成了落汤鸡。于是,那天下午,一只大落汤鸡带着另一只小落汤鸡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
烈日。暴雨。潮湿的地气。天黑时爬上草尖的露水,也爬上了他的身体。它们从不同渠道进入他的体内。那个时候父亲年轻,身体也壮实,喝酒之后胸膛滚烫,满腔热血,当然不怕它们。年轻的时候父亲不把病当回事,老了,病也就不把他当回事。刚过半百,他已垂垂老矣,各种疾病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将要老去的人。母亲常说,当年嫁给父亲是被他的表面功夫骗了。别看他相貌堂堂,书也读得高,却丝毫不会持家,因为当兵时受过重伤,就连喝酒都喝不过别人。
我的父亲生于1949,是共和国同龄人,他从小就会读书,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到县一中。爷爷奶奶以他为荣,家里穷,几个兄妹只供他一人,卖了牛栏送他到县里读书。父亲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是高三那年“文革”来了,高考被取缔了。之后,父亲招兵,去了部队,因为文笔好,在军区报和《人民日报》发了不少文章,很快转成文艺兵。本以为会在部队待一辈子,“九一三”林彪事件,父亲隶属林彪部,每个人都要重新进行政审。父亲被人告发,说他祖上毕业于国民党黄埔军校,是顽固的反共分子,被要求转业,当时父亲已经享受营长待遇。那个所谓的黄埔军官,跟我们家血亲离得很远,家里从未有人见过他。
父亲退伍,不久后,跟母亲结了婚,然后和几个朋友去了云南。
父亲原本在云南那干得好好的,他那个在县里当组织部长的舅舅突然给他写信,说回来后能安排工作。父亲觉得只要能安排工作,回来当然好,可以一家团聚。可是,等父亲回来,工作之事成了空头支票。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许下空头承诺,当年父亲离开部队,他也说可以安排工作,否则,父亲就算离开部队,也有稳定的去处。父亲的工作没能解决,只好窝在村里种田。因为这,父亲到死都没原谅他。舅爷爷去世那年,父亲甚至不让我们去拜祭。那个面相看起来无比和蔼可亲的舅爷爷,怎么会欺骗父亲两次呢?舅爷爷死时场面冷落,和他生前的荣耀相去太远。因为,就连他自己的儿子也跟父亲一样,是被他耽误的。
自从父亲从云南回来,每年都能收到朋友的来信,那个夏天,在母亲的坚持下,他终于下了决心,给朋友写了一封断绝信。
不知道写完断绝信后,父亲是否后悔过。后来,他那两个朋友在西双版纳发了家,之后,举家移民美国,那时,正是我们家最窘迫、最难熬的时间。我读初中,哥哥读高中,学费一天比一天高,家里除了田地没有别的收入,父亲的身体也出现崩溃迹象。这一切都成了他醉酒的理由。
父亲的酒不是装在碗里,他装酒的器皿远比桌上的那只碗要大,要沉,并且无人能解。
3、父子之书
蔡东藩的历史演义,六卷本《鲁迅选集》,竖排线装版《红楼梦》,这些书是父亲的心爱之物,他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都要看一会儿。一边抽水烟筒,一边看书。早些年,母亲对他的这个爱好听之任之,饭做好了,才催促父亲吃饭。后来,她再也无法忍受。
一个农民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没用!”母亲说。
农民就该有农民的样子,要会安排生计,学习怎么伺候庄稼,怎么养家糊口,而不是看乱七八糟的书。即便“双抢”最忙的时候,他也要抽空翻上几页。脚上沾着泥,一边扒饭,一边翻书,模样滑稽。
一个农民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没用!”我们都这么认为。
父亲也这么觉得,就算用也是坏处,他说:“越有知识越反动,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不听老子的话!”
我们家需要一个持家有道的父亲,而不是狗屁不算、啥好处都捞不到的村支书。他当支书的那些年,像在忙国家大事,乡政府总有开不完的会,有各种政策需要落实,有时他们会派人到田里来找。为抓计划生育,父亲常常几天不归屋。一到我交学费,父亲便六神无主。他最大的兴趣不是挣钱,而是看闲书。
对我的求学之路,父亲心存矛盾,完全不像对待哥哥那样坚决。
初二下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学校发下来补课通知,有我的名字,父亲很不高兴。“平时不努力补课有屁用,猪吃得再多还是猪,”他还说,“你这学期不是考了全校第二么,还补课?”我告诉他,这是冲刺班,为了让更多人考上县一中,学校专门挑了尖子生提前补课。县一中是省重点中学,只有考上省重点上大学才有希望,其他几个学校加起来,一年也考不上几个。考不上大学,读高中等于浪费钱。
然而,父亲还是不高兴。我去补课了,家里就要少一个劳力,十几亩田,还养了一群羊,“双抢”哪里忙得过来。父亲越来越胖了,爬个坡气喘吁吁,干活弯不下腰,手脚迟钝,割禾、插田我能抵他三个。我不在家,他就有得受,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最不在他计划内的是另一件事。以前只哥哥一个人成绩好,每年捧回来很多奖状,几乎把家里的墙壁贴满,而我,年年考试摸牛尾巴,在学校只会闯祸。不过,他头疼归头疼,心里对这种状态却很满意。他早就想好了,学费贵,家里一个儿子读书就行了,以后考大学吃国家粮;至于我,长大了在家种田,留在身边养老。两个儿子,外面放一个,家里留一个,这种安排无可厚非。只是,后来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一下从班里倒数几名窜到全校前几名,我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父亲也没想到。他拿着成绩单,措手不及,很不相信地问:“兔崽子,你不会是抄的吧?”
我的成绩每前进几名,父亲心里就咯噔一下,当我慢慢将奖状往家里领,他彻底慌了。他开始担惊受怕起来,寝食不安,好像家里埋了个定时炸弹,随时会将他炸死。他每次拿到成绩单,就像拿着个烫手的山芋。到初中,我的成绩持续排在前列,这简直让他惶惶不可终日。
那年暑假的补课班,出了一桩意外。分派给我们的班主任是个暴力狂,喜欢动手打人,大家非常不满,联合起来罢了课,这是学校历史上第一次罢课事件,发生在一群所谓的好学生身上。父亲见我从学校回来,没问原因,非常高兴,因为,我回来可以帮家里搞双抢。
双抢接近尾声,那天早上九点多钟,我们正在吃早饭,学校领导突然出现在我们家。唐校长,还有一个副校长和总务主任,开吉普车来的。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莫名其妙,挨了半天才弄明白,校长是来请我回去上课的。在我读书这件事上,父亲一直患得患失,只那一次令他感到脸上有光。我们村还没有谁能让校长亲自登门请去上课,被开除遣送回家的倒有好几个。
可是父亲非常尴尬,唐校长是他的发小兼高中同学。唐校长来的时候,西装革履,皮鞋擦得油光发亮,而父亲,正端着一个大碗扒饭,碗里的饭装得满满的,面上盖着一块肥腻的粉蒸肉。因为刚从田里出来,吃完饭接着要下田,父亲打着赤脚,腿上的泥都没洗。看到他们来,父亲一脸惊讶,不知所措。当年父亲成绩比唐校长好,是他的班长,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天唐校长走后,父亲捏着拳头说了一句狠话:“要么别读,读就攒劲,给老子读出个名堂来!”那是父亲第一次对我说鼓励的话。
我似乎读出了一点名堂。接到县一中通知书那天,一家人在田垄拔稗子,邮递员很热心地将通知书送到田间,母亲接的。她没上田埂,而是走到一边,站在水里就拿过来了。当她看见封面上写的是县一中,满意地笑了。不过,母亲的笑容并没维持多久。她拿着通知书痴痴地看,嘴里念念有词,书本费多少,住宿费多少,学费多少……加起来一共多少。
母亲双手僵硬,愣在那,有好一会儿工夫,好像那张纸有千斤重。父亲听到母亲最后算出来的数字,表情苦闷,喃喃自语道:“以后家里的羊只能我一个人去放了?”父亲总是希望我能更多地替他分担放羊的时间,我要是读书去了,羊就得全靠他一个人。
三年后,当父亲看到我的大学通知书,他的表现与之前惊人的相似。他先是一股自豪,壮怀激烈,“我没读成大学,现在我的两个儿子都要上大学了!”接着,就嗒然若丧起来。他拿着通知书,第一时间不是看学校在哪里,路程有多远,怎么坐车去,而是仔细寻找,翻到助学贷款那一栏,研究半天。有过哥哥的先例,他对大学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有新鲜感了。以前,父亲确实有个心结,他是因为“文革”才没读成大学的,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可愿望只有一个,来一回就够了,来两回的话,就会显得多余。
“等送你们读完大学,估计我也要死了,到时候死了好瞑目。”
父亲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天,嘴唇轻轻一撇,从容,淡定,仿佛很希望那天来临。这句话看起来像玩笑,却又像让人无法反驳的真理,因为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惨烈的笑容,那是烈士临刑前才有的表情。
4、孤独的水壶
大二那年暑假,父亲出了趟远门,到外地打工。
自他从云南回来后,二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到外面的世界去。父亲是经过了一番内心斗争,抱着极大的希望出去的,到东莞,干苦力,给人修高速马路。他要证明自己不是废人,能为这个家出力,能为儿子挣学费钱,这样我们就不会看不起他。此前,他大概从未想过,年近六十,居然会踏上打工之路。
可惜,路修到一半,包工头卷钱跑路,人不知所终,活也只干到一半,工资无处索要,只好打道回府。回来的时候,他像个货郎担,把从家里带去的生活用品,以及在那边买的坛坛罐罐,锅碗瓢盆,都打包带了回来,用编织袋装了两大袋,不知从哪找来一根不合格的蹩脚扁担挑着。因为没挣到钱,他舍不得丢弃这些东西。匆忙中父亲弄丢了一块脸帕和一双解放鞋,他说,脸帕是被风刮走的,鞋子,一定是被旁边工地上的王八蛋拿了!车子发动以后,那个军用水壶不知为何,突然从袋子里滚了出来,父亲不等叫停汽车,从窗户一跃而下,这个举动把同行的人吓得个半死。
那个水壶是父亲的宝贝疙瘩,从部队带回来的,跟了他近三十年,比我的年纪都大。在外面溜了一圈,失而复得后,父亲变得更加珍惜。有几次他将水壶放错地方,疑心是我们故意藏起来了,那神情和模样就像一个孩子在寻找丢失的玩具。当一个人表现出如此孩子气的时候,说明他真的老了,脆弱得需要靠这种小东西来支撑自己。
水壶旧了,表面很多地方凹凸不平,绿漆脱落得十之八九,但,依然耐用,因为它是金属做的。相比而言,父亲的身体老得才快。高血压,气喘,早年的腰伤也隐隐作痛,五十岁之后成了一个药罐子。
没了强壮的身体,父亲的脾气也有所改观,只要不刻意激怒他,大部分时间表现得很安静。他清楚地知道,如今自己在这个家是什么位置,只要发表意见,就会遭到迎头痛击,他不得不选择沉默。当然,有时候他仍然会毫无征兆地摔碎手上的饭碗,震慑我们,以此强调自己的存在,捍卫一下作为父亲的尊严。
以前看电视,一到播地方新闻,父亲会忍不住插一句,某某县长,还有,某某副省长是他高中同学。后来,他再也不说了。那些同学都混得好,只有他一个人落魄成这样,有什么脸翻旧账?这不是骄傲,而是耻辱。不过,父亲骨子里还是硬气的,这些年,打死不求人,借钱的事一律由母亲出马,多是舅舅那边的亲戚。那个每天上电视的县长曾是父亲的跟班,读书时常来我们家玩,每次来,爷爷奶奶都盛情招待,可现在他们都不提了。他们对父亲的希望太大,失望也大,父亲过去的光荣每提一次,耻辱就加深一层。
父亲是如此可耻而孤独地活着。
那年冬天,父亲从外面回来,身上落满一层雪花。
堂弟说:“你们看,伯伯像不像一只羊?”
是的,父亲确实像一只羊,一只老掉的羊,越看越像。多年的牧羊生活,使他变得像羊一样孤独、绵弱,安然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与此前的他,判若两人。
羊卖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不适应,常常一个人盯着羊圈发呆。这些年除了放羊,其他事他都不太会干。这也是他为何能下定决心,出去打工的原因。他没想到,结果会这么糟,完全铩羽而归,这个时代已经再不属于他。
父亲从外面回来后,变得非常沉闷,只待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一天晚上,我啃了几块西瓜,半夜起来撒尿。走过堂屋时听见父亲的房间有动静,仔细去听,发现是父亲在和水壶说话!那情形,像是对着水壶诉说我们做儿子的不是,又像是忏悔自己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天尚未开亮,屋子里蒙昧一片,父亲抽着烟,在朦胧的夜色中自言自语。他的烟头明灭不定,水烟筒的咕噜声间隔响起,言语细碎难辨,我蹑手蹑脚穿过堂屋,门缝中只有他烟头上闪烁的火星,看不到一丝表情。上完厕所回来,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父亲的絮叨仍在继续。我只听见他说到“黑子”和“牛仔”两个词,那是我和哥哥的小名,除此之外,别的都听不清。
窗外晨霭迷蒙,稀落的星辰在作最后的挣扎,父亲的话像雾中的星光,遥不可辨。
5、天黑了下来
风撕扯着一切,我们的争吵与屋外的大雨遥相呼应,一阵大过一阵。对面山上的树歪头斜脑,冠盖散乱,像披头散发的女人。树干不时弯成一把大弓,像要把自己发射出去,房子里嗡嗡作响。不知道我们是否前世有仇,每次吵完架都觉得难过,可三天不吵,彼此心里会更不舒服。我们嗓门尖利,声音高亢,适合唱男高音,因为在村口,家里的争吵成了村中一景,显得已习以为常。
不过,那天的话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尖刻,句句锥心,不留余地。
“我有儿子跟没儿子一样!”
“我有爹跟没爹一样!”
语言的弦终于断了,屋里静了下来。
大家扭头而去,各干各的,屋外依旧风雨交加。雨幕和雾霭使屋子里的光线非常幽暗,中午时间竟如同深夜。大风把村口的电线杆吹断了,没有电,我们只好点蜡烛吃饭。烛光摇荡,灯影重重,我们背过身去,在黑暗中扒饭,像几座彼此无关的孤岛。
雨从清早一直下到下午四点才渐次变小。母亲、哥哥和我,决定撇下父亲,去下地。我们异常愤怒,无法原谅他的说辞,干活也不愿和他在一块儿。没人在乎父亲是否下地干活,或者干脆在家待着。
黄昏,我们从地里回来,发现父亲不在家。我走进他的房间,看见桌子上摆着烟灰缸和那本残破的《三国演义》。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难道他整个下午都在吸烟?他是光抽烟,没看书么?我去拿那本《三国演义》,轻轻一抖,里面掉下来一张纸条:“我的死和任何人无关。”
他是想自杀?我们都不相信他会这么做。就因为说了一句,他是没用的废物,就像小孩子一样,用自杀来威胁我们?真让人忍不住发笑。可再仔细去读那张字条,将字句分节,加上重音:我的——死——和任何人——无关。
意思陡然变得真实起来。
那残破书中夹着的似乎是他的一生,一个人的生命如此单薄,往书里一塞就没了。我们很紧张,他如此正式地把死写在纸上,似乎白纸黑字,让人感到不容否定。
我们决定先把字条藏起来,再去打听他的下落。
他去了哪里?我们的父亲去了哪里?
上屋的邻居告诉我说,父亲是在我们回来之前刚出门的,走了没多久。我萌生一个念头,快追上去,如果他真想自杀,也许还来得及。照邻居的描述,父亲用锄头扛着一只粪箕朝横路那边去了,方向是石门山。那里有万丈悬崖,他可以选择跳崖。或者,麻烦一点,用锄头挖一个大坑把自己埋了,粪箕不就是用来收拾土渣的么,不然他带去干吗?可最后,我们谁都没有动身。我们一致认为他不会真的去死。他没有那个勇气,或者没有死的资格。死,也是需要本钱的。
等到擦黑,父亲回来了,脸色枯败如草,夏天里结了霜。回来后,他在椅子上坐了很久,一句话不说,也不睬我们。看来,他真的想死,只是没死成。直到后来,他“咕咚咕咚”用水烟筒连续抽了两根烟,我们才缓过神来。
父亲一直坐在那,目光呆滞,不停地抽烟。我和哥哥以帮母亲做饭为借口,走进厨房,三个人不说话,默默交流眼神。我们还是害怕了,从未这么害怕过。柴禾被雨水打湿了,火一直烧不旺,厨房里浓烟滚滚。我们谁都不说话,甚至连咳嗽声都没有,只是眼睛被烟呛得绯红,泪水直飙。母亲拿着锅铲站在灶台边,心不在焉,机械地铲动着。如果平时把火烧成这样,她一定会骂人,可那天她不想说话。那座房子里,我们的心隔得那么远,又那么近。三个人,又或者四个人的。那是怎样的沉默与无助呢,我至今无从回味,也无力描述。
天越来越黑了,村里的电线没接好,得早点赶在天黑之前吃晚饭。
母亲做好饭菜,盛出来,摆在堂屋的大桌子上,依然没谁吭声。父亲走进家门到现在,至少过了一个小时,沉默无语的一个小时。
后来,我喊了一声:“爸,吃饭了!”
我一喊,天便黑了下来。
6、高高的屋顶
暴风雨并没有停止,连着下了几场。大雨过后,天格外蓝,苍穹高远如不可触及的命运,流云行走,世界躁动不安。它似乎暗示什么。
因为暴雨的连日袭击,我家屋顶上瓦片松动,有几处露出了透明的窟窿。如果不趁天晴收拾好,用新瓦补上,等下一场雨来,整个房子就有垮塌的危险。父亲决定自己上屋去补,不请别人。他想补好这个破陋的土砖房再住几年,但他不知道,和房子相比,他的身体破损程度更加厉害,更需要呵护和修补。那天,不知从何处出来一阵大风,父亲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坠落在地,那风吹落了父亲的一生。
对此,我似乎颇有预感。那天,我给母亲打电话说,父亲老成那样,笨手笨脚,如何上得屋?请人不过是一两百块钱的事,没必要省这个钱。我的劝阻,对于父亲更像一种有预谋的怂恿和诅咒——我越这么说,他越不服。父亲的腰当兵时受过重伤,立了二等功,而一等功,基本只颁给死人。这回,伤上加伤。长达三小时的手术,医生往父亲的右腿里焊了一块钢板,他们试图用一种刚硬之物帮助他支撑庞大而臃肿的身体。强硬如钢板,对他的人生也无能为力。
父亲住在县人民医院,和他一起住院的还有同村的玉元。和父亲相比,玉元的病更不可捉摸。他不知道自己哪里痛,哪里痒,只是分明地感到生命在一天天消逝。对此,医生们束手无策,每天拿他当标本一样摆弄着,他成了医院的一具实验品。
原本他们俩像难兄难弟,一起住院,每天有伴说话,消磨时日。有一天,父亲早上起来时发现,隔壁的玉元死了,毫无声息地死了。这件事给父亲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他担心自己会像玉元一样莫名其妙死在医院,不管我们怎么劝说,他仍然坚持要出院。
医生说,父亲这个年龄,没一年的时间,骨头块合拢不了。也就是说,那块钢板要在他体内停留一年。然而,春天到了,到得令人猝不及防。田野生机盎然,村里人都在外忙碌,母亲也在忙,我也忙,身在另一块庄稼地。唯有父亲清闲。他现在什么都干不了,坐在家门口,目睹一天比一天鲜活,一天比一天青绿的大地,村里人从他眼前走过都跟他挥手打招呼。这令父亲非常难受。
在庄稼人眼里,不管日子如何艰辛,过去遭受的苦难如何多,春天一来,一切都会回到最初的样子,希望会重新降临,生命也会重新过一遍。大家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春天。父亲也希望自己像植物们一样,在春天里脱胎换骨,又活回来。可他不是树,也不是庄稼,全世界都准备重活一遍的时候,唯独把他给忘了。
那天上午,父亲瞒着母亲,拄着拐杖偷偷来到了田间。田野春风和煦,空气清新,脆嫩的草叶温润人心。父亲很久没出来走动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觉得生命如此让人留恋。他激动了,难以自制了,想弯下腰去抓一把田埂上的青草。就在这时,他身体里的那块钢板,“嘣”的一声,断了。
父亲躺在地上,嘴巴啃着泥土,和土地失去了界限。父亲贪婪地呼吸着草尖透出的美好气息,浓烈的,熟悉的,清香逼人的生命气息……
万物生长的春天,父亲在田野独自老去。
7、一种道别
父亲仰面朝天,静静地躺在那,我看不见他的面容,他的脸用纸钱盖着。生前为钱所迫,四处奔波的人,终于被钱所庇护。母亲为他准备了很多纸钱,在那边他再也不用为钱担心了。
此前,我一直不觉得父亲会死,我认为他的伤迟早会好的,他上次假装自杀,不过是想挽回作为父亲的尊严,借机吓唬一下我们而已。可这回,他真死了,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冰棺里,一动不动。父亲很胖,躺在里面,肚子挺耸,让人惊骇。我问管事的人,昨天才死,肚子怎么会这么大,保温效果不好么?那人回答说,人没坏,是他肚子太大。这个回答,很不令我满意,我觉得父亲还不至于这么丑。
我问,父亲临走时说了什么?
母亲说,没,他早几天就不说话了,只跟你三叔打过一个电话,要他替自己给爷爷奶奶尽孝。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在说气话,开玩笑的,说完,母亲补充了这么一句。
自从那次栽倒在田里后,父亲一直待在家里,没出过门。他看起来总是老样子,所以,当他体内发生遽变的时候,谁也没留意。当他突然一下子连话都说不出,母亲才急急忙忙给我们一个个打电话。他们告诉我说,父亲走时,发出了一串轻微的长啸,像是羊叫。也许,他和羊之间确实比跟我们更有共同话语,那些年,他跟羊待在一起的时间比我们多。
父亲没留一句遗言给我们,这让我们很没面子,尤其是做儿子的我很没面子,外面的人会觉得他对我已无话可说,即便将死也无善言。他就算真的没话可说,装模作样也该说一两句,好让我脸上过得去,可他硬是没有,他心里一定在恨我。母亲宽我的心说,他知道我才参加工作,不想加重我的负担。
“他自己也没料到会突然变成哑巴。”母亲的话更像一种托词。
那个夏天非凡的热,帮忙的人打着赤膊,不停用毛巾擦汗。我也想打赤膊,却被告知,孝子必须衣冠整洁,戴好白布,不然不符礼仪,会被人指责的。这令我很无奈。大家一个个热得满头大汗,只有父亲凉快,他躺在冰棺里,看着我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剩下的日子只有我们忙碌了,他已彻底轻松。我一直忙碌着,为后事的操办,筹钱、把一团乱麻理清头绪,在一些重要的安排上慎重表态。他们搬来大屏幕电视机,闲暇时间看北京奥运会。有时,我也会参与到讨论之中,比如说,中国队这次到底能夺多少金牌?
疲惫伴着焦灼,一身茫然,唯独没有悲伤。也许刚到家时,看见他躺在那,我曾悲伤过,此时,我已没有悲伤的力气。他们谈论着父亲的一生,他的光荣与耻辱,亲友们得出一个结论,父亲是格外优秀的,只是不适合当农民,他的失败除了时代原因,更多是因为臭脾气造成的。这是父亲的丧事期间,唯一涉及意义的话:他被当成了一个反面教材。
我们家的猫那几天吃得好,大鱼大肉,吃饱了老想着怎么消食,在外面踱来踱去,有碍手脚,大家将踢猫当成了繁忙中的消遣。后来,猫学聪明了,它躺到棺材下去伸懒腰,自那以后再也没人去打搅它了。棺材底下成了它的安乐窝,成了它独自个的世外桃源。
父亲生前很讨厌它,因为它总喜欢跑到床上去睡觉。可又不能不养猫,家里老鼠多,就算它不会抓,叫几声也能吓唬一下。事实上,它确实只会叫,也确实能吓住老鼠。父亲死了,最高兴的就是那只猫。再没人去驱赶它,不会无缘无故挨打,以后这个家就是它的了。
没人料到父亲会这么早死,棺材、墓地一切都未准备。除了钱,我回来后最重要的事就是给父亲选墓地,买棺材。他们看了几处地方,需要我来定夺,然后才动手挖,这件事必须儿子说了算。也就是说,我让他躺在哪就躺在哪,正如,小时候他使唤我一样,让我站着就站着,坐着就坐着,一切都是他说了算。我们讨论墓地的时候,父亲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此时,他只是一团冰冷的肉。
我们在讨论父亲的丧事的时候,并不是在讨论他的死,而是讨论我们自己。我们当地将丧事看得比喜事重,葬礼办得是否热闹顺利,不但关乎儿子的面子,还有关祖荫,涉及更为遥远的子孙后代的福分。
家里的喇叭没停过,我不喜欢这样,头都快炸了,建议是不是隔一段时间才放。他们说不行,家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哀乐和纸钱一样,得始终保持,唯一的办法是将音量拧小一些。哀乐低沉下去,屋前杜仲树上的知了声显得大了,聒噪烦闷,同样令人脑袋发胀。后来,有人将喇叭的声音时大时小地变换。这样,知了的叫声和哀乐不停交叉,两种声音位置变换,乏味感稍微有所减轻。
午夜,念家祭。他们告诉我,孝子环节,你一定要哭,哭得越凶越狠,越显得父子情深。可我哭不出来,也许,我们父子没那么多感情,不然他怎么连句话都不留给我呢?我太累了,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整个人近乎木头。母亲站在一边替我着急。哭不出来,就不能算好孝子。后来,我勉强哭了几声,也没掉眼泪,只是眼睛红红的,稍微令人满意,那还是被鞭炮的硝烟熏出来的。
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如果哭能让他活过来,我倒是愿意。可我做不到。整个仪式,漫长,琐碎,我从头至尾都像一个演员。
家里请了戏班子,整夜唱戏。可惜,现在没人喜欢看戏了,荤段子再多也调动不了大家的情绪,尤其,当他们听说班里的台柱子,艳若桃花的云姑娘已经出门打工了,更是兴趣索然。与父亲的事相比,他们更关心奥运会的情况。北京奥运会已经接近尾声,中国队看起来真的有可能成为金牌榜第一。
“这下老美赶不上来了,差了六块金牌,只有几天了。”
“姚明小时候吃了什么怎么长得那么高?”
……
我们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将父亲的丧事办完了。四天,三夜,过度的疲惫和失眠,让我感觉像是在帮别人做事。父亲的坟在对面山腰上,打开窗户,躺在床上就能看见那个新鲜的浅黄色的小土包,那是他以后的家。
母亲对我和哥哥说,你们长得像他,脾气可千万别学他。
我说,不会的。话一出口,心里就没了底气。
小时候父亲喜欢用各种办法规范我,但凡有不如意的地方,就会举起棍棒,敲打,威胁。他为我制定了一条路,像对待一棵树,旁逸斜出的枝条刀劈斧斫,一律砍掉。父亲生前一直反对我学文,他告诉我说,以前隔壁村有个人的儿子,因为写作把自己弄疯了,他还说,写字容易和政治挂钩,他自己就是例子,要我引以为戒。可后来我并没沿着他给我划定的路走,终究吃了写字的饭。尽管如此,我却吃惊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父亲了,脾气、性格、言语以及处世方式,无不显出他的影子。父亲并未走远,他就停留在我体内,像血液一样自然流淌。我长着长着就成了父亲的样子。
去送火。村里的习惯,先人新走,子女要连续送七天的火。
天黑之后,我举着火把,从家门口走到墓地,再从墓地走回来。据说,这样父亲的魂就跟着回来了。他才过去,还没来得及在那边安家,不把他接回来,他就会成为孤魂野鬼。
一路上长脚蚊像一股风在头顶飘荡,脚下前前后后也密集地跟着一堆。它们的嘴很厉害,一针下去能扎透裤腿,伸手一拍,满手是血。我不停晃动火把,火苗一扫烧死一大片,可它们毫不畏惧,很快又围了上来。这是一种趋光动物,面对火光如同信仰前赴后继。我的耳边不时响起蚊虫被火苗舔舐所发出的噼啪声,那气味跟人体毛发烧焦了差不多。我是给父亲送火去的,同时,又在为蚊虫举行一场葬礼。
这个季节,谷物日渐成熟,田野里飘荡着粮食发酵的醇香,这使得各类蚊虫纷纷走出山林聚拢到村庄里来。送完火回家,我发现脚踝被叮了一排醒目的印记,块状的浮肿连成一片。痒痛在肌肤下蔓延,我坐下来使劲揉搓,第一次觉得长脚蚊的毒性这么大,以前在家,每年夏天都和它们打交道,从未叮得如此严重。
母亲说,你老长时间不在家,蚊子爱喝生血,都欺负你。不过,她又说,搞完双抢,一立秋,天就凉快了,“过了七月半,蚊子死一半!”——这不是父亲的口头禅么?
我顺口问:“爸,还有几天立秋?”
屋内没有回音。这让我想起,父亲已经死了。这回,他是真真正正地死了。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双手抱头,手撑着膝盖,大哭起来。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哭出声,巨大的声响在胸腔訇然炸裂。
(责任编辑:李璐)